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程中有人跳船遁逃,但毕竟没有人拥有谢馥宇泅泳的能耐,加上单桅船快速航行乏因,距离岸边已然好远,几个体力不支在水中载浮载沉的恶汉最后仍是被水军们打捞上来团团捆绑。
危机解除,大事底定,加之河面上清风徐来,风和日丽中,心情要不好也难呃,可是事情就有这么难。
谢馥宇此刻的心情也不是不好,而是有点错愕,有点尴尬,有点震惊,有点杳在,眸光有点不知该往哪里放,于是飘过来又飘过去,就是没胆跟杵在面前的傅靖战四目交接。
她怎么都没料到他又跟河道总督周大人“勾搭”上!
一刻钟前,河道水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控管住这艘单桅船,一名将领率着小兵们先行跃上甲板,以绝对优势压制整船的恶汉。
裴元擘在一开始便清楚表明身分,那位将领又与他这位漕帮少主相识,漕帮的人很快收起刀刃退至一旁纳凉,乐得让水军们接手船上一切人事物。
谢馥宇亦将银匕收回鞘中,一手才按在自个儿左肩伤处,丽目不经意一抬,竟就撞见周大人陪着一道对她而言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一前一后跨上两船之间架好的木板道,从官船移驾到这艘单桅船来。
她以为他早该启程回帝京复命,怎会出现在此?
不应该是追着她来的,他领着圣旨办皇差,不可能这般鲁莽。
然后他就大剌剌朝她走来,伫足在她面前半句不语。
他凝视着她,漕帮众人则来来回回望着他们俩,她越发不自在就越要挺直秀背,好像如此为之可以非常地问心无愧。
突然,她内心的疑惑有人为她送上解答——那两个被救下来的小姑娘一直瑟缩在船头,而河道水军一登船后,漕帮众人便当起甩手掌柜一退退到船尾,此时两个小姑娘奔了来,汪汪的泪眼闪闪发亮。
傅靖战听到动静侧目去看,奔来的小女儿家们一个正是皇十三女昭乐公主,另一个便是自家亲妹子傅柔绿。
这时候知道要害怕掉泪了?
知道要扑进至亲之人的怀里大哭特哭,寻求慰藉了?
当担忧高悬的一颗心终于寻回落脚处,取而代之的是怒火中烧。
好歹他也是昭乐的兄长,尽管在历经那一场帝京大热疫后,皇上因失去的子嗣太多,所以格外钟爱幸存下来的皇子和公主们,但昭乐这一回实在太不象话,他身为兄长除了要好好训斥亲妹子,更要好好斥责身为公主的她……呃?
结果两个小姑娘寻求慰藉的对象不是他。
先把人给认出来的是傅柔绿,拉着她疾奔的是昭乐公主,两人越过等在那儿的傅靖战,双双扑进谢馥宇怀里。
“宇哥哥!宇哥哥是你没错吧?呜呜……我是柔绿,我是宇哥哥的小绿儿啊!”
“宇哥哥还记得我吗?我是昭乐啊,你以往进宫都会教我玩蹴鞠,我还跟父皇闹过,说一定要招你当我的驸马!”
傅柔绿嘤嘤哭泣。“宇哥哥,这么多年你都跑哪儿去?自从那一年乞巧节你夜里来访安王府,之后就不见踪影了,大哥找不到你,绿儿也见不到你,很伤心很伤心啊呜呜呜……”
昭乐公主亦揪着她的“宇哥哥”想继续诉情衷,蓦地却发现某事不太对劲儿,“……咦?胸部鼓鼓的两团,怎地回事?”这相贴的触感,感觉比起她自个儿的胸还要丰满啊!到底发生何事?
昭乐公主猛地抬头,直勾勾望着正垂目俯视着她的谢馥宇,“宇哥哥,你、你不是哥哥,而是……姊姊吗?”
谢馥宇处在这个极端尴尬的时刻,真真模到不行,但内心终有所解惑——
傅靖战不是追着她来的,更不是来“寻仇”的,而是为了昭乐公主与自家亲妹子傅柔绿。
她直到眼下才把两姑娘给认出来,虽说女大十八变,但此时定睛一看,这两张凑到面前来的青春脸庞确实犹有幼时的可爱小模样儿。
她思绪动得甚快,前思后想不过几息,已大致将眼前状况捋了个七七八八。
很可能是小姑娘俩遭人贩子骗走,人贩子又跟河寇有所牵连,傅靖战当人家兄长的拚死拚活追踪而来,这才让彼此在这片浩浩江面上重逢。
他并非紧追她不放,而她当然也没有期望他的现身。
如此说来,她谢馥宇与他傅长安不过是……是萍水又相逢罢了,所以不用太在意,没事的,一切顺其自然。
她内心自我期许,打算大大方方与他面对面,但实话说回来,这真不是简单的活儿。
就在她被昭乐公主问得哑口无言之际,打小就甚是贴心的傅柔绿轻揪她的衣袖忧心道:“宇哥哥,你被暗器打伤了,得赶紧止血清理啊……”说着,她转向杵在一旁的唇战,语气很是可怜,“大哥……大哥您先别生气,咱们得赶紧帮宇哥哥疗伤才是。”
说真格的,谢馥宇真不觉得左肩上这一点小伤有多严重,她尽管天生细皮嫩肉却也耐打,铁镖锐角落下的一道小口子罢了,暗器上并未喂毒,追究到底也就寻常一个破皮伤处,即便不上药,没几天也能自个儿愈合的。
但她这小小肩伤是为昭乐公主与柔绿郡主所受的,再经傅柔绿这么哽咽一提,又被昭乐公主还原当时事发的过程,她谢馥宇好似突然间变成大英雄一枚。
等她回过神来,人早已被带进某艘官船的大船舱内,被安置在临窗的座位上,近身为她这个小老百姓查看肩伤的正是安王世子爷本尊无误。
话说回来,傅靖战虽然被恣意妄为的十三公主和性情太过天真的亲亲妹子惹得火气蒸腾,但以昭乐的公主之尊为名再加上傅柔绿适时“缠上”某人,此际能把这个某人大大方方挟进船舱中,足让他的怒气稍见缓和。
他自是在见到她的第一眼就留意到她的肩伤,但她当下见到他时的表情太过讽忽,让他一时间感到裹足不前。
圣上钟爱的公主失踪,外加一名小郡主也跟着不见,圣上将寻人的重责大任交及他,同时亦遣来心腹宫人一路随行联系。
这时候傅靖战在“利用”昭乐公主和傅柔绿将人儿挟进船舱后,立时将两个小女儿家父托给随行的宫人和嬷嬷照顾,受伤的人儿则由他亲自照料。
“不是的那个……咳咳……”下意识轻咳两声,谢馥宇前所未有的脸热发红。
她前襟松开,左肩裸露出大半,虽说两人早有肌肤之亲,但今次这般重逢仍令她一颗心怦怦直颤。
“不是多严重的伤势,敷点金疮药便可。”略顿,她想了想补充道:“我的体质本就与寻常人不同,自小到大所受的伤都能很快复原,你也知道的。”
傅靖战深深看她一眼,净布绞湿为她擦拭肤上的血迹。
船舱中备有各种药膏药粉,他取来标示着金疮药的一只黑瓶,揭开瓶塞后先在鼻下嗅了一嗅,确认过后才将药粉仔细撒上她的伤口,忽而语气慢悠悠——
“我不知道。就如同我并不知你能在水中久待,我也不知道你受了伤能如何复原。”一顿。“毕竟你从我身边跑开了,我俩已分开七年有余,关于你的许多事,我如何能知?”
谢馥宇背脊微乎其微直颤了颤。
她这是遭指责了吗?还是被控诉?
身后为她裹伤的男人说话的调调儿沉静中似透哀怨,杀伤力极强,非常成功地引发了她的心虚感。
她低唔了声,暗自咬咬内唇,装作没听出他的话外之意,主动问道:“你此次又藉周大人的水军沿河南行,是领了皇命办事吧?刚才瞧着有几名宫人和嬷嬷也在船上,此事惊动内廷,想必是为昭乐公主而来,只是公主和绿儿怎会落入那帮歹人手中?”
傅靖战哪里瞧不出她这顾左右而言他的伎俩,他并不戳穿她,仅淡淡道:“昭乐偷溜出宫,又偷偷摸摸把柔绿叫了出去,两姑娘帝京逛大街,后来禁卫军暗中循线查探,发现她们俩最后出现的地方是在百花楼。”
谢馥宇闻言蓦地朝他回首扬睫,表情讶然。“……百花楼吗?那公主和绿儿是女扮男装逛妓院去了……”想了想,突然抿唇笑出。“我记得她们俩年纪相若,算来都十五、六岁了,会对那种所在感到好奇也算寻常,当年咱们甲扈噜好些人偷偷进秦楼楚馆长见识,甚是有趣。”
傅靖战轻哼一声。“正是你起的头,不是吗?”
“唔……”谢馥宇读不出他表情变化,但提及当年在国子监进学,她内心不由得窒了窒,遂将话题拉回。“昭乐公主和绿儿失踪一事仅能低调查探,你能一路循线追来实也来得够快了,幸得对方的座船没来得及出河道,才能将其顺利拦截。”
净布折成四方覆在她肩后伤口上,然后随男人包扎的动作她配合着微抬臂膀,顺顺地便包扎完毕。
“多谢……呃!”她气息陡凛,因为站在身后的男人突然倾身,双手稳稳握着她的上臂,垂首在她裸肩上轻蹭了蹭,落下轻吻。
谢馥宇忽觉浑身都不对劲,双腿下意识夹紧,靴子里的十根脚趾头不由自主地扭动,肤底好像聚着热气发散不开,心跳骤然加快,一下子记起与他抵死纠缠是何感觉。
她以为当两人独处时,他定会对她那日一早“弃他而去”之事追究到底,结果他什么都没说。好像她把他给睡了、拿他当马骑了,然后拍拍屁股不告而别,他并未太过在意一般,甚至愿意同她说话,有问有答的,还亲自替她上药。
谁知他会突然使绝招,立时搞得她身子起反应,脸红过腮。
“傅长安,你……”
他撩开她那一大把束起的头发,感觉正用鼻尖和嘴唇边嗅着边啄吻她颈后那一小块肌肤,几乎要扼断她发声的能力。
“都、都是汗……你别嗯……”她困难道,声音细细轻颤,但男人依然故我。
她大可以将人推开,亦可以起身避开,但这时候才要跟他划清界线会不会抬矫情?
每次都是她先对他使强,都是她先起的头,此时他亲昵贴近,她如何拒绝得了?
“随我回帝京。”他的唇落在她耳畔,语气半是诱惑半是命令。
谢馥宇猛地轻抽一口气,侧目望着他近在咫尺的俊庞。
两人沉静对视,在彼此眼底看到执拗之色,谢馥宇最后抿抿唇道:“我不回帝京。”忽而提及这事,让她上一刻还晕乎乎的神识清醒许多。
她想别开脸,却被傅靖战一手掌住单边颊面,被迫只能继续面对他。
“这一次,你非得随我回去不可。”傅靖战口气变硬,神情凛然,贴着她肌肤的拇指指腹却仍不停地轻柔摩掌。
谢馥宇这脾性完全是吃软不吃硬,听到傅靖战说得如此斩钉截铁,好似所有事都核听从他的安排,这让她的态度亦转强硬,抬手便格开他的碰触,并把轻敞的衣襟拉上掩实了。
“我已在东海生活得很好,一个人过得很好,我不回帝京。”她咬牙重申,一字字说得颇用力。
傅靖战面若沉水,仅见眉目间微起波动,他直起上身绕到她对面的座位落坐,从小窗洒进的天光映出他半面俊朗的轮廓,然,背光的那却显得格外严肃,棱角分明。
他淡淡勾起嘴角,皮笑肉不笑,徐声道:“漕帮帮众先是助我这位钦差大臣平定东海海寇之乱,如今又抢先一步半道拦截,从人贩子兼河寇手中及时救出十三皇女昭乐公主与柔绿郡主,你觉得我将漕帮的这些大功上报朝廷,再以密函详细叙事呈于皇上眼前,届时你的身分还能保密多久?”
谢馥宇对于自己的来处和出身,进学成长的所在,从来没刻意保密,只是不愿多提,能不提就不提。漕帮众人才不管她打哪儿来,江湖上行走,水里来又火里去的,此已非常身,而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能做到同甘共苦的便是好兄弟。
但她若返回帝京,势必又得面临镇国公府中的那些骨肉亲情。当年她的离去,既是想成全自己,亦是不想让祖父和祖母难受难堪,算是她当时能尽的最后一点点孝道。
两老都对她眼不见为净这么多年了,倘若她突如其来出现在两位老人家面前,真不知又要掀起如何的风波。祖母见到她肯定要伤心难受的,那么道行尚浅、人间流连的她必然也会跟着难受,至于祖父那儿……诶,她真怕把老人家给气出病来。
于是——
“傅长安,那你在上呈给皇上的密函中可以不要提我啊!”手握成拳,她胸脯明显起伏,紧紧盯人。“你别管我也别提我,你尽可向朝廷彰显漕帮的功绩,只要略过我一个就好,咱俩从此井水不犯河水,还不成吗?”
一时间,傅靖战想扑上去咬她的欲念都有了,然而心中怒火越盛,他表情越发深沉莫辨,“承蒙圣恩,受皇上偏信并托付重任,吾辈当粉身碎骨以报之,怎能遮掩事实隐匿不报?”他一脸冠冕堂皇,嘴角再次勾笑。“香香这是要我蒙蔽圣上,行不忠不义之举吗?你觉得本世子能答应吗?”
这时候倒把世子爷的身分亮出来了。
谢馥宇怒火中烧,偏偏拿他没辙,很清楚他就是冲着她来,不给商量余地。
就在她只晓得死死瞪人之际,傅靖战两指轻捻着单边剑眉,淡淡又道:“你即便将我蹬穿了也没用,谁让你恰恰救下昭乐和绿儿,又恰恰被她们俩认了出来,绿儿对你的七许还能守口如瓶,但要昭乐不说,绝无可能。”
他迎视着她,浅笑变成深深的一抹,“待皇上得知你的存在,极可能召你入宫觐见,届时镇国公府就不得不出来接招,而身为当事者的你又怎么可能逃得掉、避得开?”
细细思量,她确实避不开、逃不掉。
在他傅靖战有心操弄之下,时也运也命也,谁让她见女儿家落难偏要出头,谁让她偏偏救下的是当朝最受宠的帝姬,昭乐失踪一事在内廷必然已引起大风波,如今得以安然返回,身为爹亲的皇帝老儿岂有不仔细盘问清楚之理。
而皇上问得越发详细,她谢馥宇就越可能被提及,说实话,她若是当今圣上,为人父母心悬子女,在听闻一切后也定会下旨召见她这个人。
斟酌再三,尽管内心不甚痛快,却不得不承认,这一次非随他傅靖战返回帝京不可。
是她惹出来的事,自然由她面对,只是此事延烧下去势必会牵连镇国公府,这一点确实令她颇为挂怀,也让她对傅靖战甚为不满。
她不满他,却有人对他心生好感,简直都快与之欷血为盟兼结拜成义兄弟了——
“来来来,哥哥我敬你一杯啊!白日饮酒方为人生至乐,咱们一醉醉千家,放眼望去哪儿都是饮酒作乐的好酒场,来啊来啊!痛快干了——”裴元擘一臂搭上傅靖战的肩头,平时就一副吊儿郎当模样,饮酒后更是没脸没皮,似乎吃定傅靖战不会怪他无礼,半边身躯直靠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