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不景气,大家便卖房子,出让生意,徵求职位,一日一富庶起来,分类广告又是另外一番面貌,到处有人聘请保姆、司机、补习老师。还有,各种猫犬、奇花异卉,统统在找买主。
这一天早上,她斟了一大杯热茶,坐下来,摊开报纸,阅毕头条副刊,便读起分类广告来。
“海关充公未完税珠宝拍卖”。
“免费吃寿司:一小时内可吃八十件者免费,五十件半价,三十件七折”。
“欧巴皮具公司结业大减价”……
这些都是不景气的表示,世界经济一环扣一环,东南亚国家一个一个骨牌似倒下来,很快影响到太平洋另一端。
然後,铭心看到一段十公分乘六公分大小的启事。
“宁静路一号故园遭银行取消赎取祗押品权利,举行拍卖,室内家俱杂物由星期一至三公开竞投”。
铭心的耳畔嗡地一声。
忽然之间,她甚么都听不到了。
她胸口作闷,半晌,才能够站起来,走到锌盘面前,将嘴巴里的一口茶吐出来,接着,她揉了揉面孔,敷一点冷水,吁出一口气。
故园。
她回到早餐桌子上,再凝视报上广告,用食指搓了搓白纸上黑字,证明是其的,不是有人开玩笑。
她立刻淋浴更衣,取过车匙出门去。
没有家室就是这点好,爱跑到甚麽地方大可以马上出发,毋需向任何人交待。
车子一上公路铭心更加迷惘,往故园的路她实在太熟悉了,闭着眼睛也可以驶得到。
宁静路离开市区约莫一小时车程,它的尽头便是故园所在,故园位置奇突,座落在一个小小半岛上,占地五亩左右,对牢太平洋,是一个完全独立的天地。
铭心第一次来到故园,情绪十分激荡,她简直不相信这种世外桃源式的住宅会是真的。
跟著接触的人与事,改变了她的一生。
奇是奇在,一切也是因为分类广告而起。
五年前的一日,她刚考完毕业试,刚取到文凭,正闲著,想找工作,在中文报纸上看到这一段广告。
“诚聘会通话家庭教师,薪优,请电九二六三三三张小姐。”
是这一段广告使她踏进故园。
夏铭心的车子在公路上飞驰,一刹时酸甜苦辣,很难分辨心中是甚么滋味。
她一定要赶去看个究竟。
一驶进宁静路已经嗅到盐香,这是近海空气的特色。
铭心看到空地上停着许多车子,啊,原来今日是拍卖品预展,有不少人已闻风而来。
她静静把小车子停好,信步走向大门。
抬头一看,大宅损坏的程度叫她吃惊,外墙本来是鸽灰色,配乳黄大柱,现在霉斑处处,雨水渍子一条条自屋檐挂下来,像永恒的眼泪。
多久没有维修,怎麽豪宅刹时间变成颓垣败瓦?
铭心张大眼睛,手心冰冷。
屋主人呢,他们又在何处?
有人客气地说:“小姐,这边。”
呵,她站着不动,身後有人不耐烦了。
她只得走进屋内。
拍卖行已经占据了整座大宅,到处是分门别类的标签,人头涌涌,正在参观、估价、评头品足,大厅中央放着一排排座椅,拍卖台高高在上。
所有灯饰摆设字书都被除下集中在一处按件出售,铭心内心恐惧悠然而生。
啊,不要说是一个人,连死物也会堕落。
她身不由主,离开闹哄哄人群,往楼梯上走去。
有一个穿制服的护卫员上前阻止,“这位小姐,游客止步。”
铭心抬起头,低声说:“我以前……住在这里。”
也许因为她长相秀美,衣着得体,也许护卫员也为大宅破落的情况伤感,他嚅嚅说:“给你十分钟,小姐,别累我丢了工作,”他给她通融。
“是,谢谢你。”
楼梯光井向着海,一路有窗户,建筑师别致的设计使上落楼梯变作一种享受,自外边看,光井似一座小小高塔,正是故园最突出一角。
一楼是孩子们的寝室,二楼是游戏室及私人会客室,顶楼才是主卧室。
卜人的独立宿舍在大宅之後,可是故园没把夏铭心当下人,她的寝室在走廊最後一间房。
她轻轻走近房间,推开房门。
呵,整整五年彷佛没有过去。
此刻房内堆满旧床褥,纱窗帘破损,木地板上有水渍,一扇窗户的玻璃窗已经打碎,长窗外小小露台上的盆栽也枯萎不堪。
可是铭心彷佛还听见一把清脆的声音咕咕地笑,喊她:“铭心,铭心,你为谁刻骨铭心?”
铭心鼻子一酸,眼泪差些落下来。
故园每一件家俱摆设都是宝贝,她记得睡过的小铁床是维多利亚时代的古董,地板上有一朵朵手绘的茶花。
铭心黯然。
门口有人说话:“你找谁?”
铭心脱口而出,“屋主人呢?”
“一早搬走了。”
一位衣着时髦的年轻小姐站在门口。
铭心问:“你是谁?”
“我是拍卖行推广人员林栩琪,你呢,你又是哪一位?”
“我是故园旧友。”
她笑,“怪不得在此触景生情。”
铭心无奈,“请问有无卓家诸人下落?”
不料林小姐反问:“故园的主人姓卓?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我们一向对物,不对人。”
铭心嗒然。
她接着说:“大宅无商业价值,将拆卸建渡假村,可惜东南亚货币贬值潮席卷全世界,投资商大感踌躇,计划押后。”
铭心又受到一次打击,“拆卸,不是复修?”
林栩琪大奇,“复修,谁来住这种大而无当的屋子,十个工人日夜服侍它都不够呢。”
对,她说对了,从前卓家的确拥有七八个工人,不是侍候人,而是打理屋子庭园。
林小姐问:“看中甚么没有?”
铭心摇摇头。
“他们好似甚么都撇下不要,走得十分匆忙,杂物全部留下,连皮鞋手袋都一大堆,我们笑说,这次拍卖可能是十年内最大的杂物贱卖。”
“铭心需大力吸一口气才能镇定下来。
“有无时间?我请你喝咖啡。”
林小姐非常客气。
铭心只得随她离开二楼。
林小姐又说:“美丽的古老大屋……你是一个浪漫的人吗?我不是,改建成廿多个酒店式单位多好,地政部已批准更改土地用途。”
铭心不语,低着头走到楼下,被人群一挤,失去林小姐影踪,铭心松口气。
她走到偏厅去,无意听见两个中年生意人的对话。
那两人肆无忌惮在抽雪茄,空气中一股辛辣味,其中一人说:“地库的桌球台我已
订下。”
另一人不以为然,“庞然巨物,放到甚麽地方?”
“我那两个孩子喜欢桌球,你呢,看中什么?”
“现在最好,经济衰退时现款是皇帝。”
“这是事实,尤其是港元,那是现今世上唯一与美金挂钩的币值,誓死不贬值,政府不惜赔上整个都会的经济捍卫,非常矜贵。”
他干笑数声。
“还是美元最厉害,它爱升便升,爱跌便跌,袋里不可少美金。”
“真是,你试跑到日本、阿尔及尔、智利、毛利求斯、哈里,人人只认得绿背。”
“哈哈哈哈,快去换美金吧。”
铭心说不出的烦腻,刚想走开,他俩的话题一转,又把铭心留下来。
“你认识卓世光吗?”
“卓氏很少参加社交活动,十分低调。”
铭心牵牵嘴角,心想:阁下还不是那个级数,尚无资格同卓家往来。
“卓家子女一早移民,并不轻易亮相。”
“卓世光一共有二子二女可是?”
“好像是。”
“现在流落何方?”
“百足之虫,虽死不僵,我猜他们没有问题。”
铭心略为放心。
接着,二人各打了一个呵欠,“去,打哥而夫去。”
“嗳,腰围一日粗似一日,且去活动活动。”
铭心连忙闪在一旁。
她走出园子,更加不相信眼睛,原本绿茵一片,修剪得似地坛似的草地如今像蓬头鬼,还有一搭一搭癞痢,竟失修到这种地步,一地是薄公英。
铭心双手颤抖,不忍再看下去。
荷花池早已抽干,一列各种海棠被人连根拔起偷走,只剩下一个个泥洞。
铭心渐渐愤怒,握紧拳头,人,人都到甚么地方去了!为什么不好好保卫家园。
终于她长叹一声,穿过客厅,预备离去。
忽然看到一双竹箩内堆放着一叠银相架。
镜框内没有照片,可是铭心认得它们,那是二小姐元心一直放在窗台上的照片架。
她轻轻拾起它们。
身后有声音,“要不要预留?”
是林栩琪。
铭心连忙点头。
“请过来填写表格,标个出价,如无人高过你的数目,我们派人送到你处。”
铭心填好表格,把银相架放回原处,忽然发觉照片仍然在镜框内,只不过被人反转来放,她十分震惊,连忙拆开相架,打开一看。
哎呀!铭心再也忍不住,眼泪簌簌落下,可不正是卓元心。
少年的她长发飞扬,坐在白色的游艇甲板上,笑容如阳光般灿烂,搂着元心肩膀的是她二哥元声。
这正是他们一家最繁华的时刻,铭心连忙把照片反过去放好,不,不能给它们落在旁人的手上,她一定要投得这一批银相架。
她踉跄地走到停车场,上车飞驰而去。
回返家中,铭心倒在大沙发里,脑子里先是一片空白。
她紧紧闭上双目,过片刻,回忆忽而纷沓而至,一起涌到,混乱不堪。
“你是谁,夏铭心?”是元声在发问:“怎么会有那样动人的名字?”
“铭心,请过来帮我拉裙子拉链。”是元心甜腻的声音。
还有,“夏小姐,除出教普通话,别的,不管你的事。”这样不客气,当然是大小姐元华。
那麽,还有一个人这样同她说:“铭心,你看清楚没有,现在,你知道我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了吧。”
铭心用手紧紧掩着面孔,呻吟起来。
然後,过去一幕幕,她以为早被亲手埋葬的旧事,又逐渐有条理地冒现。
五年前的暑假,夏铭心拨电话给故园的管家张小姐。
“我来申请普通话教师一职。”
“那张小姐的声音骄矜而苍老,完全不似一位小姐。
“我们要的,不是普通的家教。”
铭心立刻说:“我有卑诗大学语言学位,专修中国方言,并且有教学资格。”
张小姐意外,“呵,失敬失敬,那么,请你明早十时正到宁静路一号故园来面试。”
张小姐十分爽快,说完立刻挂上电话,像是忙得不得了,不知有多少重要的事等着她去做。
铭心连忙找出地图,查看宁静路的位置。
哗,那么远。
铭心不禁踌躇。
教普通话,能收多少酬劳?交通往返费事,来回得花三两个小时,怎麽算法?
不如推掉算了,况且,天又下倾盘大雨,明早也不会放晴。
找了许多懒惰藉口,终於还是敌不过好奇心,她第二天一早起来出门。
果然,天绵绵下两。
她转了两轮公路车,还得步行一段路。
半路上太阳探出云外,气氛完全不同。
这才发觉,宁静路是私家路,整条路的尽头,只有一幢鸽灰色的大宅。
铭心被它华贵但不庸俗的气势摄住。
她竟不知道本市有一幢这样突出的住宅,太过孤陋寡闻了,还自诩是土生儿,本市没有甚么瞒得住她。
尚未找到门钤,已经有人打开了门。
一个年约六十岁的女仆看着她笑。
铭心问:“是张小姐?”
“不,我是鲁妈,我负责庭园,张小姐立刻就来。”
她引铭心进会客室。
大厅光洁明亮,处处表现上好品味,没有炫耀的家俱陈设,只觉悦目舒适,像是建筑文摘中插页。
长窗外碧蓝大海像是跃进户内来,有一株常青藤似童话中约克的豆茎,一路沿着墙壁爬到天花板上。
铭心正啧啧称奇,忽然听得声咳嗽。
她转过头去,呵这一定是张女士了。
上了年纪,穿深灰色套装,果然副管家模样,神色精明,正细细打量她。
“夏小姐,请出示你的证明文件。”
铭心笑笑,“我也有几个问题要请教。”
宾主权利相等。
张小姐检查过铭心的文凭,十分满意,嗯嗯连声。
“夏小姐,请讲几句普通话来听听。”
铭心答:“没问题,从现在开始我就用国语对答好了?”
“你会简笔字?”
“是。”
“对繁体字及简笔字的争执看法如何?”
“扫清文盲,人人识字,然后学甲骨文。”
“有见地,你用拉丁拼音教?”
“是。”
“一个学生,需多久才能学会读写讲?”
“普通会话以及读报纸头条,半年时间足够,若要做得精湛,那是一辈子的事。”
张女士目光炯炯,“夏小姐,你少年老成,说话甚有纹理,我决定聘请你。”
“啊,”铭心笑,“我还不知道要教的是什么学生。”
张女士不知怎地,忽然叹口气,“是兄妹三人。”
“呵,什么年纪?”
铭心据实答:“廿二。”
“你的学生,有两个比你大。”
铭心十分意外,“如果是成年人,又有兴趣,更加容易学习,当必事半功倍。”
张女士笑了,“我东家吩咐,交通往来不便,夏小姐可以在这里留宿,我们包膳食。”
“一天教几个小时?”
“上午与下午各一小时,待你的学生没有藉口不上课,还有,薪水同外头的文凭教师相若,六个月後再予调整,你说如何?”
铭心答:“实不相瞒,我已申请了政府教席,说不定半年後就得离职。”
管家很爽快,“届时再说吧,我带你去看房间。”
铭心跟她走到二楼,那是走廊最后一间寝室,门一打开,铭心怔住。
这样娇俏的房间真不多见,如果室内装修也可以穿古装,它就是了,家俱床褥窗帘,全部维多利亚女皇时代式样,小小茶几上放着一大瓶深粉红茶花,有几朵不知如何掉在木地板上,铭心俯身去拾,手指尖碰到地上,才知道花朵是绘书,噫,眼睛遭到愚弄。
管家说:“这是元心的创作,一草一木都由她设计。”
铭心转头问:“元心也是我学生?”
“是,她是二小姐。”
铭心又问:“我的课室在何处?”
管家沉吟,“嗯,要不图书管,否则,就是图书室,你亲自来挑选。”
一看到图书室,铭心兴奋地说:“在这里好。”
大窗户外是蔚蓝天空与碧绿大海,一点阻隔都没有,一大株玉兰树上结着累累深紫色佛手般花蕾,铭心看了只觉心旷神怡。
她笑着同管家说:“在这间图书室,一个写作人当可写作出传世名著。”
张女士嗤一声笑出来,一直绷着五官的她原来有会笑的皱纹,“到底还是年轻,讲出这种孩子话来,世上漂亮的书房有的是,难道每间都坐着一个大作家不成,上帝是多么公平,陋室里多明娟,困苦中出英雄。”
铭心听了,忽然十分敬重这位管家。
“你几时搬来?”
“明天一早。”
“我差司机去接你。”
“那最好不过。”
张管家忽然问她:“你家境如何?”
“普通。”
“可幸没有负担。”
“对,我顾即行。”
“那也算是福份了。”
铭心好奇问:“我的三个学生呢?”
管家笑答:“两个不在家,一个没起床。”
“明天上课,他们会出现吗?”有点担心。
“不出现,也不是你的错。”
铭心问:“怎么会有兴趣学国语?”
管家诧异反问:“你呢,你又为何学好普通话?”
铭心答:“大势所趋,不论香港、新加坡、台湾,用的都一定是国语,还有大陆市场,谈生意当然是亲自开口的好。”
“这可说得全中。”
铭心由卓家司机送返大学宿舍。
为什么?父母已经辞世的她不想搬到兄长的家去搭住,嫂子冷淡,侄儿顽劣,最不堪的不是需义务替愚鲁儿补习,而是嫂子冷冷一句,“小弟在厕所,你去帮他善后”,不幸失策住下来,地位比女庸还低。
无论如何不能去。
只得一只小皮筐行李罢了,三套衣服,十来本书。
她就是古人口中的布衣,倘若来日考到功名,就立刻身价百倍,扬眉吐气。
稍後,她到舍监处办手续迁出。
舍监还算关怀,“找到工作了?”
铭心点点头。
“是优差吗?”
“过得去啦。”
“祝你前程似锦。”
铭心向他道谢。
那夜她照样睡得很好,铭心不是一个情绪化的人,并非麻木,而且不想难为自己,环境告诉她,许多事必需忍耐,沉着应付,静观其变,冲动无益。
第二天一早铭心起来没事人股如常梳洗,卓家司机已在楼下等候,她与斗室说再见。
忽然对住了三年的陋室恋恋不已,公用卫生间在走廊底,半夜摸黑上洗水间是一项考验,没有厨房,冲杯咖啡的热水也无……
可是诸同学一般存活下来,居然也不是不快乐,一起温习,频频约会,只是他们有家,夏铭心没有,斗室就是铭心的家,她所有都在这里了。
日后,身外物堆满一屋,铭心禁不住纳罕,起先那种日子,竟也会熬过来,不可思议。
司机很客气,叫她夏小姐。
再踏入故园,她有点担心,曾夸下海口,保证学生半年之内会得读写讲,十分斗胆,做不到不知怎么办,她吐吐舌头。
张管家说:“夏小姐早,我已经通知他们,上午十一时上课,下午三时正又一课。”
“其余时间呢?”
“你完全自由。”
工作量竟如此轻松,不知交了甚么好运。
她在图书室静候,以为十时正三个学生便会出现。
还一早准备好开场白:“我来教你们讲国语”,“以後,广东话与闽南语可能没有普通话重要了”……
到了十时半,还人迹杳然,铭心开始觉得这薪酬不易赚。
凡事要主动,她放下笔,去找她的学生。
经过厨房,不禁探头张望,见全部不锈钢设备,像个商业用厨房,不禁大为欣赏。
“夏小姐,需要甚么,我帮你。”
铭心抬头,见是可亲的鲁妈,连忙道:“不敢当,我自己来。”
“冰水在这里另外有汽水及冰淇淋。”
把她当小孩子了。
铭心斟杯茶坐下来,看着鲁妈插花,但觉香气扑鼻,十分怡神。”
片刻她问:“鲁妈,请问他们三兄妹在甚么地方?”
鲁妈笑,“大小姐在泳池旁,二小姐还睡觉,二少爷尚未回来。”
铭心倒抽一口冷气。
诚聘普通话老师,原来如此,有钱就可侮辱人,怪不得那么多人怕穷,要出尽法宝往上爬,也变作富翁。
这时鲁妈放下手中碗口大的牡丹花,轻轻说:“夏小姐,我有一点事请教。”
铭心欠欠身,“请说。”
“夏小姐”,鲁妈有点迟疑,“你是读书人,看事情比我们明白些。”
铭心微笑,“不一定呢。”
“你还年轻,大抵没听过六七年骚乱吧。”
鲁妈又问:“你来教国语?”
铭心知道必有下文,因此说是。
“真奇怪,今日竟然有人急着学普通话,我是江北人,一向会讲国语,可是五0年代到了香港,却忙不迭学粤语,说得不好,遭人歧视。”
铭心凝视这位老人家。
“彼时都是英语挂帅,我向老鲁不谙英文,只得干粗活。”
铭心轻轻说:“时势不一样了,人总得朝著潮流走。”
鲁妈大惑不解,“怎麽会变成这样。”
铭心恻然,年纪大了,不能适应,也是常情。
便劝说:“你在这世外桃源种把花种好,不必理会时势。”
鲁妈低下头去,“我有个儿子,六七年骚乱那年,刚好十八岁。”
铭心一震。
“一个戒严夜,不懂事的他跟着朋友去喊口号,出去了,没再回来。”
铭心张大了嘴。
鲁妈的声音十分平静,只是有无限衰伤。
“据目击者说,警棍不住在他头上敲击,直至他倒在地上,他还在喊,用的正是国语。”
铭心呆住,真没想到会在这鸟语花香的地方听到这麽可怕的故事。
鲁妈忽然又拾起牡丹花,密密插在大水晶瓶中,“真不明白,怎麽会有人要学普通话,我三十年来部未曾再讲过。”
铭心唯唯喏喏。
“我那孩子,在医院里昏迷了十日十夜,没救回来,不久,我与老鲁就设法移了民。”
铭心只得说:“那是一个很好的决定。”
鲁妈捧起水晶瓶,“夏小姐,同你说过话,心里舒服多了。”
“你别客气。”
“读书人到底是读书人,懂得道理,人又谦和。”
铭心待她的背影消失,吁出一口气,噫,已经十一点了,她还得去找她的学生。
真气人,怎麽还要拉夫。
她步出花园,来到室外泳池。
不错,大小姐坐在远处藤椅子上。
铭心缓缓走近。
这位大小姐衣着好不奇怪,大白天穿着银光闪闪鱼鳞般的一件紧身衣,像是自海里跃起晒太阳的美人鱼。
然後,铭心明白了。
这根本是一件晚装,大小姐昨夜出去赴约,通宵达日,一夜不寐,还来不及更衣呢。
铭心为之气结。
学甚麽普通话,这位大小姐首先要学的,恐怕是做人的道理。
走近,她察觉有人,眯起双眼,打量夏铭心。
“你是谁?”懒洋洋的声音。
大小姐中人之姿,皮肤白皙,看上去有三分秀气。
“我是普通话老师。”
她若有所思,“嗯,是,你果然来了。”
“你几时可以上课?”
“我不会来上课,我没空。”语气傲慢。
铭心并不气馁,劝道,“学多一件武艺有甚麽不好。”
一出口就知道讲错了话,果然,只听得大小姐一声冷笑,“你弄错了,我是卓元华,你是家教,你才需要一技倍身。”
她像是不屑多说,站起来,自顾自走开。
铭心愣在当地,涨红血孔。
半晌,她回转屋内,去找二小姐。
不,不能放弃这份工作对她太重要,不是为他们,而是为自己的饭碗。
问清庸人,原来二小姐的卧室就在她隔壁,她不顾一切,敲敲门进去。
一个少女闻声转过头来。
她穿着雪白累丝内衣裤,大约刚淋完浴,头发还湿,脸容清丽,一双大服情,像时装杂志里的美少女。
铭心轻轻说:“对不起,我不知你在更衣。”
对方却很大方,“没关系,你是谁?”
“夏铭心。”
“呵对,你是普通话老师,我迟到了吗?”
铭心啼笑皆非。
少女说:“我是卓元心,据父亲说,我若能以普通话同他交谈,他使奖我一辆好车,喂,全靠你了,噫,你那麽年轻,会得教人吗?”
铭心忙不迭说:“会,会,你愿意学,我一定教会你,马上来上课吧。”
元心穿上T恤牛仔裤,“你肚子不饿?先吃饭再说。”
气都气饱了,没想过要吃饭。
被元心一提醒,肚皮咕咕响。
元心一手拉起她,“走吧。”
这女孩身上搽一种柠檬味香水,非常好闻。
如此可爱,铭心放心,至少抓到一个学生。
到了厨房,自有女庸端出饭菜。
铭心看,是精致的三菜一汤,她不知多久没吃标准粤菜,胃口奇佳,频频下箸。
女庸在一旁见客人欣赏她的厨艺,眉开眼笑,殷勤招呼。
卓元心用筷子拨两拨,找来咸牛肉夹三文治吃,她一口美音英语,皱皱眉说:“中国菜不好吃。”
铭心不去理她,直吃三碗饭,一味炒鸡丁不知如何可以美味至此。
哗这样吃下去会变胖子。
饭後还有水果招待,铭心很少这样享受,只觉饭气上涌,竟想打个小觉,连忙用意志力克服睡魔,“元心,我们上课去。”
元心说:“好呀。”
铭心拉住她往图书室走去。
这女孩聪明到极点,可是,像所有聪明人一样,缺乏集中力。
二十分钟一过,她已坐立不安,顾左右言他,又笑个不停。
片刻电话来了,她跳起来跑出去听。
铭心知道她一时不会回来。
图书室里有一张贵妃榻,铭心走过去,躺在上头,双手抱胸前,本来只打算休息下。
不出一刻,劳累的她竟睡着了。
这种贵妃榻,上个世纪末在法国,专供交际花打横躺着招呼恩客,男士们坐在另一头,方便喃喃细语,良家妇女看不过眼,讽刺地称这种女性为THE HORIZONTAL,玉体横陈,即生活无忧。
想到这里,铭心笑了。
她努力想醒转来,但是无能为力,四肢不听使唤。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有轻轻的脚步声走近,似有人俯视她。
一定是元心听完电话回来了。
铭心告诉自己:快快醒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