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路上的沉淀,语瞳益发不解自己刚才的心境。严格说来,什么事也没发生,然而偏偏无端心旌荡漾,吹皱一池春水。
语瞳忽然恼怒起来!车在她家楼下一停住,她立刻丢下一句:
“谢谢,拜拜。”推开车门就走。
“喂——”
以淮突如其来的声音喊住了语瞳,喊得语瞳的心陡地狂乱怦跳,迷茫回过头来等下文。
他淡淡一笑,一个足以令她心跳停止的迷人笑容。
“没什么,只是跟你说句再见。”
车窗缓缓上升,车子扬尘而去。语瞳傻了,脑子混混沌沌,神思恍恍惚惚,她几乎不敢去面对自己真正的心意,更不明白以淮在心里想些什么。
她爬上公寓三楼,在皮包里翻找钥匙,然而钥匙还没找到,门就从里头被打开,语蓓大惊小怪地站在门口——
“老天!你终于回来了!”
“怎么了?”
语瞳讶异地问她,更惊讶的是,连妈妈也生气地坐在客厅里。
“你一下午不见啦,你同事说你请假,临时有事要找你,大哥大又打不通,打回家里来问,我们哪里知道你请假!还以为你发生了什么事,怎么突然不吭一声就不去上班了?!”
“突然不想上班嘛。妈,我廿四岁了,别那么紧张好不好。”语瞳无所谓地说。说到大哥大,语瞳这才发现一下午果然都没听见半声铃响,而她居然也没注意到。从皮包里翻出电话来一看——
“没电了啊。”她诧笑。
“不是我们紧张,”语蓓坐下插话。“是你那些同事紧张,还有你男朋友啊,找不到你,以为你怎么了。”
慕淮!好像直到这时语瞳才认真想起了他。她眨了眨眼睛,心中有股无以名状的复杂情绪在翻搅。
“姊,不对劲唷,你怪怪的。”鬼灵精的语蓓,凑在语瞳身边悄声说:“说老实话,你下午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事?”
“哪有什么事!”语瞳心虚而遮掩地故作轻松。“想说公司反正不怎么忙,临时去找一个朋友。”
“朋友——”语蓓唯恐天下不乱似地扬高了声调——“什么朋友?”
“你的问题真多耶!”
语瞳烦躁地发起脾气来。语蓓被怒火扫到,吐吐舌头,骤然响起的电话铃声让她有事做,她立刻接起了电话。
“唔,”一朵诡异的笑容从语蓓的唇边浮现,她把话筒递给语瞳。“你男朋友找你。”
语瞳莫名其妙地惊跳了一下!皱紧眉头,恨自己无来由的奇怪反应。又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遂一下子理直气壮了起来,接过电话。
慕淮的声音平和依旧,却掩不住担忧。
“一下午所有的人都找不到你,以为你失踪了。没事吧?”
“嗯,我跟朋友出去了。”语瞳似乎想坦白些什么,以示自己的光明正大,于是又补了一句:“跟殷以淮。”
电话那头的声音消失了。老半天,慕淮才勉强而生硬地:“你跟以淮出去?广告的事吗?”
“不是。”似乎开了个头,接下来的一切就如水流般顺畅,语瞳不觉得这其中有什么是慕淮不能知道的。
“我觉得我之前对他的看法有些误会,所以去找他,我们一起去山上野餐,就这样。”
“你在家等我,别再出去。”慕淮的声音忽然失去了一向的从容,变得急迫而恼怒,他重重吸气。“我现在立刻去找你!”
“干嘛那么急?喂?喂——”语瞳不可置信的瞪视着那只话筒,慕淮居然不等她说完话就直接挂断了!
犯得着那么紧张吗?语瞳心里也起了一把无名火。
她跟慕淮的交往最特别的一点就是自由,彼此都保有自由。语瞳从来不过问他的交友状况,自然语瞳也有权利拥有其他的异性朋友,一向是这样的,怎么慕淮的反应一下变得那么激烈?
就算是殷以淮好了——他不承认而厌恶的弟弟。语瞳极端地想:这也是她的自由不是?慕淮不喜欢他,不见得她就不能把他当朋友。
半个小时不到,慕淮已来到她家门口。他按对讲机,语瞳去开,他简洁一句:
“你下来。”
语瞳觉得莫名其妙,心里又气!慕淮从不拿这种命令的语气跟她讲话的!下了楼,踩得脚步重重。
街灯下,慕淮镇定地站着,眼底是一片严肃,语瞳没见过他这样的神情。
他一看见语瞳就走过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急急审问似的:
“你跟以淮见过几次面?你们经常一起出去?”
语瞳皱眉甩开他的手,不解他情绪的转变为何。
“你说什么呀!只是那时候在南部拍广告的时候他也在,就这样罢了。”
“那你今天为什么去找他?还跟他一起跷班?!”慕淮的神情其实不只是严肃紧张,更像是忧虑。
“我说过了呀,”语瞳烦起来了。“我在南部看不顺眼他傲慢的样子,跟他吵了一架,后来觉得自己也有错,就去跟他道歉,然后两人去山上走走——我跟我男的同学、朋友都有可能这么做的,你紧张什么?”
他直勾勾地瞪着语瞳,语瞳的神情自然不像作假,而他眼神里的阴鸷烦忧却久久无法平复。像是为了平抚自己太过激昂的情绪,他燃起了一支菸,非常深沉地思考。好半天,才缓缓沉声开口:
“我紧张,因为我担心你……被他利用而受伤。”
这话太严重。语瞳本能地拧起眉。
“你为什么这么说?”
“为什么?”慕淮重复了一次,像在思索可用的言词。末了,才像是放弃地长长吐出一口烟。“我一直没告诉过你,我家跟殷以淮之间的渊源。”
“无所谓,”语瞳摇摇头。“谣言我听得够多。而且下午殷以淮也说了些,基本上都是差不多的版本。”
慕淮把才刚点燃的菸干脆踩熄在脚底,所讲出来的话,也比较直率了。
“好。不管你听的是哪个版本,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我父亲在殷以淮廿四岁时终于找到他,那时他母亲刚过世,他只是个刚出社会的小小助理工程师,我父亲觉得愧对他,于是带他回台北。”
他顿了顿,再说:
“从来不曾见过面的兄弟姊妹忽然相认,你不能要求我们立刻兄友弟恭。而我们逐渐也发觉在以淮冷漠的面具下,其实有更多的恨——恨我母亲当年如此对待他们母子,甚至连我们一同恨进去了。”
语瞳静静听着,插不上半句话。恨?是的,就算不是恨,任何人也能清楚地发现以淮对殷家人的那种嘲讽与不屑;可是异地而处,换成她是以淮,换成慕淮是以淮,没有人能有忍怒不言的涵养呵!
“我家的麻烦事,我想你也不见得有兴趣听,我唯一想告诉你的是,”慕淮的眸子在夜中更显深沉,像两口看不见底的深井。
“以淮长年待在国外,然而每次回台北,他总带走一样东西。第一次,我父亲给了他IMP,美国的总监位置;第二次,台北的广告公司挂了他的名;第三次,也就是我父亲过世的那一次,他分到了我父亲的遗产;这回,我父亲走了,他不能再从殷家带走任何东西,于是我怕他想带的是……。”
语瞳不由自主地抬起视线,等着慕淮说下去。慕淮定定地看她一眼,缓缓吐出一个字:
“你。”
语瞳又惊奇又骇异,脑子里乱纷纷,本能扬高了声调:
“你——怎么会这样想?!”
“这是非常简单的联想。”他凝视着语瞳,眼里有着撒不去的阴影。“财富地位他全都有了,而且再不能从我们手中得到更多。然而他知道我喜欢你、在意你,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利用你来打击我。”
语瞳微张着嘴,思绪一片混乱!头一个掠过她脑海的,竟是下午以淮称赞她的那番话——对她几乎是剖心置腹的谈心,这些会只是计谋、是他铺好的一张网?
不!在她内心深处,她竟不愿去相信。她喊了出来;
“别把殷以淮说得那么可怕!别因为你们之间的恩怨,就把他定了罪!”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
“我没有刻意毁谤他,也没有定他的罪。事实上在没有证实以前,这一切当然可能只是我的猜测,只是……。”
他走到语瞳面前,突如其来地把她拥入怀中,那么地紧,似乎怕他一放手语瞳就不见了似的。
“我太在乎你。所以我不能容许任何可能,你懂吗?我绝不会让这种事有机会发生。”
慕淮语气中流露的认真与情感,是语瞳从不曾在他身上发现的,她因此而屏息了,心里陡地漫起一种感动;她说不出话来,只是任凭他强而有力的臂膀紧拥着她。
“也许是我自私,也许是我多虑,”他轻轻拉开她,深深望进她的眼。“但是我不敢想像,万一事情真的如我所猜测,会是怎样不可收拾的一种结果。所以语瞳,”他咬咬牙。“答应我,离以淮远一点!”
她讶异怔住,有些不敢置信。她从来没想过慕淮对她的感情会这么深;一向慕淮对她表现得理智,甚至保持着距离,而他现在的这几句话,却让她满怀感动,想掉眼泪。
语瞳不语,只是直接投入他怀中,算是答案。似乎理当是这样的,她先认识的是慕淮,她先接受的是慕淮,在他们之间不该有别人介入,不管慕淮的顾虑对还是多余,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她是应该答应慕淮的请求。
至于下午对以淮所产生的那些奇奇怪怪的感觉呢?语瞳在慕淮的胸口轻轻摇头,摇掉了那个名字。
失眠的困扰搞乱了语瞳的作息,幽邃无底的记忆将她从沉睡的遗忘中狠狠拉起,剖开她的心门严厉烤问她,不放她逃。
好端端睡在床上,也会想起以淮;翻了个身面向墙壁,记起很多事——贴心的殷慕淮,令人迷眩的殷以淮。
语瞳重新翻过身,平躺在床上,便再也睡不着。
早上,语瞳拖着睡眠不足的躯壳去上班,尚未打开电源的电脑萤幕映出她一双惺忪的眼。她开始写她最拿手的企划书。搞不懂为什么爱情不能像排版面,按部就班安排好?
她躲着殷以淮。算是刻意吧?他打过电话来,被她三两句打发掉。以淮不是一般男人,他倨傲如此,只要一次受到语瞳的这种待遇,就不会自讨没趣再来试第二次。
她应慕淮的要求避开以淮,但却掩盖不去自己心里已经长成的某种感觉;也许她可以否认,但以淮始终吸引着她——以他傲慢待人的方式,以他嘲讽疏离的方式,以他阴郁冷漠的方式,以他昙花一现展露温柔的方式,让她沉入漩涡无法脱身。
慕淮无疑是个好对象,毋庸置疑的。他年轻多金、温文儒雅、体贴理智,没有女人能否定他完美的条件;而以淮,却是那种即使他有一百个缺点,你还是无法自制地被他吸引的那种男人……。
她上网路,不由自主地找寻更多关于伊露瑟拉——那个小岛——适合渡假岛屿的资料。
葛雷格城,遍植凤梨,十二月的强卡努庆典,一个缘自当年非洲奴隶的假期,终于自由的假期……。
自由自在的庆典,自由自在的岛……似乎在那座岛上,人终于能顺遂自己心意地惬意生活。
她用印表机印出一张岛上凤梨节的图片,阳光、蓝天、自在欢乐的人……然后用硬纸板裁出一个相框,放在电脑旁。
“语瞳,交钱!”
而雅忽然在她身后出现,手心向上,理直气壮地向语瞳要钱。语瞳的视线从伊露瑟拉中拉回来,不解地看着而雅——
“你忘啦?上次说好周休二日找地方去渡假的呀!北海岸的饭店都订好了,一人两仟八,交钱来。”
渡假?好像有那么一回事。语瞳翻翻皮包,早上刚巧放了三仟块进去,全部掏出来给而雅。
“收钱找钱,烦死了!”而雅翻着皮包找零钞,抱怨着。“殷以淮殷慕淮临时都说要去,连带就多了一堆女生也要去,累死我了!”
语瞳一楞!
“他们都要去?”
“是啊。”而雅朝她眨眨眼笑笑,跟着就去向其他同事收钱了。
语瞳懂得而雅眨眼的意思——殷以淮,而雅的偶像。
以淮要去,慕淮也要去,到时说不定搞得一团乱。她要躲以淮,是不是不要去算了?
正思考着,背后有人说话——
“咦?而雅不在?”
她整颗心倏地提上来!太寻常的一句话,没有任何特殊意义的一句话,语瞳可能一天听上几十次这种话,但却不像此刻那般让她震动。
“而雅……不在位置上,你找她有事?”
语瞳有气无力地转过椅子,仰头望进一双黑夜般的眸子。她像霎时走进漆黑不见五指的夜幕中,迷失了!
“她要我来交钱,奇怪,自己跑哪去了?”
以淮拉开而雅的椅子,自然潇洒地坐了下来,暂时没有离开的意思。语瞳忽然懂了,以淮来找而雅只怕是借口,来找她才是真的吧?
语瞳暗暗咬牙,她必须维持正迅速消退的理智;她勉强自己移开视线,不去正视他那双具有穿透力的眼睛、性感而揶揄的薄唇。
“你等一下,而雅应该很快就回来。”
她强自镇定地说,想把椅子转回去面对办公桌,然而以淮长腿一伸,卡在语瞳与办公桌之间。她转不回去了。
“你在躲我。”
迷人的嗓音,吐出来的话却是平平淡淡,语瞳听进耳里心里一阵悸动,她飞快深吸一口气,替自己呈半瘫痪的脑子添一点氧,本能地说谎:
“我没必要躲你!”
他端详着她,穿透似的澄澈眼眸中泛起冷冷嘲弄:
“殷慕淮叫你远离我吧?是不是?他把我说成是无恶不赦的大恶人没有?”
他猜到了。
语瞳无言以对,拍开他卡在椅子与辨公桌之间的长腿,一言不发地面对办公桌整理桌面。她几乎可以想见以淮现在脸上的表情,必是森冷失温,冷淡得像是受了伤害。他会因为这样而受伤?这会让他觉得受到伤害?除非,他对她也有着相同的异样感觉。
这样的想法让语瞳怦然悸动,不敢再想下去,也益发开不了口。
隔了半晌,以淮说话了,他淡然说:
“我下星期回美国。”
语瞳没料到他说的是这个,楞了楞,未经思考便说出来:
“忽然决定的?”
“我走了不是很好?”他讥嘲地笑笑,站起身来走到语瞳的身边。
“你可以当作从没认识过我这个人,慕淮也不必紧张个半死了。只不过……。”
他的视线忽然落在语瞳电脑旁那张伊露瑟拉的风景。他微微一怔,情绪似乎起了波荡。
他修长的手指划过那张图片,别有寓意地说:
“不管怎样,我的某个部分,已经被你留在生命里了。”
语瞳大惊,反射动作地一把盖下那张图片,然而这么做却只是欲盖弥彰,当下她又后悔起来,恨自己竟在他面前手足无措。
所幸以淮不曾继续追讨那张图片。语瞳设计的那个纸相框是双面的,一面放上了伊露瑟拉的风景,另一面则随便摆了张杂志剪下来的摄影作品,上头是两个嘻笑的小孩。以淮拿起相框,却只是注视着那两个充满纯真笑容的小孩。
“有时候觉得,当小孩的时候真是最快乐的了。”他若有所感地说。
“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完全没有多余的顾虑,只要看见喜欢的人,也会毫不犹豫地向他展露情感。”他把相框还给语瞳,微微一笑。“如果我们都能像小孩那么单纯,那就好了。”
单纯是很多人的梦想,可也只能是个梦想。语瞳怔怔地从他手中接过相框,仍然不发一语。
“帮我把钱拿给而雅好吗?”以淮从皮夹中掏出几张钞票,放在语瞳桌上,不再多言,转身走了。
语瞳眨了眨酸涩的眼睛,胸口矛盾、复杂地拉扯着。
她眼中似乎到处都是以淮的影子,虽然他已离开,然而所有的影子碎成了粉末,漫天飘洒着,把她包覆在里头。
她到底该拿这个人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