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嘉永年间,北方鞑靼肆虐,却因国力大不如前,朝廷只得沿袭先代策略年年进贡,以求苟安;然而羊毛出在羊身上,年年有增无减的贡品、贡银,便是转课严税于民。汴江以南的江南地区自古水丰米足,百业兴盛,人民尚能应付渐重的税赋;转看北方几州本就耕土贫瘠,再者鞑靼年有数次边境侵扰,民怨隐隐在心中堆积,只能说所幸尚未有战争祸事,人民只要还有口饭吃,有檐遮顶,也就尚能苦中作乐一番。
在燕国土抗鞑靼外乱的北御三州里,最西北的岳州有个奉陵山庄,建于天漠石壁后,与世隔绝,无论天下是盛世抑或苟安、和平或战乱,其自立庄以来只关心着一件事——世代守护一座千年的陵墓。
谁的陵墓?
有人说是数朝之前一位皇帝的陵寝,驾崩后带了天下二分之一财宝陪葬,所以此陵当中埋有宝藏文物不计其数;也有人说陵里葬的是千年前一名能游走人界、地界的小国国主,因而陵寝通天宫地府、通古今与中原以外之地……谣传甚多,众说纷纭,没人知道实情如何,只知奉陵山庄由洪姓做主,代代传四子,各有其长,各司其职。
传说这四子当中定有一人,其血能解毒化厄,无论身中何毒,又或百病缠身,只要饮下一口他的血,便会痊愈——此人便是洪家家主,同时也是山庄庄主。
四子当中定有一人,其目力超群,是为千里眼转世;四子当中定有一人精通古今文字与阴阳咒语,终年守在陵中,为洪家人下奉身守陵之咒,也为陵寝下犯禁受枷之咒。
四子当中还有一人,其耳力奇佳,武功高强,死在其剑下的盗墓者不计其数;而每五十年一次的归鸿论武,其必榜上有名,亦是江湖留名的人物。传说其使得一手传了千年的洪家剑法,能断人筋脉于弹指间,打散对手七元,废其武功神智于无形。
如此名门,该是名震天下。
然而岳州人皆知,传说终归是传说,或许千年前是真,如今的奉陵山庄依旧神秘,但气势全无;洪家人说好听点是安分守己,实则无大作为,与长住奉陵的家族无异。
不过在这岳州首府奉陵,洪家人做为最早于此落地生根的家族,多少还是有其地位的;洪家长子、次子时有外出走动,在地人仍尊称一声爷。
据可靠的市井传言,此代洪二爷确是身系象征家主的暖玉剑,然其血是否能解百毒便不得而知;倒是那洪大爷眼力果真异于常人,不仅过目不忘,再远的事物,只要无物遮蔽,没有他瞧不见的。老四么女长住陵中讼咒,不见天日。传闻她每咒一人,身上便多一道疤,因而奇丑无比,满身疮疤。
街坊见多了洪家大爷、二爷,已有些见怪不怪;四小姐给锁在陵中,故事传久了没个本对照,自也没了意思;于是一直以来,最让街坊津津乐道的,还是那只出府过几次的洪三爷——
奉陵山庄的洪三爷天生眼力不佳,长年窝在府中当米虫。他的目力在满周岁时被发觉只有五指的距离,随年岁增长以及费心调养,及冠那年他的目力进步到了十步。虽然那时开始便没再有过进展,可洪家人已十分知足,不再强求。
洪三爷曾有个指腹为婚的妻子,为出身武林名门的单清扬。
单家一脉单传,清扬是七重门门主单永飞的掌上明珠,早年洪单两家交好,订下亲事,不料出生后才发觉这第三子竟是个眼残之人。单永飞不愿女儿吃苦,于是在她七岁那年上洪家退婚,宁毁自身信誉,也不让女儿赔上一生,服侍个瞎子。
可亦有另一说,其实两家因故渐行渐远,单家与江湖罗家交好,单清扬年纪虽小,却已可见贪恋财富地位、水性杨花之迹象,移情别恋罗家大少,跪求退婚,以死相逼,单永飞只有答应;再者,单罗两家结亲有益双方在江湖上的地位。风声一过,过往的流言蜚语如何,也是船过水无痕。
两家相约清扬十七那年完婚,谁知成亲当日,尚未迎娶,仇家杀上门来血洗七重门,单家一夕只余清扬一人。清扬死里逃生,却毁了容,吓跑了罗家大少。
从此江湖人皆知,单清扬面丑如怪,年二十有三,滞销,怕是一辈子也嫁不出去——
「我听你在放乌拉狗臭屁!」
听了那长长长的「奉陵传说之且看奉陵五大家族凋零史」开头,有人忍无可忍地一个拍桌起身,霎时那一桌好酒菜跳离了桌面再落下,惊得那说得口沫横飞、自诩能说上三天三夜一口水也不必喝的说书人,以及酒楼中听得入神的人客全都噤声瞧了过来。
二楼窗边角落,两人同桌,拍桌起身破口大骂之人身着鹅黄罗裙,本是可人的长相正挤出狠恶的表情,气呼呼地瞪着将桌桌椅椅叠得半天高的说书人,显然对他方才所说故事里的某些部分极为不满。
说书人长年在这只有外地人才会光顾的酒楼说三道四,被人拍桌的场面早已数都数不清了,不会放在心上;通常会识相地先看看仗义执言的是什么人物,眼下一见是个姑娘,他挥开一旁小二递上来让他润喉的红枣水,轻哼一声,下巴抬得老高道:「姑娘说我放屁,各位客官,若您们到街上随便抓个人问,便会知道我快嘴李说的故事、消息全都其来有自,就算是放屁,那也是香的——」
「放屁放屁!」那黄衫姑娘恼羞成怒,又是一个拍桌,桌上的筷子桶翻倒,她顺手抓了一把,瞧那说书人还在那儿加油添醋继续说个不停,她反手施力,看准了就要往他屁股下的椅子脚射去。
「萃儿,住手。」出声阻止的是与她同桌而坐的另名女子,一身暗色长衣,一方暗色轻纱盖去大半面容,只留下闇而无光的双眼觑着冲动发怒的丫鬟。她轻斥:「别惹事。」
「小姐!」萃儿跺脚,手中蓄势待发的筷子紧握,高举在侧,还不愿放下,「这人妖言惑众,萃儿替你教训教训他!」
「不许胡闹。」女子斜了萃儿一眼,发觉四周食客全都瞧着她们主仆二人,连忙伸手将脸上的暗色轻纱扣得更牢些;随即起身,不愿承受众人投来的目光,从腰间掏出碎银放在桌上,迳自下楼。
「小、小姐……」她都还没吃饱呢……萃儿恼地又跺了跺脚,狠狠瞪了那说书人一眼,抛下手中筷子,将众人的议论纷纷抛在脑后,赶紧追着她家小姐身后出了酒楼。
天色尚早,在明亮的街道上不难找到那抹暗色身影,就这么静静穿梭在嘈杂的街市,没染上一点那热闹气氛而显得格格不入。萃儿快步走到了她身侧,跟了好一阵子,才呐呐道:「小姐,你为什么要阻止我嘛,你分明也在生气不是吗?都被说成那个样子了,怎么还这样敢怒不敢言呢……」
「那酒楼从以前便是只有外地人才会去的,说些奉陵府的事,夸大其词也是为讨外地人的赏,无需太过认真。」微风迎面轻拂,掀起了面纱一角,她伸手压下,不让面容外露;当细长的手指不意触碰到了左脸上的伤疤时,垂下的眼睫盖去当中情绪。「再说,他也没有说错太多。这脸容,是毁了。」
身后的萃儿没有接话。小姐自决定要到奉陵来,便有些不寻常,变得更加沉静,更加自卑了。
前行的步伐没有停下。风止了,她拉住面纱的手也松下,又接着说道:「此次上奉陵山庄,是为爹爹归还故人之物而来,我不想节外生枝。」
「小姐就是如此怕事,才会在归鸿也给人讲成那般模样……」萃儿依然忿忿难平;自家小姐在外头声名狼藉,任谁都不愿见着的。
闻言,她忽然停步,垂低的眼望着脚下沙地许久,才压抑着声音说道:「萃儿,你且先回客栈去,我到附近走走再回头找你。」
「可……小姐……」
「我二人来到城里已三日,拜帖送去奉陵山庄也有三日了,你回客栈等着,若庄里差了人来接,就说我四处绕绕便回,要不了多少时候。」
萃儿张口想再说些什么,小姐已然走远。
那抹暗色背影映在她眼中,有点瑟缩,有点沉重……直到见她消失在人群中,萃儿才转身回客栈。
春风流转,吹动及腰的青草浪,一波一波,堆叠而来。
草浪间,青年一身萱草色锦袍,眼轻阖,面朝小溪,迎风负手而立。
耳边是风声、草声与水声,交织成动人小曲……他长年深居庄中,可一年中有几回,总会来到这无人之处闲晃。
春日听草,夏来听蝉,秋听枯叶,冬听落雪,经年累月下来,即便眼疾在身,对事物瞧不真切,也算对季节交替有相近于一般人的体会。
暖风拂面,青年惯有的笑容又扬高了些,就这么静静地立着,仿佛要与春草融为一体。
「三爷真是个翩翩公子呀……」远处,有个声音感叹着:「要小人说,眼看不清又有何妨?三爷除了阅册时要下人逐字读来,誊写时要下人一旁代写,生活可没有一点儿需要假手他人之处哪……再者,瞧瞧三爷那笑,如春风、如冬阳,如软呼呼的白糖糕、如软呼呼的黑糖糕,又如那松松软软的桂花糕……多风雅温和、多让人亲近、多人畜无害……多……多……」三爷犹是听力过人,这距离想是听不见的,于是他便放胆说了,说到后来,在有限的字汇里,已找不到合适的形容。
分别站在两旁,两个高过他许多的男子缓缓转头斜觑过来。站在中间那多话的小矮子一身铁灰粗衣,是下人装扮,见了两人投来的视线,也只是嘿嘿两声,接着问:「护容,你与三爷成日黏在一块儿,可不这么想吗?」
左方的李护容是三爷的护卫,天生就没有太多表情,闻言平声回着:「主子笑来没有甜意。」说的,便是方才那些甜腻腻的形容了。
「咦!是吗?小人倒觉得三爷总是眉笑眼笑的哪……」小矮子侧侧头,喃道。
「护容倒是看得仔细。」右方男子一身猖狂的华丽红衣,轻笑着。眯细的眼瞟着身旁的奴才,不曾移开。「孙谅,府里哪个奴才像你一般多话,还净说些废话?你跑出府来,就是为了说那些?」
「二爷教训的是,小人回府自掌嘴巴。」孙谅虽不如护容是打出娘胎就跟在主子身旁,可长年跟在二爷身边当差,爷的心思还能摸清一二。自己心直口快,一日总要讨骂讨罚个几回,因此习以为常,自知该领什么样的处分。
「……孙谅,是我平时待你太好,让你就知道贫嘴,是不?」洪二爷睨着他打哈哈的嘴脸,轻问:「说,是何事?」
「是。」孙谅敛敛笑,省得真将二爷惹火了就不好。他望着二爷一阵,眼飘向侧边的护容。
洪二爷心中有底,道:「但说无妨,护容不多话,你三爷不问,他不会像你那么碎嘴。」
二爷真爱随处找机会教训自己。孙谅咳了声,回着:「单家小姐送来拜帖已过三日,二爷曾吩咐今日该回,这……小人在府中遍寻不着二爷,问了管事才知在此,于是赶紧跑来。敢问二爷,当如何回覆?」
说到遍寻不着几个字时,李护容瞄了孙谅一眼,不禁摇摇头。同为誓死效忠主子的,有人天未明便起身等候着被差遣,有人则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找主子。
洪二爷目光眺远,看向了溪边草间的青年。「孙谅,随我回府,我回封简笺让人送去客栈,你到路上接应单小姐入庄。」转身,迳自步出,往回庄里的路走去。
「是!」孙谅一蹦一跳地跟在二爷后头去了。
李护容看着那主仆两人的背影渐行渐远。的确如二爷所说,主子不问的事,他从不多嘴;主子喜好平静,对大部分的事不大关心,上至陵墓祭典,下至庄里琐碎,一切皆依着平时打点大小事的二爷。
可……单小姐毕竟曾是主子未过门的妻子,虽然婚约解除后这么多年,从未见过主子思念她,甚至连她的名字都已多年没有听见过。犹记得小时单小姐经常入庄与主子为伴,两小无猜玩得不亦乐乎,然单小姐随其父上门退亲时却是没一点留恋。李护容思及此,皱了皱眉。
就算如此,是不是至少该告知一声好些?
李护容双眼瞅着主子走近溪边,正侧过身,寻了一处稍坐。
荒草间,那看了一世的温润笑容不变,令李护容眉间微松,一步步向主子走去。未久,主子回过头来朝他扬声说道:
「护容衣袍好吵,先行回府候着吧。」
于是,将方才有的犹豫全都压下,李护容领命离去。
单清扬在市集绕了几转。人群嘈杂拥挤,身边喧闹着什么、摊贩兜售着什么有趣的奉陵特产,她没看仔细,意识过来时,已出了城门向西走去。
已经离城一小段路,闭上眼,还是甩不开方才在酒楼四周投来的视线……单清扬咬咬牙,施展轻功跳跃在晚春葱郁的树林间,听着耳边风声呼啸而过。
她逃呀逃、逃呀逃……可,能逃多远、逃去哪?那些话她在归鸿听过百回千回,以为离开衮州,回到岳州,便能暂且脱离她不堪的现在,哪怕就是几日也好。只是她忘了,什么结亲退婚、什么移情别恋,没有一样是假,全都真真切切;她人生所有的美好都在奉陵,可所有的苦难也都从奉陵萌芽。
怨不得人、怨不得人……
冲出树林那一瞬,暖阳刺目,单清扬眼微眯,脚下步伐放慢。
双眼适应了光线,映在眸中的是一望无际的荒草。
单清扬顿了顿,眉间舒开,缓步在草间,一步一步,竟有些忘了方才正恼着哪桩事。
这儿她认得,小时也常来,却不是从城西,而是从奉陵山庄那头沿着石径而来。城西小路与山庄石径通往同一无人之处,中间一条窄而浅的溪隔开,溪里被下了咒,从她如今所站这头,见不着那头人影;若走进溪中或喝了溪水,便在眨眼间忘却自己为何身在此处,循原路离去。
天漠石壁挡在山庄前头,挡去许多盗墓人,若有能耐进入墓中的,大多是越过小溪破了咒语而入;可咒语日日下得不尽相同,有几回是放了猛虎数头,破除咒语的方法得要缠斗一番,人头入了虎口方能化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