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还没说完,院子里传来水缸被砸破的声响,哗啦啦的水流了满地,伴随着几声怪笑。
在厨房的蒲恩静听闻此动静,知晓是她养着荷花和小鱼的大水缸被砸了,心里不禁微微抽痛了一下。那株粉荷快开花了,小鱼也是她亲自到河里捞的,养了一阵子有感情了。
欠债还钱嘛!又不是不还,为什么不能看在亲戚分上好好说,非要用激烈的手段欺凌人。不就是看她家没男人,老的老、小的小,一家子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一次、两次的来闹还能忍受,可是三次、四次、五次……就太过分了!她们没说不还钱,只是缓些时日,慢慢凑总会还清的。
二舅公是为人和善的老好人,生前没说过要讨回这笔欠款,但他生的五个儿子却没一个像他心善,老人家一过世就急着分家,为了分家产而大打出手,打得头破血流。
各自不团结还搞分裂,一笔欠款五个人讨,今日大表叔上门来要钱,明天二表叔嚷着没银子买米,后天五表叔要娶媳妇……
一日一个话本,天天翻新,三天两头的登门闹事,几个大汉子难道不知道男女有别吗?好歹别让寡嫂难为。
“别去,我来应付。”
藕白细胳上多了只男人坚毅大手,一双水亮眸子看向高她一个头的冷倨男子,那朱丹轻点的粉嫩红唇微微上扬,刹那间,宛若月下新荷徐徐绽放,暗吐芳蕊。
“那是我家嗓门大些的表亲,不碍事,纸糊的老虎别去点火就不会火冒三丈。”蒲恩静轻轻拨开他的手,目光清澈得不带半丝杂质,莹莹而辉亮。
说句老实话,她实在不耐烦处理一而再再而三的恼人事,她有一手好绣技能挣银子,虽不多,但按月偿还,少则三、五年也就还清了。
偏偏短视的穷亲恶戚抱着杀鸡取卵的心态,一口气就想宰掉下金鸡蛋的母鸡,好似谁手脚慢了一点母鸡就会被人抱走,怕自己吃不到鸡肉也喝不到鸡汤,只能干瞪眼。
“哟!这不是一针绣出“繁花似锦”的表侄女嘛!俺是你四表叔,还认得出人吧?俺和你大表叔长得最相似了。”一身庄稼汉打扮,左脚裤管还往上卷了两折,腰间插了一管水烟袋,不见阔气,只有市井草民的流气。
“四表叔。”蒲恩静礼貌却疏远地问候道。
“嗯!乖,几年没见,出落得越发亭亭玉立,是个可以嫁人的姑娘了。许了人家没?”嫂子真会养女儿,瞧这二丫头模样多清妍,跟朵花儿似的,再养两年可比挽月阁的花魁水灵月还要娇美三分。
“还在谈。”她声音清冷地说,丝毫没有请四表叔入内喝茶的意愿。
她在防着,开过没眼界的亲戚见到稍微好一点的东西就想搬,从没询问过主人家,连只碗、一双筷子也不放过,形同蝗虫过境,以讨债为由,将所有的恶形恶状合理化,可是他们拿走的器具从不记在帐上,十足无赖地称之为人情往来。
好话、坏话全由同一张嘴巴出,她娘是念旧情的人,顾念着二舅公当年的那点情面,因此总是和颜悦色的以礼相待,只是她对别人好,别人不见得领情,人天生的劣根性是欺善怕恶,心地越是良善越是被欺压,她退让得越多,他们进逼得越凶。
蒲家没有男丁,只有女儿,他们看准了这一点予取予求,认定了蒲家的一切迟早是囊中之物。
早一日、晚一曰,都是他们的,不拿白不拿。
“叫你娘要睁大眼好好瞧一瞧,给你挑个象样的,别像姓顾的那小子只会把女人哄得晕头转向,掏心掏肺的……”可惜他家老大去年娶媳妇了,小儿子才十岁,不然亲上加亲也不错。
“四表叔找我娘吗?你来得不巧,她出门去了,你得改天再来。”她笑容浅浅,不轻不重的将话题带开。蒲恩静和顾云郎那点芝麻绿豆大的破事不值得一提再提。
那是原主的陈年旧事她管不着,要不是董氏十分在意这件事,她根本不会放在心上,别人的过错为什么要由她承担,是原主太想不开了,枉送一条青春年华的性命,令亲者痛仇者快,平白背负污名。
咧着一口黄板牙的四表叔笑着摆摆手,“找你也一样,听说你替人绣花赚了不少银子,你爹欠的那笔债款你替他还了吧!”
“四表叔拿借条来了吗?”蒲恩静不疾不徐的搬了张板凳让人坐下。
“借……借条?”他一怔。
“是呀,有借条才有凭证,侄女才好拿银子还你,前些日子大表叔从我娘亲手中拿走二十两,那张借条就重打了一份,只欠七十八两七文钱,昨儿个二表叔又要走十一两,就剩下六十七两七文钱,我呢,是见借条还钱,不然哪个来赖帐,我娘还一辈子也还不完。”
好不容易小有积蓄又叫穷了,家里头全部的财产只有四两半,那还是留着给她买绣线用的,眼见她米缸又要见底了,所以她才趁着天还没太热赶紧去摘些野菜野果,一方面加菜,一方面囤粮。
“哎呀,要什么借条,自家人还能诳你不成,拿个三、四十两给四表叔,回头俺给你送借条来,自己人还算那么清楚干么!”看来真是有钱,随手一拿就是三十两。
闻言,蒲恩静不笑都难,只见她眼儿笑弯了。“不如四表叔和大表叔商量商量,看要由谁出面来细说分明,总不能你们各说各话,把我和我娘都搞糊涂了,这钱到底要还给谁。”
“当然是我,他们早把他们那一份拿走了,剩下的全是我的。”他激动地跳起来,唯恐银子长脚入了别人钱袋。
“还有三表叔、五表叔,他们也说分家了,银子也要分成五份,要不,你们再合计合计,总要分得妥妥当当才行,别有人吃了亏。”他们先斗斗吧,好让她喘口气攒银子。
蒲恩静有意无意挑起表叔们的内斗,他们先争个你死我活,她才好坐收渔翁之利,个个击破总好过被一票表亲围攻,最好他们再也别找上她,她得空也好多绣几件绣品招财来。
她喜欢刺绣,在布上挥洒,一匹布犹如一张画纸,缝制彩绘她的人生。
可如今她时常得费心去算计人,周旋在这些烦不胜烦的心计中,光想就累,人都能穿越了,老天爷怎么不送她一根神奇魔杖,把讨厌的人全变不见,还她一个清静又宁和的空间呢?
“不成不成,俺有急用,你先给俺,俺回头交代兄弟们一声就好。”总之今日他是拿不到银子誓不罢休。
她同样寸步不让。“侄女说过有借条才有银子,别的多说无益。”
“二丫头,这银子你给是不给,俺给你面子,不想撕破脸难看。”他脸色一恶,话中多了股蛮横劲。
蒲恩静笑意不及眼底的将顺手缝好的裙子折好放平。“四表叔去问问大表叔、二表叔、三表叔、五表叔给不给,四位表叔点头了,侄女毫无二话的双手捧给你。”
利滚利的欠款能一拖再拖至今,最主要的是利益分配不均,每个人心中都有算盘,盘算着要怎么独占,谁也不让谁,各有私心,把长辈的善心当私人财库,有多少拿多少。
大表叔认为自己是长子嫡孙,理应多拿一份,其他人不同意,齐声攻击他太自私,枉为长兄。
原本他想一次取走近百两的银子,可其他表叔怕他独吞,所以有志一同的提出抗议,阻止他利己的作为,二十两是大家决定的底线,不可再多。
可这互相牵制的结果让蒲家母女大大的松了口气。大表叔当二舅公的“遗产”是他的,手握着借条不给人,而其他人拿不着借条也等同取不到银子,自然不用急着还钱。
虽然不知道二表叔是怎么从大表叔那讨到借条的,但只要他们继续闹不和,蒲恩静就可以乐得轻松的看他们狗咬狗一嘴毛,这笔债还能拖上些许时日。
“俺不管,俺就是缺银子,你给了,俺认你是亲侄女,否则……”四表叔把袖口往上一卷,做出她若不肯乖乖地给钱,他也不给她留面子的凶狠样。
“否则你就要抢喽!让大伙儿看看你多勇猛,不帮衬着孤苦无依的骨肉至亲,反而要学那不知羞耻的下三滥趁火打劫,一个有手有脚的大男人抢寡妇孤女赖以活命的微薄银子,你真正是天不怕地不怕,无视王法的大英雄。”她刻意扬高声调,好把爱凑热闹的街坊全引来。
言语能杀人。就一个是势弱,但一群人却是壮胆,先不论对错,群众的力量是相当可怕的,而且偏向弱者。
“你……你在胡说什么,俺几时说要抢了,是你们欠了俺银子,俺来讨有什么不对?!”一见有人围靠过来,交头接耳地指着他,四表叔气弱地收了不可一世的大嗓门。
“有借有还人之常情,可你好歹把借条拿出来吧,没凭没据的,我前脚还了银子,你后脚矢口否认怎么办,我也是一针一线熬红了眼才攒下了一点碎银,没道理要我吃下这暗亏吧?”蒲恩静幽然地叹了口气,面露遇到不讲理恶亲戚的苦笑。
她在博取同情,施的是苦肉计,舆论对她越有利,四表叔越不敢对她动手。
面对越来越多的鄙夷目光,只想来讹一笔的四表叔脸皮是越胀越红,气急败坏的瞪大一双牛眼,恼羞成怒的指着表侄女鼻头。“别得意,你今天要是不还钱,明日俺就让挽月阁来拉人,卖个百八十两的来还债……”
“你说什么——”冷冽清柔的嗓音如鬼魅般响起。
四表叔头也没抬的大骂。“俺卖侄女关你什么事,啊——俺的手……俺的手要……要断了……”一声尖嚎像被杀的猪,哀戚悲鸣。
“你刚说什么,我耳背,没听仔细,你一字不漏的再说一遍。”兰泊宁冷声道。区区百两欠款就想逼良为娼,他真把自个儿当没人管的土皇帝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无须顾忌。
痛得眼睛、鼻子都皱在一块的四表叔暗暗叫苦。“这是俺们自家人关起门来的家务事,你……”兰泊宁加重了力道,“呃!高抬贵手,别管这事了,回头俺拿了银子,请你上酒楼喝一顿。”
“你,请得起吗?”他冷笑。
四表叔心口一缩,打量着一身锦衣的富家少爷,心里咋舌人家拆条袖子都能买上半年粮食。“请不起、请不起。”
“知道我是谁吗?”兰泊宁一脚将人踹开,神色倨傲的睥睨对方,好似他随时可以用一根指头将人捏死。
“俺……俺不知……”怎么就他倒霉,没要到银子不说,还被折了手臂、踹了心窝,疼呀!
“掏干净你的耳垢听清楚,我姓兰,名泊宁,兰家绣坊的东家。”兰泊宁身姿挺立,站在蒲恩静前方。
“咦!兰……兰家绣坊?!”据说兰泊宁心眼小、性情古怪、出手凶残,敢跟他作对的人没几人有好下场。
“她是我的人,谁找她麻烦就是跟我过不去,以后谁敢动我家的人,先把棺材准备好,爷儿我最喜欢生饮人血。”他说时是笑着的,但眼神凌厉无比,像万刃齐射。
我家的人……我家的人,我家的……
看着挡在前头的卓尔身影,莫名地,蒲恩静鼻头有些酸,感觉有什么滑过心头,暖暖地,被保护着的呵护感,仿佛眼前的男人就像棵能为她遮风蔽雨的大树。
这就是真男人吧!有着她所不能及的魄力。
“是是是……俺晓得了,俺表侄女是尊贵人,俺不动她……”四表叔惊慌地刷白了脸,越退越后。
“滚——”
“是,俺马上滚。”这活阎王呀,谁惹得起!
四表叔没因为表侄女攀上富贵而兴奋莫名,反而如丧考妣的苦着一张脸。他半点攀亲的心思也不敢有,只想快快的逃开,兰家绣坊的东家恶名在外,谁找上他谁就是自寻死路。
而他还想多活几年,同时同情离死亡不远的蒲恩静……被兰泊宁这恶犬看上是天大的不幸,她祖上没烧好香呀!
“等等,回来。”
快踩出门口的四表叔又一脸惶惶地回身。“有……有事?”
“把我的话传给你那些不长眼的兄弟,从今日起,蒲家的老老少少全是我的家人,她们谁掉了根汗毛,我会让你们全身上下一根毛也不留。”他自己的人自己护着。
“是、是,俺一定传到。”他吓得手脚发软,连滚带爬的逃出蒲家大门,一刻也不敢多留。
闹事的人走了,看热闹的乡亲也三三两两地散开,少数想留下来看事后发展的好事者在兰泊宁冷厉地一瞪视后,鼻子一摸,讪讪然地走开。
“谢……”
“过两日我来下聘,你让岳母候着,日子是自己在过的,不用挑什么良辰吉日。”再不娶她过门,她都要被人坑死了。兰泊宁说起两人的婚事像在做生意,不容拒绝。
“谢”字含在口里没来得及发出,好不容易生起的一丝好感又被他给掐断了。
“你都这般自作主张的吗?”
“哼!你还能不嫁吗?”他眼神充满嘲笑。
是不能,他都把话放出去了,谁还敢娶她。“水果薄饼好吃吗?”
像是喝水呛到,他大喘气地咳了数声,耳根微染血红。“咳!咳!比玫瑰百果蜜糕差一点。”
“喔,是吗?本来我还想让你尝尝酸乳酪奶冻,酸酸甜甜的冻品,有着香浓奶味,入口即化……”蒲恩静将落在额前的发丝撩向耳后,笑颜如花初绽。
“等一下,我来得急,尚未用膳,吃点奶冻填填胃也好。”兰泊宁面上好不正经,可是上下滑动的喉结似在吞咽。
“可惜……”她笑得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可惜什么?”他倏地眼神一锐。
“可惜你来得慢了,一大早让青青给吃了,五个。”她伸出五根青葱纤指在他眼前晃动,面有嘲弄。
兰泊宁脸色一僵。
蒲恩静往前走了两步,似想到什么又停下脚步,噗哧一笑,雪颜一侧,看向神色冷峻的他。“原来兰大少爷爱吃甜食呀,你怎么跟我家青青一样,她才三岁多呢。”
兰泊宁冷冷地瞪向那个不知死活的丫头,可绯色的红晕从颈部一直往上蔓延,布满整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