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璟华听见大哥回府,连忙从屋里迎出来。
璟华长得一副好样貌,唇红齿白、五官细致,眼睛水汪汪的,身量不高,美得有些阴柔,只是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
璟睿看着弟弟,始终不明白为什么父亲如此厌恶自己却偏宠璟华?他想尽办法让璟华当靖国公世子,只是,父亲连母亲那关都过不了,又怎能过得了祖父那关?
祖父在去世之前,上了折子,请立他为世子,此事令父亲对自己更生憎恨之意,父亲经常莫名其妙指着他的鼻子痛骂,“靖国公府主事的是你这个世子爷,还是我这个老子?”
可,他从没在国公府里主过事,无从理解父亲对自己的怨恨。
璟睿看一眼璟华小心翼翼的模样,叹气。
对于这个弟弟,璟睿感觉很复杂,小时候为了表彰他,父亲不惜处处打压自己、抹黑自己,仿佛他不是父亲的儿子,而是敌人。
他是祖父和外祖父联手教养大的,而弟弟却是养在祖母膝下。
为着此事,母亲曾经抗争过,但一个孝字便压得她无话。
在后宅生存,祖母实属高手,若非如此,祖父怎会心中不喜仍然守着祖母过日子?
在祖母的“悉心教导”下,璟华养出表里不一的阴险性子,堂堂的大男人不见光明磊落,只懂阴私手段,他暴戾残酷,表面上却温和无比。
七岁时,他就曾将屋里奴婢给活活打死。
当时他就站在旁边,亲眼看奴婢断气,非但不觉得害怕,反而自始至终带着淡淡笑意,其残忍可见一斑。
母亲眼见儿子被教养成这样,跪求到祖父跟前,想把璟华领回来养,但祖母哭死哭活,到处散播母亲不孝的谣言,一场大闹过后,母亲终究只能妥协。
璟华在祖父、母亲和璟睿面前都装得乖巧懂事,但所有先生、师父都批评他愚蠢无知,只懂取巧、好施小计,像长在后院的小妾似的。
母亲头痛不已,只能私底下让他多多照看这个弟弟。
但璟睿无法和璟华亲热起来,他讨厌阴险奸恶,无大智慧偏又自认聪明的人,璟华就是这样,他自以为能将天下人操控在手中,有着莫名其妙的自信,既无知又自大。
“大哥,你回来了?”璟华一身的恭谨。
“嗯。”璟睿脸上淡淡的,他不想跟弟弟多说话。
“大哥,听说皇上……”
璟睿阻断他的话,“皇家之事,你一个无官身之人别掺合,免得惹祸上身。”
一句话就被封杀,璟华讪讪地低下头,他越长大,越能明白父亲在祖父和大哥身上受的屈辱。
不过他很快就收起沮丧,扬起笑脸问:“大哥,你要去见母亲吗?我陪你过去,顺便向母亲请安。”
璟睿并不想他陪,自个儿有密事要与母亲相商,在皇帝的态度尚未明确之前,他不能明目张胆地找上外祖和舅父们,只能让母亲居中传话。
但璟华抢先走在前头,不容自己拒绝。
璟睿想,算了,母亲正愁着不能多见见璟华,多教导教导他,璟华去了也好。
于是他跟着璟华进了兰萱堂。
意外地,母亲见到璟华时脸上淡淡的,不像过去那般又忧又喜,既烦恼他的未来,又心怜儿子得不到良好教养。母亲和璟华之间发生什么事?
“华儿给母亲问安。”璟华躬身作揖。
“起来吧。”
霍秋桦看一眼璟睿,心知长子性情敏锐,深吸气,她隐瞒情绪,和颜悦色地问道:“先生上完课了吗?怎地这会儿过来?”
璟华也察觉近来母亲对自己的态度有些冰冷,他回想近日来有没有惹祸?怎么母亲见到自己不像过去那般亲热?
不过他还是笑得一脸无害,说道:“先生今儿个身子不适,让孩儿早些下课。”
“嗯,你要好好念书,祖母等着你光耀门楣呢。”
这话带着微微的酸意,璟华没听出来,璟睿却听出来了,母亲真的不对劲。
“孩儿知道。”璟华回道。
“知道就好,快回屋里念书去吧。”霍秋桦想打发他走。
但璟华怎么肯,外头人人都在传言,大哥是皇帝最喜欢的臣子,不管文官武官议事,皇上都会把大哥留在身边,所以自己岂能不讨好巴结,难道要把好处送给外人?尤其是那个吕襄译。
想起吕襄译,璟华满心不悦,大哥放着正经兄弟不亲热,偏和一个外人交往,真不知道大哥心里是怎么想的?
“今儿个在大厅用饭吧,咱们全家人很久没在一起吃饭了。”璟华热情道。
霍秋桦淡淡一笑,没有回答。
璟睿说:“我只是回来看看母亲,马上就要回去,不留下吃饭了。”
璟华闻言叹道:“大哥,你别和父亲置气,搬回来吧。”
置气?璟睿冷笑不语。
祖父丧礼刚办完,父亲异想天开,想逼他把世子之位交出来,父子间大吵一顿后,祖母竟也说:“你有军功,难道不能替自己争爵,何必抢弟弟的?”
抢弟弟的?说得好像这位置原该是韩璟华的。
此为一桩,再加上钱氏那件破事儿,他二话不说,在外头置宅搬出府。
璟睿离家,府里少个碍眼人物,韩蔷是乐意了,但老国公夫人不乐意,她长年把持中馈,知道每回璟睿打胜仗,皇帝的赏赐有多少,他搬出去好处还能落到自己手上?偏又拉不下脸把孙子求回来。
她想到的解决方法是什么?竟是克扣媳妇用度,企图逼媳妇把孙子唤回来。
简直是蠢到令人发指!
“行了,璟华先回房吧,让娘和你大哥说说话。”
母亲和大哥都不愿他留下,脸皮再厚也得走,璟华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兰萱堂。
璟睿吩咐素心道:“你与素月亲自在门前守着,别让人擅闯。”
“是。”素心领命下去。
霍秋桦见儿子态度谨慎,拉着他进内室,掩上门,低声道:“睿儿有事?”
“对。”
他把吕襄译发现的官员调派,对皇帝心意的推敲,以及将要顺水推舟、献给皇帝的计策,一五一十全说给母亲听,霍秋桦越听脸色越惨白,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着。
以天下为棋……这个皇帝太……她震惊得说不出话,紧握拳头,皇帝大胆,儿子也……不……不应该的,她长吐口气,是自己在后宅待太久,变得胆小,天下之事本就是有勇有谋者为之。
她知道儿子的选择无错。
握住璟睿的手,她道:“你外祖父知道此事,定会为你感到骄傲,只是这局太大,一不小心就会陷进去。”
“如今金人内部已见小乱,再过大半年乱象更显,到时再下这盘棋,胜算将会翻倍。”
“你想让你舅父做什么?”
“我想大舅父为我守住屠虎关,其他舅父为我护住凉州、衮州、湘州、冀州四州百姓。”
璟睿想动贪官污吏、动藩王,却不愿牺牲太多百姓,他需要足够的士兵引导百姓逃亡,而这当中屠虎关将是最艰难的一役。
“你打算给你大舅父多少人守关?”
他犹豫了一下,方才回答,“三千人。”
“三千人对二十万大军?他们光是一人吐一口唾沫,就可以淹了屠虎关。睿儿,你太看好你大舅父了。”
“我知道此役必定艰难。”
璟睿没说,更艰难的是退到汾河以东之后,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大军开到金兵身后,双面夹击。
这一役,铲了藩王,更要铲除金人根基,让大齐至少谋得五十年安宁。
“睿儿要娘去给你外祖父传话?”
“是,一来此事机密,牵动的人事太多,二来,皇上还没表明态度,倘若被言官知道,可就办不成了。”
“娘明白的,过两天我会回娘家看看大嫂,她又添了个小孙子,我趁机会递话,探探你舅父们的态度,下个月你外祖父生辰,有什么该说的,你们见面再谈。”
“多谢娘。”
“倘若这次你能在京里多待一些时间,婚事……”
“娘。”他摇头冷笑。“拖着吧,总会有人先憋不住。”
“那丫头看起来不坏,虽不足以当正妻,做个小妾也就罢了。”
想起钱盈盈,霍秋桦忍不住怨恨起丈夫。
她不懂,天底下竟有如此心胸狭隘、不顾大局的男人,为自己的喜恶,弃家族荣衰于不顾,倘若别人家里有睿儿这样的儿子,谁不拱着、捧着,哪像睿儿,备受委屈。
“娘别心急,此事我自有主意。”
“那就好,你最近风头太健了些,也不知道是皇帝故意表态,还是有人在背后唆使,总之你行事谨慎,别落人口实……”
话未叮嘱完,外头一阵吵嚷。
璟睿无奈,是他那个无良的爹。
霍秋桦苦叹,拍拍他的手,道:“别与你爹争执,他是个蠢人,敷衍两句就回睿园吧。”
“娘,您随我一起搬去睿园吧。”
这事他已经提过好几次,但娘总说:“你弟还在呢,我得为他尽点心,别让人越带越歪。”
可这回,母亲竟然认真道:“行,这个乱七八糟的家我待腻了,等我把事情理清楚,就随你搬出去。”
璟睿讶异,母亲同意了!
心头一喜,他敢确定,肯定有事情发生,只是……严重吗?需不需要他出手?
他还来不及多想,门已经被韩蔷踹开。
他大步走进屋里,怒指璟睿,一通乱骂。“你可真孝顺,一进门不拜见祖母、父亲,就先到你娘屋里,关起门来说小话?怎么,还没断奶?”
璟睿轻嗤,这就是祖母一心一意教养出来的文士?这种话就是再粗鄙鲁莽的武夫也不会当着女人的面说。
看在母亲的面子上,他强忍不耐,拱手道:“璟睿问父亲安。”
韩蔷冷哼一声,他倒也不是真心找碴,如今,瞧瞧儿子这铜柱似的身子板,找碴?找死比较快,他不会傻到以卵击石。
“皇帝调你回京,有什么事?”韩蔷端起父亲的架子问。
璟睿觑他一眼,无官身之人这么热衷朝堂事?恐怕是有人在后面指使吧,不晓得这回他拿多少好处。
“皇上询问儿子练兵之事。”
“就问这个?你上头还有别的官呢,他们不能回话,非要把你调回京问清楚。”
“璟睿驻守齐金边界多年,皇帝询问孩儿金人有意大举攻打齐国一事是否谣言?”
韩蔷用力一拍掌,猜对了!他就知道是这个事。
谣言传得沸沸扬扬,皇帝怕是想让他领兵打金人,如此一来再好不过,如果他战死沙场……
父亲已逝,再没有人可以掣肘自己,要是这个长子也不在的话,霍秋桦还有谁可以仗恃?至于霍家,再能耐也管不了女婿的后院吧!
“依你看,此事是谣言吗?”韩蔷追问。
望见父亲眉梢掩也掩不去的雀跃,这么迫不及待他“为国捐躯”?璟睿冷淡一哂,自己的运气真好,竟摊上这种爹。
“看什么看,说话啊,是谣言?还是会真的打?”韩蔷急了,他最痛恨儿子这种鄙视眼光,和父亲一模一样。
“我打算派细作潜入大金部落,等他们回报之后才能确定此事是真是假。”
“他们一回报,你马上把消息递给我。”
他以为自己是皇帝?璟睿打心底冷笑,人最可怕的是不知道自己是屎,还误以为自己是黄金。
璟睿没有回答,只对母亲道:“母亲,孩儿回去了。”
见璟睿无视自己,韩蔷更添火气。“我有说让你走吗?”
此话一出,他发现儿子两道目光像利箭似的射来,心头一惊,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连连咳几声后才又端回架子,说道:“钱氏已经进府近一年,你还不圆房,心里在想什么?”
璟睿尚未回话,霍秋桦抢快一步将话接去。
“谁娶的媳妇谁圆房,与璟睿何干?”
璟睿微讶,母亲想把自己摘出去,却把璟华推下水?
相当相当不对,过去母亲对璟华有浓厚的罪恶感,总认为是她没善尽母亲责任,以至于璟华沦落成今天这副模样,她常要当哥哥的自己对弟弟诸多包容、宽宥。
可是,母亲竟讲出这样的话?
韩蔷大怒,扬手想往妻子脸上挥去,但手臂刚举就被儿子眼底透出的狠戾吓到。
他急忙缩手,现在的韩璟睿岂是可以轻易招惹的?他是战场阎罗、不败将军,若是把他惹火,他动动小指头,自己还有命在?
韩蔷憋住气,怒道:“畜生,你倒是怨起我来了,钱家那门亲事是你打小就定下的,总不能看见人家落难就毁亲吧,凡读过圣贤书的人都不会做这种丧心病狂的事。”
意思是他丧心病狂?
璟睿一笑,应道:“我的亲事就不劳烦父亲了,皇上开金口要为我作主,至于钱氏……父亲看着办。”
“作、作什么主?你已经……”话说一半,韩蔷怔住。
皇上开金口,就算这个孽子已娶进一百个,也能贬妻为妾,所以外传的事是真的,皇帝这么看重这个小畜生?
万一皇帝把公主许给他……
难道自己被压四十年不够,还要被压一辈子?他恨恨地瞪霍秋桦一眼,看她给韩家生了个什么祸害。
“倘若父亲觉得不妥,可以亲自去同皇上说。”
这是讽刺吗?他有见皇帝的资格吗?
韩蔷气急败坏,只见妻子也用同样的表情望着自己,恨恨地,他用力踢翻椅子,“砰”地一声巨响,竟反倒压在他的脚上,痛极了。
可是母子俩都没来问问他伤得怎样?
可恶!不孝!早知道韩璟睿会长成这样,当年一出生就把他捏死算了!
怒火冲天,却无台阶可下,他忿忿地一路砸东西,一路往外走去。
霍秋桦叹气,这样的男人,忝为人父。
璟睿握住母亲的手。“娘,这个家,咱们不要了,如果你担心弟弟,我会想尽办法把他接出去。”
“娘会跟你走,但是再等一会儿,娘还需要待在这里办点事。”
“可是……”
“别担心,我都和你父亲周旋二十年了,他赢过我吗?”
话虽如此,但那时候祖父在世,现在祖父不在,在这个靖国公府里母亲独木难支。
霍秋桦拍拍儿子的手背,给他一个安心的笑容,对付韩蔷,这点自信她还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