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热爱她的水晶球,视为第一生命。
“免了,免了,再算也逃不过恶运,农历七月是我命中注定的灾难日,我已经尽量少接工作,准备把这个月当暑假来过,羡慕吧!”窝在冷气房当懒虫有何不好。
被阿金婶上身之后,夏春秋用洗特制糯米水、晒日光和到庙里过香的方式,用了三天的时间才把畏寒的身体状况调整回来,一来是真的外面太热,二来是以此为理由给自己放假,整个事务所都知道农历七月对她大为不利,减少外出是理所当然。
农历七月是她一年当中最不顺的日子,一出门就能见到四处游荡的游魂,白天还好,鬼怕日光,往往躲在暗处不四处走动,可是一到夜里就越晚越热闹,十个影子有一半不是人。
“还是算一下,趋吉避凶,我不会看面相也看得出你印堂发黑……”就像她大姨妈来的那几日,浑身没劲。
“是失眠,我只要一闭眼睡觉,外头就传来婴儿的啼哭声,吵得我半夜起来求小祖宗别哭了。”全事务所只有她听得见,那不是人类的声音,是被凌虐致死的孩子。
灵异事务所设有结界,海丽不知打哪找来的法师,铃铃几声,打了几个法印,屋里屋外做了一番摆弄,以柳枝洒净水,七星步一踏,镇宅安魂,万鬼莫入。
原则上,夏春秋几乎是以此为家,在这里她可以高枕无忧,睡得安稳,不受侵扰,除了该死的农历七月。
至于她另一个窝则借给她堂妹兼学妹夏瑜住,她想回去时也有房间睡,是多了个免费的清洁工,每月只酌收五千元房租意思意思,自家人不计较,不然以那地段的房子,两万元都不见得租得到十坪的房间,何况她那是快七十坪的饭店式管理公寓,初买时一坪四十万,现在涨到五十五万一坪。
“小夏,你辛苦了。”能通灵也不是轻省的事,好在她的水晶球不会说话,只会显示她想知道的事。
吉卜赛的水晶球是她有一回跟着家人到尼泊尔朝圣,一个在路边卖手链、银饰品的吉卜赛老妇人给她的,老妇人说那水晶球跟她有缘,望她珍惜,慎用,勿做害人之事。
说也奇怪,水晶球一到吉卜赛手中就像活了过来似的,她看见圆滚滚的球体内有个自己在对她笑,但她当时的表情是抿着唇,有些苦大仇深的模样,不知要拿水晶球怎么办。
后来她拿给别人看,别人看不到她所看的,唯有她将双手往水晶球上一放,心里所思所问便会隐隐浮现。
从一开始的不知所措到渐渐迷上水晶球的魔力,她和水晶球融为一体,成为既神秘又魔魅的水晶球算命师,因网路的无远弗届,她在国际间也小有名气,想算命得先预约,一个月只接见十个人,价钱昂贵。
“是挺辛苦的,不过熬过这个月我就海阔天空了。”夏春秋抚着胸前的琥珀坠饰,隐隐可见里面有水,水里封住一只体型硕大的蜂王,尾端蜂针突出,似要攻击近身之人。
断了的东西效力大大减弱,夏春秋的玛瑙佛珠断了以后,原本打算重修的她决定不修了,让它自然淘汰,她换上新的护身宝器,琥珀有避邪之用,内藏凶猛的蜂王,其煞气足以逼退恶鬼。
早年喇嘛加持过的,她一直舍不得拿出来戴,怕戴久了会失去灵气,这世间太污秽了。
“我看未必,水晶球所显示的与你所想的事与愿违,你真要留心了。”一碰到水晶球,吉卜赛就忍不住不去算。
“吓!你别吓我。”她的小心脏很脆弱,还打算用上七十年,不想太早挂掉。
她眼神迷离,口出吟唱之音。“有……一团黑雾朝你席卷而去,我看见了,很黑,很暗,带着阴寒之气……
那是什么?从浓黑中窜出更深浓的黑暗……啊!那是……”
突地,吉卜赛大叫一声,双手一张挡在眼前,似要挡住水晶球内迸发而出的冷冽眸光。
“吉卜赛,你到底看到什么?”别吓她,一到农历七月,她的胆子也跟着变小了。
她喘息了大半天,很是惊恐。“一张脸。”
“一张脸?”什么意思。
“一张男人的脸。”很阴冷。
“一张男人的脸……”夏春秋越听越迷糊了。
“我看不清楚整张脸,眼睛以下都隐藏在阴影之中,唯有目光特别凛冽……”就连她看了也心惊胆颤。
“吉卜赛,你说得我心慌慌,我决定从此刻起不再踏出事务所大门,直到这个月过完为止。”好在事务所存粮足够,不怕饿死,短暂的失去自由好过永久的没命。
“很难呀!小夏,命中劫想避过去非常困难,可是……很怪的是,我看不出其中有任何的凶险,这团黑雾对你并未有伤害性,反而是好事……”太古怪了,似花非花,似雾非雾,扑朔迷离。
“反正我不出门就不会有事,真有事叫烧肉便当去通灵……”海丽社长几乎是无所不能。
正当夏春秋决心当个茧居族时,许久不曾响过的折叠式手机发出令人震撼的军乐,鼓乐声霍地响起。
这是用来醒脑的,此时倒是让人吓一跳,以为敌军来犯,得赶紧找掩护,否则将身首异处。
“哇啊!”
“小夏,是手机,瞧你吓得脸色发白。”让一个怕鬼的人通灵,老天爷这玩笑开得可大了。
“七月是个魔咒呀!”夏春秋捂着胸口先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见号码不陌生才接起。“喂!你找我干什么,借钱免谈……什么,要我接个案子,不,不行,你知道我已经离那圈子很远了,我做不来……夏小瑜,你做了什么?!我要宰了你,卸了你的四肢喂王八——”
一个小时后,说不出门的夏春秋穿着一身白袍跨进医院大门,自动门一开,迎面而来是刺骨的冷。
除了大型的灾难事故现场外,哪个地方死的人比医院多,夏春秋一进门就看到坐在轮椅上的病患,他上半身穿着医院病服,腰以下完全透明,眼神空洞的望着前方,还有七十几岁的老头推着点滴架,步履蹒跚的慢慢走动,头部低垂,缓慢地走进墙壁里。
所幸在医院死去的人大多很安详,偶尔才有些人流连在死前最后待过的地方,不记得自己已死。
“夏小瑜,你皮在痒呀!明知道我已改行,你还敢私自替我接案,真以为我不敢涨你房租吗?”她发起狠来可是六亲不认。
一名苹果脸的可爱实习医师笑得很僵,跑到夏春秋面前,头一低要接受惩罚。“堂姊,我也是没办法了,那个孩子才十岁,不哭不笑也不动,谁靠近他就发狂,冲着人脸拼命的抓,我们好多护理人员都被他抓伤了。”
“难道我就是铜墙铁壁,百折不挠?”她也怕好吗?面对病人跟面对匪徒没两样,攻击性更强。
“堂姊,你是这一行的翘楚嘛!病人家属也是听过你的名气才指定你担任治疗师。”还是高薪聘请耶。
“在医院要叫我学姊。”当她堂姊很倒霉。
“是的,堂……学姊。”好拗口。
“病人和家属的关系是?”夏春秋接过病历表仔细翻阅,越往下看眉头皱得越紧。
“甥舅。”堂姊走得好快,夏瑜小碎步跟上。
“为什么是甥舅,他的父母呢?”
“死了,在车祸中丧生,一个哥哥两个姊姊,一家六口就只剩他一个活着。”所以被他唯一的舅舅领养。
闻言,夏春秋略微一顿,看着病历表上填写的资料。“看过心理治疗师了吗?”
“看过,没用,除了他舅舅外,他对谁都有攻击性。”稍一走近,受伤小兽的防备神情便会浮现。
“嗯,我了解了。”是创伤症候群。
夏家一门都是医师,夏春秋也上过医学院,但她采在家自学的方式,以电脑视讯完成学科上的学分,解剖学、病理学之类的才到校上课。
由于夏父的缘故,她是少数的特例。
她的医学天分不亚于其父,有人为此推断脑科或外科会再出一名神仙手一般的名医,所有人都看好她,还没从医学院毕业,各大医院已等着抢人。
可是跌破众人的眼镜,特立独行的她并不依照别人的期望去走,她选择了冷门的复健科。
为了这件事,她父亲和她闹得很不愉快,就连她母亲也无法理解,多有苛责,认为她不该自作主张,任职于脑神经外科的大哥、胸腔外科的大姊虽未责备,但是言语上的失望在所难免,他们都希望兄弟姊妹能完成一门四杰。
唯有选择了血液肿瘤科的弟弟支持她,他觉得每个人的性向不同,要以兴趣、志向选择,而非强迫。
所以夏春秋跟弟弟感情最好,即使两人相隔遥远,还是每隔一段时间会在网上相见,互在脸书留言关心对方。
“堂……学姊,你有把握吗?”夏瑜还是有点不太放心,目前刚下放实习的她正是复健科的实习医师。
她冷然的一横眼。“没把握干么找我来。”
要不是堂妹跟人打包票,还千求万求的求她出马,她真不想接手这个烫手山芋,一看就是个麻烦。
一打开复健室的乳白色门板,夏春秋未见到人先感到一阵头皮发麻,脸色微微一变。
定眼一看,脚上有拆下石膏痕迹,手上还绑着绷带的小男孩抱膝缩在角落,在他身边两侧各站了一名神情木然的男女,五官有七八分相似,应该是孩子的父母。
请你帮帮他,拜托你了,医师。
像是放心了,两道透光的白影朝夏春秋深深一鞠躬,然后手往后一伸,又出现三道年纪较小的白影,一家五口人又是躬身一弯,而后流光般的消失在四方白墙内。
果不其然。
“真是麻烦。”夏春秋小声的咕哝。
“学姊,你说什么?”很敬业的夏瑜准备好当助手,她小心翼翼盯着现在很安静,一会儿就可能暴动的小野兽。
“我说你离我那么远干什么,怕他咬你吗?”这么没用当什么医师,还不如去卖鸡排。
夏瑜咽了口口水,干笑。“我是想病人若有异状我也好赶紧通知护理站,请他们派人支援。”
“看。”夏春秋往墙上的红色按钮一比。
“看什么?”要叫她贴墙站吗?
“VIP病房的紧急按钮直通警卫处和护理站,你是今天才来的菜鸟?不知道有这设备吗?”就算普通病房也设有紧急呼叫铃,这是最基本的常识,身为医护人员都该知晓。
“我……我太紧张了,堂姊,你原谅我这一回。”她吐吐舌,表示是无心,神经太紧绷就会出点小包,她不是有意的。
“少撒娇,你该庆幸自己待的是复健科,复健的路相当遥远,一次的小疏忽尚可容忍,若在手术房,病人不会给你第二次的机会。”一刀下去不是生便是死。
夏瑜惭愧的低下头。“我不会再犯了。”
“学着点,能学多少是你的本事,别向小叔哭诉我没教你。”小叔家就她一个女孩子,难免宠了些。
夏春秋一说完,也不急着接近蜷缩在墙角的小男孩,她忽地慵懒的往地上一躺,然后朝小男孩的方向滚动两圈。
小男孩初时像受到惊吓般抖动了两下,把自己藏得更深,过了一会儿发现没人靠近,又恢复放空的表情,呆滞地用指头抠着墙上的油漆,无意识地轻抠。
见他没有动静,夏春秋又挪近了些,然后取出放在口袋的沙包,自顾自的玩起来。
一开始小男孩没有任何反应,随着沙包的掉落、拾起,又掉落的轻微声响,小男孩的眼神畏怯地转动了一下,不自觉地看着一上一下的沙包,眼睛也跟着一上一下。
夏春秋像是漫不经心的越玩越近,竟离小男孩不到一百公分,接着她像失手似的不小心将沙包丢到小男孩脚边,吓了一跳的小男孩看了看沙包,又看向丢沙包的她。
可是夏春秋一副浑然不觉,继续玩着手上仅有的沙包,根本不看小男孩,一个人自得其乐。
过了一会儿,一只沙包丢向夏春秋,她神色自若的拾回,丢了几下又“不小心”把沙包丢出去,从头到尾她没看小男孩一眼,彷佛他不存在,自个儿玩沙包玩得很乐。
但是沙包又丢回来了。
一丢,一扔,一丢,一扔,一丢,一扔……夏春秋和小男孩有了互动,那只因车祸而伤到神经的手正吃力的弓成鸡爪形状,许久未动的指头因拎起沙包而微微颤抖……
一来一往,如此持续了一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