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礼上,总是相当严格和注重礼仪的爷爷紧绷着原本就万分严肃的脸,一滴眼泪也没流,所以,他也没有哭泣。
他只是低着头,双手在身侧紧握,和爷爷同站在丧礼家属的位置上。
爷爷是他唯一的亲人了。
在他和父母住的公寓里处理完丧事,某天早上,爷爷穿着一套与平常不同的黑色服装──洁白的衬衫、笔挺的背心以及合身的外套和长裤。爷爷让他也换上类似的衣服,下半身则是和上衣同一套的短裤,还有新的白色袜子跟新皮鞋,在脖子处帮他打上领带,将他的头发仔细梳理整齐,然后带他到他长久以来在那里工作的一栋大房子。
在一条要上山的道路上,厚重的铁黑色巨门耸立在他面前。上头装有好几架监视器;以门为中心,左右延伸出去的灰白石墙,又高又远,几乎望不见底;对他而言,是无比的巨大。
他站在爷爷身后,看着爷爷按下对讲机,接着门缓缓地打开来;首先进入眼帘的,是一片相当广阔的花园,环绕着中央的喷水池,像是童话故事书里的漂亮大房子,巍峨矗立在宽石板路的尽头。
房子的主人,是个看起来只比他大几岁的少年。
他在爷爷的带领下进到大房子里;在陌生又华美的客厅里,有三个人面朝不同方向坐着,其中一位少年睇见爷爷上前,便站了起来,对着爷爷微笑。
他看见爷爷向那名少年微微鞠躬,恭敬地喊道:
「大少爷。」
「辛苦了。」少年道,表情带着些许安慰与同情。随即,少年将目光放在他身上,对他道:「你就是管家爷爷的孙子?你好啊。」
不知是拘谨的衣服令他不习惯,或者其它原因,他的站姿端正到有些僵硬。停顿半晌,才略带生疏地回答道:
「你好。」感觉似乎有道目光一直注视着他,他移动视线看过去,只见一旁沙发上的两人,一个背对着他,好像是个男生;另外一个则正好面向他,是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女孩。
女孩非常漂亮,双眼直勾勾地看着他,就像是一尊瓷娃娃。
「以后你就跟管家先生一起住在这里了,欢迎你。这是我的弟弟和妹妹……」
友善的话声继续传来,他收回视线,听少年笑着对自己介绍在场所有人的名字、介绍其它事物,他好像听到了,却又似乎听不真切。
太不真实了。站在这里的自己,这间华丽的大屋,眼前的陌生人,一切的一切,明明正在经历着,却又感觉非常遥远…
今天是星期日,是出门郊游的日子,爸爸会开车载着他和妈妈,而妈妈会做好吃的点心带去,然而为什么…:他却在这个地方?
看着爷爷对那个大少爷再次行礼,他跟在爷爷身后,走出客厅。爷爷简略地对他说明大房子里的方向,接着就带他到他们居住的地方,也就是位在主屋旁边的副屋。
副屋里没有那个大房子那么美丽、那么宽广,但跟他和爸爸妈妈住的公寓差不多大。
爸爸妈妈跟他说过,因为很久以前曾经受过某家很大的恩惠,所以爷爷奶奶一直都为某家人工作,也始终跟随与服侍那家人;爷爷奶奶和那家人的关系相当亲近,他刚出生的时候,爸爸妈妈还抱他去拜访过当时的主人;甚至奶奶过世了,爷爷仍忠心地没有离开。
爸爸妈妈还说,爷爷没跟他们住在一起,绝对不是因为不喜欢他们,而是爷爷有着强烈的责任感和荣誉心,一旦决定的事就不会改变,是那种意志坚定的人。
记忆当中,他只记得爷爷是个非常重视礼仪又严厉的人。
来到大房子的第一天,晚餐是爷爷煮的;他和爷爷两人在副屋里的长方形餐桌面对面坐着,爷爷皱眉纠正他的坐姿和拿碗筷的姿势。
吃完晚餐后,爷爷又要去主屋工作,并且告诉他不会太早回来,规定他每天晚上九点半睡觉;于是他拿书出来看,时间一到,他躺上床,发觉房间棉被床铺都和以前不一样;在昏暗的夜灯下,他睇视着那陌生至极的天花板,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闭上了眼睛。
由于搬家的缘故,他也转了学。
到新学校的首日,因为他不认识任何人,没有朋友,所以一整天里他只开口说过一句话,就是站在讲台上说出自己的名字。
老师讲课,同学下课嬉闹,好像都跟他无关,他就只是低头看着课本,直到放学钟声响起。这样的情形持续了好几天。
来接他的不再是妈妈,而是爷爷。在路上,爷爷又指正他走路的姿势,他一边注意把背挺直,一边听着爷爷说以后无法预料到的事情会越来越多,他必须学习独立。他望着四周,默默记下景物。学校并不会太远,只要沿着学校门口前的大马路往前走,就可以回到大房子。
不同于第一次来这里时从大门口进去,爷爷这次带他绕到围墙的另一边,那里有个普通大小的侧门。
「大门不是我们用的,以后都要从这里走,离副屋近。」爷爷对他说,也告诉他,当只有他一个人时,不能随便到主屋去。
「嗯。」他低应点头。
把他带回副屋后,由于爷爷还有管家的工作,所以就先离开了。
他坐在房间的书桌前,拿出国语功课和铅笔盒,安静地写着。结束之后,他翻开家庭联络簿看,开始做数学作业。
填上计算出来的答案,再全部检查过两次,他阖上书本。
虽然功课都写完了,但是他依旧坐在座位上,静静地望着明亮的窗外。不知道过了多久,像是想起了什么,他离开房间,打开门走出副屋。
副屋的正后方连接着他上下学时会走的碎石小径,右侧是围墙,左边则是种有翠绿树木的庭园,抬头望过去,可以看见好几棵圣诞节时会有的那种树。
爷爷说,若他真的要在这里长大生活,那么最好学会帮忙做事。爷爷不喜欢好吃懒做的人,还说爸爸以前也是这样的,后面这块庭院,以前就是爸爸在负责维护。
爸爸确曾告诉过他,说他小时候住在一个很大的地方,要浇花、拔杂草、扫掉落叶;小问题的话就自行处理,有大问题就告诉爷爷,爷爷会请园丁过来。
因为爸爸都是笑着讲的,所以他想,那一定是个很有趣的地方,才能让爸爸留下开心的回忆。
离开碎石小路,他踏进草坪,远远地看见一座人工造景,那里面的小瀑布稍微吸引了他的注意,于是他走过去,停在造景前面。
那是一座对他而言非常大的岩石山,瀑布下面还连接着一个小水池,周围茂盛地长满不同的绿色植物,叶子有宽有尖,柔软的细枝弯腰垂在水面上。
他伫立半晌,低头看见水池底下躺着好几枚折射出亮光的硬币。
「借过!」
忽然有人在上头喊道,他吓一跳,下意识昂首,同时退了一步。
接着就见一个红色书包从天而降,差点砸中他。
「咦?」造景山的山顶有颗脑袋伸出来,他一愕,就见有人从上面跳了下来。
「噗!」着地的时候压到了书包,所以发出奇怪的声音。
这个突然从天而降的人,让他只能站在一旁讶异地睁大眼睛。
对方抬起脸来,他又是一愣。这个人,是那天在客厅里直盯着他看的女孩。
不再有那天洁白无瑕的模样,她秀美的小脸蛋有点脏,双手双膝都沾着泥巴,身上穿的漂亮制服同样乱糟糟,没塞好的衣摆掉了出来,领间的蝴蝶结歪掉,格子花样的布裙上黏着几片树叶。
但,就算是这样,她还是像一尊不小心弄脏的漂亮娃娃。
「啊,你是……管家爷爷的孙子。」女孩站直身,和他差不多高,瞅着他说道。
「……小姐。」他终于反应过来。爷爷告诫过他,对那天客厅里的三人该怎么称呼,其它的事情可以慢慢学,只有这点要先记住。
她歪了一下头。
「你是管家爷爷的孙子。」她重复说道。
他的确是管家爷爷的孙子。不解她为何又说了一次,也不想跟她讲话,他只道:
「嗯。」
她的头更歪了。
还不够成熟的小小心灵里,他隐隐约约感觉到,在这个大房子里,他和这个小姐是有差别的,所以,他才会只能喊她小姐。
他稍微后退,正想离开之际,女孩忽然上前,双手捧住他的脸。
这个突兀举动让他相当吃惊,整个人因此而傻住。
「你的眼睛颜色好淡。」女孩说,将脸贴至极近的距离,认真地直视他。
她的手软软嫩嫩的,而且相当温热。
「你……」他难以做出反应,好半晌,才在她极其直接的注视下记起该如何说明。「因为我奶奶是外国人。」他从小就常被说发色和眼睛颜色比人家淡,但由于跟爸爸一样,他也就不曾觉得奇怪过,是直到上学后才发现自己和别人有点不同。回家问了,爸爸妈妈只笑着说,若下次有人再问,就回答说因为奶奶是外国人。
女孩像是立刻明白了什么,道:「是管家奶奶吗?她的眼睛是绿色的,好漂亮。」
奶奶在他懂事没多久就去世了,但是,他一直记得那双总是微笑注视自己的碧绿双眸,记得父亲教他的异国语言,记得当他对奶奶说出那些外国话语时,奶奶有多么开心。虽然明明不想跟女孩说话,他却不觉启唇道:「我知道。」
她放开他,用手指着自己。
「丽丽。」
他看着她,没回应。
于是她再一次道:「丽丽。」她直视着他,说道:「我是端木丽,叫我丽丽。」
然后手指转过来指着他。他再退一步,却被她拉住手。
他扭动腕关节,想要把手抽回来,却感觉到她更用力地握紧。他愕然看着她,她一副不放他走的表情。
「……礼央……我叫蓝礼央。」
他只好说。
继之想到,她会重复两次「管家爷爷孙子」这句话,是因为不知道他的名字。
大房子里没有大人,只有三兄妹。大哥,二哥,妹妹。
扫地的婆婆说,老爷就这样丢下他们三兄妹到国外去了;洗碗的阿姨说,三兄妹感情好像不是很好;老是蹲在前面花园的园丁叔叔有时候会叹气,喃喃念着夫人不知道去哪里了,也不晓得什么时候回来。
副屋的后方有个仓库,总是有人在那里来来去去;虽然蓝礼央什么都没问,也真的不想要知道这些秘密,但就是会从大人聊天的内容里听到了碎片般的耳语。
即使他们小心翼翼,并且在发现被他听到时也都很不好意思地住了口,有时还请他别跟爷爷讲他们闲聊的事,但每个人都说一点点,拼凑起来就成了一小片。
不知道为什么,住在这大房子的每一天,他都觉得自己好像站在一个很安静的地方,看着周遭的一切;那种感觉就像是在看电视,看着屏幕里的人走来走去。
但他明明也是其中一个,却常常觉得自己被隔在外面,在一个只有他、没有任何人的地方。
他不想讲话,也不打算认识任何人。每天放学回家,写完功课以后,他就会拿着扫除用的铁夹到副屋后面的庭院清理落叶。晚餐前爷爷都不会在,只有他自己一个,爷爷叫他要做事,所以他选了爸爸以前住在这里时曾做过的事。
只要有垃圾袋和铁夹就好,跟在学校做打扫工作一样。
捡拾着枯叶,走到山水造景附近,又看见被丢在草地上的书包,他昂起没有表情的稚嫩脸容。
猜想大概又是那个小姐,他皱起眉头。
不管她在上面做什么,如果掉了下来,不是很危险吗?
「挡住了。」
身旁突如其来的声音让他停顿住,转过头,就见那个叫端木丽的女孩站在他背后。原来她不是在上面。
「……小姐。」他平板地唤道。不是很习惯这个称呼。
她露出奇怪的表情。
「你为什么不叫我丽丽?」
因为他不想喊一个陌生人的名字。
「不能那样。」爷爷也说不可以。
她瞅着他。
「为什么?只有佣人才喊我小姐啊。你是佣人吗?」
他一愣,抿了抿嘴唇后,道:「不是……是……」他也不知道。
她更不明白了,但没再问下去,只说道:「你挡住我了。」
她用手比了一下。顺着她的视线,他让开身。
只见她走到水池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粉红色小钱包,然后从中拿出一枚十元硬币,用力扔到池子里头。
他不懂她在做什么。
只见她双手合十,紧闭着眼睛,模样很虔诚的像是在膜拜什么东西。
接着,她张开眼眸,倾身将两只手掌贴上岩石,高高地抬起腿,作势要爬上造景山。
明明已经打算谁也不理,但见此情景,蓝礼央却不禁开口唤住她。
「喂、小──小姐!」他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
「什么事?」她回过头,看着他问。
要跟她说那样攀爬很危险吗?不过,如果她怕危险或怕被骂的话,一开始就根本不会这么做,她也一定不会听他话;而且,这又关他什么事?
「没……」不想认识这大房子里的其它人,但也不想当个眼睁睁看着人受伤的坏孩子,讲与不讲在他心里拉锯。最后,他还是别扭又不干脆地道:「你在做什么?」倘若能弄懂她这么做的原因,或许就可以阻止。
但是,她会愿意告诉他吗?才这么想着,就听她开口道:「我在许愿。」
和他顾虑的不同,她理所当然的分享让他有点意外。
「许愿?」所以才把钱币丢进水池里。他在故事书上曾看过这种说法,他相当喜欢看书。「那为什么要爬上去?」他问。故事书里没写过这个。
闻言,她把头转回去,他看不见她的表情。
「因为我想看愿望会不会实现。」说完,就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
无语看着她危险攀爬的蓝礼央,根本不了解她话里的意思,只能提心吊胆的看着她的危险动作。
结果,这并非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
接下来的几天,蓝礼央几乎天天在同一个地方遇见她。
他其实非常不希望她出现。她总是一爬上去就待到近晚餐时刻,不知道会不会有天真的跌下来。好几次,他在餐桌上想告诉爷爷这件事,却又犹豫不决。
他明明就不想管,但房间的玻璃窗刚好可以看见远处被主屋挡住一半的山水造景;每次坐在桌前写功课时,总觉得像是被提醒似的想起她。
虽然一开始是和他无关的,可是他现在已经知道了,倘若发生了什么坏事的话,知情的他也会有责任。应该要告诉大人比较好,但是告状又不是件很好的事,怎么做好像都有一点不对,所以才不想又在这里看见她。
因为无法不在意,他总是像被迫般地在山水造景附近守着。他单纯地认为,这样一来,就算有什么事情发生,也可以立刻通知大人。
每次发现她又爬上爬下,就会有很多不好的想象在他脑海中浮出;虽然很想要她别再做那么危险的事,不过他又不是很认识她──也不想认识,除了告诉她名字,他并没有和她讲过什么话。
而且,也不想跟她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