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的午后躲在橡树荫下乘凉打盹是他最享受的事。这个习惯不知道足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只知道自己早已行之多年——在同一个时间、同一个树荫下做他
最悠游自在的白日梦,一直到现在,他一天不在这里打个盹就一天觉得不对劲;当然,雨天除外,他不会笨到在大雨天里躺在草地上睡觉。
「姜磊!」远方传来一声呼唤。
只是,这名字的主人仍兀自沉溺在自己的白日梦中,不理不应。
「姜磊!」声音更近了。
唔……谁在叫我?朦胧的意识尚未清醒,午后的阳光射人他惺忪的睡眼,感觉分外刺痛。
「姜磊!」这回声音近在咫尺,连同声音的主人——拥有一头凌乱、参差不齐、活像被狗啃过般的短发少女——直挺挺站在他平躺的头顶前。
「小姐?」他连忙坐起身子。「找我有……你的头发!」原本要说的话全因入眼的新潮发型而拉高八度音。
「头……头发呢?」天!像是被狗啃过一样。
「剪掉了。」女孩一派潇洒自若。
「自己剪的!?」他可以如此肯定断言,忍不住叹起气来。 「都说了多少次,你还是不改,老喜欢自己动手。」
相对于他的摇头叹息,女孩显得很开心,即使只是唇边微微地提高了些许的角度,她似乎以看姜磊的叹息为乐。
「小姐……」姜磊无可奈何的声调又娱乐了女孩。「你这样教我怎么跟老爷交代呢!?」
「他不会在意。」女孩露出超乎她年龄所能有的冷笑,拾手顺了顺头发。「去找他吧!」这才是她到这儿来找他的原因。
「老爷找我?」姜磊站起身。
「嗯。」女孩鸠占鹊巢地霸下他方才躺过的草地。
「找我有什么事吗?」
她耸耸肩。「我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她的双眼合上,已然准备接续他方才打盹的工作。
姜磊转过头俯视她好半晌,摇头轻笑了笑,才起步退开。
她还是老样子,对自己的父亲还是那么冷淡。就像那时候一样……
一九八○年
黑色的中华宾士停驻在一道铁栅门前,随着门的开启缓缓驶入,约莫十分钟后停在一幢豪宅门前。这样的气派姜磊还是头一次见到。
姜磊走下车,童稚的心不免被眼前的豪门庭院所震撼。活像是电视上所见到的别墅……不!这里比别墅还大!
他环视了一下,发现四周以中间这幢大宅为中心分了好几区,这好几区又以同心圆的排列方式由内到外再分成四个圆环,每一区都种了不同的植物,在他的右手边是不分区的草坪,其中种了一些高大的树木,很突兀却不会让人觉得不相衬。
至于后面,因为大宅邸挡住的关系他没办法看见,如果他被安排住在这里的话他会有机会看的。
「从现在开始你就住这里,有问题吗?」
「没有。」
季仲宇点了下头,此时门扉打开,走出一个中年人。
「老爷,一切都准备好了。」看样子是个管家。
「很好。」他低下视线看着姜磊。「你跟他进去。」
姜磊没有出声,只以点头作为回答。
季仲宇也没说什么,转身又坐进车内便驶离了。
姜磊直视管家,一言不发;管家也好像跟他对上似的,一口气都不吭。
最后,管家还是输了,因为他可没那么多时间跟一个小鬼头耗,他还得张罗晚餐哩——「跟我进去。」说完,他便迳自往前走。
姜磊只能跟着走,一面环顾四周环境,由外到内,将周围的景物记牢。
他必须尽快习惯这里才行——如果这里是他的「家」的话。跟在管家后头,他一面听着管家介绍各个房间的用途,一面记下管家偶尔穿插的所谓「规矩」。
「记住,以后看到老爷要叫季先生,还有大少爷、二少爷和小姐,都要很尊敬地向他们打招呼知不知道?」
姜磊点了点头,虽然心下对这种活像五○年代主仆关系的称谓不以为然;但他还是会照他的话做,毕竟是寄人篱下,一切得照他们的规炬来。
「还有,你在这里要负责的工作是照顾小姐。你和小姐年纪差不多,老爷的意思是要你好好看着小姐,知道吗?」
什么?要他去照顾一个女孩?
「我——」
「这里就是你的房间。」不让他有开口的余地,管家带他到他今后的落脚处后便转身离去。
「没想到寄人篱下的结果是当个保母。」进了自己的房间后,他一边打理自己带来的行囊、一边口中念念有诃。
他会不会做错决定了?他忍不住自问。
本来是想自己独立更生的,怎么到最后会变成这个样子?他竟然成了个佣人?
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种职称?他摇头轻笑。
十四岁的他已有大人的沉稳,更难得的是他有凡事无欲于心、无忧于心的悠然天性,这使得他即使是面对父母的逝世也能以平常心看待,免了一场又一场的悲怆。
死了的人已是活不了,活着的人再怎么悲痛都无济于事,以后的日子还是得过下去——这是支持他度过这些日子父母恶耗传来时所生的极度绝望的信念。
他要好好地活下去,活给父母看,他要让他们能安心在另一个世界生活——如果真有另一个世界的话。
虽然以前对极乐世界总是嗤之以鼻,但现在他希望真有这么一个世界能让他的父母在那里开心过日子。甩甩头,他撇开那些神学灵魂的说法,让思绪回到即将面对的事。
他得当一个女孩的保母。
天!一个女孩的保母!
接下来几天,他并没有见到他得服侍的千金小姐;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得到这一家子似乎对这位他尚未谋面的小姐并不怎么在意,要不然怎么会在他见过季家所有成员后,独独缺了这位小姐。
老爷季仲宇——不在家的日子比在家的时间多,再说得贴切些,是他根本就不把这里当家;像是例行公事似地,一个月他才露一次脸和大少爷、二少爷见面,至于小姐——连他这个住在这里的人都见不到了,更何况是一个月才回来一、两次的老爷。
大少爷季劭杰,大他两岁,是个外表带点——简单的说,这位少爷的脸上摆明就写着「我家有钱」四个大字,整个人看起来就是流里流气,但相貌还算长得不错,可是他承袭了老爷的一些个性——看不起人、喜欢拿自己的家世压人,这点教他最反感。
二少爷季劭伦,和他同年纪,大概因为同年纪的关系,加上二少爷个性洒脱不羁,而二人又就读同一所学校、同个班级,因此和他处得很好,很有话聊,彼此算是相见恨晚的好朋友。
老实说,他并不认为大少爷比二少爷懂事,因为在他这段日子的观察下,发现家里的事几乎是二少爷一手包办处理。
然后是小姐——他到目前为止还没见过她。他曾经问过二少爷,但是并没有得到答案。
奇怪,明明住在一个屋檐下,但是连续几天下来却没见到一面,这实在令人觉得可疑。
但他只不过是个外人,也不方便介入太多,反正见不到也好,他可以省了充当保母的差,全心放在学业和帮管家老吴打理房屋上,他好不容易才和老吴建立起算是融洽的关系,得小心维护才是。
这个屋子除了这些人外还有二个女佣人,负责打扫内外,一个叫阿雪、另一个是小惠,都满好相处的,只是阿雪比较安静、小惠比较爱讲话而已。
大致上说来,他待在这里还算愉快,一切都平稳得让他能专心吸取知识,好做将来独立的打算。
夏天的夜晚特别凉爽,让喜好自然的他忍不住在三更半夜、每个人都呼呼大睡的时候,跑到中庭来乘凉。特意挑了棵大树,他半卧在树下,调了个最舒服的姿势假寐,享受阵阵的凉风。
「应该也叫劭伦来才对。」他低喃道。
私底下他们俩没有主仆之分,这是季劭伦自己要求的,他说他不习惯让人家这么叫他,而姜磊也就照着做。
深呼吸了一口空气,随后享受地吐了一大口气来。难得优闲嘛!而且期末考才刚考完,他也得轻松轻松才是。
「哈……」舒服的申吟声自口中逸出,他双手置于脑后挪了挪位置。
突然一阵窣窣窸窸的声音响起,他判断声音离他不远。
小偷吗?他心惊地想,最近治安的确不太好,电视上也常出现抢劫偷窃的新闻。
他半蹲起身,尽量压低身子匍匐地朝声音来源处栘近,窣窸的声音仍持续着。
他鼓起所有勇气,朝那一团黑影一扑。「哪里跑!」
黑影立刻成了他的身下囚,一丝挣扎也没有。
「你——」姜磊呆愕地俯视身下那名「小偷」——那是个小女娃!「你……」他惊讶得连「你是谁」三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时,碰巧月光十分合作地推开薄云,将它晕黄的光芒柔柔地洒射在他们四周,让他们俩彼此看了个清楚。
小女孩有一双冷静的眼睛,从刚才到现在她一直就是无动于衷的安静,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只是睁着一双眼直视他。
姜磊可以感觉出她在看他,但是他看不出她在想些什么,这是继老爷之后第二个让他无法从眼睛看出思绪的人,而她——竟然只是一个小女孩!
「你压够了没?」小女孩的声音平稳得像壶冰开水,浇醒他的神智。
「你是谁?偷跑进来我家想做什么?」
「你家!?」小女孩的表情有了些许的变化,小小的眉头皱了起来。
「这里是你家?」
她的表情像是在问他这里真是他家吗?
「这里是我借住的家……不行吗?」他几乎是想也没想就这么回答。
「虽然是这样,也不代表你可以随便偷跑进别人家,尤其现在是三更半夜,你一个小孩子——」不对!他跟她说这些做什么?
摇摇头,他稳住自己的情绪。「说!你是谁?为什么跑到别人家来?」
女孩似乎不急着回答他,像看戏似地看他一脸的警戒加紧张,然后微微咧开嘴笑了。
「你笑什么!」偷跑到别人家里来还有胆子笑!
「不要一直压着我。」
小女孩命令似的口吻让他觉得不高兴,但他还是退开让她坐起身来。
「快说!」只不过是一个小女孩就没什么好怕的了,所以他能这么冷静地坐在她对面,等她回答他的问题。
「你是新来的?」小女孩几乎是以肯定的口气说着话。
「你没见过我?」
难道……「你是小姐?」天!这么小!他得当这么小的孩子的保母?
「你很惊讶?」面对他的吃惊,小女孩抱着一副乐于见到的神情——属于轻蔑嘲讽的那一种。
她的表情、反应一点也不像个小女孩。姜磊看得出她脸上的表情代表什么,也怎么喜欢。
「你才几岁而已,不要小看大人。」
「大人?」女孩反问:「你是大人了吗?」
「我——」姜磊挫败地吐了口气。
「当然不是。但是我比你大总是事实。」
「如果只有年龄大那也没什么用处。」
这种嘲讽再听不出来他就不是姜磊了。
「你……」
「好了。」女孩站起身子,无视于他的咬牙切齿。
「你可以进去了。」
「咦?」
「记住,就当作没看见过我。」她的声音忽然变得清冷,站起身后的视线恰好与他平齐。
「还不走。」
「我为什么要走?」她莫名其妙的逐客令让他起了兴趣。
「这里又没有写「请勿逗留」四个大字,你凭什么赶我走?」
女孩的视线再回到他身上,是他的错觉吗?他觉得自己好像看见她在笑。
「说得也是。」她的回答让他更加迷惑。
「那你就留在这儿好了。」反正她也无所谓。
接着,她回头做她自己的事,没有再理他。
「你在画画。」他终于知道她在做什么了,但是……
「三更半夜画画?」
女孩没有理他,他倒也乐得自言自语:「这么晚又没有灯,很容易近视的。」
其实他更疑惑的是她怎么看得见自己在画什么,虽说今天的月亮还算满合作的,但是这样的光线还是不够。
她还是没有理他,姜磊只好坐在一边安静地看着她在画布上东画一笔、西画一笔。
说也奇怪,那画倒还不错,以一个小孩子的技术来讲,至少看得出那是一张画,而不是纯粹的涂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