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星级酒店,簇新整齐的摆设,枣红色的组合。落地长镜,圆形大浴缸,“画王”电视,向海露台。
就是一间酒店房间啊,你我都熟悉的那种。
阿夜躺在房间中央的长方形大床上,散乱着一头长发。
在她身体之上是一名四十岁左右的男人,身体保养得很好,刚进来房间之前,他告诉阿夜,他一星期健身两次。很好哩,阿夜心想,听上去蛮正常。
男人问:“究竟那是什么气味?”
阿夜张开眼睛,呻吟一声,回答他:“是乳香加茉莉花的味道。”
男人的动作依然,努力向前迈进。“用来迷魂我?”
阿夜把手指伸在男人的肩膊后,笑:“是催情剂!”
男人的神情刹那变得奇妙,似乎在听见催情剂这三个字之后,突然被催情了那样,前进的动作更起劲。
三分钟后,完事。男人除下避孕套,走到浴室去。阿夜坐起来,拨了拨头发,俯身吹熄放在床边的香薰燃炉。刚才的乳香混和茉莉花的香气,就是从薰炉而来。
阿夜稍后也走进浴室与男人一同淋浴,她称赞男人刚才的表现良好。后来男人付了钱和小账。
阿夜在穿好衣服后,把钱和薰炉放进背囊内,比男人先离开酒店。
明天,中国政治经济科有小测验,占学科的一成分数。在下午总共温习了三个章节,回家后还有两个章节要念。看看表,八时十五分,今晚大概一时左右可以休息。在寿司店买了一盒油甘鱼寿司后,阿夜便乘计程车归家。
肚子饿。忍不住在车厢内先吃一件。油甘鱼的味道真香甜,黏黏的滑滑的,满足了阿夜的味蕾。有人说,喜欢吃生的食物的人都特别喜欢性爱,皆因两者都芳香腥甜。阿夜倒不觉得正确,她的确爱吃生的东西,意大利生牛肉薄片啦,日本鱼生啦,五成熟的牛排啦。但不见得她特别喜欢性爱。
她用手指印了唇角,付了钱后下车。在般含道的一所大厦内,乘升降机直上十二楼,刚掏出钥匙来的时候,门便打开了,站在门边的是她的室友天宙。
“你倦了。”天宙说。
“还好。”阿夜微笑,然后迳自走回她的房间。
天宙望着她的背影,依然未习惯这必定出现的怅怅然,他就算明白阿夜的行为,心里也不会好受。他暗暗叹了口气,拿出他的薰炉,在炉窝中滴上迷迭香,用意是令阿夜精神振奋。
虽然阿夜关上了房门,但天宙知道,这浓浓的香气能从房门的隙缝中传送至阿夜的感官,抖擞她的精神,平静她的情绪。
阿夜感受着迷迭香的气息,默默领会天宙的心意。她怎会不明白,门外那人心里的所思所想。只是--
打开了寿司盒盖,她容许自己休息二十分钟,在这二十分钟内,她边用膳边把记事簿翻开,拿起Marc送给她的叫Tiffany银笔,吻了吻笔杆,然后开始记录今晚发生的事:
第二十三人,四十岁左右,警司。
很好 没有感觉 是的 没有多大感觉 不觉得羞辱也不觉得喜欢 只是没有感觉 只不过是男人 只不过是性交易 只不过是什么都不是
她放下笔,合上记事簿。然后伏到那薄薄的棕色的皮面之上。“我愈来愈接近你了,Marc。”她说,再次伸手握着他送给她的笔。也差不多一年了,一年前自他手心接过的这枝笔,今天依然有他的余温。阿夜眼睁睁地望着握成拳头的手,和当中他的遗物。这是他留下来唯一能让她紧握的东西。
已经九个月了,Marc自杀后九个月,然而阿夜还是一样的伤心。为什么要死?为什么啊?!每晚她都这样问,每晚她都没有答案。
今夜没有星没有月亮,天色是一种霉掉了的紫。她抬起头,细细地叹了口气。
明天还有测验。明天还要做人。
迷迭香浓烈的味道像热恋时的性爱。真是的,阿夜望着门口,心想,与Marc热恋的时候从没有领受这浓烈,现在他已不在了,居然四处潜伏着这气味。
她不耐烦,站起来走到门边,提高声线说:“够了够了,你明知这是没有可能的。”
刚走回书桌的位置,她便听到门外有脚步声,大概是天宙走到厅中把薰炉吹熄吧。
阿夜把最后一件寿司放到嘴内,收起银笔和记事簿,拿出笔记,为明天的测验温习。
这就是阿夜的日子了,上学放学,温习接客。在Marc死了之后,她的日子变得重复却又不寻常。
B
天宙搬进这所房子的那天,雨下得很大。
房子是透过学生会外的布告栏觅得的,天宙依然记得,那张活页纸式的告示上这样写道:“般含道新楼,七百五十尺,现有空房招租,无海景无山景只有马路景,招租房间向北,正正面对邻座大厦,环境恶劣。但租金便宜屋主漂亮,物有所值。”
于是天宙致电屋主,再在放学后往现场视察。那是他第一次看见阿夜。
差不多是十个月前了。那时候阿夜正在做杂果*喱,身上穿着围裙,围裙上有大眼青蛙图案,长发给一条普通橡胶圈束着。
单眼皮,高鼻,圆圆的肩,皮肤黑黑,不算太漂亮,但身段高挑标准。这就是天宙对阿夜的第一印象。阿夜招呼他内进,神情轻松愉快,带他参观家中设施和房间,然后对他说:“这个价钱简直超值啦。”
天宙点点头,笑:“而且屋主秀色可餐。”
阿夜抹了抹双手,掩住嘴呵呵大笑。“就是啊,一年一度货尾大赠送!”
天宙决定把房间租下来。他喜欢这个房子,也喜欢屋主。
这个不算太漂亮的女孩胜在开朗伶俐,与她住在一起一定不会沉闷。
这就是最初他俩相遇的情景,天宙对阿夜有良好的第一印象,阿夜也喜欢干干净净的天宙做她的租客兼室友。并没有什么一见钟情的事发生,只是双方都感觉良好。当然,天宙不介意在这个房子与他的屋主兼室友堕入爱河,从来这种事都是避无可避的,而且,倘若发生了,大概情节会很浪漫。他向哥哥租了一部小货车,把远在新界的私人杂物一一搬进般含道去,Hi
Fi啦,电脑啦,衣物啦,床单枕头啦,笔记书本啦……天宙在雨中搬搬抬抬的一刻想道,这大概会是他的人生新开始。
在搬家的当儿,阿夜不在家,在一切安顿好了之后,阿夜才回来,身后有一个男人跟着。
天宙的心立刻下沉三公里。
还要装作很大方的模样,与那男人互相介绍。阿夜挽着男人的手,甜丝丝地告诉天宙:“这是我的男朋友Marc。”Marc手伸出来,与天宙偷快地一握。阿夜续说:“天宙是社会学硕士学生兼助教哩。”
天宙不好意思地笑,然后问Marc:“唸书抑或工作?”
“两年前刚通过了律师行的受训期。”
天宙“啊”的一声,然后向阿夜嬉皮笑脸,说:“有前途,别放手。”
阿夜装出一脸不屑。“也不是很厉害吧!我也念了一年法律,不过不喜欢,转念政治罢了。”
这就是天宙搬进来的第一夜,发觉阿夜原来有男朋友。
也没有什么大不了,没有罗曼史也可以住得很愉快,人家有男朋友便不要再胡思乱想,没必要令事情复杂化。
这就是天宙最初的想法,不要介入别人的事。虽然后来还是介入了。那当然又是另外一节故事。
C
没有顺利的爱情。
总是这样,你爱我,我不爱你。
又或是,我爱你,你却不爱我。
为什么总没有相爱的?相爱的人都往哪里去了?都结了婚吗?抑或都通通离婚去了。
我们找不到相爱的人,通通都欠了相爱的缘份。又或是曾经相爱,后来却不再爱了。
原本雅慧是Marc的女朋友。原本,阿夜是不存在的那个。
雅慧与Marc在十七岁那年便认识了,在某所师资甚佳的中学的中六课室,Marc是转校生,由一所男校转来雅慧就读的男女校。
起初两人都没有留意对方,一班五十人,旧生与新生各占一半。中六就只有这一班文科班,五十人所修的科目并不一致,而雅慧与Marc也就只有一科世界历史是相同的。
雅慧的世界历史念得很好,会考时已取得A级成绩。Marc却不大喜欢历史,所以常常走堂,听说雅慧的历史科成绩特别好,便问她把功课借来影印。
后来第一次期考,Marc的历史科分数仅仅及格,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多用功多上堂,只是没兴趣便是没兴趣,怎么样也听不进耳。
是雅慧自告奋勇地教他的。他们在图书馆碰上,雅慧递给Marc一叠模拟答案,对他说:“由补习社拿回来的,不要只是背诵,看看人家的见解也不错。”
Marc抓了抓鼻子,接过那一叠厚厚的纸,然后说:“过去的事最难记着。”
雅慧笑,坐到他身旁:“人家访,有回忆的人生会更好。历史就是世界的回忆。”
Marc望着雅慧,欣赏她说话的深度。Marc喜欢有点内容,成熟世故一些的女孩子,虽然雅慧刚才的话不代表些什么,但说话的语气温婉娴熟,像个成年女子,令Marc很有好感。总比那些以偶像海报包裹教科书的女孩子强吧!“我是由理科转文科的。”Marc告诉雅慧。
雅慧说:“我听说过。所以历史科特别难应付吧。”
“其余的地理科及经济科没有问题。”
“为什么要转念文科啊?”雅慧问。
Marc回答:“我想在大学修读法律,预科时修读文科,将来可以容易适应些。”
雅慧惊喜:“我也打算念法律哩!”
“嗯,是吗?”Marc说。
“我爸爸是律师,我自小已对法律有兴趣。”雅慧解释。
Marc嘟长嘴巴点一点头。“富家女。”他说。
雅慧耸耸肩。“有什么分别?还不是要考试读书。”
“会到外国留学吧!”Marc问。
“希望到英国升学。”雅慧双手合拢抵在下巴。
“那么,”Marc斜视了她一眼。“若与你拍拖的话,两年后分手一定会很痛苦。”
雅慧定下神来。“什么?”
Marc却捧起书本和笔记站起身来离开。
雅慧别转面,目送Marc离去的身影,忽然心跳得很厉害。他不是在暗示些什么吧。
自此,雅慧对Marc更加留意。历史科,他坐前排她坐后排,他的一举一动她都了如指掌,诸如他坐下来之后微曲的背,心不在焉的神情,笑容里的纯真,静默时的深沉,她都一一收在眼内,夜里温习时,一边望著书本一边回想,无论哪种动作神态,他也一样的好看。
雅慧的举止比往常更优雅,目光更温柔,脸上酝酿着一种宁静的神秘的美。是不是在恋爱呢?因着图书馆他那句没有责任的说话,打乱了原本很平静的心。
忽然之间,上学变成很令人盼望的活动,课室成为充满意思的地方。每天清晨醒来,雅慧总会感谢上天,活着真是不错的主意,活着便有恋爱的机会,活着便能看到他。
而他总是对自己特别的友善,无论对别人再冷再爱理不理,向着她的笑容总是和煦的,一声早晨数句抱怨考试的说话,听在雅慧的耳里,往往不停重播又重播,在心头扰攘半天。
这个沉实稳重的女孩子,虽然对Marc很着迷。却没有多加一步的意思,是不敢也觉没有必要。中六是重要的一年哩,能否考进英国最好的大学也是靠这一、两年了,而且,他又没有表示什么。
唉,他大概不是喜欢自己吧!窗外的阳光温暖柔和,操场上有男生打篮球的声音。雅慧望着蓝天,在微笑中分了心,老师说些什么都不再重要了,那天早上雅慧发现,他垂下来的眼睫毛原来是微微向外弯的,像女孩子那样。
天上有麻鹰盘旋,看着它的兜转,雅慧忽然明白到,她在经历着暗恋。
一直觉得暗恋别人的人很没用,完全不是一种进取的生活方法。只是当召唤降临后,原来强和弱的人,同样抵抗不了。
一天午饭时间,Marc走到饭堂与雅慧聊了数句,然后捧着那碟咖喱牛腩饭离开。雅慧不敢明目张胆地目送他远去的身影,低下头斜斜眼,看过便算。
身边的女同学说:“他好像对你有意思。”
“什么?”雅慧连忙印了印唇角。
“他不大与别人说话,就只愿意和你聊天。”女同学蹙起眉,专业地分析。
“没什么特别,”雅慧辩护:“我只是把功课借给他影印,又借他参考书。”
“啊,是吗?”
雅慧瞪大眼:“是呀!”
“但如果,”女同学又问:“他追求你,你会不会接受?”
“什么?”拿着筷子夹着番茄的手停留在半空。
“你会如何say no?”女同学似乎预料雅慧一定不会接受Marc。
“这个……”雅慧连忙把番茄塞进口里,不答算了。她怎可能会Say no,求之不得才是,咬着番茄的唇,偷偷地变成了弯弯的弧形。
日子就是这样地过,美丽的暗恋日子。
后来他们大考,雅慧替Marc补习过两次,在大考完毕之后,Marc要请雅慧吃饭。
“只够钱吃肉酱意粉和pizza,你不要介意。”Marc说,把pizza放进雅慧面前的空碟。
雅慧很高兴,胡乱说着:“有吃的便可以了,我食量惊人,最喜欢肉酱与pizza一起吃。”
Marc又告诉雅慧他很喜欢看电影,问她有否兴趣前往艺术中心看戏。雅慧连忙说有,于是吃过pizza之后便往湾仔去。
那是出日本青春电影,译名是《流砂幻爱》,讲述六颗纠缠不断的心的故事。电影有同性恋的描述,多角关系又复杂,断不是雅慧喜欢的故事,只是与Marc一起,无论看什么都是高兴的。
当Marc问她“喜欢刚才那出电影吗?”她便毫不犹豫地回答“喜欢。”然后Marc又问“那你喜欢我吗?”
本来肩并肩走着,雅慧蓦地停下来,“什么?”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Marc笑,拨了拨额前长发。“你一天起码说十次‘什么’。”
雅慧眼睁睁,不懂得反应。
Marc微笑的脸,忽然变得极之温柔,他俯下身,在雅慧的耳边说:“我喜欢你。”
雅慧的心迅速地震了一震。她踏后半步,依然是眼睁睁的。
他牵着了她的手,没再说些什么,与她走过湾仔海旁。
明白在暗恋之后得到一个人的快乐吗?仿佛赢了一场以为永远赢不了的仗,既惊喜又措手不及,从而日子变得出乎意外。这个中六升中七的暑假有着很特别的意义,雅慧和Marc初恋。应该一切都很美好吧,天蓝阳光温暖,简简单单,一切无忧无虑。
第一次的肉体关系发生在八月尾,暑假结束之前,雅慧生日,Marc提议到黄金海岸庆祝。心照不宣,雅慧知道那会是很重要的一次,所以,事前特别往内衣店买了套新内衣,加上袜带和袜裤,态度很认真。他俩早已见过对方的身体,两次在雅慧的家,一次在Marc的家,另一次在夜里的浅水湾,也差不多了吧,雅慧和Marc想不到有什么借口不上前一步。
那夜的确很好。他显得困难重重,而她痛得要死,三次叫停,他和她在那时候都不明白为什么其他人会享受这些入和出的过程,似乎没有什么意义。
“嗯,痛死了。”雅慧投诉。
Marc耸耸肩。“不就是,不好玩的。”
然而因为两人在相爱的时候都交出了,两人的心灵又同步前行了一段,所以这一次经验虽然过程混乱,但感觉很好。
后来两口子的生活便多了“性”这个话题,幼稚但有趣,而且新鲜,怎么样也说不完似的。Marc因为是初哥的关系,时常早泄,雅慧只好捧着《妹妹》、《Yes》和《Cosmopolitan》细心研究,并悉心安慰Marc,依书逐步逐步处理,态度谨慎犹如做科学实验。
在解决了早泄这个问题之后,他们又研究做爱的花式。像很多情侣一样,拍拖的最重要节目便是沉迷于对方的身体,独一无二的温暖、奇特和神秘,互相注册上专利,分享了对方的秘密,从今之后,两人二合为一,关系不再相同了。
任谁也知道经过一个暑假后,雅慧与Marc变成了一对,同学也没多大反应,没什么的,只是另一对课室中的情侣。十八、九岁的年纪,很多事情也未能预料,只要开心便好了,没经历过什么,凡事总会乐观些。
日子是前所未有的惬意,这是雅慧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没有说错,是一生中最快乐最令她满意的。她也想不到,十八岁时恋爱,竟然为她的下半生画上句号,以后的日子,毫无理由地由光明换成黝暗,这样可怖的将来,十八岁的她根本不曾预料。
表面上一切充满憧憬。两人手牵手吃午饭,肩并肩在图书馆温习。Marc陪伴她报读英国的大学,她则替Marc填写香港大学的入读申请书。她明明看见他的笑容,她明明感觉到他牵着她的手,日子明明和煦美丽。她不会明白,生命中太多始料不及的事,和难以理解的内心。
雅慧不知道,其实她一点也不了解Marc,她以为自己了解他,然而不。他也不过十八、九岁,成熟程度有限,只不过较别的男孩子沉静些。所以当他不想说话时,雅慧尽量少点打扰他,当他面露不悦时,雅慧识趣地干别的事,男孩子的性格通常较反覆,既然是爱他,便忍一忍好了。
然而Marc心里想些什么,永远只有他才知道。其实最初最初在图书馆的时候,他的确被雅慧吸引过,她是多么世故成熟、说话有条理,是他喜欢的类型,外型清雅干净,家庭背景良好,怎么说,也是值八十五分以上的女孩子,照他所知,班中起码有三名男同学暗恋雅慧,能够与这样的女孩子拍拖,一定不会是坏事。
这样的开始不错吧,原来,他也早早喜欢上她。后来约会她吃饭,她答应了,他也很高兴。在互相对着吃肉酱意粉的时候,他隐约觉得,她也喜欢他!那多好啊,不如试试在夜里向她表示吧,或许反应乐观哩!
于是那夜在湾仔海旁,他对她说喜欢她,然后牵着她的手。
就是这样子了,对Marc来说,与雅慧一起这件事,没什么大不了,只不过是颇被她吸引,然后尝试走在一起,比起雅慧那发生在心中的震荡,轻上十万吨。
他甚至想过算了吧,最多约会三次好了。然而见面却一次又一次的持续,在“很喜欢看见她”与“见不见她也没所谓”之间徘徊,本来在夜里才想着与她分手,却在翌日见了面便舍不得,他也搞不清楚究竟自己想怎样。
是在黄金海岸那一晚后,Marc才立心留下。不要怪他狠心,不要怪他只为着她的身体,而事实是,他也误会了。他不知道真心喜欢一个人是何模样何感觉,他亦不知道假意喜欢一个人的感受。他不介意与雅慧一起,正如他不介意起床上学放学读书考试睡觉,说不上狂热,但又不讨厌不介意,是存在了便去做吧,既然有个如此好条件的女孩子在身边,何不拍拍拖?
真的,虽然听上去真心寒,但真的如此。真正令他感受到这段感情的份量,是她的肉体。她的身体令他有实质的快乐,是实在的、无从否认的感觉。每一次进入她身体的一刹,他总会不能自持地感动,原来,生命还是美好的,原来生命还有令他感觉奇妙的东西。为着这种感动,他留下了自己,亦留下了她。
没有故意对雅慧不好,也不是在玩什么把戏,只是,他不会离开她,也不会被她的人或是她的感情所触动。除了身体的接触,他什么感觉也没有。
所以,雅慧的快乐与Marc的快乐不相同,虽然大家在营造同一段恋爱。雅慧的快乐来自精神,Marc的快乐来自肉体,然而不代表雅慧是柏拉图的追随者;Marc是色欲大禽兽。只是两人的感觉来源不一样。
雅慧的激情与Marc的麻木,在十八岁的时候,已能分辨出来,而在往后的日子,接着的八年,她的激情与他的麻木一起伸展,非常平衡地各不相关,一段两人共存的八年关系,原来由始至终,只是一个人的单恋。
02
A
中国政治经济科的测验没有什么难度,阿夜在完成后心情很好,路过超级市场时,钻进去买了盒蘑菇和两份牛排,昨晚大声呼喝过天宙,她想在今晚对他好一点。
阿夜喜欢烹任,也喜欢一切家庭作业,从小已没什么大志,只想做某一个男人的妻子。所以啊,在十四、五岁的时候便学会了烧菜,每天跟着母亲煎煎炒炒的,不亦乐乎。那时候大家都说,那个单眼皮头发长长的女孩子将来定必是好妻子、好妈妈,阿夜每次听见总会很快乐,当其他女同学研究男孩子和化妆的时候,她研究烹饪。
她记得,Marc也爱吃她煮的东西,砂窝狮子头啦、醉蟹啦、上海炒年糕啦、煎羊排啦,每次他也吃很多,说很少的话但吃很多。
最初与Marc一起的时候,阿夜很不习惯,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约会她的男人那么少说话,他令她惊怕。但是后来她便想,各人性格不一样,男人少点说话也是好的,于是便由得他好了,只要他喜欢。
阿夜很喜欢Marc,他是她的第一个男人,总有些初恋情意结吧,第一个。她第一次与他见面是在他的律师楼,那天阿夜的父母签离婚书。父亲母亲都很爽快,也拉扯了这么多年,互相尽情伤害对方过后才正式分开,也没有什么话好说了。阿夜也不特别疼爱哪一方,父亲风流是事实,但他疼爱她,母亲受委屈也是事实,但整天喝骂嘶叫也令阿夜不好过,总之他们两人都不是好父母,阿夜很小的时候已对自已说,将来挑丈夫一定要挑一个沉实的,而自己亦需要无时无刻表现温柔,对着他们两人这么多年,认识到那些反面教材,总算不枉过。
Marc对阿夜的父母说:“现在你们已经不再是正式夫妻了。”房间内四人怔了怔,是Marc先咧嘴微笑,然后其余三人都面露笑容,气氛和平自在。基于友善,Marc向捧着法律书本的阿夜问道:“念法律?”
阿夜点头,告诉他:“是的,但来年想转系,法律不适合我。”
“为什么?”
“不喜欢竞争。”阿夜耸耸肩。
然后大家边说边离开Marc的房间,阿夜与他并不是即时有下文。
甚至不是一见钟情,顷刻触电的那种。只觉他如其他年轻律师那样,做事沉实有效率,外型冷冷的,算是颇讨好。
其实阿夜一直没想过会喜欢何种类型的男人,中学时代念女校,环境单纯,所有对恋爱的幻想均来自小说和电影,她获得的概念是,只要爱她对她好,便是理想男朋友了。后来念预科转了男女校,忙于应付大学入学试,也无心理会身旁的男孩子,是在入了大学之后,她才有足够心理准备交个男朋友。
顺其自然好了,哪一个有感觉便与他走在一起好了。听上去像毫无原则似的,然而阿夜知道,无论与谁一起,只要成为她的男朋友,她都会鞠躬尽瘁,尽力做一个一百分的女朋友,尽力对他好。因着父母的坏榜样,阿夜明白努力维系关系的重要,凡事有因果,要有开花结果的感情,便应首先尽力而为。
没想到Marc就是开始她新生的那个,原本他只是协助她父母分开的法律执行者。是后来有一次,她与一个女同学看电影,在散场的时候再次碰上他,他问她们两人要了电话号码,说他日有机会出来喝一杯诸如此类。
她笑,好哇,她说。也没把事情放在心内。
是在考试过后,六月的初夏,他来了电话,约会她看电影,然后大家便正式开始了。
好像很自然很顺畅,你喜欢我我喜欢你。然而阿夜不知道,在这仿佛无忧无虑的开始,潜藏着一些不吉利的巧合。
这是她的初恋。他与她在暑假开始,他们在艺术中心约会。然后他告诉她他喜欢她,然后他牵着她的手与她在湾仔海旁走着。
她不会知道的了,这些正是八年前Marc与雅慧开始时的细节。Marc不是故意,却通通重复了一次。
现在Marc已去世九个月,阿夜却始终忘记不了他,不只是忘不了,说得贴切一点,是依然活在他的阴影之下,他依然存在,而她依然探索。
生活失却了快乐,读书考试起床上床,行尸走肉。有人劝解过她,说什么她的生命里头本来就不曾存在Marc的部分,既然他来了又走,便把他的存在抹煞,返回他未出现的段落好了。
阿夜伏在枕头上,一天可以二十四小时不起床,甚至不转身。若有人可以提供帮助她返回Marc未曾出现的段落的方法,她愿意牺牲所有来换取。
他们不会理解,哀伤和找寻答案成为阿夜的唯一生存目标,他死了,却令她更渴望接近他,更渴望了解他,更深地爱他。
为什么要去死啊?为什么?她知道她一定要了解清楚,她不会让她对他的回忆消失得不明不白。
所以,对天宙,她从来没有抱歉,她知道他爱她,他照顾她、包容她。但是他愈对她好,她便愈嫌弃他。
根本不是时候。
一盒蘑菇两份牛排,阿夜肯定,天宙已乐得飞起。她但愿,Marc也有这种容易感动的性格。
牛排煎好之后,天宙燃上玫瑰味的香薰,阿夜取笑他:“要这么浪漫干吗?”
天宙只是笑,却不敢回答,他知道倘若说得太浪漫,阿夜可能会发脾气,但若说得太普通,又失去燃上玫瑰香薰的意义,不如不说好了。
天宙很珍惜这份牛排,是故吃得特别慢,他不知道何时再有下次,阿夜从不持续对他好,基本上,阿夜对他不好的时候比较多,若可以的话,他希望这份牛排一世也吃不完,好让阿夜的温柔继续下去。
阿夜拨了拨长发,带点俏皮地向他说:“我有个女同学很喜欢你。”
“嗯,是吗?”他抬眼问她。
“很漂亮的,很高,短头发,样子像中山美穗。”阿夜双眼一溜,然后站了起来,伸手在空中比画。“足有五尺八寸高。”
天宙抓了抓鼻子。“是吗?”
“不喜欢高的女孩子吗?”
他喝了口啤酒。“也不是。”他说。
“上次她来借功课时见过你,之后向我问起。你不知道啊,为了力证我与你没关系,废了多少唇舌。”阿夜状其轻松地说。
“我不准备拍拖。”天宙告诉阿夜。
阿夜望了他一眼,把牛排放进嘴里,耸了耸肩:“你很快便会改变主意。”
天宙没有回答。
放在房间的传呼机响起,阿夜放下刀叉走进去。回到饭桌旁时脸上挂了个笑容,“有客。”她说。
天宙没说什么,他只知道他今晚的心情一定不会好过,每逢阿夜接客的晚上,天宙的心情总会变得很差。
他诅咒那个叫Marc的男人,他毁掉了阿夜的生命。
微微补了点妆,穿上明艳的裙子,阿夜干她的活去。
第二十四人,不知道将会是谁,也不要紧吧,还不是男人一个。
到达酒店的咖啡室,和男人轻松地说了一阵子,然后双双走到楼上的房间,她燃上催情的香薰,开始脱下衣服。
那乳香混和茉莉花的气味,不是为了她的客人而设,而是为了她自己,她要自己放松,她要自己感受,她要接近Marc的世界。
Marc从前经常对她说:“阿夜,控制自己,不要爱上我。”
第一次听见这句话,她很不开心,拉长了脸问:“为什么?”
“因为我永远不会爱上你。”是他的答案。
“为什么啊!”那时侯她哭着说,他的答案听得她很不甘心。
“我不能爱上别人。我对爱这个字没有反应。”他再说。
阿夜咬咬牙,心想,不要紧啊,慢慢便能学会。而她下了决心,一定要教晓他去爱的方法,要他爱上自己。
也差不多在每一次见面时,Marc也会向阿夜重复叫她不要爱上他这番话。虽然教她难过,但听得太多之后,她反而没有反应,就当是他的口头禅好了,爱他便得忍下去,始终有一天他会软化,她想。
没当是怎么一回事,只觉他性格刁钻。是在他死后,她才意识到那番话的严重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