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不要害怕,我并无恶意,我是安平王梁玉璋。”
她不答话,光是用两颗眼珠子直勾勾地盯住他。
前世,他嫌弃钟子芳柔弱,说她性子随了卢清华,进安平王府不过说上两句话,就将她交给妻子,由她全权处理。
笑话,钟子芳的性情不像亲生母亲,难不成要像隔壁邻居还是路人甲?更可笑的是,华恩公主让她代嫁,好似一家子给了钟子芳多大的恩惠似的,她该为此感到无限光荣与骄傲。
在他们眼里,钟子芳不过是个乡下丫头,能嫁进皇家就该磕头谢恩、感激涕零,这是求也求不来的锦绣前程呐!
只是很抱歉,如今在她眼中,不管是二皇子还是安平王府,她还真是看不上眼。
见她迟迟不语,梁玉璋又道:“你的父亲是钟明,母亲是卢清华,你的生辰是三月初九。”
调查过她了?很可惜,这辈子没有一个有权利卖掉自己的王水木,而她也不会傻傻地一头钻进富贵场里,所以谁也不能逼她认这门亲戚。
“SO?”她似笑非笑回望对方。
“你说什么?”梁玉璋眉心微蹙。
“我说,又如何?”她满脸不耐烦地解释一遍。
她脸上的挑衅与不屑,写得明明白白。
梁玉璋没想到自己会受到这种对待,本以为她再有能耐也就是个乡下丫头,自己的气势一压,她会乖乖俯首认亲,何况哪个人不愿意当王府千金的?就算她为了母亲的遭遇怨上自己,可她母亲死了不是?她是个商人,就该懂得忖度时势,知道自己这个父亲能够带给她多少好处。
他怎么都没想过她会是这态度,但他并不生气,因为钟凌这个表现更像他的女儿。
他有两个孩子,一个是公主生的嫡女,一个是通房丫头生的庶子。
梁雨欢从小被娇惯着养大,性子任性骄纵、目空一切,脑子简单,事事争强好胜,庶子梁雨锋却在妻子的威势下,变得唯唯诺诺、懦弱不堪,他的三点骨血,竟是养在外头的这个有几分肖似自己。
“你母亲有向你提过我吧?我是你的亲生爹爹。当年因为情况特殊,清华不得不怀着你嫁给钟明,那夜匪徒进了家门,清华和钟明不见踪影,事发后我四处寻找他们,可是……”
他清楚记得,钟明的住处有打斗痕迹以及满地血痕,所有人都以为他们死了,他那庶弟玉骥知道此事,疯狂了似的到处寻找清华的下落。
满府的人都知道,玉骥是喜欢清华的,他打小便希望能够娶清华为妻,爹娘本也有意思成全这段姻缘,谁晓得玉骥的亲生母亲胡姨娘心大,她想让玉让取代自己,与华恩公主联姻,于是使了龌龊手段,荼害了清华的一生。
直到如今,玉骥依然无法放下过去,孤身一人,四海为家。
父母亲的处置,让他得到华恩公主这个妻子,却同时失去弟弟、妹妹,他心有愧疚,对弟弟、妹妹,也对清华。
他这样固执倔强的男人,竟在这件事情上头妥协,从此一生背负罪恶,至死方休。
他后悔了,但再也无法回到过去。
不过,写封信告诉玉骥吧,告诉他清华的女儿找到了。
钟凌冷冷地看着他解释当年。或许这话拿去哄旁人,人家也就听了,可惜她身体里装着一条现代灵魂,她不认为人生有那么多的无奈,重点在于选择。
如果他有胆量反对皇家赐婚,如果他有足够的能力保护母亲,如果他可以安排得更妥当,现在钟家三房不会是这副景况。
后悔有用吗?罪恶感能帮忙吗?没有!那些东西没有何意义,所以,她不需要。
“王爷,冒昧一问,您很缺女儿吗?怎么就在半路上认起亲戚,也许您无所谓,可这事关我母亲的名誉,王爷这样做是否缺了厚道?”
“如果你不是我的女儿的话,我有什么理由要半路认亲?”
“这话应该请教您自己,我也不明白王爷怎地会心血来潮地看上我这个小孤女,难道我看起来很可怜、很缺乏父爱?还是我张着旗子千里寻父?都没有吧!”
然而她越是反抗愤怒、偏激否认,梁玉璋越是相信,她绝对知道自己的身世。“如果你不相信我是你父亲的话,我们可以滴血认亲。”
哈哈!才多久以前,她狠狠嘲笑了滴血认亲一回,没想到眼下就有人想和她滴血认亲?
“王爷,您相不相信,就算把我的血和狗血滴在碗里,它们也会融合在一起?滴血认亲,纯属笑话!抱歉,如果王爷没别的事,小女子忙得很,恕不奉陪。”
钟凌猛地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家门的方向走去。
“你为什么不肯认我?你在害怕什么?”
梁玉璋两个问号问出钟凌的心惊。哇咧,没有这么敏感的吧,这样也能猜得出来,他前辈子是测谎机吗?
旋身,她怒极反笑,口不择言,“请问,我为什么要害怕?能攀上安平王府可是一等一的好事,放鞭炮都来不及了。害怕?莫非安平王府是阴曹地府?”
“你说得对,反常即为妖,你非但不高兴还口口声声否认,只有一个理由——你清楚事实,但不愿意接受事实。”
梁玉璋几句话,堵住了她。
她深吸气,思绪在脑子里转两圈,笑道:“有没有另一种可能?可能是我痛恨别人光明正大污辱我母亲的贞节?王爷,或许多数人习惯在权势跟前低头,但那个人不会是我。王爷若是缺儿少女,阿芳建议,许多乡下贫苦人家养不起孩子,王爷可以去认养几个,那是造福乡里也是积功德,对王爷有帮助的。”
丢下一串欲盖弥彰的话,钟凌跑得飞快,过街老鼠似的。
梁玉璋看着她的背影,浓浓的笑意扬起。如果之前还没有下定决心认这个女儿,现在,他还非要这个女儿不行!
钟凌踩着愤怒的脚步往回走,出门不利,今天哪儿都不去了。
她忿忿回到家,杜氏和小春还在忙,几个女人同聚在厨房,吱吱喳喳的热闹得不得了。
听着她们的笑声,她的愤怒渐渐平息。
是啊,有什么好生气的,这辈子的钟子芳有亲戚、有家人,哪还需要亲生父亲,就算那个父亲有权有势,可以让她穿金戴银,哈,真是深感歉意呐,本姑娘就是喜欢自食其力。
绕到钟子静屋里,他正抓着青儿的手,一笔一划地教她写字,两颗小小的头颅靠在一起,认真专注的模样令人莞尔。
小屁孩,年纪轻轻就学风流才子搞红袖添香。
可……这么漂亮的小女娃,阿静又不是石头,怎会不动心?想到阿静回来那天,一眼看见青儿,竟紧张得连话都不会说,长出一点肉的小脸涨得通红。
真那么喜欢?好,决定重点培养,以后让她为阿静撑起门户。只要阿静喜欢,她不介意帮他养个童养媳。
不过甭说阿静,青儿这样的女孩子谁不喜欢?她聪明伶俐,做事勤快,兼之忠厚善良,自己不过是收留她们这对母女,她便一心一意拿自己当救命恩人看待,恨不得多做一点、多付出几分,她是个知恩感恩的。
钟凌屋里屋外走一圈,感受无数的欢言笑语,她再次告诉自己,这里才是她的家,这些人才是她的亲人。
“快来帮忙!”
阿志在门口扬声一喊,小小的宅院里里外外全听到了,钟凌和钟子静、青儿一古脑的往外跑,打开门,是刘星堂和阿志回来了。
刘星堂和阿志到寿王府送年礼,澧哥哥说他父亲嘴馋,最喜欢唐轩的零嘴,但他中风还没全好呢,怎能吃甜食?
她只好做几盒减糖零食送去,没想到竟会换回满满一车的礼,补药、绸缎、吃食、摆饰……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办年货都没这么齐全。
上前走去,钟凌勾住刘星堂的手臂。
老人家的身子全好了,他让阿志和钟子静把车子上的东西卸下来,一面看着他们卸货,一面对钟凌说道:“王爷让阿芳过年去府里走走,他说身子还没完全恢复,否则想到咱们家来过年。”
上官宇和吕氏私通,被关入牢里,也不知道背后有没有人使暗手,出狱时,只剩下半条命。同一天,寿王好心,成全这对有情人,将吕氏和上官肇平送到监牢外头,迎接甫出狱的上官宇。
寿王愿意成全,但那些卫道人士哪容得下这等丧德败行之事,为维护社会善良风俗,他们聚集数十名百姓,朝这一家三口猛掷石块、臭粪,狼狈三人组一路行来险阻艰难,好不容回到上官宇家里,这才发现房子被卖了,妻儿早已不知所踪。
从此三人展开流浪生涯,哦,对了,听说当时上官肇平被石头丢到脑袋,发傻了!遇到人就说自己是世子爷,要人家朝他跪拜,疯言疯语、拉拉扯扯的,遇到凶汉子,身上能不多挨几下?
每隔几天,阿六就回传他们的消息,吕氏被流浪汉强了,上官宇被断了子孙根,上官肇平闹得太凶,有人见不惯,把他吊挂在城门口,身上还有一幅大字,上头写着——杂种!
每回的消息一次比一次惨,到最后钟凌受不了,大喊,“我不想听!”
阿六轻飘飘丢下一句,“妇人之仁。”
从此再没有消息传来,不过钟凌能猜得到,就算澧哥哥、寿王爷愿意,皇帝定也不会放过他们,因这对狼狈为奸的男女,让天烨皇朝损失一员大将,如果寿王没大病一场,哪容得下鲁国这些年的嚣张。
钟凌不禁想问,倘若吕氏知道自己多年谋划,到最后是一场空,当年还会不会下毒手,谋害寿王妃和澧哥哥?
千金难买早知道,也许就算早知道,恐怕她也只会想尽办法不教自己落入悲惨结局,而不是不为恶。
人心贪,贪过天。
澧哥哥离京前,曾领着她进王府,寿王是个慈爱的长者,他和澧哥哥一样都不擅言词,但待人极好,没有半点架子。
因此澧哥哥离去后,一得空闲,她便上门探望,她陪寿王说话谈天,以解他病中无聊,也经常让杜氏帮着送点吃食、做点药膳,寿王承了钟凌的善意,把她当成女儿,多多看顾。
澧哥哥并未将父亲托付给她,但她自动把寿王摆在心上,当成自家长辈看待,她不确定澧哥哥能不能摆脱前世宿命,不知道能不能闯过劫数,万一……假设有万一,寿王将会是她尽孝的对象,和干娘一样。
“爷爷、志哥,怎么送个礼去那么久?”钟子静问。
他和钟凌一样,喊刘星堂爷爷,把阿志当成大哥,认定他们是亲人。
“是爷爷啦,他见王爷手脚不利索,强迫他学一套拳法。”阿志指着爷爷笑不停。
“可别小看那套拳法,要是王爷肯天天练,我敢保证世子爷回来时,他就能像个常人似的行走无碍。”
“要真如此,澧哥哥回来一定要好好谢谢爷爷。”钟凌笑言。
“说什么谢不谢的,倒是我看王爷一个人过年挺寂寞的,大年初一咱们一起去跟他拜年,热闹热闹。对了,王爷也想见见阿静。”
“知道了,一定去。”
钟凌和众人把满车子礼物卸下后,刘星堂将马车牵到后院安置,食材放厨房,摆饰往厅里放,布疋药材堆进库房里。
阿志从当中挑出一个木匣子,说:“王爷交代,这是世子爷特地送回来,说要交给大姐的。”
澧哥哥的礼物?钟凌满心欢喜地接过手,跑回房里,她轻轻打开木匣子。
里面是一只晶莹剔透的裴翠镯子,过去是穷,后来是忙,她从不在身上挂一些叮叮咚咚的东西,但这个镯子让她想到&与,她把镯子挂在腕间,一阵冰凉,触发了她的思念。
他还好吗?战争开打了吗?辛不辛苦?羽绒背心有没有发挥作用?他……有没有记住她的话?
临行前,她告诉他:战功没有性命重要,活着,功劳才有意义。
她说:花三天杀一只鸡和花三刻钟杀鸡,结果都是一样的,千万不要冒进。
她说:平安是天底下最大的福气。
她说一大堆话,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他回到自己面前,对她说一句,“我很好,你好吗?”
他会回来的吧,一定会的,是吧?
遥远的边关战场上,大火照亮了夜空,一桶一桶的热油,一把一把的大火,烧出无数哀号声。
这只是第一仗,上官肇澧却已经看见胜利在望。
伸手入怀,轻轻抚着里头的暖暖包,他想起钟凌的笑脸,她说——
“信不信,我愿意为朋友两肋插刀的。”
他不满,问:“你要为谁插刀?”
她想也不想地回答,“你啊!我不只要为你插刀,我还要给你许多保障。”
他不懂,“我需要什么保障?”
“如果你无法建功立业,没关系,你的爹有我养,你的义父、义母有我养,我连你都养了,我有一口饭吃,绝不让你们饿着。所以……留着命回来,有我在!”
他以为自己可以克制的,但还是让话溜出口,他问:“钟凌,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她看着他,好半天才吐出一句,“不对你好,我要对谁好?”
心,更暖了,暖得能融掉满地冰雪,他真的喜欢她,喜欢得无法遏抑。
他仰头望向苍弯,低声道:“老天爷啊,请助我一臂之力,让我留着一条命回到她身边。”
如果有机会回去,他将要对她倾诉爱意,他愿意面对伍辉的愤怒,愿意承担所有罪名,只求一个惺惺相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