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泊宁铁着一张黑如锅底的脸,那眼底的怒火清晰可见,看得胡管事浑身直打颤,眼观八方的盼着夫人来救人,他真是被蒲家母女俩摆了一道了。
“呃,回禀大少爷,蒲姑娘还好商量,她说一……一万两买断,并且亲自技术指导,保证一年内教会我们绣坊内三十名绣娘乱针绣。”有了一万两谁还会看上零碎的小钱,她胆子被天狗食了敢开这个口。
“一万两……便宜。”不贵,是个懂行情的人。
胡管事惊讶的睁大双眼。“大少爷认为她喊的价码不坑人?”
他吃惊的不是少爷觉得一万两银子便宜,而是舍得在一个乡下丫头身上。兰泊宁抿齿冷笑。“你晓得我们每年送进宫的兰锦有多少,你算算,一万两买断她那技法算贵吗?”该说他们是捡到了,还能不花一文钱的得到她亲手传授,想想往后的数年他将赚进翻倍再翻倍的银子,他并不亏。
胡管事苦笑道:“可……蒲姑娘的娘说不卖,她态度十分强硬的拒绝了,说这门绣技是嫁妆,谁娶了她的女儿就把乱针绣给谁,旁人休想染指半分。”
非常固执的妇人,就连女儿在一旁劝说也半寸不让,他只能无奈离开。
兰泊宁一听,邪气地笑了。“马上让媒人到蒲家提亲,她敢嫁我就敢娶,看谁捺得住性子。”
“啊!大……大少爷,婚姻大事不是儿戏,要三思而后行,别为了赌气而把自己的终身大事给赔上了。”胡管事都快哭了,一张老脸吓得发白。
“我说了算,人家小姑娘都敢把一生赌上了,我还怕输不起吗?”
“大少爷……”这是在跟自己过不去嘛!寒门小户的出身哪配得上兰家少爷,根本是胡闹。胡管事嘟嘟囔囔地垂着头,一脸沉重,依照大少爷的吩咐,去了东门大街请媒婆说亲。
虽说马媒婆出了名的能言善道,不过也要看对象。一听到要为兰家的大少说媒,马媒婆脸颊两侧的垂肉先抖上三抖,为难再为难地想推掉,几锭沉甸甸的银锭子在两人手中推来推去,最后是胡管事许以五百两的重金,马媒婆才勉为其难的挪动肥硕的大臀,顶着艳阳来到城外的蒲家。
看到媒婆登门,董氏比谁都高兴。
什么白两欠款的不重要,欠了银子大不了勒紧腰带一点一点还,可女儿没能嫁个好夫婿,她一辈子也不安心。
顾云郎那混蛋,静儿她父亲还在世时,一口一个静妹妹哄得静儿犯傻,随着她父亲去世,蒲家家道中落,一转身就攀上富家千金,自己得了功名利禄,却把所有骂名留给她冰清玉洁的女儿。
“娘,你笑得太开心了,稍微含蓄点。”看着娘亲满脸的眉开眼笑,喜上眉梢,蒲恩静涩然地在心里苦笑。
这具身躯才十四岁,正含苞待放,不急着嫁人。
董氏斜眸一睨女儿,和马媒婆聊得起劲。“我这女儿什么都好,人美手巧,心地良善,就是太容易害羞了。”
害……害羞?娘指的是别人吧!蒲恩静眼角一抽,只能安静的坐着,任人评首论足。
“嗯,我瞧着也是好的,眼是眼,眉是眉,水灵的像朵花似的,白里透红的脸颊轻轻一掐都能掐出水来,活脱脱是画里的美人儿,董妹子是怎么养女儿的?”擅长攀亲带故的马媒婆自来熟,一张媒人嘴能把死人给说活了。
董氏抿唇轻笑。“也没多费什么心,随便养养就是一朵花骨朵,比起她大姊还差多了,尽让我操心。”
蒲家大女儿蒲裕馨入了宫,一去半年了无音讯,也不知道过得好不好,有没有被人欺负。
“你呀是有福气的人,大女儿嫁进了宫,城里的兰家虽比不上皇家,却也是首屈一指的大富人家,委屈不了你家二姑娘。”马媒婆专业地堆满最诚心的笑,可心里头直打鼓,很不安,兰家那位爷儿不是良缘呀!她牵的注定是新娘子两眼泪汪汪的孽缘,她于心不忍啊,可看在银子的分上,她只能昧着良心说道。
“你是说绣坊遍及各地的兰家?他们真向我家的二丫头提亲?”董氏的嘴根本阖不拢,快咧到耳朵了。
“我马媒婆说媒还能搞错人,就是你家的掌上明珠!兰大少爷说了,越快越好,他急着拜堂。”那阎王是娶不到妻子,一有人傻气冲脑的敢嫁,他还不趁着人家不知晓他的恶霸底细连忙抬进门,免得临上花轿前反悔。
“哎呀,可嫁妆还没准备好,什么子孙桶、鸳鸯绣被的,哪来得及备妥,得缓些时日……”她虽然急着嫁女儿,可也要风风光光的出阁才行。
“这嫁妆还用得着你费心吗?我看兰大少爷能娶到你家的闺女才是福气,他那人呀……”马媒婆斟酌着用字,“是个倔气的,你家闺女不能和他硬着来,要顺着点才是。”
瞧瞧这娃儿生得多有灵气呀!额头光滑、面色白晰、秋水似的眼儿多有神,美得不似凡间物,她怎么就贪那点银子把人推入火坑了呢。
没人看出马媒婆的心中纠结万千,一面想赚阎王的谢媒礼,一面又良心不安的自我唾弃,两方拉扯着,扯得她心窝发疼,坐立难安的直想搅黄了这门亲。
可她是媒人呀!哪有把媒人钱往外推的道理,管他是天赐良缘还是天赐孽缘,两家合不合眼是他们的事,她牵的是姻缘,成不成在个人。
这么想之后,马媒婆的心安定了许多,负疚感减轻了不少,更是口若悬河的说尽两方的好话,把董氏乐得心花怒放,笑意始终挂在嘴边。
好笑又好气的蒲恩静看董氏和马媒婆一来一往的说得热闹,哭笑不得的她不知叹了几回气,即使她在心里一再告诉自己这是古代,姑娘早婚是再寻常不过的小事,她得入境随俗,可是内心的疙瘩总过不去。
十四岁少女真的太小了,未成年呀!
“娘,马大娘说得再天花乱坠也是画大饼,好歹得先瞧瞧,别两人相看泪二行,道听涂说是不准的,我还听人说兰家大少爷有三颗脑袋,六只胳臂呢!”
闻言,马媒婆笑脸一僵,心口咚咚咚地直打鼓,暗道了声糟,这门婚事要搅黄了,兰大少爷那德性是人见人厌,鬼见鬼嫌,哪有姑娘肯委屈入阎罗道。
“少在那自己吓自己,世上哪有三头六臂的人,那叫妖怪,全是以讹传讹的吓唬胆小的人,瞧瞧人家把兰家绣坊经营得多好,可见是能干会做事的,不会亏待了你。”她什么都不求,就求女儿嫁个如意郎君,不要像她一辈子命苦。
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就算没见到人,董氏的心态已是准丈母娘,看什么都顺眼,能让女儿过上好日子的便是良人,外头关于“女婿”的种种传闻全是虚构的,不真实。
不想媒人礼飞了,马媒婆接口接得顺。“就是呀!全都是外人的嫉妒,见不得兰少爷好,东一句、西一句的毁人名誉,我马媒婆做了几十年的媒,还没见过比他更俊的少爷,身形挺拔、玉树临风,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这事她倒是没胡诌,兰泊宁除了性情冷酷、有仇必报外,容貌上可是不差,剑眉朗目,五官和刀刻一般,通身的清华之气宛如皎月,逸然清俊,心绪沉稳,一身红衣穿得飞扬,没人比他更适合满身红的张狂,就是可惜了那脾气……
“听起来似乎不错,假若能见上一面就更圆满了,毕竟攸关我的下半辈子,总要好好琢磨琢磨。”
听着蒲恩静条理分明的软音,马媒婆的心头一震。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听听这句句软语却暗含着大家主母的气度,她忽然有种感觉,这门亲牵得不算糟,说不定是误打误撞的走运了,看人家姑娘面不改色的敛眉浅笑,将来低头做人的还不知道是谁呢!
“见什么见,谁不是新婚夜才见到自家夫君的长相,你给娘安分的备嫁,娘对你别无所求,只盼你觅得好归宿,终身有依靠。”她担心女儿还惦记着顾家那个见异思迁的负心汉,无心许嫁。
“娘……”蒲恩静蓦地眼眶一热,莹亮水眸闪着点点星光,孺慕之情表露无遗,叫人看了鼻酸。
董氏对她的好是出自娘亲对女儿的关爱,她受着,更加下定决心要替这具身躯的原主恪尽孝道,保护并照顾这一家子,融入这家人,成为真正的蒲家二姑娘。
“马大娘呀,我这女儿年前一场病,痊愈后就老爱撒娇,你勿见怪,别把小丫头的话当一回事。”女儿越大越是自有主张,不听人劝,性子变了,人却机灵了。
癞痢头的儿子自个儿的好,董氏和天底下的爹娘没两样,看自己的女儿是处处好,没一点不是,除了绣技突然好得令人讶异外,她只当是开窍了,其他是无可挑剔。
“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道理,养好了身子才是最重要的事,我看二姑娘的面相是有福气的人,眉目清朗眼含波,大难之后是大喜,董妹子等着喜事临门了。”她这张嘴还没说不成的亲事,兰家那五百两谢礼她赚定了,跑也跑不掉。
“就是这个理呀!我巴望着她赶紧坐上花轿当人媳妇,省得在家里和我大眼瞪小眼的,管我灯下缝衣费油伤眼,数落我菜里没肉、饿瘦了她妹子,又把下蛋的老母鸡给宰了,说是新屋落成要打打牙祭……”
董氏口中叨叨念念着日常琐事,虽说是芝麻小事,家家户户常听到的,可听来心酸,看似不起眼的小事却件件勾着心窝,让她既不舍又满心酸涩,硬生生的割肉一般。
女儿不同于儿子,养大的了也是别人的,她留不住,也不能留,只能让放飞的鸟儿消失在天际间,随风而去。
“娘,你要是舍不得女儿,女儿就不嫁,看你嘴里满是不舍的女儿经,就留我多陪你几年嘛。”欠债的事可以先丢一旁,她有一手好绣技,还怕找不到识货的伯乐吗?
蒲恩静心想着私下再和兰家绣坊的人谈一谈,不一定非得走到男婚女嫁这一步,把条件谈好了一样是“合作”关系,只要瞒着娘亲进行,顶多一年也就搪塞过去了。
“又说胡话,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娘可不想当误你终身的大仇人。”过了这一村就没那个店了,她十分看好兰家大少爷。
“娘,青青也不要二姊嫁,二姊嫁了人,青青就看不到二姊了,青青会很想很想二姊的……”软糯的甜嗓带着泣音,抽抽噎噎的。
刚睡完午觉起来的蒲青青揉揉惺忪的眼,两眼红红的煞是可爱。
“别学你二姊姊不懂事,要听话,等过几年娘也敲锣打鼓的把你送出门,满满嫁妆抬了一条长街,让青青风光大嫁。”这是董氏一直以来的愿望,三个女儿都能嫁得好,她才能安心到九泉之下见孩子们的爹。
“不要不要、我不要,不嫁人,二姊姊陪我,青青不要二姊姊像大姊姊那样突然不见了,大姊姊哭、二姊姊哭、青青哭、娘也哭……”她只记得哭声,害怕再失去任何一个会哄她、给她糖吃的亲人。
蒲裕馨的入宫是全家人心头的一根刺,扎得深,也痛,对年幼的蒲青青更是抹不去的阴影,孤儿寡母抱在一块痛哭失声,拉得死紧的双手始终不肯放开的画面深植她脑海中,仿佛这一松手便是生离死别,再无团聚的一日,他日相逢只能在地底。
蒲青青小孩心性的闹场,倒给蒲恩静一个大好机会。她起身端起茶水点心送到马媒婆手中,笑颜如花,明媚大方,灼亮的眼儿比星月还光辉。
“马大娘也别怪我们这一屋子乱,这里里外外不收拾一番难以见人,我妹子还小需要人哄,不如马大娘先回去休息,改日我再摆一席水酒宴请你。”上完茶,送客。
“静儿你……”董氏想说不可赶客人,可怀里的小女儿像是和二女儿同声同气似的,十分配合的干嚎几声,把董氏的注意力拉回她身上,话都没说完。
被送出门的马媒婆有些恍惚,脚下一个踉跄才略微回神,她面上一阵讶色,久久才想到蒲恩静这一招真高明,既不在明面上得罪人,又保有退路,两不吃亏。
“你……你怎么把媒人赶走了。”待马媒婆一走,董氏气闷道。
“不是赶,是送,娘别把两者搞混了,我是好声好气的送走马大娘,还不失礼地给了伴手礼。”第一次尝试的马卡龙,材料不齐,口感略微偏差,但入口的滑绵所差无几,她用蜂蜜代替奶油,甜而不腻。
“你这是往我心口刨肉呀!也不看看自己都老大不小了,再没人来提亲,你往后的日子怎么过……”董氏一想心就揪疼,名声败坏的女孩家要上哪寻像兰家这样的好门户。
“我嫁了人,娘和青青又怎么过日子,我能放心得下吗?”她在时都不时有贪财亲戚上门骚扰,若她不在了呢,谁来替她们挡住屋外的风风雨雨?
董氏的两眼泛红,不作声的拿起绣花绷子,一针一线在雪白的布上来回穿梭。
“娘心疼我,我也心疼娘呀!反正我才十四,不差那几年,真要嫁不出去,咱们多攒点银子,过个几年搬到城里住,那些不入耳的话语也伤不到我。”蒲恩静将手搭在娘亲手上,两只同样有薄茧的手何其相像,都是苦过来的。
“还有我、还有我,我也心疼娘,心疼二姊姊,我们都不嫁人,永永远远在一起。”蒲青青的童言童语叫人发嚷。
看看粉嫩的小脸,苹果似的两颊酡红,看得蒲恩静忍不住大口亲下去。“怎么会忘了我们家的青青呢!给你吃颗彩虹糖,看你嘴甜的,甜到我和娘的心坎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