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他还担心,正如杨老爷所说,她会碍于姊妹情面刻意相让,然而,她比他想像的要有勇气。
有时候,并非一味退让就能有好的结果。就像当年,他若不肯继任太子之位,令狐霄又会放过他吗?
他认为,她应该做绿柳堡的女主人,保住地位,才会有一世的平安。
门扉轻推,发出“吱呀”一声,但来者却迟迟不肯进来。令狐南抬头,已然瞧见那日光下的身影。
“亦诚,你回来了?”他问。
风亦诚彷佛鼓起天大的勇气,才踏入这道门槛似的,俊颜苍白,眉心拧成化不开的结。
“发生什么事了?你到城外追查那日的元凶,可有发现?”令狐南笑道:“好了,别绷着一张脸,若没找着线索,本太子也不会怪你的。”
“太子……臣撒谎了。”他抿住唇,“此番出城,并非为了追查凶手……”
“什么?”大感意外,“那你去做什么了?”
“太子……三公主她……她来了。”风亦诚终于招供。
“阿紫?”令狐南惊讶地撑起身子,“她也到棠州来了?”
“对,这次,就是她约臣去郊外见面……”
“等等,等等,”他一时之间难以理清思绪,“阿紫为何忽然到棠州来了?没道理啊,是来寻本太子的吗?”
风亦诚沉默半晌,唇间微动,“不,是来找臣的。”
“你和阿紫——你们——”令狐南在电光石火之间,领悟到骇人的真相,“她喜欢你?”
瞧他没有再说话,一切,尽在不言中。
令狐南只觉得一股热流冲上脑门。从小到大,事不关己不动容的他,第一次为了旁人乱了心境——可笑之处在于,竟像有人要抢他的心上人一般。
因为杨元敏吗?亦诚是她的未婚夫,此番阿紫介入,定会掀起未知的风浪……是在为她担心吧?
“亦诚,你怎能如此?”他听见自己喝斥,“你已是订亲之人,平日就该与三公主避嫌,为何要去招惹她?”
“臣没有!”风亦诚忍不住替自己辩解起来,“臣一向对三公主退避三舍,可是……”
“好了,瓜田纳履,李下摘冠,无论你有心还是无意,阿紫已经芳心荡漾,还说与你无关?”
令狐南第一次不分青红皂白,责怪这个亲如兄弟的男子,“再者,她约你出城见面,你大可推辞,要知道昨儿个是杨姑娘的大日子,你不在身边,她心情何等紧张,你又何曾体恤过她?”
说来说去,竟不是为了他的宝贝皇妹,仍旧为了那个对他而言只是“杨姑娘”的女子……
“本太子勒令你,”他一向不愿擅用强权,但这次却破了例,“勒令你即刻去对阿紫说清楚,让她死了这条心,并永世不再与她相见!”
风亦诚一怔,没料到令狐南反应如此激烈,语气如此铁血,完全不似平日温和微笑的那个太子,那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令狐南。
“臣遵命,只是……”
“只是什么?”
“三公主她……已经闯到绿柳堡来了。”
“什么”令狐南俊颜猛沉,厉声道:“什么时候的事?你为何不早说?”
“此刻她恐怕就在大堂,臣听说,元敏已经去见她了……”
不再发一言,也顾不上一袭晨衣未整,他揽靴一蹬,飞也似的便往前厅而去。匿居堡中的这些日子,他收敛起帝王家的气宇轩昂,一派闲云野鹤的微笑悠然,此刻,汹汹气势自然流露,无人能挡。
彷佛被他镇住,前厅伺候的奴仆都愣愣地望着他,忘了通传,眼睁睁看着他一举跨入厅门,挥手便拧起贵客的衣领。
“二……二哥?”三公主令狐紫正坐着饮茶,与杨元敏说着什么,回头看到那张盛怒的脸,不由得错愕。
“你干什么来了”令狐南此刻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不顾一切阻止这个捣蛋的皇妹,哪怕暴露他的真实身分,也顾不得了。
“我……我来恭喜风哥哥订亲啊!”令狐紫舌头有些打结,“二哥,你放手,先放手……”
她极力扭动身子,才挣脱了他的桎梏,只见衣领处留下了好大一道皱痕,可见方才他力道之强。
“表哥,”杨元敏在一旁笑道:“我与三表妹方才正说起你来着,听说表哥家在京城也是极为显贵,看来我猜得不错,第一次见到表哥,就觉得气质不凡。”
“这就认了亲了?”令狐南瞪着宝贝皇妹,“你还跟杨姑娘说什么了?”
“二哥,你这么紧张做什么?”她似笑非笑,“我还说,二哥此次来棠州,是打算做笔大买卖,元敏姊姊若有熟路,亦可介绍给二哥你发财。”
她没捅破自己的身分?令狐南感到心下松了口气,俊颜的怒色也稍稍舒缓。
不到迫不得已,他不想让杨元敏知道自己是太子,那一声“殿下”若叫出口,他与她之间,注定会有鸿沟,不复之前的轻松惬意……
“元敏姊姊已留我在绿柳堡小住,过几天风哥哥下订之日,我还要观礼呢。”令狐紫笑道。
“你给我马上回京城去!”一听到“观礼”,他就没来由地心惊,素知这个宝贝皇妹不是省油的灯,生怕她做什么破格的事来。
“为什么?”她不甘示弱地扬起头。
“你偷偷跑出京,爹娘会担心的……”一时间,也实在找不着藉口。
“我跟爹娘说过了,倒是二哥你,出京的时候没打招呼,他们叫我来逮你回去才是真。”她吐吐舌头,回马一枪。
一语呛得令狐南说不出话来,只是狠瞪星目,当着主人家的面,又不好多言,以免生疑。
“好了好了,”杨元敏亦莞尔,上前化解,“我作主,把阿紫妹妹留下了。表哥,你不能欺负她啊。”
呵,这到底是谁欺负谁啊?她不知道的是,这个世上他最怕的,就是这个宝贝皇妹了……
令狐南无可奈何,自承继太子宝位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如此无力。
“表哥,你来帮我尝尝,这个味道对不对?”
若非杨元敏一声低唤,恐怕他还沉溺在混乱的心思之中。
这几日,令狐紫入住绿柳堡,弄得他没一刻不是这般心神不宁的,就生怕捣蛋妹子多说一句话,多做一件事。
他了解这个宝贝皇妹,断不会如此乖乖看着心上人订亲。从小到大,三公主喜欢的东西,哪怕倾尽天下,也非弄到手不可。
所以,从清晨到日暮,他总找藉口守在杨元敏身边,直至夜深熄灯的时候,他才不得不离开,心,却依旧悬着。
他小心翼翼,不让皇妹接近她,哪怕一步,也不可以。
“表哥,你教我做的这龙骨汤,果真好喝!”杨元敏在厨房的蒸气氤氲中微笑称赞,“不过是一般的猪骨,放了几味药材,却完全不一样了,也不见油腻。怪不得是亦诚的最爱呢。”
这几日,因为无事,她便顺口问起亦诚的喜好,他也顺口道出了“龙骨汤”这个名字。
为了这“龙骨汤”的秘方,他特意飞鸽传书入京,叫御厨抄在纸上,就像传递军情般,火速回覆。
他在讨她的欢心,而她的心,却在另一个男子的身上。
这有什么办法呢?谁让他俩身分悬殊至此……谁让他遇见她,这样迟……
今生不能守候她,唯有希望另一个男子能代他给予宠爱,可是,亦诚能信得过吗?真的像那话中所言,对阿紫退避三舍?
“表哥,你怎么了?”杨元敏捕捉到他眼角眉梢的异样,“这几天,你总闷闷不乐的。可是家中有事?”
“那天,阿紫是怎么到这堡里来的?亦诚带她来的?”他禁不住问。
“怎么了?”她越发迷惑,“有什么不妥吗?他们不是一道来的,不过也差不多吧,一前一后。我听说亦诚刚刚回堡,心里正高兴,打算去找他,前院就来报,说有一个叫阿紫的姑娘要见我。”
“后来的?”令狐南不由得紧张,“我这个妹妹就爱乱说话,她见了你,没胡说八道吧?”
“怎么会呢!”杨元敏笑道:“我们见了面,她就直接称我嫂嫂,并道明自己的身分,说是表哥你的妹子,因在京中寂寞,出来寻你。又听闻亦诚要与我订亲,特来贺喜。刚说到这里,你就出现了……”
“我这个妹妹疯疯癫癫的,她要是得罪了你,你不要理她,直接告诉我。”令狐南特别叮嘱。
“阿紫妹妹别提多可爱了,才来几日,这府里上下都喜欢她呢,怎么会得罪我呢?”她摇摇头,“倒是表哥你,最近古怪得很,说话让我捉摸不透。”
“以后你会明白的。”他不敢多言,只好隐晦带过,“走,咱们去找亦诚吧,这汤凉了,就不好喝了。”
杨元敏颔首,特意用了一个暖钵,将龙骨汤倒入其中,稳稳捧在掌心里,与令狐南一道朝望水阁行去。
刚到那碎石小径上,她却放轻了脚步,彷佛有种调皮的心思油然而起,她对他眨眨眼说:“表哥,待会儿咱们先别作声,看看亦诚在干什么,吓他一跳。”
“好。”令狐南应道。
彷佛儿时陪妹妹游戏,再无聊的事,因为宠溺的心情,也努力假装高兴。
脚下缓缓,几乎听不见步履之声,他们行至风亦诚住房的窗边,却猛然看到那摇曳的窗影,彷佛不只一个人。
杨元敏怔了怔,愉悦的花颜顿时添上一抹阴影。细碎的私语,传入她的耳际,也清清楚楚的,被他听见。
“风哥哥,你真舍得我?”那是令狐紫的娇嗔。
令狐南心中一惊——他最害怕的事发生了,没错,就是现在这幕。
他料定迟早会有类似情景发生,却没想到,会这么快,再缓些时日,哪怕只缓一日就好,至少,不要让她这么快伤心。
“阿紫……别再说这些了,如今,我已是快订亲的人……”风亦诚彷佛在叹息,语调凝重。
亦诚唤她“阿紫”,身为臣下,直呼三公主的名字,这两人的关系看来远比他想像的要深切。
“从我认识你开始,你已经是指腹为婚的人,可我何曾忌惮过什么?”令狐紫抢白道:“我只求你想想自己的心……也想想我的心……”
“无论如何,我不会辜负元敏,小时候,就数她对我最好,在那段艰苦的岁月里,她是唯一没给我脸色看的人——阿紫,人不能忘恩。”
风亦诚执着的话语道出,月光下,令狐南看到那张本来怔愣的花颜,似有微微垮下。
杨元敏全身都僵着,捧在掌心的暖钵若非抵入怀中,恐怕也早洒了。
他连忙伸手扶住她,虽然隔着衣衫,亦能感到她全身发冷——人在遭遇变故时的反应。
“为了报恩,你就要欺骗她?欺骗你自己?你就要……舍弃我?”似乎发生了激烈的肢体碰撞,不知是她忽然抱着他,还是他极力避开她。
彷佛再也听不下去似的,杨元敏双眼微闭,扭头就走。
她一向那般温柔平和,令狐南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激烈反应的她,虽然,已经比常人懂得抑制自己,但仍不免失控。
他跟着她,生怕她出了什么事。只见她低着头,一直往前走,步履始终不肯停止,直至到了湖沼边,行到无路可走的绝地。
她望着月光下的水影,银斑似的,波光粼粼,分明有泪花噙在眼中,却倔强地不肯流下来。
令狐南没有说一句话,这时候,他知道什么安慰都没有用,唯有陪在她身边,沉默。
“汤……要凉了。”等了好久,她终于开口,却是这样一句。
她蹲下身子,将暖钵打开,闻见那残留的香气,泪水终于融化,一滴,两滴,掉进汤里。
“别这样——”他再也忍不住,心尖彷佛被刀子割了一道似的,她的眼泪落一颗,他就痛一次。
“亦诚已经拒绝阿紫了——”
“表哥,你早就知道了,是吗?所以才怕阿紫在我面前乱说话,对吧?”
她果然聪明,猜中十之八九。
令狐南不知该怎样回答,身为太子,他亦不懂得怎样去安慰一个人,从来,都应该是别人来取悦他。
“我早该猜到……早该猜到,为什么一个毫无关系的女子,会忽然到来,在我们订亲的前几日……”她抬头望着他,双颊已经泪水涟涟,“表哥,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此时此刻,她就像一个无助的小女孩,病急乱投医,居然会问他的意见。
他亦蹲在她的身畔,忍不住伸手理顺她的乱发,柔声道:“就当一切没发生,我会找人尽快把阿紫送走——”
“她是你的妹妹啊,”杨元敏脸上闪过一丝迷惑,“表哥,你宁可帮我,也不帮自己的亲妹妹吗?”
“我只帮理,”他答道:“不帮亲。”
“表哥……”她彷佛心中有无限感激,却无从表达,“你知道吗?这些日子,我跟你说过的话,倒比跟亦诚说得多些……我真的把你当成自己的哥哥。假如,我和亦诚散了,我就再也不能叫你‘表哥’了……”
这并非刻意取巧,这番话,出自真心。
原来,她亦这般留恋他,哪怕只是一个“表哥”的称谓。令狐南觉得四肢热血凝固,好久好久,没能动弹。
不过几日的相处,却让这女孩子对他这个陌生人产生如此依赖的感情,可见,在她的生活里,何其孤独,何其寂寞,何其无助。
相比之下,阿紫又缺什么呢?天家公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失恋不过是窗前疏雨,一阵而过。
所以,他该帮的,是她。眼前这个从小缺少关爱温暖的她。
“表哥,我想见亦诚,我要问问他的心思……”顿了一顿,她忐忑道。
“好,我来安排。”她仓皇,他却得镇定。
他要拿出当年处理宫变之事的镇定,帮她谋得一个圆满的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