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的名字,是她在喊他的名字?蓝礼央愣愣地没有动作,半晌,才抬头看着上方。
今天是个有大太阳的晴朗天气,他的脸被晒得红通通的;上头的端木丽则打了一把伞放在肩膀上遮阳。
她皱眉注视着他,道:「你每天坐在那里,会害我被其它人发现的。」
蓝礼央的汗水滴在衣襟上。
他并不是自己想坐在这边的,明明是她害他的;他抿着嘴,有些不高兴地想道。但自己故意坐在这里,的确是为了让人看见;要是真的有人快点发现就好了。虽然抱着这么一点希望,可是这里平常好像根本没什么人会来。
她抬起脸望向远方,没头没脑地道:「你几年级?」
「……三年级。」蓝礼央有些生气,讲话时稍微用力了点。
闻言,她转回视线。
「原来你比我小,我四年级了。那你就变成家里年纪最小的人了。」
比她小……又怎样!她和他又没什么关系,她刚才还那样喊他名字。
家里年纪最小?谁的家?她的还是他的?他的家……已经不在了。不停在心里反驳她,大太阳照得他有点晕眩,瞇起的眼睛似乎快要看不清任何东西了,于是他低下头。
一块小小的阴影忽然掩住了他,他微怔了下,缓慢地昂起头,只见女孩将手稍微伸长,用那把小伞替他遮去半边阳光。
「今天好热。」她说,往下看着他的脸。
她好像总是用那么直接的眼神看人。
「……嗯。」他低声应道。
刚刚还那么不高兴,但脚边的伞影遮盖了毒辣的阳光,也消弭了他负面的情绪。
这天以后,端木丽好像找到了可以说话的同伴那般,偶尔会跟他说几句话;他则坐在岩石的边缘,平均她说五句才愿意回一句。
这有点奇妙的相处,持续到第二个星期。
一些小小的地方,让他逐渐明了了某些事情。像是她爬到上面,大概是因为只有那里看得到围墙外面的道路。
她是……许什么愿?虽然那的确是和自己没有关系,但一天一点点在意,连他自己似乎都没有察觉到他已经慢慢开始想知道她奇特行为的个中缘由。
连续几天的艳阳之后,一早就开始下起大雨,还不停地打雷。
蓝礼央坐在教室里凝望着被雨水溅湿的玻璃窗,不自觉地想着今天端木丽应该不会再出现。爷爷要他开始学习自己回家,以后不会每次都接送他了。于是,放学后,他撑着伞,在回家的路上挺直背脊,用被爷爷纠正过的姿势,非常注意地迈开脚步。
回到大房子,站在侧门前,他从衣领里勾出用线挂在脖子上的钥匙,尚未插入锁孔,门就突然从里头打开来了。
完全没给他反应的时间,就见有人急急忙忙地跑出来,刚好站在门口的他首当其冲,被那人猛力给撞开。
他踉跄了几步,待站稳后,回头一看,就见没撑伞的端木丽眼睛眨也不眨地直盯着马路对面,那里只有一个正往山下走的女性路人。
他把视线收了回来,重新看着端木丽,她注视远方的侧面专注得有些奇异,直到那人走远、不见了踪影,她还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
她的发丝和衣服都被雨水淋湿了,发梢黏贴在脸上,布料晕出深色的痕迹。蓝礼央迟疑了一下,虽然不愿意,最后还是上前伸长手,将伞撑在她头顶上。
她跟自己差不多高。也许,还高自己一点点。
有些冷的雨水被伞面阻断了,他看到她好似醒过来一般,缓慢地转过头,面无表情地对他道:「礼,我刚刚认错人了。」 她用童稚的嗓音细声说,雨水划过她的面颊。
语毕,她用力转过身,大跨步从侧门走回大房子。
蓝礼央愣住,随即回过神。一开始还有点不情愿地跟在她身后撑伞,之后她跑了起来,在山水造景那里捡起早就被淋湿的书包 ,那瞬间似有什么闪着银光的东西从书包的外袋里掉出来,他下意识地弯腰捡起,想要还给她,她却只是头也不回地往主屋奔去。
蓝礼央差点脱口叫唤她的名字,突然想起自己不能随便到主屋去,脚步便硬生生停住。望着她消失在雨中的背影,未久,他低头看向手里刚才捡起的东西,那是一个跟他手掌差不多大的圆形物体,由于刚才掉到地上,所以盖子打开来了。
是一个很大的、可以盖起来的表。盖子里面贴着张折过的照片,照片里,背景明显是在主屋大门,前排站着很小的时候的三兄妹,后面则是两个没见过的大人。
这两个大人,是她的爸爸和妈妈吧。是已经不在这间大房子里的人。
蓝礼央垂下眼,将那个很大的表盖好,放进口袋。
那天晚上,爷爷严肃地质问他在侧门发生的事,那里装有监视的机器,拍到了他和小姐,所以爷爷都知道了。
小姐是不能就这样随便跑出门的,因为外面的坏人很多。他低着头,不能告状,所以不发一语,只是安静地听爷爷告诫,要他以后注意不可以再发生这种情形。
不知怎地,他突兀地想起大表里的照片中,只有端木丽露出天真的笑容。
……明天就把那个和自己无关的东西还给她。
晚上,雨依然下个不停。他洗完澡、整理好书包,准备上床睡觉。爷爷每天都要在主屋待到十点半,所以他照着爷爷告诉他的,把大门锁好,然后是检查窗户:爷爷自己有钥匙,夜归时可以开门进来。
在要拉上房间的窗帘时,他不经意地望了外头一眼,只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而已,在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情况下,他看见远处有一抹黑影。
在山水造景底下的那块草地,有个小小的身影正在晃动。蓝礼央心跳得有些快,正想要打电话到主屋告诉爷爷时,忽然间一道闪电把视线所及之处照得好亮好亮。
只是那么一瞬,在他因为强光而眨眼之前,那个被照得清清楚楚的身影也映入他眼帘。
那个……那个是——
他回过神,已经完全没有办法去想是不是会被责骂,立刻转身跑出房间,拿起挂在鞋柜上的雨伞就开门奔了出去。
脚踩踏在水上的声音啪嗒啪嗒的,溅起的水花弄脏他的睡衣,但他好像没察觉似地不在意,只是笔直冲向山水造景。
「喂……喂!」他终于来到那身影面前,并且唤着她。
「你、你在做什?」他呼吸紊乱,错愕地看着蹲跪在地上的女孩,虽然她已经全身都湿了,他还是将伞移到她上方替她遮去雨水。
「……我在找东西。」端木丽低着头,手掌抵在草地上,像是压抑着什么般地说道:「礼走开。」
找东西?蓝礼央想到那个银色的大表。
「是有照片的表吗?我有捡到。」但是放在房间的书桌上。「……我现在带你去拿。」他道。
她的肩膀颤了一下,本来撑地的双手慢慢地握紧成拳。
看她没有要起身的意思,蓝礼央一时也没了主意。还是把伞留在这里,跑回去拿大表来给她?才这么想着,女孩却无预警地用力站了起来,转身就爬上造景假岩。
蓝礼央错愕又惊讶。
「喂……小姐!」有那么一瞬间,他不知道如何是好,但是看她越爬越高,他放开手中雨伞,跟在她后面。
现在去找大人来帮忙恐怕来不及了,雨下那么大,得先让她下来才行。
不够成熟的年纪,混乱的情况,令他只能做出最直接、却不是最妥当的选择。
他甚至开始后悔,如果早一点把小姐的事情告诉爷爷就好了。
「你走开!不要过来!」
在前方的女孩回头怒喊,雨滴打在他脸上,痛痛的。岩壁被雨水淋得湿滑,而他并没有什么攀爬高处的经验,就算岩山大而不陡,但他仍有好几次感觉自己好像要滑下去了,还是因紧跟在端木丽身后,才勉强稳下来。
她一定是爬了无数次,把要踩哪里和抓哪里最好最稳,全都记下来了。
终于到达顶端,他四肢撑地,拚命喘气,待抬起头来,立刻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在远处围墙微弱的光源笼罩之下,可以看见岩山顶端被用淡色漆笔写了一大片密密麻麻的字。从左方边缘开始,一排一排的,面积广大而整齐。
蓝礼央贴近脸细看,发现全是同一句话——希望妈妈回家。
……他终于知道她许的是什么愿了。
注视着端木丽趴在岩石上、使劲地用双手擦掉那些根本擦不掉的字迹,他爬到她身旁。
「小姐。」
「你不要管我!」她好像完全不怕痛那般,一直擦一直擦。「就算拚命许愿也没用,就算东西找回来了也没用,妈妈就是不会来……」
「你……」蓝礼央想要阻止她,于是抓住她的手,却被她一把甩开。
她用力抬起脸来,不知道是雨水还是眼泪,弄湿她整张面容。
「妈妈离家出走的那天,我明明有看到她啊!」她大喊着,混杂着雨声,表情无比悲痛又难受万分。
她激动地越喊越大声:「我还跟着她走到侧门,她只说她要出门一趟的!为什么我没有发现她骗人?为什么妈妈还要跟我说再见?为什么我是看到妈妈离家出走的人?如果我当时留住她就好了啊!」
雨势渐渐变大,凶猛落下的雨水令蓝礼央几乎要睁不开眼。
「我知道了……先一起下去。」慌乱之中,他只能这么说。
「你才不知道!」端木丽用力捶了下岩山,似乎因为觉得他乱讲而情绪更加失控。「知道妈妈是离家出走之后我每天都哭,真的好伤心好伤心!你怎么会知道!你怎么会知道!」
心里突然有个空空的声音响起,蓝礼央整个人停住动作。
他不知道吗?他……他知道啊。
因为……爸爸妈妈去世的时候,他也很伤心很伤心。
但是,他为什么没有哭?他自问着。
雨水打得他好冷,彷佛连脑袋也颤抖了起来般。
就算爷爷再怎么严格,也不会因为他在丧礼上哭泣而责骂他。那个时候,参加丧礼的人都用怜悯的眼神看着他,小声地讨论着,以为他是因不了解死亡的意义才没有哭。
他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永远见不到了。他为什么没有哭?
「——啊。」
一声惊呼让他彷佛从深海里醒过来,吵杂的骤雨声、冰冷的身体将他猛然拉回现实。他看到端木丽好像就要滑下去了,整个人成大字贴伏在岩山边缘;他赶紧爬上前,正要碰到她的手时,她又滑下去了一些,他赶紧扑过去抓住她的手腕,但自己也有半截身体在外面了。
结果两个人一起一点一点地逐渐往下滑动,蓝礼央死命挺住。
低头看见女孩想要强忍却又不小心透露出恐惧的脸孔,他用尽全身力量牢牢地抓着她不放。
有谁?谁快来帮忙?想要喊,却怕一开口力气就会跑到。他紧紧闭上眼睛。
雨声好吵。在被告知爸爸和妈妈发生意外的那天,好像也是下雨的天气。爷爷带他到医院时,他坐在走廊的椅子上,一直看着地板。
不要死。
他拼了命的在心里喊着那三个字。在走出医院的时候,在看到家里摆着牌位的时候,在他拿着香对着照片拜拜的时候,在丧礼已经结束了好久、而他甚至已搬到这个地方的时候,他一直都没有停止过用力呼喊那三个字。
但是,爸爸妈妈是真的死了。
真的死了。不在他身边。永远不会在他面前出现了。
好像有什么被埋得很深很深的东西被挖了开来,蓝礼央的泪水夺眶而出。
「礼……你在哭吗?是我害的吗?对不起。」
以为是自己害的,女孩道着歉。听到她的话,蓝礼央才感觉到自己脸上除了冰冷的雨水外,还混杂其它温热液体。身体又开始往下滑了,他低喘着对端木丽道:「要掉下去了。」
「哇!」
话才一说完,两人就像坐溜滑梯般顺着岩山的斜度,速度飞快地一路跌滑进造景的水池里。
「啪沙」一声溅起大量水花。水池并没有想象中的深,一触到底,手牵手的两人立即拉着对方撑地一起站了起来。
「咳咳咳、咳——」
虽然水深只及腰部,不过这样掉进去当然还是呛了好几口水。
两人面对面站着,因为害怕而始终紧握着彼此的手,不知是由于恐惧还是寒冷,身体都抖得不停。
「呜、呜……」女孩低垂着头,肩膀颤抖,哽咽几声,而后,昂首对天空放声大哭起来。
「呜……呜、哇!啊哇——」大概是刚刚的伤心,大概是放下心来,好多好多的情绪,全都堆栈在一起,溃堤了。
蓝礼央的双眸同样不停地涌出泪水。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在丧礼上一直低着头,又为什么一直觉得这大房子里的一切都离他好遥远。
因为他没有任何真实感,没有接受爸爸妈妈已经不在的这件事。所以,那个时候他他没有哭。
他不愿意面对现实,拒绝父母过世之后所带来的一切变化。
于是他封闭自己,不想讲话,不想认识任何人;在开始新生活后也一直感觉自己站在外面看着别人。
年幼的蓝礼央或许隐隐约约感觉到,父母逝去是个触碰到就会疼痛的伤口,所以祖父没有跟他谈过,而他也一直隐忍着。他和祖父两方都在为对方着想,不想使对方伤心难过。
那些在父母过世之后就被倒进去硬埋起来的东西,现在,却阴错阳差地因为端木丽而全被挖了出来。
蓝礼央抬起手背擦拭一直跑出眼眶的泪水,在感觉到眼泪怎么也无法停止的时候,他直接用细瘦的小手臂遮住脸。
突然间,他被人紧紧抱住。
「对不起,对不起,呜……」
同样在哭泣的女孩张开双手抱紧他,对自己的行为所带来的危险感到内疚不已,说了好几次对不起。
蓝礼央只是让她抱着,因为是男生,所以他觉得自己不能哭出声音,只能用力地抿住嘴唇流泪。
两个同样失去至亲的孩子,就这样站在水池中相拥而泣,直到检查房间发现端木丽不见了而出来寻找的蓝礼央祖父发现了他们。
他和端木丽一起生病发高烧,躺在病床上两天,病好之后被爷爷痛骂一顿,爷爷最后怒吼着:「不懂得保护小姐就不准跟她在一起玩!」然后罚他一天不能吃晚饭,又在他睡觉时悄悄进房看他,但,这全是之后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