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夙傲看着书信,漫不经心地问惶恐报告的侍女。
「是……是的,将军,凌将军每日只是调息打坐,并不曾进食。」
他翻了翻书页,似乎并不关心,许久淡淡地回应,「你下去吧。」
侍女下去后,他放下了手中的书靠向椅背,眼里带着一丝犹豫。七年还是太早了吗?明明已经三天不去刺激她了,看来他小看了她的固执。
七年官场过去,他以为凌千萝已经成熟到会选择最适合自己的路,比如假装驯服,然后趁机离开,或者挟持他。但是她却选择了最鱼死网破的一种,这样的选择很符合她的武将理念,光明磊落的第一武将啊。
流影终于忍不住上前抱怨,「主子,三天来我们彻夜不眠的守她倒没什么,可是她这样不吃不喝,每晚再变着法子的逃跑下去,只怕最后根本不需要跑,我们和她就在地府见面了。」大家一起死翘翘,分别死于累死和饿死。
龙陷浅滩,她居然固执到不食敌国水米,一心想回到自己尽忠的地方,直到生命结束。
换成别人,他早给了一个痛快去成全「忠肝义胆」,但是千萝的命是他的。
「主子……」
殷夙傲彷佛没有听到一样,闭目想了一会儿,忽然睁开双眼。
「东西拿来了吗?」他让人快马加鞭从落日国的国库调来的礼物该到了吧。
流影脸上满是挣扎。
「不是吧,主子,您真要把那个给她,那您……」那么危险的一个人物啊,难道他真要玩死落日国?
殷夙傲讥诮地笑了,「给她又如何,只要她要,什么东西我都会送她。」
「可是现在要她的命的不也是您吗?」流影永远克制不住自己比脑子快的舌头。
下场是换来殷夙傲的一抹微笑,看得他毛骨悚然。
「你倒是满关心她的。」
「小的不敢,不过是关心主子而已。她若死了,对主子不好的。」流影陪笑。
命?!可笑!他要的就是她的命,虽然不曾想过她会有这么激烈的反应,但是她的挣扎是他早已预想到的。
像拒绝驯服的雪鹰,在被捕后往往不吃不喝然后拚命地撞着牢笼,直到死去。
「而且您这样对待她,万一传出去,会坏了主子的名声。」凌千萝可不是一般的人,她可是落日国黑名单的头号人物,即使那些人还不知道她是女人,但是现在喜好男色的高官也不少见,只怕到时候满天下都会拿两位绝世武将之间的暧昧关系当笑谈,皇上也就不得不去管了。
「东西拿到立刻送来!」殷夙傲打断他的沉思,懒得再和这个美其名是护卫,实际上是间谍的家伙罗唆,宫中人的想法他岂会不知道。
「可是皇上认为您最好……」
「杀了她吗?」殷夙傲截住他的话,原本漫不经心的阴柔面容瞬间犹如鬼神附体。
轻轻一挥,任桌上的书信漫天散开,他笑得邪魅。
「你最好告诉你真正的主子,我,从来就不是他的臣子,叫他别跟我说这些废话。」
散下的纸页飞到流影脚边,上面是都是皇上的笔迹。
「速斩凌千骆!」
「祸害不除,国将动摇。」
「将军要三思……」
皇上的口气越来越委婉,可是他很清楚,如果任何人知道殷夙傲七年来的真正目的,只怕再不会有人会对他说这些激他暴戾的话。
果然殷夙傲的杀气震得连地上的书信都开始微微颤动,他墨色的妖瞳嗜血地看着流影,声音冰冷而遥远。
「任何人敢动她一根指头,我都不会让他好过!遇神杀神!遇佛——灭佛!」
在那双弥漫杀意的视线中,流影只觉得一股冷汗从头淋下,某个瞬间,他几乎以为殷夙傲会杀了他来给皇上好看。
但是殷夙傲没有,他只是静静地看他片刻又恢复了漫不经心的模样。
「你只要记住,能伤害凌千萝的只有我而已。」
声音消失在帐内的时候,流影才松出了那口没敢呼出的气,然后看着地上的圣旨,暗自垂泪。
皇上!他真的好怕啊,救命!
*
凌千萝还是坐在床上调息打坐,只是已经有些勉强,即使已经被饥饿和内力消耗过大折磨得疲惫不堪,她也不可以倒下,必须以第一武将的尊严死去。
不晓得殷夙傲什么时候能够停止折磨,乾脆一刀杀了她。
静静思量很久,忽然感觉到了空气中的波动,没有抬头,她知道是他来了,久经沙场的人,身上都有一种死亡的味道,那是死去的士兵的亡魂,她和殷夙傲的身上都有,就算再怎么白衣胜雪、纤尘不染,依然不能抹煞这一点。
殷夙傲慢慢地靠近她,长发微湿仿佛刚刚沭浴过,他的心情很好,在她冷冷看着他的时候,只是微微一笑。
「掌灯。」
帐外进来许多捧着烛台的侍女,她们把光线分布在营帐的四面,然后恭敬地退下。
朦胧的烛影中,两人静静地对视着。烛光在白纱后摇晃,光影就如水波般在两人的脸上飘荡,望着他脸上那种奇怪的微笑,凌千萝原本冰冷的眼神渐渐有丝茫然和飘怱。
她为什么要这样面对他,即便虚弱,她代表的还是一国的尊严。
轻轻偏过头,她淡淡地站起来。
「你终于来了?」
即使虚弱,她依然倨傲地站立在他面前,只是那张消瘦的俊俏脸庞已经失去往日的些许英气。
他没有开口,这样的凌千萝他也是第一次看到。
她永远是冷静的,英气逼人,面对任何人都带着一种让人自惭形秽的感觉。吸引他的,也是那种和他并驾齐驱的魄力和傲气。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不知道自己对她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是爱?爱是像这样想把对方撕碎在面前的感觉吗?像是要饮下对方的血肉,让两个人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
对白盔银枪,一身傲气的凌千萝,他才会有这种冲动。
因为太喜欢那样的她,所以处处逼着她进入绝境,然后欣赏她抛开一切后真正的样子。
但是这样有些楚楚可怜的凌千萝,为什么也让自己有些心疼?
听不到他的回答,她低低喘了一口气,内伤和已经察觉不到的饥饿让她力气快速的流失。
可是这些没有弥漫在两人之间的那种奇怪的感觉让她恐惧。在殷夙傲的眼神中,她越来越有大哭一场的冲动,而她唯一的一次泪水也是在七年前的那个雨夜。
那天,他也曾目睹。
他或许不知道,他曾是她的花园中最美、也是唯一开放的花,承载了一个十五岁女孩全部的渴望,直到她亲眼目睹手中银枪饮血,那时候她忽然明白了自己真正的命运,也明白了一己之欲的渺小。
一个人的一生可以成全很多人,也可以轻易的死在一个微不足道的理由之下,比如一时的意气之斗。
所以从那天起,她服从也认同了自己的命运。既然她的一生都在为武将之路而奋斗,那么坚持下去直到为其而死,也算此生无憾了。
「要杀要剐随便你!」凌千萝再次低喘了一口气闭上眼睛,等待死亡。
殷夙傲看着她那张烛影摇曳中的脸,虚弱和蒙胧的灯光让她柔和到不可思议,像是一只等待离开尘世,展翅飞翔的鸟儿。
他伸手抓住了她,心里那种淡淡的失落才稍稍平复了。
她为他的碰触轻轻颤抖了下,然后挣扎了一会儿后放弃地垂下了眼睑。
「殷将军是在等待这个机会?」
如今的她内伤加重,体力全无,连他的箝制都挣脱不开,如果决战是断不可能赢的。
殷夙傲眼中有丝恼怒,他的确不是个光明磊落的人,任何人说他是个魔鬼他都可以不在意,但是唯独她的不屑让他有些难以忍受。
即使他的确行事太过毒辣。
一把抓住她的小脸,他第一次口气不稳地咬牙,「何必呢?那个国家真的可以让你愚忠至此?」
「忠就是忠!一个人一生能够成全一个忠字已经满足。」
淡淡地别开脸,她举手格开了他靠近的俊颜,那样放大的容颜让她有些晕眩。
「决战吧,如果你对我还有一点旧情的话……就让我战死吧。」
烛影依旧摇荡,他傲的脸在黑暗中明灭地闪烁着。
凌千萝又恢复了那个倨傲的站姿,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或者对她来说,看清自己比战死要可怕数倍。
他记忆最鲜明的依旧是那个站在花园中的少女,迷惘地看着蓝天白云,在觉察到他的注视的时候,自嘲地一笑继续练功。
在听到他恭敬地叫她公子的时候,总是漠然地走过,然后再装作不经意地回首。那样压抑的一个女子,却那样成功地比任何一个男人都值得尊敬。
门外传来了流影的声音,「将军,东西送来了。」
殷夙傲收回缠绕她的视线,阴郁地应了一声。
营帐被挑开了,几个人低头进来,然后放下几个托盘,又出去了。
盘子上覆着银色的丝绸,他走了过去随手挥开其中一个,乍然出现的是一套白色的盔甲。
凌千萝有些迷惑地看着。他这是什么意思?
他轻轻拿起盔甲,带着回忆的声音轻笑着。
「千萝加封的那天我没参加,我加封三军的时候,千萝也并不知道。为了不想委屈你,我一直在找一切最适合千萝的东西,这副白虎甲是一个蛮族的圣物,送给你。」这么让他心动的女人绝不可以屈就俗物。
凑千萝冷笑出声,「多谢殷将军好意,可是在下从来不曾感到委屈。」
「我知道,所以我替你委屈。」
他猛地抓起盔甲丢在她的脚下,然后又一挑旁边的托盘,一把寒光闪闪的银枪就出现在他的手上。虽然外形简单且距离很远,那种毁天灭地般的杀气还是弥漫了开来,凌千萝忍不住为它在心中微微喝彩。
她的那把银枪是父亲为她专门打造的,那是天曦国最好的工匠打造了七天七夜的杰作,从十岁那年跟随她至今。随着她成名,那把银枪也声名大噪,被称作「破甲游龙枪」,只是现在不知去向。
可是就算将破甲游龙枪放在这把银枪面前,依旧还是显得失色。
「这是我用长月国最好的雪山寒钢为你打造的。」殷夙傲在手上把玩片刻,然后把它捧到她的面前,「只有它才配得上你。」
凌千萝不能说自己不为之心动,盔甲和兵器一向是她最亲近的东西,它们占据了她人生大半的注意,可是……
她倒退了一步,拉开距离问:「你不怕我用这些杀了你?」
「你不会!」
他笑得笃定,「你不会的,因为你根本不会接受。」太了解她了,毕竞他们都是相同的人。
「我们都不会接受施舍,宁可凭自己的力量去得到,所以你不会要的,更别说用它杀了我。」
看到一样心动的东西,殷夙傲会把那样东西的主人全部消灭掉,让它完全的属于他,一点儿也不能沾上任何人的名字。
而凌千萝则会用等值的东西去交换,宁可天下人负我,我不负天下,绝对不会平白占他人便宜。
果然,她黯淡了神情,看着天曦国的方向,眼中充满了复杂。
「在下已经是败将之身,只怕也配不上这些神物,还是请将军自己消受吧。」
「不,我会留给你,总有一天你会甘心穿上它们,成为我的凌千萝。」
她回首静静看着他那张妖冶的脸,然后宣誓般的冷道:「不用了!殷夙傲,无论你再怎么自信,世上至少会有一个人让你明白邪不胜正。」而她一定是那一个!
殷夙傲喉头滚出一串低低的笑声,「那么现在呢?」
现在可是她落入他的手心,而他根本没对她做任何事情,她的骄傲就把她自己折磨成这个样子。
她慢慢低下头,然后默默无语。
讥讽的笑又回来了,殷夙傲轻轻的把银枪在手中耍了一个招式,凌千萝的眼睛慢慢睁大了。
这是凌家枪法,难道他那一年已经学会了?他去凌家其实是去偷师的!
彷佛察觉到她的心思,他收住了银枪。
「好看吗?」
「小人!」
殷夙傲愉悦地笑了,「只要你愿意,我也可以教你落日国的战戟,我的一切你都可以拿去。」
她怒喊,「不希罕!殷夙傲,你可以羞辱我,但是你现在也是在羞辱你自己!」
他仰天大笑,「你在跟我说那些忠诚吗?」陡然止住笑声看着她,「不,我没有,我只忠于自己。」
凌千萝因他的笑声又是一阵气血翻涌,她的内伤仿佛因为动气更严重了一些。
看着低头喘气的她,殷夙傲眼中带着些许柔软。
「千萝,我们来个交易如何?」
她看着他的眼睛,带着防备,心思动得太多,眼前又是一阵晕眩,模糊之间,她听到他宛如从天边飘来的声音——
「我让你回去一日,然后你安心待在我身边三十天,如何?」
「我……我不做交易……」意识变得飘怱,但是他的声音还是不紧不慢地传来。
「你不想知道现在的天曦国如何了?还是你有自信不吃不喝地逃出这里?」
她想知道军队伤亡如何,皇上如何处置那些已经被战争折磨得满是伤痛的战败士兵,也担心她的白练。
可是她更害怕丢了武将的尊严。要知道,她除了做好一个武将以外,再也不擅长任何事情了。
他看着她挣扎的虚弱模样,邪魅的眼中带着些许心疼。
「何苦挣扎?你到底想跟自己抗争到什么时候?」
凌千萝忍不住想反驳,张口却又是一股腥热,点点殷红染在白纱上,那张脸竟然比纸还要白。在她倒下的瞬间,殷夙傲接住了她,看着她紧闭的双眼,明白她的生命正在慢慢的流失,就像他十一岁抓到的那只雪鹰,费尽心力抓住它以后,却只能眼睁睁地看它自尽在自己面前。
伸手摸了下她的脉门,内伤已经在虚弱的身体内肆虐。
望着她的脸色,殷夙傲眼中是不能遏制的狂怒。
「你别想死!只要我活着你就别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