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沈意飞在母亲卧房跟她起了争执。
朱美凤半卧在床上,双手抚揉抽痛的额头。「别说了,我头好痛。」
「我要你答应我,以后别这样了。」沈意飞很坚持。
「怎么?」朱美凤朱唇一撇。「是你那个高贵的老婆在抗议吗?说我丢了她的脸?」
「你明知道她不会这样说。」
「也对喔,人家可是有教养的淑女嘛!」朱美凤顿了顿,冷哼。「不过就算她不说,我也知道她心里想什么,她一定觉得嫁到我们家很委屈,尤其还有我这么个败坏名声的婆婆。」
「妈!」沈意飞不喜欢母亲话中的讽刺。
「我说的是实话。」朱美凤下床,彷佛有意跟儿子作对似的,端起茶几上的酒杯,一口喝干。「我早说过,娶那种女人进门只是自找麻烦,你偏偏不听我的话!」
「我们现在相处得很好。」沈意飞强调。
「你这样百般讨好她,她当然高兴喽。」朱美凤讽嗤。「听说你还为了她爱喝咖啡,特地去拜师学艺,唷,我说我这儿子,还真是个痴情种呢,就跟他爸一个样!」
沈意飞面色一变,凛然不语。
「不过呢,迟早你会尝到跟你老爸一样的痛苦。」朱美凤冷笑地一甩手,粗率地将空酒杯往身后乱丢。「当年他就是受不了你那个高贵优雅的大妈,才会逃到我怀里来,他说那种女人漂亮归漂亮,可是就像只古董花瓶,碰不得的,一不小心就会碎,啧啧。只要不顺她的意,就算在床上也会像条冰冷的死鱼……」
「妈!你够了没?」沈意飞气恼地低吼。
朱美凤耸耸肩,很不文雅地打了个酒嗝。「随便你吧,你不听我的话,将来就……呃,不要后悔。」
尖锐的嗓音刺痛沈意飞耳膜,他咬牙,冷冷扫射母亲一眼,撂下话——
「我从来不后悔!」
★★★
他从来不后悔。
或者该说,不允许自己后悔,就算明知自己想摘的是一朵开在水中央的清高荷花,很可能因此溺水,他也早就决定了不回头。
因为已经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沈意飞叹息,来到书房的开放式书柜前。最高层的书架,站着一双纸鹤,他拈起其中一只蓝色的。
这只,是清荷亲手摺给他的生日礼物,过了大半年,他依然小心翼翼地留着。
当时为什么忽然想向她讨一只亲手摺的纸鹤呢?他自己也不太明了,只是记得自己十七岁那年,隔壁班有个暗恋他的女同学,为了向他告白,摺了千只纸鹤。
女同学说,据说一千只纸鹤可以换一个愿望,而她许愿能与他交往。
他记得自己收到这样别出心裁的礼物时,有些惊讶,也有些不知所措,他对那个女同学毫无印象,当然也说不上喜欢。
当时的他,丝毫不懂得珍惜女同学的心意,冷酷地拒绝了她,他连自己都不爱,又怎么可能爱别人?他将纸鹤还给女同学,她哭了,坚持要他留下其中一只。
「至少你不能阻止我喜欢你,所以你留着吧!只要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个女生喜欢你就好。」
于是他留下了那只纸鹤,从此以后这寻常的小东西对他而言便成了最特别的,代表着某种爱恋与执着。
「一千只纸鹤,真的能换一个愿望吗?」沈意飞把玩着纸鹤,喃喃自语,这恐怕是青春少女才会相信的童话,但他现在却好希望童话能成真。
他希望自己爱的那个女人,也能爱上自己。
这难道会是奢求吗?
迟早你会尝到跟你老爸一样的痛苦,当年他就是受不了你那个高贵优雅的大妈,才会逃到我怀里来!
母亲尖锐的嗓音在沈意飞脑海回荡,他不得不想起父亲,那个影响自己一生的男人。
他曾经恨过父亲,因为自己与生俱来的私生子身分,让他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来。
如果他是个失怙的孤儿也就算了,偏偏谁都知道他有个有钱老爸,只是不能认他,再加上他还有个那样习惯卖弄风骚的老妈。
最可恨的是,他从孩提时期,便懵懂地看出父亲的心其实不在母亲身上,他们之间是一种不对等的爱情,母亲笨拙地依恋父亲,而父亲对她却只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情分。
如果两人之间没有他这个孩子,想必父亲早就甩了母亲吧?
他既然领悟了这点,母亲当然也不会傻到看不出来,而她的反应是变态地将他做为武器,要胁父亲的爱。
妈妈并不爱他这个儿子。
这个体认造就了他的愤世嫉俗,他恨自己身上的烙印,恨自己从出生便摆脱不了的血缘。父亲的元配过世后,他得以认祖归宗,但他一点也不感激,更加狂怒。
他不断地与父亲作对,一次次地忤逆使坏,父子之间一直处于紧绷的状态,直到某次父亲心脏病发,他察觉老人家的身子渐渐虚弱了,血肉亲情才唤醒了他。
他与父亲和解,与自己受伤的心灵和解,他不再像个孩子因为得不到真爱而愤怒,学着先付出自己的爱。
「你爱的是你第一任老婆,对吧?」他曾经这样问过父亲。
老人家听了,面色因震撼而发白,之后,痛苦地承认。
没错,他此生唯一的爱是他的元配,那个果断地与他私奔的千金小姐。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好好维持你的婚姻,还要来找我妈呢?」他问。
「因为我进不去她的世界。」父亲苦涩地倾诉。「虽然她是爱我的,也为我打开了心房,但我还是没法走进去她生存的那个世界。」
「那是什么意思?」
「她跟我是在不同的世界长大的,我们来自不同的环境、受不同的教育,她的家人朋友、她从小信仰的价值观,都跟我格格不入,我很想了解她,却还是无法真正亲近她——渐渐地,我开始害怕。」
「怕什么?」
「怕面对她,怕看见她眼里隐藏不住的失望,她就像个瓷娃娃,我不敢碰她,怕一碰就碎了,只想远远地躲开。」
「所以你才来找我妈?」
「嗯。」
当时,对于父亲的苦恼,沈意飞并不太能理解,但他现在彷佛能够体会了,父亲爱那个富家千金,就像他爱清荷一样,如履薄冰。
明知道她的世界跟自己的不同,还是克制不住想走进去、想亲近她,又怕她抗拒自己,一颗心便因此在悬崖边摆荡,随时都可能坠落。
虽然跟清荷的关系逐渐好转,也感觉得到她慢慢地对自己敞开心房,但还是得格外小心,一失足可会成千古恨。
不能太急,要有耐性。
婚后,也不晓得这样告诫自己几百遍了,有时候连自己都觉得自己傻得荒谬。
想着,沈意飞自嘲地笑了,又摆弄了会儿纸鹤,将它放回原位,正巧传来几声清脆的敲门声。
他深深爱恋的妻推门走进来,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行走的身姿娉婷秀丽,自有一股高雅气质。
「你在做什么?」她柔声问。
他随手取下一本书。「没什么,正想找本书来看。」
「喔。」她走过来,瞄了一眼书名,《巴菲特写给股东的信》,好无聊的财经书。
「有事吗?」他微笑,一眼就看出她对这本书没兴趣。
「刚我妈打电话来,这礼拜天要办家族聚会。」
「家族聚会?」
「嗯,我们每年都会固定办家族聚会,邀请所有的亲戚一起聚一聚,今年轮到我们家主办了。」她解释。「你会出席吧?」
「一定要吗?」他蹙眉,光想到一群一本正经的岳家人聚在一起的场合就觉得头痛。
她娇嗔地看他一眼。「难道你要我一个人参加吗?你是我老公,不去很奇怪耶。」
所以是一定要去嘛!既然这样,干么还装客气地问他意愿呢?
沈意飞失笑,伸手点了点妻子洁白的额头。「知道了,我去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