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别这么吓人嘛!枣儿暗吁口气。刚听他问话,枣儿还以为自己身分被揭穿了,吓得一颗心都快从嘴里蹦出来了!
“对,”她点点头。“我家就我跟我爹两个。”
“可惜。”龙焱仍是盯着她侧脸说话。“我本想说你要是有姊妹,该会很适合娶来当庄子的女主人。”
枣儿又是一愕,他的意思是——如果她是女人,他会想娶她喽?
只点着几支蜡烛的地窖昏暗,枣儿实在没法从龙焱表情,猜出他到底是随口说说,还是真有其事。
“龙爷为什么这么说?”
龙焱淡笑着说:“我只是佩服你的耐性,想你要是有姊妹,该也会跟你一样聪明能干。”
呵呵……枣儿一阵傻笑。龙爷在夸她耶!但是,她突然想到。“外边这么多姑娘,龙爷……还没挑上合意的?”
龙焱一双眼直勾勾望着她,直过好久都不开口,枣儿本以为自己是不是说错话,正想道歉,龙焱才又开口。
“我知道我现在跟你说这些还太早,你一定没办法体会,但记得这句话,不要轻易相信女人。”
想起自己的伪装,枣儿一张脸倏地变白。
可龙焱没瞧见她反应,他只是抬头瞪着地窖墙面,兀自陷入回忆。
他这一辈子,只相信过一个女人,还是他自个儿娘亲;但是,他却被他自个儿娘亲,伤得很透。
“女人都是骗子,可偏偏男人得靠她们才能生下子嗣,这也是我至今迟迟没订亲的原因,我对她们没信心,又担心不小心娶了个蛇蝎女,害苦了我将来的孩子。”
龙爷他娘到底是对龙爷做了什么,才让他变成现在这样啊?
“到现在,一直没出现个人,让您稍稍改变这印象?”
“没有。”龙焱答得干脆。
糟糕了,枣儿一脸愁苦地搓着衣摆。龙爷本来就不怎么喜欢女人,万一哪天被他知道她是女儿身,铁定又会加深他“女人都是骗子”这印象。
枣儿这会儿,可深切体会到什么叫“骑虎难下”了。
一日正午,灶上难得有了空闲,几个厨子见龙焱不在,忍不住凑在一块碎嘴。
这一阵子龙焱对石草的好,每个人都瞧在眼底,尤其是几个厨子,待“一条龙”少说也十几二十年,却从没交上这等好运,让龙焱特别拨时间教他们手艺。
王二一脸妒怨地道:“瞧龙爷跟石草那熟络劲儿,我看再不久,咱们就得改口喊他小当家了。”
三厨顶他一顶,眼里颇有认同之意。
每个厨子进来“一条龙”,心里打的主意,无非是想学通龙焱的厨艺,心眼大的是觊觎“一条龙”掌杓的棒子,小点则是盘算学成后到外边开个客栈饭馆;总之不管哪条路,只要跟“一条龙”这名儿沾上点边,白花花的银子绝对少不了。
况且,王二还是龙焱的师兄——王二就是这点气不过。当年在老当家还在世,平凡的王二始终拚不过天分优异的龙焱,搞了几十年只捞了个二厨位子。输给龙焱也就算了,现又蹦出来一个石草,而且才多大年纪?十三!
“想到一辈子都得居人之下,我就——”王二扯下披在脖子上的白巾,朝案上“啪”地一甩。
“不然你想怎么着?”三厨凉凉道:“斗走石草?”
要斗得走,他还真想斗。王二心里嘟嘟囔嚷。问题石草每天不是泡在地窖腌菜腌果,就是杵在庭院洗碗削皮,想斗那家伙,还真找不到缝。
“不然下回见他送蟠桃还是菊花盘子进来,乘机给他一拐,不就得了?”四厨帮忙出馊主意。
“给他一拐——”王二先给他脑袋一巴掌。“你以为龙爷是瞎子,看不见我出手?”
四厨搔搔头躲回他位子上,这时外边突然插来声音,是堂倌报来菜单——
“一份水瓜烙、鸡卷、鼓油活鱼,还有罗汉虾。”
灶上一下又忙了起来。
王二吩咐:“三厨,你做水瓜烙我做鸡卷,四厨,准备鼓油烧活鱼,最后上罗汉虾。”
“王二哥,‘小当家’的事你打算怎么办?”三厨边做着水瓜烙边问。
王二横他一眼。“除了静观其变,你说,我还能怎么办?”
就在同一时刻,“一条龙”来了名娇客,当今大唐公主“普宁”穿上男装,偕同她的贴身护卫一道溜出宫,就是为了上“一条龙”,尝尝她父皇赞不绝口的珍馔佳肴。
公主养在深宫,平民百姓自然无缘识得,不过“一条龙”账房是何等人物,一听普宁公主说话嗓音,再瞧她圆润贵气的面容,立下有了底,此人非富即贵,一定得要好生招呼。
账房领着两人进到菊厅,普宁公主扇子一收,斜睨账房。
“我听外头传闻,你们庄里有道‘菊花锅子’,堪称天下绝品?”
账房谦道:“万不敢说天下绝品,那爷今回就是要点……”
“就来个‘菊花锅子’,我再想想还有什么?我记得我爹说了一个什么鸡……”
“鸡包翅?白片鸡?”账居在旁问。
她也记不得名了,普宁公主扇子一挥,说道:“索性两个都来吧!”
“是。”
账房一退下,马上差人通知龙焱。
龙焱一望灶上忙得不可开交,眉间立刻拧紧——什么时候点吃菊花锅子!
“现没有空手做菊花锅子,要账房回了它。”龙焱吩咐。
“不行呐!”堂倌忙摇手。“账房特别交代,说点菊花锅的公子来头不小,账房还已经唤石草他们去取菊花盘备用了哩!”
问题是菊花锅子讲究下锅准起锅快,所以吃时旁边一定要备个小厨现调分菜,才不会把一锅鲜料煮老。但这会儿时间,哪有人腾得出手来?
一旁的王二听见,灵机一动。“要石草去吧!”
三厨一瞧王二表情就知他在打什么主意,忙在一旁帮嘴。“是啊,瞧石草手脚利落,应当胜任得来。”
说人人到,枣儿这会儿就抱着一迭菊花盘,小心翼翼跨进灶房里。
龙焱一瞟,再一瞧外头堂倌等着回复的急样,牙一咬。“石草,过来。”
“龙爷找我?”
“我现教你怎么煮菊花锅子,”他推着枣儿走向角落,眼神却不忘盯着王二三厨们手上动作。“还杵在那儿!动作快一点!”
“‘凤尾虾’上桌。”王二接着喊。
“‘松鼠鱼’上桌。”
在厨子跑堂们接连喊声中,龙焱要人备齐菊花锅子的料材,上好排骨调吊的清澈高汤、鱼片、腰肚、山鸡与活虾,最后是刚从园子里摘下洗净的白菊花瓣。
龙焱看着枣儿说道:“等会儿锅中会放满红罗炭,很烫,放进去的高汤没两下就滚了。待汤滚,盖掀了就把所有料材丢下,再一滚再丢进菊花瓣,记清楚,盖上锅盖数到六掀开,立刻把汤菜盛上桌,绝对不能让汤菜凉掉,做得来吗?”
枣儿默诵,记清楚后点头。“可以。”
龙焱盯着石草,还在挣扎该不该换其它人上场,他担心石草有个闪失,会坏了“一条龙”声誉。
不过他也明白,石草该能胜任这工作。豁出去了,他吐口气喊声:“菊花锅子上桌。”
厨子们个个窃笑,菊花锅子堪称“一条龙”里最难做的名菜,料材下锅时间之难掌控,常一迟疑就会错失良机。王二暗想,最好教石草这小子头回上阵就遇上嘴刁难缠的客人,好好整他一整。
这样一来,龙焱就会明白姜还是老的辣;一个十来岁的毛头小子,是担不了什么大任的!
一名跑堂接过木盘,边吆喝“菊花锅子上桌”,稳稳将热锅送到菊厅。枣儿紧紧跟着,锅子一摆上旁边小几,她立刻朝房中客人躬一躬身。
“小的马上替两位爷调配。”枣儿说着跑堂先前教她的词儿,边将盘盘材料摆近手边,眼盯着锅子,一待汤冒滚泡,立刻抄盘下锅。
贵为公主的普宁哪有机会见人在她面前翻锅弄铲,只见她一双眼儿瞪得多大。
“小伙计,你多大岁数?”普宁瞧枣儿长相,忖他年纪绝不会大过她。
枣儿不敢分神,边盯着锅子边答:“十三。”
才这么点年纪就得出来工作!普宁眉一挑。“那,‘一条龙’工作重不重?你们当家主子凶不凶?”
怎么突然问这个?枣儿惊讶抬头,正正跟普宁的眼儿对上。
普宁扇子朝桌边一敲。“发什么愣,我在等你答话。”
枣儿赶忙回答:“工作是挺忙,但龙爷对我们极好,严格是有,但凶倒不至于。”
“怪了……”普宁挲着下颚。“怎么跟外边说的不一样?”
普宁进“一条龙”前,可是拖着护卫到花街柳巷闲逛了圈。每每说起“一条龙”,姑娘们总会绘声绘影传诵“一条龙”当家的丑事,什么几年前他曾咆哮地将他亲娘轰出家门。许多人指证历历,说他还对天发誓,若再见他娘靠近“一条龙”,一定报官处置。
普宁在宫里待腻,最爱这等稀奇怪事,当下便决定要瞧瞧那大逆不道的恶当家到底长什么模样——她眼一溜,正好瞧见小伙计忙着舀汤。她没多想,伸腿一踹踢翻了搁汤锅的小几。
“啊!”
汤碗碎地声伴着惨叫,一下惊动正在招呼客人的账房,他奔来一看,只见上好的紫铜锅整个翻倒,半身湿的石草缩在地上,脚边散落两只碎裂的菊花碗。
账房连连赔罪。“对不起对不起,小的马上帮您换房!”
普宁一哼。“怎么,派了个伙计笨手笨脚扫了我吃兴,也不见你们当家出来跟我道歉?”
“公子!”一旁护卫看不过眼,忍不住出声阻止。
“你闭嘴。”高高在上的公主刁蛮惯了,她想怎样就怎样,谁敢多吭一句!
“是是,公子先这边请,小的马上去请咱当家过来……”
一连串脚步声离开菊花厅,跪在地上的枣儿才敢拨开沾在身上的花瓣鱼片,她闯了大祸了!望着地上碎裂的菊花碗,想起先前崔老爹的交代,不但烫着的地方火辣辣疼,她心里更是惊吓不已。
说真话,刚才她真没看清楚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她明明也没碰着小几,怎么会突然间就翻了呢?
“你完蛋了你!”被支使过来收拾的跑堂没好气地骂。“闯了这么大祸,连龙爷都请出来帮你道歉,你啊,等着收拾包袱回家去吧!”
枣儿不敢吭气,只是噙着泪默默收拾残局。
另一边,龙焱被十万火急地请出灶房,他一听账房说明原由,眉头倏紧。
“客人呢?”
“我请他们上梅院坐了,那少年公子指名就是要您过去道歉……”
龙焱整好衣冠,大步跟在账房身后。
普宁可是引颈期盼许久,本以为连自个儿娘亲都不要的恶当家会生得多凶神恶煞,一见龙焱样貌,她眼瞠了瞠。
多俊俏英武的男人呐!她眼儿一与他深不可测的黑眸对上,心窝就像被人揪住了似,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同时她也疑惑,一个容貌生得如此端正的男人,真会是那种罔顾父母恩义,狠心叛逆的不孝子?
龙焱不卑不亢地道歉:“听说刚才底下人冒失扫了公子吃兴,我特意过来赔罪。”
但这会儿,普宁早忘了刚才菊厅的小伙计,她满心满眼只看见龙焱一个。“听说你姓龙,叫什么名字?娶妻了没?”
“公子!”护卫急忙出声。
普宁皱眉。“我好奇问问,不行啊!”
“敝姓龙,单名一个焱字,今年二十有七,还未娶妻。”
“我中意你。”普宁没头没脑冒出这么一句,吓坏了大家,尤其是同行的护卫李进。
“公子——”
“承蒙公子厚爱。”龙焱不愧是“一条龙”当家,见多识广、见怪不怪。“只是还请公子见谅,灶房还需要我张罗看顾,容我先告退。”
“不许走!”普宁突然从怀里掏出一迭银票,大声宣告:“这里是一万两银票,今天整天‘一条龙’本公子包了,所以从现在开始,你没事了,本公子要你坐下陪我吃饭。”
普宁趾高气昂,一副不怕他不从模样。
龙焱一瞧桌上银票,再瞧普宁表情,他摇摇头。“龙焱恕难从命,这些银票,还请公子收回去吧!”
普宁吃惊:“你竟敢违抗我?你可知道我是谁!”
“不许说!”
同行护卫一出声阻止,更是激怒骄纵的普宁。
她可是堂堂公主,谁敢吆喝她?普宁冲着护卫大吼:“你不要命啦李进!竟敢对本公子大小声!”
李进抱拳一躬。“行前公子答应过我,绝不曝露身分。”
李进一说,普宁忽然没了声音。谁教她还得靠他帮忙才能溜出宫,万一他生气,下回不帮,她不闷死才怪!
“算你好狗运,本公于今天心情好,不跟你计较。”普宁突然拍桌一喝。“菜呢?都坐了这么久了连碗汤也没喝到,你们‘一条龙’是在搞什么啊!”
账房陪笑说道:“是是,菜马上到、马上到。”
龙焱与账房一前一后离开梅院,送菜的跑堂与他俩擦身而过,后边还跟着四厨。
龙焱摇了摇头,问道:“石草呢?”
“我要他去整理菊厅了。”账房也是一脸闷。“瞧这小子,平常做事仔细,可偏挑今天闯这么大纰漏!”
在账房的叨念声中,龙焱走向菊厅,菊厅已经整理好了,现只剩枣儿一人在里边抹着地板。最后一点收拾干净,她起身拎起水桶,不意牵动肩上烫伤。
龙焱见她背着门,缩了缩脖子。
就在这时,普宁公主的护卫李进借口内息,从梅院走了出来。远远瞧见龙焱身影,他马上唤:“龙当家留步。”
龙焱认出是谁,朝他颌了颌首。“公子有何吩咐?”
“我是来帮我家公子道歉。”
刚才的事只有李进清楚,错不在盛汤的小伙计,全是他家公主使了坏心。“刚才那件事,是我家公子冒失。我瞧那位小伙计好像被烫着了,这点银子,算是赔偿那两只碗,还有那小伙计的伤。”
年纪长公主一轮有余的李进,方弱冠就已是公主座前带刀护卫,从小看着公主长大的他,已不知暗地里帮她道过多少歉。
龙焱心里揪了下。石草受伤了,难怪刚才看石草的举动有些奇怪。
他朝菊厅一瞥,枣儿正好出来,她头一抬,望见龙爷与李进站一块,脸儿都吓白了。
“龙、龙爷……”枣儿心惊地说不出话来。
李进点了点头,然后离开。
龙焱一瞟石草湿了半身的粗衣,一双黑眸在他瑟缩的肩上多停了会儿。瞧他态势,伤得不轻,得去房里拿药帮他治治。
“去把东西收好,我在你房里等你。”龙焱丢下两句话,人就走掉了。
糟了糟了!枣儿手心发冷,一颗心怦怦乱跳。她以为李进刚才来找龙焱,定是来告她的状,虽然她想不起自己哪儿又错了。
瞧龙爷表情,他一定对她很失望,她低头碰碰疼痛不已的右肩,眼泪悄悄落下。
谁要她闯了大祸!
要是龙爷决定赶她离开,也是她咎由自取啊!她悄悄擦去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