“璟睿问太子安。”璟睿拱手道。
“父皇留你下来,都说些什么?”太子想,这家伙能得父皇欢心,倘若能与之交好,有益无害。
“回太子,皇上询问微臣有关兵将训练之事。”
璟睿避重就轻,但态度良好,他浓墨的剑眉弯了弯,柔和目光扫过,却暗自腹诽:在御书房外头拦人问事?是不清楚皇帝有多少耳目,还是认为皇帝很乐意儿子四处探听自己的事?
“不知太子找微臣还有没有其他要事?”璟睿问得恭谨。
“父皇的生辰快到,你与平王世子交好,听说他手里有不少好东西,想托他帮个忙。”太子道。
这不是舍近求远吗?太子的生母是已逝的钟皇后,他是皇帝的嫡长子。
钟皇后死后,皇帝封吕氏为后,掌理后宫,襄译是吕皇后的娘家侄子,也是皇太后的侄孙,算起来太子得叫襄译一声表弟。
这种事不去求自家表弟,却绕个圈儿来求他,安的是什么心思?
发觉璟睿表情有异,太子转了转眼,解释道:“我明白璟睿在想什么,实在是本宫鲜少出宫,遇不着译表弟,又知璟睿与译表弟素来交好,这才托上你。”
“禀太子殿下,微臣没有多想,既然殿下所托,我与襄译说一声便是。”
璟睿始终保持笑容,维持一贯的客气,只暗自腹诽:何须多想?不就是吕襄缘兄弟靠上太子,而吕襄缘和襄译的关系已经崩坏到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太子是既想从襄译身上得到好处,又想在吕襄缘兄弟面前当好人呗。
吕氏兄弟在众皇子当中选择太子,太子何尝不是在吕家兄弟中也作出选择?
“钱多少都没关系,只要东西好,越珍贵稀奇才好。”太子叮嘱一声。
“臣明白。”璟睿拱手道:“如果没事,臣先告退。”
告辞了太子,璟睿一面快步出宫,却在心中暗忖:皇帝想整治承爵公侯,必定从贪字下手,不晓得太子这举动会不会不小心给撞上?
这时暗处里斜窜出一人,璟睿不动声色,待看清楚来人之后,淡然笑开。
又一个来探消息的?这些人……他该怎么说?
皇帝今年四十六岁,但因先帝高寿,八十岁才宾天,以致他这张龙椅才坐六年,还尚未坐热呢,这群成年皇子便蠢蠢欲动,急着争那个位置,也不想想皇帝心里头能乐意吗?
更何况除太子外,皇上还有吕皇后所出的八皇子、十皇子这两个嫡子。
以天资论,年长的皇子们远远不及两个弟弟,以才能论,眼下看来多是平庸之辈,只是八皇子、十皇子年幼,尚不足以争锋。
不过谁说“年幼”不是件好事?年幼,才不会让皇上心存忌惮。
“臣参见三皇子。”璟睿躬身一拜。
三皇子一把拽起璟睿,笑咪咪地拍上他的背,故作亲热道:“这是做啥,咱们从小一起玩到大,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生疏?”
从小一起玩到大?他失忆了吗?怎么不记得有这件事?
但璟睿没反驳,笑着回道:“再熟,身分都摆着呢,长幼尊卑还是该分清楚。”
三皇子看着他,满眼笑意。会打仗,又会做人,难怪在父皇面前吃得开,要是能把他拉到自己阵营,定是个大助力。
可惜他长年征战,留在京里的时间不多。
“咱们是兄弟,分什么尊卑?”三皇子道。
“璟睿不敢。”
“行了、行了,我和太子不同,不爱来这套的。说说,父皇单独留你下来,说什么?”
“回禀三殿下,皇上问臣练兵之事。”
“问你这个?看来,父皇真打算对金人用兵了,可金人兵强马壮,咱们拿什么跟人家拚?人家不与咱们战,只偶尔过来打打草谷抢抢粮,咱们就该偷笑了,怎么能轻启战事,打仗最烧银子,如今国库又是这副光景……”
璟睿垂眉浅笑,说:“三殿下,万万不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莫忘当年大齐对金人一战告捷。”
他嘴上说着,心却道:暗卫、密探,你们在哪里?快快把这番话上达天听,这么忠心耿耿的马屁不让皇帝知道多可惜!
三皇子挥挥手,急道:“不说了,你们这些武官讲起打仗就两眼发光,也对,你们得靠战场挣军功呢,品级才能往上爬。”
璟睿笑而不语。
“你帮我带句话,看襄译什么时候有空?与我见上一面。他是做生意的,听说平王府有间珍玩铺子,我打算给父王操办生辰礼,想听听他的意见。”
这个意思是……三皇子打定主意,选择襄译?
也对,不出意外的话,襄译的爵位跑不掉,而皇太后、皇后都更喜欢襄译一点,虽然襄译不当官,但经手的银子够多,成大事得花大钱,再加上吕襄宜、吕襄缘已经站队,三皇子只能退而求其次。
可惜皇子争位这种糟心事儿,他和襄译都无意掺合。
“微臣见着平王世子,定会为三殿下转达。”
“那就多谢啦,哪日璟睿有空,咱们兄弟几个去万花楼乐一乐。”
他不置可否,拱手道:“臣告退。”
退后两步,璟睿转身,在背过三皇子那刻,脸上的笑意顿时消失,他挺直背脊,大步前进,打算尽快出宫。
可他怎么都没想到,在出宫前一刻又有第三个人拦住他。
掩去不耐,端起面具,他抬起头对着来人微笑。
意外的是,对方竟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年轻女子。
她衣袂款摆,乌亮的长发分成两束垂及翘臀,脸蛋像剥了壳的水煮蛋一般光滑,眸如点漆,淡妆丽雅,肤色粉腻,唇上还有淡淡的处子薄绒,加以黛眉微颦,眼波斜溜,分外姣楚可人。
那女子甜甜一笑,露出可爱的小虎牙,道:“璟睿哥哥忘记我了?我是钰清呀!”
五公主齐钰清?多年不见,当年的小丫头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模样确实教人认不出。“问五公主安。”他躬身为礼。
齐钰清发现他的客气疏离,故意往前跳一步,微仰着头,皱皱可爱的小鼻头,扯着他的衣袖撒娇。“璟睿哥哥贵人多忘事,钰清却记得清清楚楚,小时候钰清调皮,躲着宫女太监爬到树上玩,却下不来,还是哥哥飞身上树,把钰清给抱下来的,那时候啊,钰清就认定璟睿哥哥是个大英雄。”
璟睿不着痕迹地将自己的衣袖抽回来。“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公主好记性。”
“可钰清历历在目呢,这些年璟睿哥哥在外头带兵打仗,难得进宫,进宫也不来看看妊清,可见得是把我给忘了。”她一踩脚,俏丽可爱的模样很讨人喜欢。
璟睿淡哂,后宫岂是外男能够随意进入的?
当年皇后有意为大公主择婿,召不少青年才俊进宫,他虽有克妻谣言,但母亲还是奉旨领他进宫充数,两人便是在那时见过的。
“怎不说话?璟睿哥哥都不想念钰清吗?”她又上前扯起他的衣袖。
公主问这话尚可推说年幼天真、浪漫单纯,他若接话就是居心不良了。
他无意替自己添麻烦,只好再退两步,再把衣袖扯出,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这态度是……拒绝?
她不许!
她年纪已经不轻,母妃替自己挑选的都是文弱书生,成天只会之乎者也,满口酸话腐儒似的男人她看不上眼,她想嫁英雄、嫁给人人称赞的大人物,她要为自己挑驸马。
扬起笑眉,齐钰清鼓起腮帮子,可爱地朝他撅撅嘴,再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递到他而前,“给。”
这是把镶着宝石的匕首,造工精致,刀柄花纹繁复。
璟睿见过它,是自己从敌军手里夺回来的战利品,这样的匕首通常是部落公主所拥有,没想它会落入齐钰清手中,想来皇帝对这位五公主应该是有相当程度的宠爱。
“无功不受禄。”璟睿不肯接。
齐钰清见状,轻轻一跺脚,红霞映上脸庞,她用软软甜甜的嗓音说道:“璟睿哥哥别多想,所谓红粉送佳人,宝剑赠英雄,你替朝廷立下不少功劳,是咱们大齐的英雄,我虽深居宫中,却也有所耳闻,往后璟睿哥哥要秉持此心,继续为大齐百姓造福。”
话说完,她不顾璟睿反对,一把将匕首塞进他手中,急急转身跑掉。
璟睿微怔,她这是做什么?
齐钰清小跑几步后,旋身,朝他用力挥手,手圈起嘴巴,娇笑道:“听说玉漱斋的胭脂很好,下回璟睿哥哥进宫,帮钰清捎带一些吧!”
这下子是明示了。
璟睿皱眉,他不想招惹公主,可是这个……半晌,他将匕首收进怀里。
这一路,被拦下多次,好不容易才出了宫,却见襄译在宫门口等待自己。
“上车,我送你一程。”
吕襄译斜着身靠在马车旁,一手拽着系红绳的玉佩转不停,嘻皮笑脸的,没个正经。
璟睿道:“这么急着去见云侯?他今儿个没空,约了明天下午,你先回去吧,我得进国公府一趟。”
“我不是急着见云侯,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和你商量,上车。”
璟睿吩咐小厮先把马骑回国公府后,便上了平王府马车,不过他身材太高大,一上车整个车厢像突然缩小似的。
坐定,璟睿径自倒了一杯茶,缓缓喝下,等着吕襄译发话。
吕襄译向他靠过去,低声问:“怎样?皇上果真要……”
朝廷在金人中埋了细作,璟睿也有。
入京前赵威带回消息,璟睿有十成把握,除非金人被逼急了,否则绝不会选在此刻出兵。
皇上刻意散播这消息,再加上方才的表现,可以确定再确定,皇帝心意已定——他想以天下为局,下一盘大棋。
见璟睿点头,吕襄译拍掌轻喝一声,“我就知道,朝廷不是没钱,而钱不在国库里,皇帝是不是想藉金人来灭了那些藩王?等王侯被灭,以他们的贪腐为尘,拟定新律法,把袭爵这件事顺手给办了。”
吕襄译是商人,想到的是金钱。
灭掉诸王势力,把钱拉回国库里,再把过去先帝封的爵位一个个拿回来,减少朝廷共养,到时国家还能穷成这副德性?
但璟睿是军人,他想的是权,是疆域,是国威。
所以他想到的是,皇帝要把金人军队带进中原,引入凉、衮、湘、冀四州,那么大一片地儿,光是拖就可以把金人给活活拖死。
他只要抢在金人前头把中原米粮先给收了,再截断金人的粮草供给,任他们再骁勇善战,饿肚子的兵,不足为惧,届时各个击破,大齐焉能不赢?
“皇上命我回家想法子。”璟睿道。
“不过你心中早有定见?”
“自然。”
早在大胆假设猜出皇帝的心思后,璟睿便日夜筹谋,想谋得一个双赢之计。
如果运气够好,靖国公?不,在皇帝收回爵位同时,他将会是皇帝第一个亲封的王。
“你打算怎么做?”吕襄译满脸好奇。
“先散播谣言,让金人以为大齐积弱不振,国库虚空无力征战,金人眼睁睁看着一块大肥肉不断流口水……哼,那群狼怎么舍得把肉摆着不动?”
“你要引诱金人发兵?”
“先诱敌,诱不成再逼敌。”那些金人有个特性,叫作“激不得”。
“发兵后呢?”
“金人一发兵,我就撤军,一路从凉州往东撤,四州的藩王们肯定认为我这个不败将军好歹能擦上几个月,但五天之内我就要一路撤到汾河以东,撤得他们措手不及。”
“一口气让凉州、衮州、湘州、冀州四州沦陷?你会被言官的唾沫星子给淹死。”
吕襄译这下吓大了,瞠着双眼,这家伙的心脏是什么做的?这么大一颗!
“淹就淹吧,我打算请我大舅父在屠虎关把守,只要能守上五天就好,我要利用这五天当一回土匪。”
“土匪?”
“那些个王爷侯爷、豪族仕绅听见风声能不携家带眷逃跑?他们前脚跑,留下的库房、粮仓,我全给端了。”
端了不打紧,还得制造些个谣言,把屎盆子扣在王侯们头上,让他们既失面子又失里子,一方面替皇帝出口怨气,二方面让那些言官搞不清状况,他才有机会为自己反辩。
“哈哈哈,不败将军的黑甲军不用来打敌人,竟用来当土匪?这么荒谬的事你都做得出来,你就不怕真让金人占去半壁江山?”
“打仗不是哪边占的地盘多就赢,打下的地儿还得有人治,没有人,再大的地方也守不住。”
吕襄译一脸的受不了。“皇上心大,要的多,你这个臣子也不遑多让,但……皇上会同意你这个法子?”他这招引敌灭奸的方法太大胆,消息若透露出去,定会引起朝野哗然。
“这不是我的法子,是皇上的法子,别忘记,皇上把多少官员从四州撤走?若心里想的不是这个,会有这番举动?”
想起御书房那些臣子,他们以为自己不敢说实话,只会口口声声巴结皇帝,殊不知他说的每句话都是在测试,测试皇帝所想的是不是如自己所料。
认定后,他便明白接下来该怎么做。人最怕摸不清状况,一旦摸清楚,确立决策,就不担心失败。
“要是换作别人,吓都活活吓死了,也就只有你敢跟着皇上疯。你不怕自己当了皇上的刀,事后皇上是收是藏抑或是……”吕襄译猛地住嘴,两人曾经约定过,绝不在璟睿出征前说半句丧气话。
“我对皇上还有几分把握,不过你担心的倒不是毫无由来,我会想想。”
“你心里有底就好,既然如此我也把凉州、衮州、湘州、冀州的十几间铺子收掉。也好,收掉那些铺子,我可以安心“生病”,借着照顾儿子的由头,把我母亲接出平王府。”
“你要开始对付吕襄宜他们了?”
“他们连我母亲都不放过,我再放过他们岂非不孝?”他眼睛微眯,迸出两道恨意。
“需要兄弟帮忙的地方,讲一声。”璟睿拍拍他的肩。
“这点小事还用不着你,倒是……皇帝想折掉多少人,我都没意见,但平王这个爵位得给我留着,我就是要让他们看得到、吃不着,活活馋死他们。”吕襄译讲得意气。
“放心,我已经在皇帝跟前进“谗言”,你那两个哥哥越上进、越努力、越有野心,就越碰不到这个位置。”
“谢啦,有你这个奸臣兄弟,哥儿我日子轻松得多。”
“也别太轻松,我若不在京城的话,自己身边要多留些人手,就怕狗急跳墙,你们家那几条狗牙口不坏。”
“知道。”
“我先回国公府探望我娘,明儿个到睿园等我下朝,再一起去拜访云侯。”
“好。”
“记住,别和小鱼吵架。”他叮嘱一声。
“我和她吵?有没有说错,明明是她嘴巴不饶人。”吕襄译抗议。
“是你先说她丑的。”
“难道我说错了?”
“长相这种事见仁见智,我觉得她长得挺好。”
而且看过一眼就想再看第二眼,看完两眼还想再看第三眼,就这样一眼一眼往下看,越看越顺眼、越看越……是越上心吗?
他不知道对女人上心是什么滋味,不过他肯定,自己喜欢和她说话,喜欢她生动的表情,喜欢二十一世纪的每件事,喜欢她的声音,喜欢……
吕襄译偏头望着璟睿,食指轻搔下巴。“你的表情很奇怪哦,你在帮小丫头讲话?不会吧,见色忘友?不对,她哪来的色,既然没有色,你又这么在乎她……”突地,他一把拽住璟睿,凑近,低声问:“跟兄弟说句大实话……她昨儿个骗我对不对?”
“她骗你什么?”
“其实她会做原子弹?会做电脑手机网路?”
璟睿失笑,用手肘格开他。“你能不能别满脑子都是钱?”
“都是钱有什么不好?谁像你,满脑子都是军队、打仗、刀剑。”吕襄译笑着勾住璟睿的肩膀。
“我还满脑子是尸体、头颅、血流成河呢。”璟睿横他一眼。
“先约定好,你千万别喜欢那个丫头,她和我有仇。”他把丑话讲在前头。
“你的心眼几时变得这么小?”璟睿满脸的受不了。
“是她先犯我的。”他就是小鸡肚肠,怎样?犯法吗?
“和一个小丫头吵架,你还真能耐。”璟睿摇摇头,不理他。
“兄弟是为你好,你不善理财,我会给你找只金鸡母,你千万别上了那条笨鱼的当。”
吕襄译握住他的肩膀,满脸的郑重。
“够喽,吕襄译……”璟睿出声警告。
他嘻嘻哈哈笑开,说道:“不过让傻鱼暖暖床,我是同意的,你和我不一样,对逛花楼不感兴趣,男人总是憋着,对身子不大好,只要不怕鱼腥味儿的话,可以考虑……”
话没说完,他捂着胸口,发出一声闷哼,“你、你、你……你对兄弟下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