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吹打着窗扉,啪啪的声音一阵阵作响,其中还交杂着细雨声,让本来就浅眠的夜珂也跟着无法入睡。
她起身走出秋阳楼,漫无目的的闲逛,像个幽魂似的,丝毫未觉微雨已打湿了她单薄的衣服。
明明不远处就有个小亭可以躲雨,但她却偏偏选了一旁的石椅坐下。
并非她想作践自己的身子,而是她走着走着,这才发现自己竟在恍惚间来到了寒栖楼附近的湖畔。
她不想剖析自己心里到底在害怕什么,或者该说害怕遇见什么。
“有亭子你不躲,故意在这儿淋雨,是想要博取我的同情吗?”
饱富磁性的嗓音带着笑意,赫然出现在她背后。
夜珂微微一僵,非但没有任何惊喜的感觉,反而无声的叹了口气。
似乎上天还不想这么快放过她,今晚她最不想遇见的人却偏偏让她遇见。
她缓缓站起来,转过身面对他。“主子。”
墨云似笑非笑地凝睇着她,“怎么?瞧你一副无奈的表情!”
“我没有,是你……您多想了。”她刻意将主仆关系阐明,语气和神情更是谦卑。
墨云扯起嘴角,明显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没什么事的话,属下先告退了……”
不想等他的回应,她径自转身要离开。
“等等!”
他蓦然旋身出现在她面前,迅速挡住她的去路。
“主子还有什么事吗?”
“你还没回答我的话。”
他突然对她开口闭口的主子、属下感到无比厌烦。
”回答什么?”夜珂睁圆着杏眸装蒜。
她当然知道墨云问什么,但现在的她只想尽快逃离,不希望让他看见如此狼狈的自己。
“明知故问!”他冷哼一声。“你在这儿淋雨,不是为了等我?”
他咧嘴一笑,露出亮白整齐的森牙。
夜珂不禁感到疑惑,今天的墨云心情似乎出奇的好,居然会愿意重复说过的话。
“不是……我……属下只是睡不着……”她刻意强调属下这两个字。
“不要跟我咬文嚼字,那令我厌恶!”他瞪大眼,俊朗的脸孔有些扭曲。
夜珂胸口一窒,拼命压抑的伤痛又硬生生涌上心头。
“属下不敢,属下只是——”
“你是故意要跟我作对吗?”恼从中来,墨云冷冽的黑瞳染上狂怒。
“属下没有……”
夜珂真的觉得委屈,压根儿不知道自己到底哪儿做错,为何会惹他如此生气?
墨云怒色稍霁,但仍带着阴鸷。
他沉着脸道:“你今天一早对郡主的伶牙俐齿到哪里去了?”
夜珂一听,雪白的粉颊倏然红透。
原来他全听到了……
“那是我一时失控,以后不会了。”夜珂低下头保证,却显得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失控?是吗……”墨云沉吟着,目光灼灼地紧盯着她。
夜珂被瞧得有些心慌意乱,活这么大,她第一次有想逃跑的感觉。
“如果没事的话,我……”
“等等!”
看着她急欲逃离的样子,墨云不禁皱起眉。
“您……还有什么事吗?”
墨云狂妄的目光中渗着莫名的光。“你明天……”
“依主子吩咐的话,夜珂明天就到水月居伺候郡主。”
“你这可是心甘情愿?”
夜珂一愣。“服从是身为护卫的第一条规矩。”
“也就是说你不是毫无怨言的啰?”
怨言?当人手下哪能有什么怨言……
“夜珂不敢……”
“不敢?”墨云一声冷笑,“现在你倒是什么都不敢了。”
夜珂理不清他话中的涵义,只能沉默。
“不吭声?你回练功房没几天,武功有没有精进些不知道,倒是学会了阳奉阴违了。”
“不……”她猛地抬头。“属下没有。”
她不希望因为她个人的行为害了整个练功房的人,尤其是郭师父,他是个老好人。
墨云面无表情地盯着她半晌。“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夜珂晶莹的水眸睇向他,对于他所谓的机会并不抱任何希望。
“难道你不想回到我身边?”他的眼神中藏着莫名的闪光。
“想……”这是实话。
她没必要说谎,只是回到他身边一定有代价,而她没把握付得起。
墨云的心情似乎因为她的答案变好,脸上一直紧绷的线条有些放松。
“我可以让你回到我身边,条件是……你必须完全的臣服与柔顺。”
臣服与……柔顺?
臣服她可以理解,墨云是天之骄子,他或许因为看出她的不驯而要求她完全的臣服。
可是柔顺……这两个字用在她身上,未免也太奇怪了吧?
“不明白?”
夜珂摇摇头。
今晚的墨云……不!是今晚他们两个人全都怪怪的。
他扬起狂傲的笑,“别说是你,就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但唯一可以让我确定的是,你的确引起了我的注意。”
夜珂一愣,双颊染上醉人红晕。
是上天垂怜她吗?这个她一直认为不能爱的男人居然开口说注意她……
这是否意味着……或许她有机会……
墨云见到她芳颊嫣红,一时竟有些失了神,脱口而出道:“明天你可以不用到水月居去,直接上轩香斋。”
这话顿时打碎了夜珂才刚编织的梦,敲醒了她一时的自我迷醉。
轩香斋……那是墨云侍妾们住的地方。
他的意思是……要她由一个护卫摇身变成一个只知承欢的妾!
这就是她努力多年,所能得到的吗?
在他身边,不论多苦、多难熬的日子,她全忍下,为的就是不想让他看轻自己,认为她与那些轩香斋里的女子一样,而今……
苍白取代了她两颊的酡红,衣袖里的手握得死紧。
“主子的意思是……要夜珂……夜珂……”
她无法说出完整的一句话,只因为她的心已经被他狠狠得刨出血来了。
“怎么?成为我的人,这不就是你一直待在我身边的目的吗?”墨云邪魅得意的说。
他是个聪明人,夜珂对他有情意,他早看出端倪。
三年来,一直没采撷下这朵娇艳水灵般的鲜花,是因为他认为时候未到。
早在夜河十二岁那年,他第一次见到她的眼眸,就看见那隐藏在她晶亮瞳底的不驯服与傲气。
这也是他为什么会将她收在自己身边的原因。
他在玩一场不用见血的残酷游戏——夺心。
那些承迎附和的莺莺燕燕不过是他一时的消遣,这些人甚至连游戏的边都沾不上。
既没有香味又不带刺的花朵,轻易就能被人采撷,对他而言一点挑战性也没有。
而夜珂就像一朵带着刺的雪白玫瑰。
她虽然表面上柔顺,但眼中那抹骄傲却始终未逃过墨云的眼睛。
所以他将她留在自己身边,等待最适当的时机得到这朵娇花,而后……
今天一早夜珂脱序的那一幕,让墨云知晓时候到了,他设下已久的陷阱也该开始捕捉猎物了。
他狂妄的语气、轻视的态度,让夜珂忿忿地别开脸。
原来她的努力全是白费工夫,他仍将她当作一般女子看待,同她们一样可以随意轻薄……
“属下……属下明天会到水月居去伺候。”
墨云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愠怒。“谁准你说话时不用看着我的!”
她的回答并不在墨云的预料之中,这让他不自觉地握紧拳头,并涌起一阵没来由的恼怒。
夜珂迅速将视线移至他脸上,但晶莹的眸却是凝滞的。
“没事的话,夜珂要回房去了……”
她睇了他一眼,缓缓转身。
“你可不要后悔!”
他粗嗄的喝斥声在她背后响起。
真是伤人啊……
她开始恨起自己,为何要爱上这个没有爱的男人?
然而她的默然迅速点燃墨云的怒火。“滚!”
夜珂微微地瑟缩一下,却仍倔强的不愿回过头去。
她当然能感受得到墨云明显的愤怒,但她仍强迫自己踩着紊乱的步履快速离去,因为她要自己没有任何后悔的余地。
看着她慌乱逃开的背影,墨云眯起狭长的黑眸,眸中夹杂着郁戾的蓝色烁光,在黑夜里格外令人胆战心惊……
***************
一连数日下来,夜珂终于知道秀儿她们为什么会视这儿为地狱了。
长缘郡主无理取闹的地步简直是无人可及。
说是来当长缘郡主的护卫,但事实上夜珂已经不知有几天没碰过她那把剑,因为郡主不许她拿,说是怕夜珂会不小心误伤她。
就连墨云两年前途给她能系在腰上的软剑,也被眼尖的芳儿发现,硬是要她卸下。
夜珂虽然抗议过,但郡主总是拿着她说过“任凭处置”的话来堵她的嘴。
这些天,她做的事跟一般婢女在做的事没两样。
抹地、倒茶、叠被……反正贺长缘就是见不得她闲下来,有时连洗衣、提水这些粗使的活儿也唤她去做。
幸好夜珂倒也不是多纤细的人,这些苦比起在练功房那时候可是轻松多了。
“郡主、郡主!”
芳儿抓着裙摆,边跑边叫唤着。
“死芳儿!你在那儿鬼叫什么?我这才刚眯上眼想睡个午觉,你就来吵!”
贺长缘一睁眼就是一阵骂,火气大得很。
芳儿却没有一点害怕的样子,一进门便快步到主子跟前。
“哎呀,我的好小姐!你怎么还有时间睡呢?”
“说什么浑话,这热死人的天气不睡要干嘛?”贺长缘顺道打个呵欠,皱着眉拿起纱糊成的扇子猛煽。
“唉!”芳儿马上接过她手上的扇子帮她扇风。“话不是这么说啊,您再睡就会错过晚上的筵席了。”
“等等!筵席?”贺长缘双眼一亮,立即坐直身子。“你是说今天晚上有宴会?”
“是啊!管事的嬷嬷来说了,墨堡主今晚要在临水亭设筵,所有宾客全都受邀,当然不能漏掉郡主您啰!”
“是吗……呵呵……”
芳儿谄媚的话果然让贺长缘心花大开,暑热全消。
“可我不想让她也跟去呢!”她压低嗓子,用下巴朝夜珂的方向挪了挪。
芳儿顺着她的视线,用眼角瞄了一眼正在抹地的夜珂。
“可她是你同墨堡主央求来的,不让她跟去……似乎有些说不过去,万一墨堡主问起,那怎么办?”
“这……”
芳儿拍拍主子的手,用眼光示意她稍安勿躁,刻薄的唇瓣勾起恶毒的笑。
“郡主大可放心,反正墨堡主现在的心思全放在你一个人身上,那些个闲杂人等啊,休想打什么歪主意!”芳儿拉高声调,刻意朝着夜珂的背影说道。
夜珂纤柔的身子一僵,抹地的力道骤然加重。
她哪还能打什么主意?
自从那一夜她毅然决然的转身离开后就已经痛下决心,不再对墨云存有任何遐想,而墨云他……恐怕也不会再给她任何机会了吧……
“喂……喂!你是聋啦,没听到本郡主在叫你吗?”贺长缘朝她嚷道。
夜珂无声的叹了一口气,放下手边的工作,旋身面向她。
“郡主有什么事要吩咐夜珂的吗?”
“哼,瞧你一副冷冰冰的死人模样,真不知道你是哪一点能吸引那些臭男人的!”贺长缘低着声嘟嚷着。
她才住进墨家堡没多久,就听说了不少关于夜珂的闲话,大多是那些爱嚼舌根的管事嬷嬷们说的。
说什么有许多侠客、少庄主们全是慕夜珂的芳名而来,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亦不在少数。
哼!依她看来,这女人根本就是天生的狐媚子,专勾引男人的妖精!
“郡主!”芳儿朝她使了个眼色。
夜珂冷眼看着她们主仆俩眉来眼去,心里不禁怀疑到底谁是主、谁是仆。
贺长缘就像是个光有长相却没有脑袋的草包千金,反而是她身边的芳儿,长相虽然不出色,身份也比不上贺长缘,但她不仅心机深沉得吓人,处事更是比贺长缘更圆滑谨慎。
“知道了啦!”贺长缘不耐烦地朝芳儿撇撇嘴,转过身来对夜珂说道:“今天晚上的筵席你就陪着出席吧!”
“是。”夜珂答道。
“好了,你赶快将地给我抹干净。”
事实上她才不管地干不干净,她只是不想给夜珂打扮的时间罢了。
“是……”
夜珂木然的回答,弯下腰拾起抹布,又继续擦地的动作。
“芳儿,还不快过来!看看我该怎么打扮啊……”
耳畔传来的是贺长缘和芳儿兴奋的讨论声和刺耳的笑声,但夜珂却面无表情、充耳未闻。
她只是奋力的抹着地,麻木地工作着……
***************
红白落花飘于水面,垂柳轻拂着池畔,清雅玲珑的假山奇石倚着一座精致的凉亭,这儿正是临水亭。
盈月才刚升起,临水亭却已经是灯火辉煌,一群家丁、女婢们全为今晚的筵席忙翻了天。
这晚的确热闹,不仅是各武林宾客全出席,就连轩香斋的侍妾,居然也全被墨云给召来。
等所有人全都坐定,筵席也开始了,贺长缘这才姗姗来迟。
她一身艳红色镶金边衣衫,美丽的脸还经过刻意妆点,配上梳整得十分华丽的发髻,这样的装扮简直就像是个新嫁娘,只差头上没顶着红盖头而已。
事实上,她也是故意要让人有这样的感觉。
她要向所有人宣示墨云就是她的,谁也不许跟她抢。
瞟了一眼身后的夜珂,她的笑容不自觉扩大。
什么绝色?瞧她一脸苍白的模样,再加上那身素得可以的白衣,哪比得上她?
才到水月居几天,夜珂就被她和芳儿给折磨成这样,只要她再加把劲,还怕不能整死她吗?
至于那些轩香斋的侍妾们,等她当上堡主夫人之后,她们自然不会有好日子过。
在没人带领之下,她扭腰摆臀地径自走到墨云身旁,就像只骄傲的孔雀。
“墨大哥,人家坐这儿可以吗?”贺长缘无视众人的注目,丝毫不避嫌的勾着墨云的手臂撒起娇来。
“郡主是墨家堡的贵客,当然可以。”
墨云的唇边浮起一笑,目光更是柔情得可以,甚至还起身扶她入座。
这让跟在贺长缘身后的夜珂有种错觉,好似墨云对郡主的这般殷勤,是故意要做给她看的。
是因为她那一晚的拒绝吗?他故意和郡主眉来眼去,为的是要报复她……
她说报复或许还太看得起自己了,对墨云而言,世上女人恐怕没一个能让他放在心上的。
对她……或许只是因为她是第一个拒绝他的女人,这让他男人的自尊受到不可磨灭的打击吧!
一有了这想法,夜珂苍白的脸更是变得毫无表情。
筵席在几场安排好的歌舞助兴下很快进入高潮,大部分的宾客都喝了有七八分醉。
“夜姑娘……”
一声半熟悉的叫唤让站在一旁发愣的夜珂缓缓回过神来。“江公子?”
“唉……”江鸣鹤的脸上浮现红痕。“没想到你还记得我。”
夜珂很勉强的一笑。
“听说……你现在是长缘郡主的护卫?”江鸣鹤思索了许久才找到话说。
“嗯!”
“那……我……”佳人的冷漠让他不禁口拙,拼命想挤出些什么话来,却支吾着说不出口。
不远处的贺长缘一见到江鸣鹤来找夜珂,心想机不可失,随即轻推了推墨云。
“墨大哥你瞧,你这个护卫魅力可真大呢,居然连龙威山庄的少庄主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捂着嘴倚着墨云轻笑道。
这番话江鸣鹤听见了,双颊不禁泛得更红。
墨云勾出浅笑,轻浮的搂住贺长缘的纤腰。
“我这护卫的确不差,不过她的本事可不只是功夫……”他的语气变得诡异难辨。
这样的话别有意味,听在众人耳里各有各的解读,一群人全都笑得暧昧。
夜珂的身子一僵,立即陷入一阵冰凉与麻痹,掠过胸口的痛苦再鲜明不过。
原来,他的报复这才要开始……
“墨堡主,你这样说话未免太伤人了……”江鸣鹤忿忿地说道,气愤着心目中的仙女被污蔑。
“哦?”墨云挑起俊眉,眸中飞快的闪过一丝异彩。“江公子似乎对我的护卫特别关爱啊!”
“我——”
“孽子,快住口!”
龙威庄庄主连忙上前喝住江鸣鹤。
他恶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给予一个严厉的警告,然后又堆出一脸笑转向墨云,“请墨堡主切勿见怪,小犬入世未深,说话难免失了分寸,还请堡主见谅。”
“好说!”墨云淡然的说。“江庄主多虑了,不过是为了一个护卫,我又怎会放在心上呢?”
江庄主假意的干笑几声,“孽子!还不快给我回座!”说完他拖着儿子就要离开。
“等等!”江鸣鹤甩开父亲的手,转头面对墨云。“墨堡主既然只将夜姑娘当成护卫,那么江某可否有个请求?”
墨云眯起眼,未语。
“快住口,都叫你别说了——”
江庄主急得冷汗直流,就怕儿子会为山庄带来灾祸。
墨云却突然狡黠地露出邪笑,“急什么呀,江庄主,就让令公子说说看嘛!”
夜珂恍惚的看着一切,心神全因墨云刚才说的话崩碎,殊不知江鸣鹌接下来说出的话更是将她打落地狱——
“好,那我就说了……”江鸣鹤仿佛是鼓起最大的勇气般说道:“请你……请你将夜姑娘送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