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字画的小贩叫郑建安,他认得尤金,毕竟这幅松柏画的绘者就是尤金的主子,也是他和他家婆娘上千佛寺礼佛时遇上的贵人。
想想也怪他自己不争气,打小一心只想登金榜,没学什么了不得的本事,就只会读书,可惜就是学识不如人,几次科举连个边都沾不上,最后只能勉强用肚子里的几滴墨水,绘写些字画,上街卖来银子养家活口。
前些时候,他在千佛寺看到一幅春江晓景,看那初春的江水上水鸭嬉戏,岸边几枝桃花盛开,一副大地回春的和暖样,他一看惊为天人,千求万求,好不容易才求得那作画的公子看在他家婆娘挺着个肚子跟他一起跪求的分上,勉为其难的割爱,将自己的墨宝让他拿到街上卖。
那画还真让他卖了个此生想都想不到的百两银子,卖了画后,他隔天就将七成的银子拿到千佛寺,这是一般寄卖字画的规矩,那位公子原不想收,但他坚持一定得给。
那公子知道他的处境后,看他生活不易却有骨气,要他将银子捐献给千佛寺,还要他有时间便去千佛寺,他会教他写字作画。有了公子的倾囊相授,这些日子他的字画技巧大为进步,公子开心之余,还替他在最热闹的悦客来前找了个位置摆摊卖字画。
毕竟是悦客来,来往的达官显要多,酒足饭饱离开之时,还会附庸风雅的买些字画,他的生活总算真正的安定了下来。
“尤兄。”郑建安有礼的拱起双手。“你说这画不卖?”
昨日他上千佛寺,要跟公子报个喜,说他家娘子生了个大胖小子时,看到这幅画,就见松柏立在一片大雪中显得苍凉,却因远方的几枝红梅而现生机,在他眼中,公子的人就像这画的意境般,不论处在任何境地都能靠自己找到一丝生机与自在逍遥。
公子见他看得出神,没等他开口就直接将画给了他,定是公子知道再些时候就过年了,需要银子过日子,他感激得只能跟公子磕头再磕头。
对他来说,公子就如同他的再生父母、如天般的伟大,所以尤金一到,他立刻一脸的恭敬。
“是,咱少爷说不卖这人。”尤金的手不客气的指着杨冬晴。
虽说杨冬晴长得美艳,但和他家少爷那如谪仙般的样貌一比,连根头发都比不过,他看自家少爷那张好看的脸看得太久,对任何貌美如花的女子都没任何感觉。
杨冬晴霎时变了脸色。
颜亦岚一眼就认出尤金,她怎么也没料到会在街上遇见他,可是他身旁却不见他那个俊俏如天仙下凡的少爷,接着她注意到那辆停在不远处的马车,心忖他也要离开千佛寺了?是因为脚伤吗?
“我家少爷说这画等的是有缘人。”尤金说着,要郑建安把画给收拾好,“他要送给这位小姐。”
颜亦岚一直到身旁的清荷拉了她的袖子一下,她才将视线从马车上抽离。
“什么?”她一副傻愣愣的模样。
“我家少爷说,画送给小姐。”尤金实在不想给颜亦岚什么好脸色看。
什么有缘人,第一次见面就把他家少爷的腿给撞伤了,害他家少爷只能提早收拾家当下山找大夫医治,若真有缘,在他看来也是孽缘,偏偏刚才少爷在车内看到她在看他的字画,就要他下车将画直接赠给她。
“小姐请收下吧。”
颜亦岚受宠若惊,“这画要多少银子?”
“我家少爷说,谈钱俗气。”尤金挥了挥手,“我家少爷还在等我,我就不多说了。郑大哥,少爷说改天再与你谈。”
尤金说完就急匆匆的跑开,身影消失在等待在不远处的马车里。
颜亦岚原本想问几句于乐柏的情况,但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尤金就已经跑开了。
郑建安没有二话就将画给卷好,双手捧着送到颜亦岚的面前。
颜亦岚眼角瞄到杨冬晴那阴晴不定的神情,知道她心有不甘,便要清荷将画给收下,接着轻声说道:“这事是在告诉杨小姐,世上有些东西是想抢却未必抢得到的。”
杨冬晴气坏了,她原是想找颜亦岚的麻烦,现在反倒成了她丢脸,尤其是看到颜亦岚脸上那抹如沐春风的笑脸,她心中更不是滋味。
“不过就是一幅名不见经传的画,如果我想要,让状元郎多画几幅给我便是了。”
提到李儒新,颜亦岚淡淡的挑了下眉。杨冬晴这是什么意思?
“只要我想要,无论画或人,”杨冬晴皮笑肉不笑,有礼的一福后说:“早晚都是我的。”
言下之意,今日会这么针对她全是因为李儒新?颜亦岚敛下眼,沉思起来。
“想什么?都出了神?”
听到身旁的声音,颜亦岚回过神,圆圆脸上闪着笑意,“哥。”
颜希肃看着她可爱的笑脸,忍不住扬起嘴角,“爹要我来接你了。买了些什么?”
“好画!”拿过清荷手中的画,她将画轴打开,先看到落款的名字。原来他叫叶三,不单人长得好,还画了一手好画、写得一手好字,即使是状元及第的李儒新都未必胜得过他,这样的人才竟然没半点功名在身,可见不是他不好,而是那些官不懂得欣赏。
她献宝似的将画呈到自己的兄长面前,“是位有缘人送的。哥,你看这画画得可好?”
颜希肃原以为是女人家喜欢的玩意,本想敷衍个几句,但瞧了一眼之后却无法移开视线,他伸手拿了画,“难得在这闹市中有此极品,只是……”他看着落款的署名,“送的?!”
颜亦岚点了点头,“是啊。”
其实他见过署名叶三的画挂在太子的宫殿里,当初太子的身子不像现在这般虚弱,太子当时还爽朗得意、向他献宝似的拿出叶三的画和叶三所出的万言书,里头对差役、税赋、边疆开垦都有独到见解……
“你认得作此画的人?”
颜亦岚原想点头,突然又想起自己撞伤人家的事,这太丢人了,她实在说不出口。
“不认识。”她撒了个小谎,“只是正为这幅画跟杨小姐在街上争论起来时,有个小厮跑过来说这画只赠有缘人,就把画给了我。”
这件事听起来古怪,他看得出妹妹有所隐瞒,但他没追问,只打算私下再派人去打听那个小贩是从哪里取得这幅画的,他要找到这个叶三。
“杨小姐指的可是杨尚书的千金?”颜希肃打量着画,微眯着眼问。
“是啊。”颜亦岚坐上马车,车内只有自己和兄长也就露出本性,不客气的说:“不就是那过河拆桥、不留情面的杨府一门。”
颜希肃的眼底闪过一丝冷意,人心险恶,这世上过河拆桥的可不只杨府一门。
他将画还给颜亦岚,见她立刻兴匆匆的接过,看着她的笑,他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
颜亦岚不解的侧着头看他。
颜希肃勾了下唇角,柔声道:“太子说过几日召我和未来的状元妹婿喝几杯。”
颜亦岚想也知道是为了她的亲事,从小大哥就与太子和几位年纪相仿的皇子一起读书长大,纵使现在被贬官,但多年来的情谊还在,若是太子出面,就算李儒新想要毁婚,该也没那个胆子。
她低头看画,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快些,“太子身子好些了吗?”
皇上迷恋长生不老之术,荒了朝政,身为储君的太子原该这个时候出面稳住大局,偏偏他的身子这些年一直不见好转,虽有皇后和其母家帮着,别的皇子还是免不了多了别的心思,朝廷表面看似平和,实则暗潮汹涌。
“还行。”颜希肃说。在京城的日子,自己还能进宫去探探,离京之后,只怕纵使再挂心,想要见上一面也是难上加难。
“哥,太子病着,就别烦他了。”
颜希肃语气坚定,“这一切全是为了你好。”
为她好?真是为她好吗?
颜亦岚在心中无奈的叹了长长的一口气,低头看着画。这画中美景就像千佛寺外那片悬崖往外看的景致,天高水长,在一片寒冬苍茫中,远方山崖上的几枝冬梅傲立,现出一线生机。
她露出一抹笑,是啊!再难都有一丝生机,这世上没什么是过不去的。
温暖的房里,空气中飘散着安神香气,炭火上铁壶里水沸的声音伴着算盘珠子被快速拨动的声音传来。
算帐的人低着头,露出雪白的颈子,晶莹柔滑,一张天仙般的容貌白里透红,在烛火照射下,朦胧间透着一丝雌雄莫辨的美感。
那修长白皙拨动着算盘的手指倏地一停。
“不要脸的人见多了,但这么不要脸的还是第一次见。”说话的声音低沉好听,但口气却满是不屑。
他很美,却不是个女人,而是个男人。
“怎么?”于乐柏斜躺在一旁太师椅上假寐,脸色有点苍白,他闭着眼,气若游丝的问:“有人倒了悦客来的帐吗?”
“说什么笑话,我叶当家是何许人,谁敢占我便宜,”叶初云那张星月难敌的俊脸露出讥讽神色,继续拨动着算盘,“是想到今天上房来了些客人,恰巧经过门外时,听到了些话。”
恰巧经过?以今时今地叶初云这个悦客来大当家的身分,根本不需要招呼客人,所谓的“恰巧”,分明就是存有许多的故意——
“舅舅实在该改改偷听的恶习。”
拨算盘的声音一顿,美得教人赞叹的五官一凝,速度很快的将桌上一本已经看完的账本往于乐柏的身上一丢,“什么偷听?死小子,我花了大笔银子让人教你四书五经,你就不会说点好听的话吗?”
“那就听壁脚吧!”于乐柏很从善如流。
“那还不是一样,”要不是真怕他伤了,叶初云的金算盘就要丢过去了,“也不想想你跑去千佛寺,一待就是一年,明明也不是山高水远,却连回来看我这个伟大如天的舅父一眼的时间都没有,没心没肺的,我养只母鸡都比养你来得强,至少养着母鸡还会下蛋,你呢?除了败我的家,拿钱去供佛寺、救济穷苦人家之外,你还会做什么?你若再不把我当一回事,我早晚把你扫地出门!”
“是的,舅舅。”于乐柏嘴上恭敬,但心里压根就没将叶初云的话给放在心上,他拿起身上的账本,“拿去,你的命根子。”
叶初云啐了一声,用力的拿过账本,虽然嘴巴不留情,但是看着于乐柏时,眼底有着一丝爱怜。
这小子长得还真有几分像他死去的姊姊,他姊姊可是他所见过容貌最美、心最善良的姑娘。
想他还未出生时爹就死了,未满三岁时娘亲也跟着去了,所以他打小就被说是克父克母的扫把星,没人想养他,只有美女姊姊从不嫌弃,背着他干活,日子虽然辛苦,但还过得下去,谁知老天不长眼让甘州来了场干旱,草木不长,爹娘留下来的那块小得可怜的地,怎么也种不出东西。
他们两姊弟有一顿没一顿的挨着,眼看就要熬不下去了,某一日朝廷派来了个大官,说是兵部的将军大人,带来了一车又一车的稻谷和干货,姊姊立刻带着他去领粮食。
带着他这个拖油瓶,姊姊早就打定主意此生不嫁,一心只想拉拔他长大,期望他能够好好读书,考个功名光宗耀祖,不再令人瞧不起。
只是姊姊长得像天仙,就算再想安分的过日子,老天也不放过她。
她被那个将军的嫡子看上,但姊姊的出身低下,别说是妻子,连当个姨娘都不够格,偏偏那个大少爷却要死要活的硬要迎姊姊进门,进门之后却只能给她一个比丫鬟再高一点点的小妾名分。
美若天仙的姊姊,身分委屈不说,最后还因后院的内斗而赔上一条命,姊姊死的那一年他九岁,而于乐柏也还不过是个不到四足岁的孩子……
于乐柏注意到叶初云目光看着账本,但心思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忍不住扬了下嘴角,开口道:“舅舅这字错了,你字迹潦草不说,错别字也多,实在该多念些书。”
“臭小子。”叶初云回过神,不客气的一脚踢了过去。“你以为自己在跟谁说话?”
于乐柏眼捷手快的闪过,得意一笑。
虽然已是多年过去,但叶初云永远记得两人被赶出府的那一夜。
那一夜大雪纷飞,他背着为了救他而挡了正室一鞭子的于乐柏,艰难孤独的走在空无一人的暗黑街道。
背上的小子时睡时醒,那时的他真怕极了这小子就这么永远闭上眼,跟姊姊一样去了。正当前途茫茫时,因发烧而迷迷糊糊的于乐柏拿出一支红宝花钿,那是姊姊最喜爱的一支花钿,却因为正房嫡女一句“想要”,姊姊纵使不舍,也得笑着乖乖双手奉上。
他这才知道于乐柏在被丢出府时,突然扑上前,狠狠的往那向来狗眼看人低的正房嫡女脖子上咬了一口是为何,虽说小小年纪,却是死命的咬住不放,恨不得将正房宝贝千金的肉给咬下一块,一时之间乱成一团,于乐柏还被狠赏了一巴掌,他当时还以为于乐柏是因为想要报这些年被这个正房嫡女欺负的仇,原来他的目的是要拔下她头上的花钿。
当年在那寒冷的夜晚中,花钿上那一抹让月光照得晶亮的光彩,是他此生所见最美丽的光亮。
虽然不舍,但之后也多亏了那支花钿,才能让他换了不少银子,找了大夫医治于乐柏,数日后两人来到烟花京城,他便进了悦客来当店小二。
这些年来,只要他有得吃,也少不了于乐柏的一碗饭,两个人相依为命直到如今。
他没忘记美女姊姊的愿望,他改要自己的外甥有个功名,不再让人瞧不起,只是这些年来他的日子好过了,一颗心却莫名的越来越感到空虚,渐渐忘了一开始的初衷……
叶初云眉头一皱,这小子虽然常惹他生气,身上却有股不容轻视的气势,就像一个出生显赫的官家子弟,而事实上,他也确实是,只不过是个被丢弃的庶子……
此时,尤金上前,送上一碗墨黑的苦药,于乐柏连眉头也不皱一下的直接一口喝完,他的胃还是有些闷闷的发疼着。
他胃痛的毛病是因为跟着叶初云被赶出府的那段苦日子受的损害,从小落下的病根,寻遍名医也无法根治,于是就这么拖着。
想起过去,还真是说不清道不明,于乐柏闭上眼,索性不想了,他轻声说道:“舅舅究竟是听到了什么话,让你这么心生不平?”
“还不就是那个李儒新。”收拾杂乱的思绪,叶初云气愤的说。
这个名字于乐柏并不陌生,三年多前的科举,要不是当时他的身子不适,病得连床都下不了,那年的新科状元未必是李儒新。
印象中这个状元郎长得俊俏且风度翩翩,这些年来在京城里益发出尽风头,尤其近来备受皇上喜爱,走到哪里自然难掩其锋芒。
而和状元名头擦身而过的自己,虽然是窝在千佛寺里过着清净日子,却从不觉得有一丝不快,直到今日他知道了原来李儒新是颜亦岚的未婚夫婿……
想起她风风火火冲向他,以为他要寻短而舍身相救,却硬生生撞伤他的脚的事,他的嘴角几乎忍不住要勾起。
于乐柏闭着眼没有露出半点心思,一开口依然云淡风轻样,“舅舅,你别因人家是状元郎就处处针对他,纵使当年我身子健朗,文采未必真能胜过他,状元之名未必非我莫属。”
事实已摆在眼前,于乐柏承认在那场比试中他输了,他人没出现,未战而败也是败,而今人家风光,在世人眼中李儒新是状元郎,而他不过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读书人,确实不如他。
“谁管他文采如何,我只是看不惯一个个换了身分就忘了分寸。”在叶初云心中,那些官啊,他是没几个瞧得起的,“自以为有了点权势就高人一等,眼睛长在头顶上也就算了,没想到还一天到晚只想着算计人。”
“这话怎么说?”
“李儒新自小就定下了门娃娃亲,如今有了权势却嫌弃对方配不上现在深受皇恩的他,一心只想着要退亲。”
退亲?!于乐柏缓缓的睁开双眼。
叶初云低着头,将最后的几笔帐对好后阖上账本,看向于乐柏的眼神闪过一丝没有说出口的担忧,“怎么脸色这么难看?要不要再请大夫来一趟?”
于乐柏挥了下手,“不用了,我已经好多了……舅舅,你刚刚说李儒新想退亲?”
“嗯。”叶初云站起身将账本和装着银票的木盒给锁进一旁的柜子里,小心翼翼的将钥匙收进衣襟里,这些账本和银票可是他的命根子,“想想安侯爷也算是咱们悦客来的常客,懂茶、惜茶,可惜一片忠心却落得今日局面,连自己闺女的亲事都要被退。”
“平白无故的为何退亲?”
“自然不是平白无故,他们那些达官显要要的是门当户对,虽然安侯府再怎么不济也还有世承爵位,可安侯爷如今在朝廷失势是事实,反观杨大人是皇上眼前的大红人,他的嫡次女杨冬晴初长成,颜、杨两家一比,李儒新就算瞎了眼也知道要选哪一个。”
叶初云的口吻不平,但也不到同情,毕竟这世上每日都会发生大小事,若每件事都要同情也太过累人,再者悦客来里的贵客来来去去,若真的每个都要论交情,那安侯爷还未必排得上名,他顶多在背后议论个几句,没兴趣去插手那些狗屁倒灶之事。
在酒楼里送往迎来,最不缺的就是小道消息,哪家的小姐做了什么事、哪家的少爷又闯了什么祸……越是富贵,挖开其中根底越是臭气冲天。他自己就是看着他的姊姊在大宅院里一路走来,最终却落得香消玉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