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青云非常听话的配合,虽然她的嘴巴早已经因为笑了一整天而变得僵硬,但是,她仍尽最大的努力,将每一次笑容,展现得无比幸福和完美无缺。
她觉得“行尸走肉”可能是目前的状况下,对她最好的形容词了。她的脑子在几个钟头前便成真空,完全没有自我的思想及意识。只知道随着一旁的助理摆动作,听着摄影师的口令修正姿态。
早知道这是椿这么累人的差事,打死她也不干!
“新郎把新娘子搂近些,还有,两人的表情再亲密些。”摄影师又在发号施令。“这组拍完就换装!”
步青云和他——还不知姓名的新郎,互相笑了笑,借以解除两人之间的陌生尴尬。
也许是鬼迷心窍吧!当她的同学,也就是这家摄影礼服公司的老板娘,邀步青云充当一次免费的模特儿时,她竟连想都没想的,就在电话中答应。
本以为是件好玩的事情,如今,被折腾得全身虚脱,才知道后悔莫及。
步青云心里想着,这真是花钱找罪受!要是我结婚,绝对不再来此受罪!
结婚?这个念头就像一股强大的电流,迅速的流窜她全身。她有点承受不住的轻微颤抖,清秀的眉头,也在不知不觉中紧紧深锁。
她虽然那个多年来自己一直视为将来理所当然的结婚对象——李奇——分手了近一年,可是一想起他,仍旧不免心里一阵悸动。毕竟,长期投入的真情,是无法说忘就忘。
这位新郎感受到青云的变化,他的讶异透过年轻稚气的眼光表露出来。
“怎么了?”他问。这是今天合作了这么长的时间中,他和她交谈的第一句话。
步青云很快的恢复了正常,她耸耸疲惫不堪的肩膀,“太累了吧!”
半信半疑的他,并没有再追问。而且,他们的工作太紧迫,根本也没时间让他们作更进一步的交谈。
步青云又重新跌入她痛苦的回忆中——
当初她和李奇在他赴美之前约定好,等他学成回来便结婚。
誓言仍那么清晰,思念他的情感仍那么浓烈,没想到,却盼来了他的喜帖。
她在特别想念他的那一天,收到他寄自美国的结婚喜帖!距离他们的约定也不过才半年的时间。更可笑的是,他居然还能在前一封信中信誓旦旦的说爱她。
“爱情,真是世上最不值钱的东西。”她无声的嘶吼着。
“收工!”摄影师说出了今天最中听的一句话。
在冥想中,时间倒也过得容易些。
仿佛接到解放的命令,步青云动作迅速的卸下身上那一大堆不属于她的行头,包括一脸的花花紫紫。
双脚才踏出摄影棚的大门,步青云被眼前一位黝黑的男孩叫住。
她一向眼拙,面对这位似曾相识的男孩,怎么也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忙了半天,还没机会互相介绍呢!”她露齿一笑,是个相当健康的男孩。
“哦!原来是你!”她恍然大悟。他,不就是今天的新郎吗?卸了妆的他,显得稚气多了。但愿洗出来的照片,不会是老少配!
“我叫平定。你呢?”他拿出放在裤袋中的双手,算是较慎重的态度。
“步青云。”她干净俐落的介绍。
“什么?”他灵活的眼珠子转了好几圈,最后停下来的时候,是充满着兴奋与惊喜的眼波。“真是好啊!绝配!”他不住的点头,搞得青云莫名其妙。
青云投给他一个问号。
“没事!”他又笑笑,他可不想太早吓走她。“我能不能请你喝杯咖啡?彼此聊聊,认识认识。”
“我累了,再也没有体力去做别的事情。”她婉转的拒绝。
“那——至少留个电话吧!你可是我好不容易遇见的合适对象,岂可让你轻易溜走?”他说得一点也不脸红心跳,仿佛他非常习惯对任何陌生的女子作如此的表白。
这种单刀直入,绝不拐弯抹角的直爽个性,她曾经欣赏过。可是如今,却令她厌恶。因为,李奇就是这样的个性。
“你不觉得我对你而言,老了点吗?”这男孩绝对不超过二十五岁。青云差点以为自己要走老运了。
“你以为我要追求你?”他夸张的巡视青云的全身。“你不像是个会想入非非的人嘛!再说,你早就该过了那个年纪,不是吗?”
这个回答简单直令她无地自容,好像自己拿了块砖头砸到自己的脚,痛得很,却不意思叫出声。
“开玩笑,别介意,好吗?”平定赶紧声明自己的意思。他告诉自己,此次非得成功不可!更何况她姓步呢,“平步青云”,他简直越想越乐。“我没有恶意!只是希望和你交个朋友罢了。为表示本人的诚意,我愿意提供更详细的资料来证明自己是‘好蛋’,不是坏蛋。我今年二十四岁,目前是冈山空军官校的学生,这学期毕业典礼之后,我就是正式的飞行官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皮肤这么黑,头发这么短。
“我今年二十六岁,该叫姊姊吧!”她乘机倚老卖老。
“是的!姊姊。你都用‘欧蕾’吗?一点也瞧不出你原来这么‘老’。”他真的顺从的叫了声姊姊。
身为家中老大的青云,从来不曾被弟弟妹妹如此尊称过,不由得,她对平定有了些好感。
也撕下一面记事本,写上姓名、电话。“给你!下回姊姊请吃饭!现在,我真的必须回去补充体力了。”“遵命!”行个漂亮又正确的军礼,他满心欢喜的将电话号码放在皮夹里。“姊姊再见!”
“再见!”
望着青云扬长而去的美丽背影,平定年轻的脸上浮现的是众里寻她千百度的雀跃。他不得不先叹造物者巧妙的安排!
也许,更该感谢他的学长。因为,平定是在学长的结婚典礼上担任伺仪时,被摄影公司的特写镜头补捉到他那俊俏非凡的外表,才能够出任这一季的广告新郎。
有机会出来玩玩,又可赚一笔钱作为犒赏同学的基金,何乐而为?
他像个真正的准新郎一样紧张,早早就来到摄影棚,化好妆,穿戴整齐,假新娘才匆匆赶到。
一见到她,先前丽怪她迟到的心理,顿时消失无踪。
她有一种吸引人的特质,可以感觉,却无法形容。当下定第一眼接触到她时,便打定主意将青云列为他长期计划中的理想目标。
摸摸皮夹,他轻快的吹着口哨,他有自信,将青云引入计划中。
“我得先好好拟定对策,这一次,只准成功,否则,就真的有人要成仁了!”他对着自己嘀咕着。
然后,他优美的身影投入五光十色的霓虹夜色,他的心和热闹的高雄夜景一样,期待着明日耀眼的朝阳。
平定连续打了一个礼拜的电话,可是,却从来没有人在电话那头接起话筒。
今天,他给自己计下最后期限,如果再没有人接,他就要放弃他的锲而不舍。
电话铃声响了有一百次吧!他仍然不愿挂掉,他不肯相信步青云给的是一个假号码。
但,他终究还是放弃了,纵使他是如此不甘心。
可是,她好不容易花了好几天心血所研究出来的必胜绝招,怎能就此无疾而终呢?
“喏!这一次是给你机会,你可得好好把握!”他替自己打到有利的借口再打一次电话。
“喂!”青云慵懒疲惫的声音在第三声铃声结束时说着。
习惯了几十声,甚至几百声无人接电话的铃声,平定这会儿反倒被吓了一跳。
“姊姊?”他不太确定的叫着。
“我是步青云,您是哪位?”她仿佛被掏空精力般的虚弱。
“很多人叫你姊姊吗?”平定心中暗叫一声,谢天谢地!“我是平定,记得吗?”他对自己上表深具信心,他不相信步青云这么快就会忘了他这种英俊得有点过分的人。
“喔!”她淡淡应了一声,教人搞不懂代表的是什么意思,高兴?抑或是厌烦?
“我找你好久了!差点以水你欺骗我的感情呢!”
他兴匆匆的说。
“实在对不起!能不能请你明天再给我电活?如果你方便的话。”她依然是那样乏力的声音。“我累得没办法再应付其他的事了。”
“行!我明天再打,bye—bye!”
这个人怎么这么容易累得半死?他纳闷得很。
不过,这并不是重点,要紧的是,他找到她了!而这代表着,他万无一失的妙计又可以上场了。
“当机会已经消失时,千万记住,再给自己制造一个机会!”他快乐的对自己说着。
当清晨的第一道曙光划破天际,像小孩一样兴奋的平定,带着一颗强烈期待的心,从梦中醒来。
他决定争取时效,在上课之前,打电话给步青云。
“喂!”这一声清脆有力的招呼,可以想像她已经过于一个充分休息的夜晚。
“姊姊,是我!”他嘴太甜了,每一声姊姊都如此亲昵及顺口,令人没办法拒绝他的纠缠,更不敢怀疑他的诚恳。
“你好!”她也亲切的回应。“这么早?有急事吗?”
“不是!今天一整天有飞行课程,只现在有空。
没吵醒你吧?”
“你说‘下次’请我吃饭的。”他的脸皮果真不是普通的厚。“我明天放假。”
“今晚或是明晚?随你方便。”她也是个性情中人。
“今晚吧!顺便去看看上回的照片效果如何。”
“好!就约在门市部见,见面后再决定吃什么。”
她的内心其实满讶异他的性急。
“那就晚上见罗!”
“晚上见!”
华灯初上,步青云和平定双双进入“梦情人”的门市部。
青云将头发在颈后梳成发髻,脸部的轮廓因而清楚的展现出来。她的温柔与恬静,在举手投足之间散发出教人无法阻挡的魅力。一袭绿色的连身洋装,衬托得她更具女人味。
平定看傻了眼,他不相信现在这种社会竟有这么出尘的女子。
他继而一想,世上都能有他老哥那种出世的人类,怎不会有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
“这么巧?”青云的同学,也就是老板娘,惊讶于青云和平定相偕前往的这一幕,竟问了一句连自己也觉得愚笨的话。
“我们来看看效果如何。”青云无视于江莉玲的失常反应。
“不会这么快就出又入对吧?这可不像你的作风!”江莉玲暧昧的在两人之间来回审视。如果因此而成就一椿姻缘,不也是椿美事?
笑一笑,摇摇头,她并没有为自己辩解。
“老板娘,别误会!我和姊姊之间纯洁得像白纸哪!”他挺气这位爱幻想的三姑六婆。万一事情被她搞砸,那才划不来呢!
“哟!小姐不紧张,反倒是先生紧张。‘姊姊’?叫真的还是假的?”江莉玲不仅爱幻想,她的尖酸更像是个无情的杀手,可以任意摧毁在她眼前的一切。
平定几乎有些按捺不住,心中的不快渐渐公成眼底愤怒的火把。他相信,如果她不停止令人难堪的抽丝剥茧,他肯定会控制不住骂人的冲动。
“别再胡说!”青云显然很习惯她同学的“惯性”,她的脸上甚至没有半丝一毫的不高兴。她的声音煞是好听!又柔又软,似乎能软化任何坚硬的东西。
平定忽然觉得有麻烦,这位步小姐该不会真的喜欢上他吧?这可糟了!
眼中未燃烧的怒火,随即被略显忧虑的目光取代,对他这个活泼开朗的人而言,这抹忧虑无疑是他脸上最唐突的表情。
“老是什么也不吭一声的闷葫芦个性,真受不了你。”江莉玲果真不再继续只有她一个有兴趣的话题,抱在她手上的厚厚一本大相簿,此刻才得以被展开在男女主角的眼前。
“好一对郎才女貌!可惜,默契不足,属于小夫妻间的亲热程度表现得不是很够。或许,如果你们肯重拍,效果会好很多。”
青云望着一个个洋溢着止不住笑意的新娘子,真不敢相信自己能这么漂亮。在这一瞬间,她亲切点就以为自己真的是待嫁的女人。
“怎么样?”她并不期待平定的回答,只是一个习惯性的语调。
镜头下的平定要比本人成熟些,可能是手势及动作被限制住的关系吧!照片上的他,沉稳多了。
“你本人好看多了!”他看了半天之后,只提出这个看法。
“这两份毛片,送给你们一人一份。”江莉玲拿出两个小袋子。
“我们该走了。”将毛片放入皮包,青云便打算离开。
“是!不妨碍你了!”江莉玲仍热中得很。
“你今晚特别安静。”青亏心想,短短的电话中,你讲的,话都要比现在多呢!
“我不喜欢聒噪的女人!”原来他在作无言的抗议。“真奇怪,你的同学和你的气质,一点都不搭调,差太多了!”他吐吐舌头,似乎这是颇令他困扰的疑问。
“乖乖!这样的女人竟然能这么快就把自己嫁掉,他的老公一定不是个简单的人物,非大愚就是大智。”
“她只有在熟人面前才会这肆无忌惮。”她不喜欢平定这种强烈排斥江莉玲的心态。“你不是要我请吃饭?这么走着是不会填饱肚子的。”
“吃饭是小事,咱们慢慢聊吧?”他兴趣并不是吃饭,“对了,为什么连续找了你一个礼拜都找不着?”
他的计划第一个步骤是“身家调查”。
“真不巧!我整整上了一星期的班。”
“什么工作啊?姊姊!”他又叫了声,甜言蜜语是最能攻下心防的。“哪有需要一天二十四小时不断的工作。”
“医院!我是小儿科普通病房的护士。这段期间,医院中一半以上的护士都参加高普考去了,剩下我们这些老弱残拢在医院待命,才应付得了护士荒。”
“原来如此!”他一个劲儿的直点头。“太好了!你居然是个护士。天助我也!”
“什么?”她不明白他的话。
其实,她一向怕生的,更别提和一个几乎陌生的异性相处。但不知为什么,面对平定,她的心却是舒坦、轻松的。或许是曾拍了最亲密的人才会拍的照片之故吧!又或者是平定口口声声的“姊姊”吧!
“我快毕业了,姊姊能不能参加我的毕业典礼?”
他急转成另一个话题。
“日期必须先告诉我,这样才能预先排休假。”她答应了。
“我先告诉你,那一天我父母、还有哥哥都会来,我哥哥是一位医生。”他特别为哥哥加注。
“会不会不妥?”她倒没想到需要面对这么多陌生人。
“拜托?”他眼中是热切的期待,这种眼神,医院的病重身上常常可以找得到,她是无法拒绝的。
经过短暂的内心挣扎,她还是无条件投降。毕竟,在这个世界上,她最不愿意也不忍心看的,就是小孩子失望的眼神。
“姊姊,你这么善解人意,围绕在身旁的护花使者,应该不少吧?”平定侧着头,小心翼翼地问。这个问题,是目前他最关心的。
李奇?
纵使一切已成定局,纵使他如此伤她的心,纵使他是个混蛋加三级的烂家伙,可是,她总是不经意的又想起这个男朋友。虽然事隔多时,她的习惯还是无法在一时之间改变。
平定见青云没有回答问题,但是,在她一向温柔的脸孔上,却隐约见到痛苦的纠缠,眼眶中更见晶莹的泪水在闪烁,心思敏捷的他,一抹诡异笑容由小而大的扩散开而。
“是他没福气!”平定大胆的假设,并且试图安慰她。只是,他的笑声却让她听起来像是嘲笑。
泪水终于滚落青云洁白的脸颊。
“不,你千万别误会,我绝不是在取笑你!”他不免慌了手脚。这可不是他能够应付的场面,他紧张的控制住自己的笑意。
青云抬起迷蒙的双眼。“不关你的事!”虽然她极力想控制自己的泪水,可是,她眼眸中的盈盈秋水,却教平定更于心不忍。
“我……”平定顿时词穷,不知该如何收拾自己闯的祸。现在,再怎么怪罪自己也无法收回找错时间的笑。
“别再说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用手背拭去脸上的斑斑泪痕。“我很没出息,是不是?这么久了,想起他,仍然会哭,唉!这眼泪真不值钱。”
“发生了什么事?”他松了一口气,缓缓的开口。
“我知道我们并不熟,这样问你,或许冒犯了些,你可以不必回答。”
她紧闭双眼,轻轻的叹息。良久,她从沉思中醒过来。“快一年了!他结婚快一年了,我却还在这里想他,真可笑、真可悲!”他小巧的鼻子,又是一阵辛酸,可是,这一次她倔强的禁止悲伤的发泄。“我的故事,不过是那些数不清的老掉牙故事中的一则。
相识多年,他到国外追求更高深的学位,不到半年,却追到他的另一半!真想不到他追求异性的成绩要比追求学问的成绩高出太多。”
“我不是说过吗?是他没福气!”
“是啊!如果我早些认识你,早些有个想法,说不定我早就不难过了!”她露出许久未见的笑容。“也许明天开始,我可以在医院公告征婚启事了。”
“哇!这么快就恢复了?”他看着她装出来的笑,似乎夸张了点。
“这件事我一直没向任何人提,很多人还一直以为我等着他回来结婚。很奇怪,如今说了出来,倒觉得愉快多了,有种一吐为快的感觉。”她又露出一排贝齿。这一次,她自然多了。
“放心吧!你一定可以找到更好、更值得你爱的男人,而且,我认为应该就是医生。”他说得斩钉截铁,俨然已经能看透目前,剖析未来。
“真的?”她噗哧一笑,为他的铁口直断投给一个不予置评的眼光。
虽然她在表白一切之前,便已在内心作了决定,再也不为李奇浪费一滴眼泪,但是,接纳另一个人来填满心中的这个空位,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她需要更多的时间来证实世间确有坚定不移的情爱;她需要更多的事实来印证爱情不只是诗词中梦幻的产物。及歌词中虚构的绮丽。
“知道为什么我不喜欢相片上的你吗?”平定打破短暂的遐思及静默。“因为你带着太多的心事及忧愁陪你上镜头,而且,厚厚的一层化妆把你的气质完全遮蔽住。你的起初与温柔,在镜头前都失真了。那种镜头前的美丽,对你而言是一种侮辱!”他像极了一位资深的美学主义者。
“你这是恭维?还是……”天啊!她觉得自己一定疯了,要不然怎会在一个晚上跟一个几乎是陌生的人讲这么多话?!
“姊姊,”他的脸上是不容置疑的诚意。“请不要怀疑我的动机,好吧?我以人格担保,绝无恶意!况且,我保证我将会是你的幸运符!遇见我,从今而后,你一定事事顺心,包括——爱情。”
可能吗?
在青云内心深处,开始有了殷切的盼望。
好什么都不求,只希望能抛开爱情的包袱,让自己重新来过。毕竟,人生的意义,不是只有爱情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