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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写意原是官宦之友,其父曾官拜兵部尚书,自幼是受宠的官家千金,举凡身边所用的、所吃的皆是上品,婢仆十数人只伺候她一人,宛如皇室公主。
可她不晓得一名尚书郎能有多少薪饷,供应一家奢靡生活,身为元配的母亲穿金戴银,好不贵气,九位姨娘绫罗绸缎上身,佩玉端明珠,明媚动人,从毋需烦恼银两从哪里来。
直到一队官兵冲进府里,又翻又掀地扛走一箱又一箱的金银财宝,脚炼手炼一铐,哭哭啼啼的家眷全被带走,连个仆人也没留下。
那年她七岁,正是懵懂无知的年纪,一夕骤变的家空无一物,她根本不晓得如何活下去,溺爱她的大哥甘愿受死,将她塞入仅容一名幼童藏身的暗壁后,因此逃过死劫。
稍长后她才明白父亲犯的是通敌卖国罪,他平时不仅侵吞国宝,私藏夷国进真的贡品,还收贿,默许买官行径,并搜括民脂民膏为己用,搞得百姓苦不堪言。
但株连九族的重罪,却是因他收受外族重金,暗地里将军事重地布兵图送交他人,置国家兴亡于不顾,以至于将全族性命送掉。
她是罪臣之女,也是苏家唯一的幸存者,独留的血脉,如今她已一十八了,却依然无法忘怀午门外的断头台,亲人们沁沁而流的鲜红。
于公,是他们苏家对不起皇上,定罪受刑是必然的,可于私,苏家除了父亲跟几名兄长外,其余人皆无犯罪,不过是受株连处分罢了,这样残忍的做法,皇上就没有对不起他们苏家上百余人吗?
没有答案,因为骸骨不会说话,所以,她学医不是为了救人,生死有命,人各有定数,除了自救别无他法。
「写意,妳身上系着的罐子装什么?」杭君山的话把失神的苏写意拉回。
他这算是因祸得福吧!她那一掌打断他的肋骨,他自行治疗后仍有诸多不便,急于将他送出谷的佳人便弄了辆载货的牛车,一路载他入城。
只不过拉车的老黄牛垂垂老矣,两眼老花,腿骨无力,走三步就得停个一步喘气,走走停停快不了,真应了那句老牛拖车——慢吞吞。
「装你的保命符。」要不是为了这东西,她可能会考虑直接把他埋进千冢谷会省事得多。
她跟师妹的急性子不一样,跟师父打赌之后,她还是打算先回谷里遇过清幽的日子,反正她只是非常想知道九转魂生丹的疗效,但又不是现在就得用到,所以不急。
前两天,清墨来信跟她订了点药丸,她突然想到师妹身上有个好用的东西,便跟她要了,东西到手,现在得想的是谁刚好用得上,为了找那个「谁」,她决定出谷。
也才会继续忍受这只唠叨的麻雀。
「那妳得收好,啊——难不成那里面装的是妳特地为我求的平安符?妳这么做叫我好感动,我相信妳不管做什么都是为我好……」只有打断肋骨不是为他好,纯粹是因为……害羞,大概是怕姑娘家找不到借口跟他同行。
写意真的是心慈良善又娇羞的美貌女子啊——
她娟秀的眉尾抽动了一下。「谁说那是平安符了?你什么时候看到我出谷?不出谷我怎么求平安符?」他真有把白说成黑的本事。
况且,她若求了平安符也会挂在他身上,挂在她自己身上干么?他脑子是能用的吗?
「所以妳是偷偷摸摸趁我睡着时去求的?自己一个人出谷太危险了,尤其妳又是如此纤弱的美人,万一……」
「闭嘴,还是你想我踹你一脚?」让他滚落车下,不再扰人。
「别这样,我苦中作乐嘛!瞧我扭伤腿又伤了内腑,一条命去了一半,不让我发发牢骚,哼上两句,人会闷出病来的。」他头头是道地说着,自认遵循医理。
「嫌闷?」她喝地停下牛车,回身一瞅。
看她脸上的冷笑有别以往,杭君山心头跳了一下,以往相信她凡事为他好的信念不知怎么的,有一瞬间瓦解。
「不闷,不闷,和妳聊天十分愉快,是我毕生荣幸。」
「是吗?我也是这样觉得。」看他似乎松了一口气,苏写意随即又说:「但我觉得一个人霸占杭神医实在太浪费,既然你是百姓爱戴有加的杭大夫,不让你发挥所长似乎过意不去。」
他口水泛滥,就让他对着黎民苍生说,省得她耳朵长茧。
惊觉她的用意,杭君山连忙求饶,「写意妹子,苏姑娘,言语上多有得罪望请海涵,我这残破身子羞于见人,妳就别……」
太迟了,为时已晚,忍耐到了极限的苏写意快意地一掀布帘,娇声一扬,「慈心圣手杭君山在此,有病看病,有伤治伤,无病无伤拿药强身。」
一时间,蜂拥而至的人潮如市集,将牛车包围得水泄不通,争先恐后的求诊问单,让行动不便的杭君山徒呼负负,大喊吃不消。
在人群涌至的同时,重新蒙上面纱的苏写意已飞身一跃,如燕般的轻盈身躯跃上酒庄二楼,斜倚雕花栏杆做壁上观,无视他发出的求援眼神。
可怜的大神医明明自顾不暇,可一见到扶老携幼的病患一靠近,医者父母心的他又不忍拒绝,硬是拖着一身伤言笑晏晏,视病如亲一一问候,不见厌色的诊脉开单,笑意始终不减。
「他怎么还笑得出来?恍若无事似的,难道他不觉气郁檀穴,污气下沉,一口腥膻欲去还留地凝聚胸口?」看着摆着一张笑脸的温雅和善男子,苏写意有些困惑了。
人生或死,不见得就是快乐的分界。死,有可能是一种解脱的方式,活,也可能是无止境的拖累。
救与不救,也许最后的结果是一样的,不在这里病死,有可能会在别处被人砍死,何不顶应天命该走就走?
百龄高寿古来稀,除了健朗到令人头痛的师父外,她还没见过有人活得高龄还能开心,毋需儿孙操心自得其乐,四肢健壮无忧无虑。
这些贫病交加的黄口小儿早就该死了,留在世间有何用处呢,镇日哀鸣等人施舍,这餐吃了下餐无着落,生不如死。
世界上多得是死此生好过的人,到底……到底这个傻子杭君山是靠着什么信念过活的?
当大夫赚银两吗?看他穿梭人群,即使对方满身生疮烂疤,他依然给予温煦笑容,依旧不以为忤,就算他们一文诊金也不给,仍不吝救助,能赚得什么钱?
「姑娘既然看得出来他身上带伤,必也是习医行医之人,何不助他一臂之力,共为万民造福。」
身后传来低沉男音,神色倏冷的苏写意微恼一时大意,竟让高手近身还犹不自知,全部心神过于关注杭大神医的动静。
「他的死活与我何干,明知能力有限还一心寻死,那就让他死得其所。」识他不久,却猜得出,照他性子,若是因救人而需一死,他会愿意的。
「姑娘此言未免恶毒,杭神医与妳何怨何仇,竟咒他死?!」面蒙薄纱,莫非见不得人?
梁柱后头走出一名身形壮硕的持剑剑客,浓眉大眼,脸形方正,看似刚直又带着一股肃杀气息,非正非邪,自成冷肃。
「一定要有怨有仇吗?人终归是一死,只有早死晚死的分别而已,谁能寿与天齐?」不是神,总有寿终的一天。
剑士一听,怒容满面。「那么我先送妳一程,让妳早登仙乡!」
一说完,他便拔剑相向,用意是劝阻,要她少造口业,并无伤人之意。
谁知他剑才出鞘,一阵冷风便拂面而过,性情清冷的苏写意左手持针,右手穿线,藉以内力一送,飞针线穿,落蝶成舞,冷硬的方脸骤然多出了几道血痕。
她不与人为敌,旁人也别找她麻烦,各自为阵休要越界,她和爱惹是生非的师妹不同,一向不喜成为人们的焦点,若能还她一个清静,她绝不出手。
可相反的,要是对方有一丝不轨举动,她会在来人出招前先行动手,抢得先机发制于人,不让人有机会伤她分毫。
死,不可怕。
但她的傲气不允许她死在别人手中,能取她性命的只有阎王老爷,生死簿上姓名除。
「妳……好俊的功夫,师承何人?」上乘武学,是失传已久的银针夺魂!
一瞧她是练家子,内力深厚,冷峻男子也认真了。
「关你何事。」这些武林侠士很喜欢问别人的祖宗八代,美其名是尊重,实则怕得罪不该得罪的人,不过是胆小罢了。
「是吗?我倒要看看妳能接我几招!」他就不信瞧不出她的武功路数!
男人的想法大都相同,总认为女子习武程度有限,若是家学渊源,顶多学个皮毛,不可能学得精巧,用以防身尚可,若与高手过招可就难看了。
他便是过于轻敌,十招过后竟渐渐落败,缝衣用的针线穿耳而过,一条细丝忽生十数条银芒,攻向他人体大穴。
不恋战的苏写意只当他是沟渠的老鼠,猫爪子一伸逗弄逗弄,谁知他一发觉她的玩耍招式,眼神凌厉地使出全力,不想输给一名女子。
于是上头打得热热闹闹,底下是人声鼎沸,一片被踢飞的瓦片砸向卖瓷器的摊子,匡啷的声响骤起,令正在看诊的杭君山分心一睨,顿时大惊失色的丢下病患,跛着伤脚大呼出声。
「水兄,别伤了我娘子!她皮嫩肉细,禁不起你剑气——」怎么开打了,水千里一向不是沉不住气的人呀!
「娘子?!」
「杭君山,你要我再踹你一脚吗?」
一听好友的叫唤,持剑剑客立即惊愕万分的停下剑,收起狠厉杀气。
但是苏写意可不管他是否住手,即便他及时收招,可她的银针一出便不留情,只能稍减力道,只见针线瞬间没入男子穴道。
「啊!」
鹰落如星殒,一道暗灰色身影从天而坠,重重跌在一脸错愕的杭君山面前。
「你……你败了……」武林排行第七的高手居然输给他娘子,娘子果然厉害!
脸色灰白的水千里咬牙怒视。「还不扶我起来,想让我沦为笑柄吗?」
「呃……」他想笑又不敢真笑出声,只能憋着。「水兄,你爬不起来吗?」
从没见过他这般狼狈,真是大开了眼界。
「姓杭的——」好样的,敢嘲笑他,他要是有力气自行爬起,何需向他开口?!
「四肢虚软,脾脏隐隐发疼,膻中与天柱两穴气滞难行,曲泉部位渐生寒意,若无十年以上内功修为,并以内息运行十周天,你的武功算是废了。」
像是说着今年庄稼的收成,漠不关心的苏写意冷冷扬唇,淡漠的神情看不出一丝打斗的迹象,语气平静得彷佛刚从王大娘的米铺出来,不知错过了什么好戏。
她那与己无关的态度激怒手脚瘫软的水千里,牛目一睁迸出无数利芒,气急攻心地射向她。
「娘子功夫真好,连水兄这等高手都能一次击倒,妳真的不考虑收为夫的为徒吗?」他又想起两人要当「神医侠侣」那般威风的画面。
见色忘友的杭君山眼巴巴地巴上眼中的女英雄,崇敬有加的眸心闪着比黄金还刺眼的亮光,雅尔大夫一转身便成了涎着口水的宠物。
如玉芙颊又抽动两下。「杭大夫,你可以丢下你的病人不管吗?」看他那样子只差没流下口水,整个人看起来更憨了。
大排长龙的百姓望眼欲穿地等着神医救命,窃窃私语也指着两人所立的方向。
「哎呀!我也伤得很重,没空治别人了,妳快扶着我,我不行了……」抱歉了各位乡亲,追妻较重要,要是跑了娘子他上哪里找。
说倒就倒的杭君山腿一软,整个上半身倾向身侧佳人,两手一抱环住软绵绵楚腰,脑袋无力地点靠纤细香肩,全身重量加诸她一人身上,一副快断气的模样。
众目睽睽之下,想推开他的苏写意怕引来无谓的注目,只能忍气吞声地将死赖着的男人「扶」上牛车,再吩咐店家扛起水千里丢上车,像具尸体一样被对待的水千里狼狈的压到杭君山身上,两个大男人大眼小眼互瞪,哀声连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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