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峰终年云雾缭绕,山腰寸草不生,鸟飞绝,人踪灭,山下则是一片茂密的黑林,即便是熟识山路的药草农也对此心生敬畏,只因这座森林充满了毒虫和沼泽瘴气,百年来,无人敢轻易靠近。
殊不知,此峰在云雾之上,却是另一番天地,那儿绿草如茵,松柏苍翠,鸟兽繁多,恍若云中仙境。
在这仙境里,住着一名师父和一群徒弟,这些徒弟都是师父捡回来的孤儿,据说这名师父武功盖世,但是他的徒弟们,可不见得像他这么有慧根。一般师父挑徒弟,挑的是天分,但这位师父挑的却是顺眼,顺眼的才捡回来,不顺眼的,就算天赋异禀,他也看不上眼,所以,他的徒弟,全都是一看就“特别顺眼”的女弟子。
天空飘下软绵绵的细雪,这该是冬末的最后一场雪,因为再过不久,春天就要来了。
轻如棉絮的雪花,飘散在天地之间,山峦起伏,浩瀚无边,如此美景绝色,宛若天上人间。
一抹白色身影伫立山崖边,登高俯瞰,将这山川美景尽收眼底,此人面貌俊逸秀美,清灵无瑕,就算潘安在世,与他相比之下,恐怕也要自叹不如了。
颀长的身影宛若仙人入凡一般,山风吹得他衣袂飘飘,他却不动如山,单薄的衣袍,不畏这云上天的寒冷,彷佛也融入这壮阔的天地美景之中,即将乘风踏云而去。
一名少女安静地站在他身后,她身上穿着狐皮软裘,狐皮帽、狐皮裙、狐皮靴,两手交叉地藏在袖子里取暖。她不像师父有深厚的内力可以法寒,她武功差多了,若不穿着保暖的狐衣,早就冻僵了。
师父有耍帅的本钱,她可没有。
她会站在这里,是因为师父唤她来,说有事要吩咐她,但她来了,师父只是“嗯”了一声,却没再开口。
师父不开口,她也安静的等着,因为师父要说什么,自然会说,她习惯以静制动,师父开口前,她最好什么都不要说。
师徒两人就这么静静的站着,也不知到底过了多久,一盏茶的光景?一炷香的时刻?还是上茅房拉肚子一般那么久?总之,不算短的时间后,男子终于缓缓把头转过来,一双漆黑如墨的俊瞳落在她秀气的脸蛋上,那张脸,虽然不是倾城绝美,但不管横看、竖看、倒着看,就是非常顺眼,是一种经得起时间考验的美。
“静儿,你还是这么沉得住气。”足以称得上倾国倾城的俊美面容,朝她抿出一抹魅惑众生的浅笑。
望着这抹微笑,静儿心中只有谨慎。她自幼跟着师父,再绝美的容颜、再迷人的笑,她也都看习惯了,不为所动。若将师父的笑比作毒药,那她就是百毒不侵,不是她厉害,是因为没有其他男人可比较,所以她也不知道这抹笑在江湖上,有一笑倾城、男女通吃的实力。
“师父在冥想,徒儿不敢打断。”梁静恭敬地回答。
“依我看,你大概心底有数,知道师父找你准没好事,所以不敢开口问,宁可站在那里,能拖延一刻,便是一刻,是吧?”俊眉微微一挑,眸色深不可测。
梁静心中一动,立刻诚惶诚恐地跪下。“徒儿驽钝,让师父误会了。”
令狐绝轻轻摇头,上前几步,伸手将爱徒扶起,并托起她的下巴,这动作看似师父疼爱徒儿,实际上却另有用意,他可不让这个聪明的徒弟故意把脸色藏起来。
“傻瓜,师父是要夸你。在所有徒儿当中,就你能猜出师父的心事,你向来擅于察言观色,师父故意背对你站着,你只看了师父的背影,还能猜出一二,看来功力又精进不少,让师父好生安慰哪!”
意思就是——他找她,的确没好事!请问她听了,是该哭还是该笑?
她当然选择哭,起码哭还可以让师父乐一下,看看能不能装可怜让师父打消念头,别把坏主意动在她头上,虽然她知道希望渺茫。
“师父,徒儿惹您生气了是不?是徒儿不该,师父责骂我好了。”但千万别把坏主意用在我身上,我受不起呀!
梁静会这么想是有理由的,她和一干师姊妹自幼跟着师父,别看师父一脸温文无害,笑的时候佛光满载,实际上一肚子的鬼主意!别的师父教徒弟,是按部就班的教,规规矩矩的教,可她们的师父却会想出千奇百怪的方法来考验她们,让她们在惊恐中学习。
令狐门派第一条:练功之前,先学胆子。
当初师父温柔地告诉她们这句话后,就当着众人的面,直接把一个徒弟轻轻一扔,丢到了松树枝干上。那松树枝干长在悬崖边,树枝下头是万丈深渊,别说掉下去准毙命,光是朝下头看一眼,都会让人吓得面无血色,牙根打颤,全身发软!
被扔上去的师姊不过八岁,她当时也才六岁,看着八岁的师姊吓得哇哇大哭,而她们一众师姊妹也被吓得冷汗涔涔,料不到师父的训练胆子居然是用这方法,而且专找她们的弱点来下手!
怕高的让她在悬崖边吊上半个月;怕虫的把她丢到洞窟里和虫儿睡一个月;怕水的丢到山中湖里泡两个月;怕鬼的丢到阴森森的墓地吃喝拉撒三个月。
“徒儿们,莫怨师父,师父也是千百个不舍呀!”
当时师父一边训练她们,还可以一边露出肝胆欲碎的神情,一双俊眸水雾水雾的闪烁着泪光。
龇牙咧嘴的邪魔不可怕,佛祖般的面孔、邪魔般的心思,让人防不胜防,那才叫人心惊胆寒。
她和师姊妹们的可怜童年,就是在师父那害死人不偿命的磨练下长大的。
问她学到了什么?除了师父教给她的药草学,她倒是学到了察言观色,至于武功,抱歉,实在不怎么样。
师父越是温和,表示肚子里的鬼主意越多,看着师父的无害俊颜,她怎么不怕?但就算怕,也不能泄漏半分,因为师父说了,怕,表示有弱点,有弱点,就要磨练。所以她就算怕,也要假装不怕,嘴上说任师父责罚,其实是要转移师父的注意力,最好罚她了事,以避开师父的鬼主意。虽然她不知那鬼主意是什么,但避开总没错。
令狐绝却摸摸她的头,如同爹爹疼爱女儿一般安抚道:“傻瓜,师父怎舍得罚你?何况你又无过,何来惩罚之有?不罚不罚。”
你不罚我才要哭咧!梁静心儿怦怦的打颤,看来师父的鬼主意是打定了,此劫难逃!
“师父不罚,那我自己去毒蛇洞闭门思过好了。”她宁可与毒蛇为伍,也好过待在师父身边。
“呵呵,静儿真可爱,一直跟师父绕圈子,好转移师父的注意力,那可不行啊!你不问,师父主动跟你说好了。”
她脸上已经挂满黑线,却只能假装毕恭毕敬的请教。
“师父有吩咐,徒儿洗耳恭听。”果然在劫难逃,只好认命了。
令狐绝轻拍她的手背,满脸慈爱地笑问:“在所有弟子当中,就数静儿的个性最沈稳了,不像你那些师姊妹心性浮动,不过有时候,太静也是不好的。”
梁静心惊胆跳地望着师父,难道自己的安静居然也惹到师父了?师父该不会想要把她扔到猴窟,让她像只猴儿似的乱叫乱跳吧?不,不可能这么简单,肯定是想了什么恐怖的方法要她呼天喊地。
在她的心思转了千百回之际,令狐绝又继续说道:“静儿,你跟师父几年了?”
“禀师父,徒儿跟着师父已经十二年了。”回答师父的问话,她总是中规中矩,师父问的,她答,师父没问的,她也不多答,十分小心谨慎。
“十二年……是吗?这么快了呀……你已经由当初那个五岁的娃儿,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姑娘了。”
令狐绝脑中浮起当初那个五岁孩子的模样。当年黄河泛滥成灾,他路经途中,难民成群,却在众多难民中,注意到这个孩子。小小的她,眼中有着害怕,旁边没有大人保护,却不哭也不闹,虽然满身肮脏,但他一眼就看出这娃儿相貌清秀可爱,当下,他就决定将这孩子带回山上,成为他的弟子,教养习武。十二年过去,如今她已经长成十七岁的姑娘了。
“徒儿感谢师父教养之恩。”梁静恭谨地说道。即使跟了师父十二年了,她和其他弟子一样,对师父的深不可测,仍心存敬畏。
她们每一个人都是师父从外头捡回来的,而且只有女弟子,没有男弟子。
这十二年来,梁静从未看过师父发脾气,就算是弟子做错事,师父也是笑笑的,不曾骂过一句话,但这不代表他不责罚。
“人会犯错,就是训练得不够。”
当师父笑笑地说出这句话时,那个犯错的徒弟肯定是一脸赴死样,因为师父的训练,绝对可以让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对师父的敬畏只会增加,不会减少。
“静儿。”师父的一句轻唤,让梁静心口大跳,思绪也拉了回来。
“是,师父。”她戒慎地应着。
“你会不会觉得,长年待在这山中,景色虽美,但是如此万世太平,也索然无味呢?”
“回师父,静儿觉得这山中无甲子的岁月,挺好。”说话间,她发现自己额角沁出了一滴冷汗,同时听得师父叹了一口气。
“师父却觉得,日子挺无聊的哪!我退隐江湖,过着安逸的日子,可发现太平日子过久了,竟怀念起当年在江湖上的风风雨雨了。”说话间,令狐绝已步回山崖边,双手负在身后,如仙人一般,任由衣袂飘动,俯望天地美景。
梁静抬眼瞄了下师父的背影,心想师父话中在暗喻什么?待在这里无聊?她倒是觉得这里与世无争,挺好的。
正在思忖师父说这些话到底有何用意之际,师父已给了她答案——
“静儿,你也该下山去见识见识了。”
梁静怔了下,对于师父突兀的话感到诧异。“师父要徒儿下山?”
令狐绝含笑的目光转过来盯住她。“你不想吗?”
静儿心口扑通大跳。惨了!难不成给师父看出来了?她其实是个很容易满足于现状的人,不像其他师姊妹对江湖充满了好奇,也没有师姊妹那种积极想要冒险的心思。相反地,她只想乖乖地待在山上过平淡日子,最好老死在此,这也是为什么她比一般同龄的师姊妹更沈稳的原因,因为,她心中无欲念、无野心,只想安分守己的过着太平日子。
可是师父却选中了她,要她下山?
望着师父温和俊美的笑脸,她心怀畏怯。师父明明说自己无聊,但自己不下山,却要她下山?
她心中虽惊疑,但是仍然恭敬地低首。
“师父有令,弟子一定服从。”她不敢有半点反对,不要命的才敢违逆师父,爽快的答应,说不定还有转圜的余地,让师父收回成命。
令狐绝见她“不敢”反对,唇边的笑意更深了。
“别紧张,师父只是觉得,年轻人该下山见见世面,学武的目的虽然是修身养性,不过若能下山磨练一下,那也能多增长一些智慧,不是吗?”
“师父所言甚是。”她低着头回答,隐藏不安的神色。师父越是轻描淡写的说话,越是让人忐忑不安。明明“下山”二字听起来没什么,她却觉得毛骨悚然。
“刚好为师有件事要托付于你,你正好乘这个机会下山一趟,帮为师送一份礼给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