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驿丞睡眼惺忪赶来开门,一得知来者之意,连忙报到傅靖战房中。
傅靖战直接在客房中接见带队之人。
在听完那位禁军首领的上报后,他闲适的坐姿蓦然一变,背脊僵挺,紧握扶手的五指差点就要扳下那方木头。
禁军护卫从内廷报来消息,说是当今圣上最钟爱的皇女十三公主昭乐,几日前瞒过贴身服伺的宫人宫婢和两位老嬷嬷,从后花园的一个小狗洞溜出宫外。
昭乐公主先偷偷去寻安王府里的好闺密兼好堂妹柔绿郡主,然后两姑娘一同逛了邀月湖畔的市集,自此消失不见。
“连着几日追查,目前仅能推断昭乐公主与柔绿郡主是被活跃于帝京下九流之区的一个人贩子组织给逮走,咱们的人马即刻抄了对方地盘,但顾及公主与郡主的名声,不敢过于张扬。”
恭敬立在眼前的禁军宫卫身着劲装,作江湖人打扮,他迅速且清晰地道明整个情况。
傅靖战在得知亲妹子傅柔绿失踪不见时,脑子里有片刻空白,那是娘亲托付给他的责任,是他这个当人家兄长的责任,结果妹子被拐走!
两姑娘一个刚满破瓜之年,一个甫过完及笄之礼,早知道昭乐公主是个爱闯祸的,可他又不忍心阻止柔绿与她亲近,毕竟两个堂姊妹打小就有来有往,亲昵无端,小女儿家的世界不是他这个当兄长的能轻易闯进。
而今祸事在前,教他如何能镇静?
花了几息徐徐拿稳心绪,他轻沉出声,“你们一行人出帝京往南,这是追踪着可靠费一路查找下来吧?所以眼下有何掌握?”他懒得追究谁对谁错,也确实不是究责的时机,若想教训帝女或自家亲妹,等到寻回她们两个之后有的是机会。
禁军宫卫答道:“确实如世子爷所想,咱们已掌握到对方去向,只是那群人口贩子移动得太过频繁,中断点断得甚是俐落,让咱们的人追踪起来格外费劲儿,但他们最近的移动方向的确是朝东海而去,这一点小的敢打包票——
“再者,小的不仅领有圣旨亦有东宫太子的密令。”迅速从怀中掏出一封圣旨信件和密令书信恭敬呈上,道:“皇上和太子皆有令,命我等与世子爷的人马尽快会合,一同寻回昭乐公主与柔绿郡主。”略顿了顿,补充一句。“一切低调行事,保公主与郡主安全无虞。”
傅靖战取来两封书信一目十行很快阅过,皇上和太子要保昭乐公主的贞节名声于无损,他何尝不想好好护住自家的亲妹子?
暗暗吐息,他沉着下令。“去把你们这些日子追踪的路线图尽数报上来,有何值得留意的、觉得古怪的,一个都不漏全报来我知。”
怒归怒,忧心忡忡归忧心忡忡,该怎么办还得怎么办。
漕帮的大货船驶离海沧城已过去半个月,大船沿着洛玉江蜿蜒北上,沿途停靠在每一座大城码头,卸了一船好货之后再装上当地满满好货,就这么卖货买货、现卖现买、再卖再买的,赚取中间价差的利润,管一帮子帮众饱饭。
昨儿个大伙儿终于卸完最后一批货,打算原地休息个三、五日再启程回东海,于是一船帮众按往常惯例寻了宿头,可以住进当地的大客栈舒服个几天,不用再窝回空间逼仄的船舱里,银钱进袋,有钱住大客栈了,也意味着有钱大吃一顿兼饮酒作乐。
晨时日光如金粉漫漫,虽温暖却闪得醉眼惺恢的人儿更加张不开眼。
一碗醒酒汤递到谢馥宇面前,正揉着发胀额角的她一顿觥牙咧嘴,缓慢的动作犹如八十岁老妪,抖着手接过那碗黑乎乎的茶汤。
“唔,多谢啦……”随口道谢,语调里竟也听得出痛不欲生,可见昨晚一轮又一轮的划拳饮酒她输得格外惨烈,罚酒罚到她都忘了身所何在。
实在不该这般毫无节制,她自个儿亦心知肚明,所以当裴元擘开始念叨她时,她摸摸鼻子乖乖受教,半句话不敢回。
“是说你都老大不小了,不过咱俩也算半斤跟八两,你不嫁人嘛哥哥我也没资格逼你,但饮酒一事还是得节制啊。”刚递出醒酒汤的裴元擘在码头客栈的二楼客房中踱来踱去,忍不住发牢骚。“个个都这么会喝,要是把我喝垮了,往后谁养你?”
小爷我好手好脚,谁要你养?谢馥宇好想回嘴,但最后仅撇了撇朱唇。
裴元擘双臂盘胸继续念叨。“若非昨儿个我和大顺还能清醒地扛你上楼,此时你就得嫌睡在客栈大堂上任人观看,这是以往从未发生的,你说,给哥哥我说个清楚明白,到底发生何事让你如此反常?”
反常吗?
“唔……好像真有点儿。”谢馥宇低低吐了句。
“你说什么?”裴元擘立定双腿,侧目看她。
客房临着码头的这一排方窗全撑起窗板子,谢馥宇兀自临窗而坐,由敞窗望去,码头边进进出出的舟船以及络绎不绝的人潮尽落眼底。
她忽地朝裴元擘招招手,后者很快靠过来,她下巴朝码头那边努了努,“瞧,那艘中型单桅船有点反常。”她眉心微蹙,上身半挂在窗橘边上,远远看去就像个烂醉未能完全清醒之人。
裴元擘两道剑眉亦跟着蹙起,单手摩掌着青髭微布的下颚,仔细打量起来,“唔……船上挂的是货船专用的红底黑纹旗,跟咱们算是同一路,但既然是货船,甲板上的建置就不周到了,一早正是船员和码头苦力们卸货、装货最忙碌的时段,这艘船咱们昨儿个没瞧见,应是今早才靠岸,却安安静静连个人影都不见,还有啊,船只吃水的状态也不对…”
他眯目沉吟了几息,忽而嗓声略扬道:“那艘船是经过改造的,本体并非是用来载货的设计。”
谢馥宇挑起单边眉尾,对他比了个大拇指。“行啊老裴,这火眼金睛的!”
裴元擘潇洒地眨了下眼睛。“彼此彼此,阁下也是个狠角色无误。”略顿了顿,他目光一转认真,居高临下持续窥看那艘船。“嗯,这可妙了,高高挂起官方认证的货船旗却不运货的话,还能运些什么玩意儿?”
他提出的问题正是谢馥宇内心的疑惑。
不运载各式各样道地货物的话,那究竟能运些什么?
然,就在此际,谢馥宇内心的疑惑被解开了。
古怪的事情在眼前上演——那艘今早才泊进码头区的单桅船,底层船禽的掀盖式木门猛地被撞开,随即爬出来两人。
尽管隔着一段距离,谢馥宇犹能清楚看出那是两抹小女儿家的身影,两个小姑娘手拉着手还没能跑到船舷边,底下船舱已跟着冲出一名壮汉。
噢,不,不只一名啊!
接连四人从船舱底下冒出头来,当中还有一名浓妆艳抹、身着华服的妇人,而头一个冲出来的壮汉已及时逮住两个似企图逃跑的小姑娘家。
“操他祖宗十八代,该不会又是一桩拐骗女儿家的买卖吧?”裴元擘扶额惊喊,脸色大变。“那一会儿是海寇作乱,这一会儿像是河寇来闹,到底给不给活路?是要人家如何安生?”
不管是不是拐骗女儿家的买卖,也不管是不是河寇作乱,谢馥宇总归是坐不住了。
就见一道修长身影从码头大客栈的二楼方窗一跃而下!
被留在客栈二楼的裴元擘脸色骤然铁青,冲着底下嚷嚷道:“谢小宇,你就不能等哥我的指令吗?又不是赶着投胎,冲那么快做什么?”
从客栈二楼的高度跳下,谢馥宇在半空中一个挺身再翻滚,下一瞬已在人来人往的码头区顺利落地。
她没空理会裴元擘,头也不回往前直冲,越过好几名正在搬运货物的码头工人,很快攀过船舷跃到那艘颇为可疑的单桅船上。
此际,被壮汉一把逮住的小姑娘俩发出尖叫,一个张嘴就咬,另一个拳打脚踢,壮汉咒骂连连,立时引来码头区众人的侧目。
谢馥宇一个箭步扑去,小巧腾挪的功夫加上卸力使劲的手法,倏地来一记抢快偷袭,眨眼间从对方手中夺下两个小姑娘护于身后。
“哪来的混账王八……噢唔!”遭奇袭得逞的壮汉甩着发麻的粗臂膀,狠话未及飙完,双颊已挨了一记袖箭遭左右贯穿。
“快走!放桨入水,快走!”浓妆艳抹的妇人似嗅出什么端倪,尖声下令,同时间从船舱底下冒出更多汉子,团团将谢馥宇这位不速之客以及小姑娘俩围堵在船头甲板上。
被围堵在船头角落的谢馥宇并不惊讶,毕竟是抢上别人的船只大闹特闹,被围困算是刚刚好而已。
不过着实令她吃惊的是,她未料到这艘单桅船可以说驶就驶,似乎在那艳丽妇人一声嚷嚷之后,整艘船便动将起来,这般迅速俐落的动能前所未见。
就在此刻,漕帮用以联络兼示警的清厉哨音高鸣大响——
“谢小宇,别怕,莫惊,哥哥我来也!”
“宇姊,撑住啊,咱们跟上啦!”
谢馥宇分神迅速瞥了眼,就见漕帮泊在码头区的大船那儿,附设在左右船舷边共四艘小翼此时已入水,裴元擘驾着其中一架小翼追来,几名原本在船上、客栈或是码头区歇憩或闲晃的帮中弟兄们闻声集结。
只是小翼至多仅能容载两人,跃上小翼的弟兄们先行追来,其余的帮众则默契十足相互配合,有的负责解开大船缆绳,有的赶紧就定位探桨入水,以大船为后盾,赶着前来支援。
大城的码头区彻底乱起,一切就像看大戏似,引得众人瞠目结舌定在原地,两眼看得瞬也不瞬。
当那单桅船再次加速,谢馥宇再一次惊愕讶然。
此速度绝非寻常船只能够比拟得上,能在极短时间内达到最高的运作效能,快得不可思议。
但,这时候船速的快或慢可不是她首要须面对之事。
她面前正杵着七、八名壮汉,个个凶神恶煞一般,而她尽管没有回首去看,确知两个被她护在身后的小姑娘已吓得抱成一团瑟瑟发抖,那想哭却不敢纵声大哭的哽咽喘息声格外令她心疼。
越觉心疼便越益疯狂,她疯了般冽嘴笑,如野兽狩猎般露出亮晃晃的白牙。
攻击便是最好的防守,此为不败铁律。
于是她主动出击,以一敌众,怀中与袖内的暗器连发不断,藏在靴内的银匕一出更是凶狠无比,几个针对她身后小姑娘出手的汉子全被她手中的锐器挑筋断骨,她谢家小爷可没在跟谁客气。
只是猛狮难敌猴群,她一个人要对付满船围堵过来的恶汉,几轮攻击下来,真有左支右细之感,又想四两拨千斤般护好身后的小姑娘家,一时间颇觉吃力又不得不支持下去。
敌人似察觉到什么,忽地连发三记暗器逆袭,目标刻意锁定她身后之人。
谢馥宇凭借本能一挡在挡,最后一记暗器实难挡开,她下意识反身一扑,拿自个儿的身躯做屏障,一支铁镖“啪”的一响射中她的左后肩。
“哇啊啊——”亲眼目睹她中暗器,小姑娘俩蓦地放声大哭。
谢馥宇无暇安慰她俩,手中银匕出招更猛更刁钻,将几名欲趁机损倒她的人逼退。
咄!咄!咄!咄……
就在这时,四条铁爪钩绳被掷飞而来,刚硬铁爪钩深深刺住单桅船船身,漕帮的四架小船已然赶到。
裴元擘领着几名弟兄跃上甲板,虽说仍是以寡敌众,但气势可不输半分,一来就开打,尤其瞥见谢馥宇这个“自己人”竟被打到见红了,更激得大伙儿同仇敌忾。
这事没完没了,但再继续缠斗下去的话,漕帮赢面大,毕竟只要把这艘单桅船拖住,等着漕帮大船收锚追来,届时有帮中一众好手加入,局势必然一面倒。
对方像也看出后续状况不妙,单桅船竟加快航行速度远离,以防被更多漕帮帮众追上。
“该死,这是逼老子下重手,不一个个推你们下海喂鱼不成了吗?”裴元擘狺狺露出两排白牙,看来不把这艘船抢将下来,后续状况不太妙的会是他们这几个随船被带远的人。
“可还行?”他侧目瞥了眼已拔掉肩上铁镖的谢馥宇,后者以一条巾子简单旦迅速地为自己止血。
“死不了。”谢馥宇低声道。“得把船抢下。”
裴元擘咧嘴一笑。“你真是哥哥我肚子里的一条蛔虫,想什么你都晓得。”
谢馥宇很想把话堵回去,但情势紧张,只容得她翻翻白眼以示异议。
又是一声漕帮帮众才能听懂的清哨,几人迅速收拢攻击的范围,在甲板上生生摆出阵式。
双方再次交手,只是漕帮摆出来的阵式尚未起大作用,对方守在桅杆瞭望台上的小喽罗已惊恐疾呼——
“不好啊,是官船、是官船!河道水师的船队!他们迎面追来啦!”
众人脸色大变,漕帮的大伙儿倒是挺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