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背靠着墙,盯着炉台前方巴不得有四只手可用的叶芳芝。半晌,叶芳芝试尝汤味后,满意地合上锅盖,转了文火继续炖煮高汤,回头板起脸,斥责杵站了一上午的女儿,「妳出息点好不好?被婉拒了就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妳到底想怎样?」
她眼一湿,垂下头。「这是我自己的事,不想让他烦心。」
「总算说句人话了!这的确是妳自己的事,顾前顾后的看了令人生气,我要像妳这样,当年还能嫁给妳爸爸啊?」指尖戳了她额角一下。
「妈,为什么喜欢爸爸?」她忽问。当年她父亲条件不是最好的一个,叶芳芝却义无反顾地选择了他,爱意多年来未有稍减。
「喜欢就是喜欢,说得出来就不是爱了,只能算是附加条件。当年妳外婆发现我喜欢的不是媒人穿线的妳的医生大伯,而是他还在当兵的毛小子弟弟,气得三个月不跟我说话,我还不是坚持过来了。」叶芳芝得意地敞颜甜笑,回头在料理台上切着胡萝卜丁。
「爸爸对不起妳,先走一步。」她从后搂住母亲的腰,脸埋在香肩上。
「谁说的?他给了我最好的二十年,还留下妳跟弟弟给我。」菜刀停在砧板上,沉默地感觉到沾在肩上的湿意,一声低叹,「别哭!小聆,妳的心在哪里就去哪里,没有人能代替妳感觉一切,我没有错看妳爸爸,这次也不会错看匡政……哎!我说呢,哪来这么个性情好、样样精通的男人出现在店里,果真是来路不简单,开这家店是牛刀小试了。」
她心狂跳,猛地哽咽,「妳真的不在乎他以前……」
昨夜忍不住与母亲倾诉一切,叶芳芝全篇听完后发着呆地走了,什么也没说。当时她沮丧的想,很正常,没有一个母亲能忍受有前科的女婿的,是她仍抱存希望,如果说服了母亲,她会更有力量面对抉择。
「妳都不在乎了,我在乎什么?况且他现在好得很不是吗?」笑咪咪的。
「妈,谢谢,谢谢妳!」她喜极而泣。
不断地啄吻母亲汗意的后颈。她从没有一刻这么感谢上天,赐给她如此天性纯良的母亲,匡政说得没错,她是幸运的!
*
这次换人了!
林义一走出电梯,看着坐在楼梯口靠墙打盹的女人,浓眉一挑,以为花了眼。
他走过去,摇晃女人的肩,女人立即掀开眼皮,看见他,又失望地垂下肩。
「是你啊!」无精打采的。
他可开了眼界,失了舞台的匡政一样受女人欢迎,先前是黏皮糖骆家珍,现在是有个性的程天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他根本不用替匡政担心会吃素一辈子。
「程天聆,晚上没事坐在这吓人啊?」他嗤笑着调侃。
「我找匡政,他好几天没到店里了。」她老实说着,蓦地笑开,「你知道他去哪里了?」
「他这几天比较忙,呃──忙着找律师处理一些事情,有朋友可能要从美国回来……」他眼神闪烁,拿出钥匙,转问她,「妳不会要一直坐这里吧?进去等吧!我回来替他拿东西,他不到十点不会回来的。」
「不了,他不在,我不好进去,我坐在这等就好。」她缩回楼梯间。
他又是一讶,程天聆守分寸的性子和骆家珍是南辕北辙。
「妳──真喜欢我大哥?」他好奇,匡政处处低调,如何吸引这年轻女子?
她脸一热,默认不答。
「妳,不介意他曾经──」正考虑要不要挑明,她接口了。
「那是以前的事,和现在、和以后都无关。」她坚定地答。
他长长「喔」一声,玩味地点头──两人都开诚布公了,关系一定匪浅。
他低头喃念着:「应该没问题吧?在幼儿园工作,应该会喜欢小孩子……」
不理会他的自言自语,她问:「小义,第一次在邀月坊遇见你们,当时有人打群架,那些人,跟你们有关吧?」这几天,她左思右想,才慢慢发现,只要靠近匡政,老是有莫名其妙的人或事出现,那些应该和他的背景都有关联。
林义迟疑了一下,点头,「大哥刚从里面回来,很多人想找他,他当年虽然是管文职的,偶尔处理底下兄弟的事可有一套,人又大方,那天是骆先生派的人和岑先生派的人起了冲突。骆先生不放心大哥落单,怕岑先生把他收为自己人对付骆家,总叫一群人跟着他;大哥烦不胜烦,和骆先生抗议过,才能摆脱那些人轻松地走动。这几个月看大哥真的没动作,才相信大哥不想再回骆家了。」
「原来如此。」她若有所悟,目光忽又上下审查他。「你呢?你也是骆家派的人?」
他嗤之以鼻,「我林义才不做这种事,我从前是大哥的司机,他以前劝我再考大学,别永远做底下人,谁知一考上,他就出事了。等他的这三年,书念得差不多了,现在剩几个月就要毕业了。不过大哥也怪,回来后不大爱坐我开的车了,不是走路就是搭公车、捷运的。其实他想太多了,车子是骆进添给的,可也是他欠大哥的,当年大哥替骆家赚进多少钱,十部车送来也不为过。」
「匡政不是这种人。」她驳斥。
他不以为忤地耸耸肩,灵机一动,突然在她面前蹲下,抬抬下巴道:「这样吧,我看妳和骆小姐不大一样,又不计前嫌,大哥没事也会在我面前提上妳几句,看来妳作我大嫂的机率应该不低,如果有机会,妳能不能劝劝大哥,别老是想作普通人,这样太可惜了!骆进添想把一家赚钱的公司交给他管,他该考虑接受的,拒绝不过是便宜了骆家,没人会颁奖给他。大哥现有的财产虽然够他过下半辈子,但是跟作为一家公司的头头比,还是有差,拜托妳,劝劝他吧!」
她听完,乌眉凝聚,低问:「小义,你想大哥快乐吗?」
「那还用说!」他瞪着牛眼。
「那就让他做他自己想做的事吧!别干涉他。」她靠回墙上。
他摸摸鼻子,「罢了!两个怪人倒遇在一起了。」
她闭上眼,不为所动。
*
她睡得挺熟,电梯门开了也没惊动她,长发遮盖了半片面颊,睫毛合着两片阴影,嘴微微张着,垂落的手拿着一本打发时间的闲书。
她很有耐性,十二点了,他特意晚回来,想让她知难而退,一见到她仍在原地等待,他迷惑了,他值得她这样执拗吗?
「天聆,天聆。」他拍拍她面颊,她迷迷蒙蒙半睁眼,随即又合上。
他在她耳边唤,「妳想睡这儿吗?会被人看见的。」
她终于听见他的声音了,倏地坐直,揉揉重重的眼皮,兴奋的咧嘴直笑,说不出半句话来。
一脸孩子似的憨态望着他,他心又软,「到里面去吧!坐这不难受吗?」
他起身开了门,见她表情古怪,还坐着不动,笑问:「妳不想进去吗?」
「不是。」她两手撑地,有些为难,「我……坐太久,腿麻了,你先进去吧!」
他看看她,二话不说,俯身拦腰抱起错愕的她,走进门内。
她两臂紧攀住他,脸埋进他衣领内,眼眶热涌,心不断地在体内撞击,就要冲出口。她在他锁骨上呵出一口热气,呵进他胸怀,他一震,松手将她放在沙发上,她不放手,呢喃着:「匡政,匡政……」
「在这里。」他抬起她的脸,「怎么哭了?刚遇见妳,以为妳从不哭的,现在发现,妳和水龙头一样,说哭就哭。」
「是你让我哭的,我本来不爱哭的,是你……」她环住他,栖息在他胸前,「我相信你,相信你……」
他默然,内心暗潮伏涌。他是希望她退却的,失去她,他觉得可惜;不再看到她露出专属他的笑容,他觉得若有所失。她的慧黠和率真总令他心口漫起久违的暖意,但是倘若他任意对她动情,对她是不公平的,她还有更好的选择。
「谢谢妳对我的信任,遇见妳,是很美好的事,我永远不会忘记。妳曾经在包厢里,对我说着和月亮有关的往事,那样得之不易的深情,对我是一种奢求,妳父亲值得;而我,并不值得,我怕辜负了妳。」
她安静聆听着,脸上没有失望的情绪。过一会儿,她忽然起身,眸光生辉地看住他,「过来!」拉着他到窗边,推开窗帘,仰望着黑色苍弯。
「看!」她指着天边,今天不是月圆日,那是一轮不够饱满的明月,相似的莹辉,有缺陷的圆周。「人们总喜欢月圆,其实,不管月圆月缺,月球从没真正缺过一角,它还是原来的那一颗,不过是受光角度不同罢了。不论你好过、低潮过,你还是你啊!过去那些好的事或坏的事,不能决定你值不值得,只要你想要,就可以拥有幸福;况且,不必一定要你给我,我也可以给你幸福啊!」
闻言,他朗朗地笑了,发自内心的怡悦,两掌撑住她的腰,抱起她,让她坐在窗台上,两人视线相对了,她笑得眼似弦月。「匡政,月缺才好,月缺多过月圆啊!以后看见月亮,不是中秋,也能想起今晚这一刻。你瞧,多简单,我们有自己的故事了,将来告诉别人,当时的月亮啊,就是今晚这一种,不完美,但是独一无二。」
他无言以对,心头被扬起的快乐却无庸置疑,他爱怜地捏捏她的颊,「妳真是个天使!」给了他生命缺口的安慰。
她歪着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含着欲言又止,他扬眉,「怎么?我也要说些话吗?我不习惯,也没妳的慧心呢。」
「通常现在──男主角是不是该吻女主角了?」她微翘着唇戏问。
他显然没想到会听到这句话,出现了难得一见不知所以的表情。她瞧见,忍不住放声大笑,动作十分大,忘了坐在窗台上,瞬间失去平衡,向后仰跌。他大惊,快速攫住她一只手,她身子滑出了大半,只剩两只小腿紧紧勾住他的腰,长发在半空中飘荡,底下是九层楼高的地面,她不见惊惶,还在格格笑着,他赶紧将她掣回,让她在地板上站稳,心扑通狂跳着。
「妳一点都不怕?」他皱眉。
「怕什么?你一定会拉住我啊!」笑语中满载了对他的无限信任。
他表情凝住,在淡淡的月光中,注视了她好一阵,直到她的笑容散去了,开始不知所措了,他揽近她,将她微乱的长发用手指整梳到肩后,一只手托住她的脸,轻而柔地啄吻她的唇,一次又一次。她屏着气,怕得之不易的吻停止,才这么一想,他真的停了。
她失望地叹气,「这次也像是在亲小狗吗?」
他笑出声,两手捧住她的脸,含住她的唇,温柔地深入,紧紧交缠。长期的抑制松动了,施放在这个不算狂野,但余韵十足的吻里。
他悄悄下了决定,愿意再尝试一次,再给出幸福,为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