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依娜从陌生的床上猛然坐起,突然间意识到过去的那个夜晚,她已经将自己推进了一个连自己都无法掌控的世界,一个或许将使得她万劫不复的世界。
真是鬼迷心窍了,她居然放任一个男人蹂躏自己,而这个男人是……她的老板!
都是那一支佛朗明哥舞和那几杯鸡尾酒惹的祸!
环视她所在的房间,一室阳刚的灰蓝、素棕与少许点缀性质的白。这个房间里没有太多的装饰,显示出它纯粹的功用性。房里唯一较鲜明活泼的地方,是她身下这张灰底、蓝白条纹的丝质大床。此刻它的宁静,反倒像在提醒昨天夜里它曾经被欲望充满。
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酒精令她忘了大半,而用力地回想只是更让宿醉的头痛加剧。
一切都变了,她想着。如果不是她正裸身坐在陌生的床上,而她也没有敏感到私密部位的疼痛肿胀,那么她绝对不会相信她一向感觉肮脏的事情已经发生在她身上。
这种事情不该发生的,尤其对象又是她的老板陶健方。
昨夜……昨夜如果不要碰那些看似无害却遗祸无穷的鸡尾酒就好了,而如果要怪罪鸡尾酒,倒不如她不该神经突然失调到扮演跳佛朗明哥舞的女郎,还舞到走火入魔,去招惹了自己的老板。
看看床上的睡痕,他似乎老早以前就起床了。他认出她来了吗?如果认出来了,他会怎么想?
或许她根本毋需猜测他怎么想,只要在这一时刻及时走出这间房子,变回挂着蒙蒙眼镜、古板无趣的唐依娜——
这个念头令她慌忙里上被单跳下床,床单上那一小撮特别醒目的污渍令她失神了小片刻。
失去就失去了,回顾已无意义。咬咬唇,她找到那件被挂在衣橱门边的黑与鹅黄舞衣,她又犹豫着穿这样的衣服会不会过份凉快与醒目?寒风恻恻的元旦日,她的衣服和大衣却全被留在昨夜舞会会场的储藏室。
当机立断,她打开衣橱抽出一件应该是属于他老板的雪白衬衫,扣子才扣了一半,房门却毫无预警地被推开。
“又想不声不响地逃了?”她的老板——陶健方,穿着整齐的厚棉休闲服,端着一只正冒烟的餐盘,潇洒地倚着门框揶揄她。
“天!我的衣服!”她手忙脚乱地抄紧衬衫再里上被单。“哎!我的面具!”她惶惶地四处逡巡。
他轻快却教依娜感觉颇具压迫感的走入房间,在床头柜轻轻放下装着早餐的托盘,然后转头面向她。“你再不需要‘你的’面具了,唐依娜!”他交抱双臂,审视她。“还有,那是‘我的’衣服,唐依娜,不过你穿着它的样子很好看。”
他认出她了,还有,他似乎正以情人的姿态对她说话!
现况令依娜最初窘迫,接着老羞成怒。事情不应该是这样子的。如果昨夜不是因为心里积压太多郁闷与压力,她根本不会去参加什么公司的跨年舞会,更别说她会妆扮得那么冶荡狂野,当着众目睽睽跳舞。
“该死了!”她抬头看他,低声咒骂。
“我从不晓得你那端庄的舌头也会骂人喔,唐依娜。”他锁住她的视线,微微笑着,那感觉相当温暖与亲密。
“有可能你……你认错了,我不是唐依娜!”她露出少有的结巴。“还有,我觉得我的舌头无论如何一定都比我的……我的穿着还端庄多了,我要求隐私,我必须穿好衣服。”
“你想否认你是唐依娜?”他好像颇为乐见她的困窘。“那——这袋衣物是不是你的?”
他从某个她没有留意到的角落拿出一个仅在角落绣了几个小圈圈的深蓝色大袋子,在她面前晃了晃。
再否认也无济于事了!她伸出一手夺过袋子,低声的问:“你怎么晓得有这袋衣物……”
“我原先可是什么都不晓得!”陶健方嘲弄道。“今早一觉醒来,却发觉我最信任、也最高不可攀的唐秘书竟然躺在我的臂弯,未着寸缕,睡姿狂野——”看着她愈来愈红的脸孔,他似乎愈得意。“我才终于想通你的特助刘蒂蒂昨晚为什么一直用那种防范大恶龙的眼神紧盯着我看。所以,今早我从电脑档案里调到她的电话,并理直气壮地要求她把你的衣物送过来。”
天啊!他不会是想闹得人尽皆知吧?不可能吧!“不可能,今天元旦,每个人都休假……”
“谁让我是她目前的衣食父母!谁又教她昨晚要扮演上断头台的玛丽皇后!”陶健方一脸的好整以暇。“我告诉她如果不想被杀头,最好赶紧把你的衣物送来。”
老天!果真是蒂蒂帮她送衣物过来的!完蛋了,蒂蒂对现在的情况一定一清二楚……天啊,更被毁了!
“我不懂你为什么这么做?事情如果闹大了,不只会毁了你我的名誉,还会闹得满城风雨。”
“这倒是个问题!”陶健方收起阳光般的笑脸,皱眉沉思。
“真的很对不起,让你陷入……这一团糟!”
“说抱歉的人应该是我吧!”陶健方似乎十分讶异她将错误全部揽起。“虽说你误导了我,可是我却贸然地取走一些属于你的,很珍贵的东西。”
“不能怪你,昨夜我的行为的确可能误导任何男人。”
“无论如何,事情不可能这样就算——了结!”他顿了一下,似乎正做着什么打算。
她强迫自己再度仰头看他。他真的满高,与她一六五的身高比起来还高出近一个头。他也很英俊,古典味极重的儒雅外表,微微鬈曲且光滑的黑发,以及漆黑眼底那抹深邃智慧的亮光。里头散发着精明、自制、以及每当他陷入沉思时才会不自觉流露的热力。
但是陶健方再次陷入沉思的表情——却引起依娜的惊慌。她蓦的记起康经理在陶健方遴选出他的机要秘书之前,就曾以半玩笑半警告的语气要求她们万万不可对老板产生非份之想,因为老板的第一守则恰是“兔子不吃窝边草”。如今,他却在无意之中嚼下了窝边草,他会怎么做?
“陶……呃,总经理,你该不会是打算……解雇我吧?”依娜的心头涌过一阵更强烈的恐慌。不行,目前她担不起失业的风险,尤其这又不失是一份稳定高薪的工作,目前,她比任何时候都还需要工作,以及工作所能换取的金钱。
“不,我为什么要解雇你?”看着她瞬间苍白的脸庞,他的柔情突然涌现。“虽然你在床上的表现差强人意,但没有人能否认你是个好秘书。”
更拉紧身上的被单,依娜弄不懂他究竟在贬她或夸她,但她感到自己由刚刚的浑身泛冷变为全身发烫。“既然——总经理你喜欢的还是我工作上的表现,那么,我们何不当作昨晚的事不曾发生。”她故做冷漠、勇敢地挤出她假设所有只想求得一段速食爱情的男子最喜欢听的话。
“你不想要我负责?”陶健方当她外星人般惊讶地望着她。
“负责?”从自己老板嘴里吐出来的这个空泛的动词吓了依娜一大跳!她不认为他所谓“负责”的含意和她所认定的一样,她所看重的“负责”包含了神圣的诺言与婚姻,而她认为现代鲜少有男人会在一夜情之后就勇于负责,相对于陶健方这种身价不菲的黄金单身汉来说,更是不可能。
而为了免于在他的“信口开河”中表现出过度的期待与失去更多的尊严,她表现更漠不在乎的样子。“为什么你要负责!都什么时代了?男欢女爱,各取所需。如果你是在为夺去我的那一层薄膜而困扰,那你大可不必,那种东西,这么不痛不痒的失去或许比留着更教人放心。”她的眼中没入了一层阴影。
说这样的话,并非她真的不痛不痒(至少她的下腹部仍悸痛着。)但她安慰自己比起惨遭强暴的姊姊,这种失去纯洁的方式好多了,至少她拥有选择权,并且很清楚和她睡了一夜的男人是谁。
但眼前这个和她睡了一夜的男人很难消化她这种泛滥的说法,心里的感觉更是错综复杂。即使他所谓的“负责”并不包括婚姻,但却可能包含了一定诚意的承诺。而唐依娜那不痛不痒、冷淡到至极的“男欢女爱说”,也让陶健方不自觉地冷漠了起来。
他原本为她担心的情绪逝去,连带的,那些因她而起的柔情也销声匿迹。既然身为女人的她都能那么潇洒,那么身为男人的他为什么就不能无关痛痒、表现豁达!
“好吧!既然我们都认为这种事可以复杂也可以简单,那么我们就把它简单化吧!”他一反刚才柔和的声调与温暖的脸色,表情冷淡的从床头柜里抽出一个绒布长盒。“这里有一份礼物,你应该会喜欢。”掀开绒盒,他把它放在床上。
盒里是一串光彩夺目的项链,K金的链身,镶蓝钻,泪滴的坠子。它看来有相当的价值。
依娜先是目瞪口呆地看着项链片刻,接着莫名所以的仰头看他。
“别客气!尽管拿去!”陶健方的视线与她茫然的目光相遇,他猜想她大概是故做无知,于是他讥诮地加了一句:“应该算是交易惯例吧!有所付出必定有所补偿。”
依娜后知后觉到他把他们之间的关系看成交易!交易?那是否意味着——他当她是个可以挥之即来,呼之即去的妓女?天!难道男人永远改不掉对女人的心情漠视吗?
“不,我不会收——”她愤怒地瞪着他,热泪几乎夺眶而出,但她不允许自己哭出来。
陶健方很难理解为什么她一副受到屈辱的神情,想把事情淡化的是她,他的提议补偿,也只不过是在淡化属于他的内疚。“为什么不能收?我记得最初和你面谈那次,你说过你经常处在‘匮乏’状态,这条项链是真钻,满值钱的,也许它可以让你抵挡你的匮乏好一阵子。”
她没有放松瞪他,如果她的眼光会杀人,他早已被她大卸八块,但她最想做的是把钻石项链往他脸上砸,他摆明了要用这串钻石项链来抵她的初夜。可是不幸的,有件事真的被他说中了,如果拥有这串项链,那么马上就可解除一件正在燃眉之急的困难。
自尊与现实交战着。她眼中晃动着矛盾的感情,她个人或许可能无欲无求,但还有躲在阴暗一隅,等着仰仗她的人……现实终于战胜了自尊,她别过脸不再瞅着他看(一旦收下了项链,她又有什么理由说或感觉他的馈赠对她是一项侮辱?)她咬紧牙根,再没有异议地拾起长绒盒子,盖上,默默地丢入她的蓝袋子。
“我说过,我必须穿好衣服了,等一下我就离开,应该可以吧?”她哽咽着问,抗拒着自我厌弃的泪水。
“可以,当然可以,我想即使我再富有,也禁不起一天送出两条所费不赀的钻石项链。”他点点头,讥诮着,声音中再次出现她并不陌生的微带香港腔调的粤式国语。
她几乎被他嘲讽的语气击溃了。背过身子,她不愿被他看见她已泪盈于睫。
有短暂的小片刻,陶健方真的看出了她心情有一翻的挣扎与周折,但贪婪总是凌驾一切。他再度肯定贪婪是人的本能,他也不再心虚于夺走她的童贞。因为,人的童贞只有一次,交易,却可以不计其数。
他看向她僵硬冷凝的背影,语气平板而冰冷的强调:“我该去吃早餐了,想必你也知道凉掉的早餐和冷了的性一样的令人食不下咽。尽快把你自己变回唐依娜吧!那之后你就可以走了,如果必须,你甚至还可以用跑的,或者,用逃的。但我认为,这可能不是我那一板一眼的唐秘书会做的事,落荒而逃,哈——”
爆出一阵讥诮似的大笑之后,他端起托盘,走出房间,卡上房门。
依娜过了好半晌才找到力量转身。他的话像利刃一样的伤人,但她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产生伤痕累累的感觉?
这不正是她所期望的吗?让他认定她的贪婪、矫饰,甚至毫无感情。这不正是她所要的吗?假装可以一甩头就忘掉的一夜情。
但她又怎能否认,他鄙视的话在她的心头渗入了浓重的忧郁,令她眼泪掉得既凶又急,令她心痛的……无可比拟。
元旦过后,日子照旧的持续着。
没有人晓得陶健方和唐依娜之间曾有过一段插曲——
但那真的只是插曲吗?
事实上,对陶健方和唐依娜而言,要把这段插曲变成过去,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拿依娜来说,她首先必须面对的是公司里她唯一的知己刘蒂蒂,元旦假的第二天,蒂蒂便打她的手机找上她,那时,依娜正在靠近中部乡下的一家疗养院里,说着“睡美人”的故事给她已经变成“睡美人”许多年的姊姊听。
“唐大秘书,你的手机真难搞。一直要我留言、留言,我正想要是再打不通,我就真放一些‘流言’,看你还敢不敢要我留言……”
“你敢?”
“紧张啦!”蒂蒂在另一端奸笑着。“心虚必有因,还不从实招来!”
“招什么?”
“前天舞会未了,你不是被‘龙头’带出场吗?后来呢?”蒂蒂人前乖的像小猫,人后可是无状的很。“龙头”叫的自然是她们的老板陶健方。
“到了地下停车场,我们就分道扬镖了!”依娜打定主意,绝不满足蒂蒂喜欢八卦的耳朵。
但蒂蒂岂愿善罢甘休。“鬼才信咧,那咱们龙头昨天早上为什么‘十万火急’的交代我,迅速带一些你的衣物去他家?干嘛,他要赈灾啊?”
“或许!反正这个世界本就充满了灾难。”
“少来!你那些几乎可以摆在史博馆供人瞻仰的骨董眼镜和衣物,就算送人恐怕都没人要。”蒂蒂心急口快,但在见手机彼端依娜的轻叹时,她语气也由咄咄逼人转为叹息。“我似乎听见你消瘦了的样子。”
依娜啼笑皆非地低吟。“别无厘头了,蒂蒂,我们才两天不见,就算再见,你也不见得能看出我瘦在哪里,何况是用‘听’的。”
“即使夸张了点,人家也是关心你嘛!”蒂蒂孩子气的嚷嚷。“对了,依娜,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看得到大海的地方。”
“那我是不是该回答:我在看得到星星的地方。拜托,我现在看得到的唯一东西是日光灯。”蒂蒂在手机彼端的表情一定很无聊。可是不一下子,她又恢复十足的兴味。“我猜猜看,你一定正和龙头在大海边你侬我侬,对不对?”
“如果真被你逮到我和你的龙头在海边约会,我想你会被龙头杀头。”依娜先是玩笑,继之迟疑地顿了顿,才答:“我在疗养院里,来探望我的姊姊。”
“喔!她——还好吧!”蒂蒂算依娜最信任的朋友,所以她晓得依娜一些较私人的事。
“老样子,喜欢听我说童话!只可惜我没办法一直留在她身边说给她听。”
“你有你的无奈,她应该会谅解的——”
“只能如此希望。”真是“只能”希望,她的姊姊甚至不认得她了。
“依娜,别一直把自己弄得那么压力沉重好吗?”蒂蒂吞吐了一下,又劝道:“你是还年轻,可是女人的青春有限,难道你打算一辈子扛着这种无止尽的责任。”
“她是我的姊姊,我的亲人,我不得不扛!”依娜轻描淡写着。不是她喜欢故做坚强,而是事情碰上了,不扛又能怎么样?
“唉!如果你能钓到个像龙头那样英俊又多金的男人就好了!”蒂蒂仍不轻言放弃套情报。
咳!蒂蒂就是有这种本事,几句话就能把人拉回原点当靶心。依娜苦笑着。“蒂蒂,我和你的龙头真的不怎么样。好朋友,一句话,以后要真怎么样了,我一定告诉你,OK?!好了,收线吧,电话费贵得很。”
关掉手机,蒂蒂仍意犹未尽的疑问,还是再次将依娜拉回以为可以不再记忆的记忆。
假后上班的那初初几天,日子的确很难熬。她和陶健方不同于其他一夜情人的地方是,他们在同一个地方上班,其间只隔着一扇门板,最糟糕的是,他是她的顶头上司。
平常时,他倒是个待人儒雅、客观公正的好上司,可是自从经历了那一夜,他对其他人的态度依旧,唯独在面对依娜时大大的反常,连着近一个月,每当她与他单独在一起,他对她不仅不苟言笑,摆个脸谱,还时常动不动就找碴,甚至冷嘲热讽。
“Miss唐依娜,能不能麻烦你不要在我的客户面前搔首弄姿,老在那边晃动你那性感的屁股。你知道,我是开公司,不是开妓女户,我可不希望我的客户用口水把我们的办公室淹没。”
那不过是下午的事。她和蒂蒂陪着他,会同某个对他们公司开发出来的新记忆体有兴趣的年轻客户在会议室做简报。依娜不认为穿着宽松套装、土里古气的自己能被套上“搔首弄姿”、“晃动性感屁股”这种种罪名,更遑论她能引起客户垂涎三尺。
要怪也只能怪蒂蒂朝着人家年轻客户猛甜笑,猛放电。可是依娜又不能陷害好友,只好当个吃哑巴的黄连……错,是吃黄连的哑巴!
天可怜见,瞧她,真的快被陶健方的诡怪脾气和自己的吞声忍气“气”昏头了。
人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这天晚间的七、八点,依娜又为了陶健方的临时指示,空着肚子单独留在办公室里赶一份报告。那原本是蒂蒂份内的工作,可是蒂蒂是现代都会女,即使加班费再高,也难以取代她一心向往的浪漫夜生活。
有时候依娜会自问为谁辛苦为谁忙?可是不敢细想,她又会急忙安慰自己一副肩膀一个担,人嘛,谁没有负担。
唯心灵的负荷总重过体力的。虽然陶健方在工作上仍然很器重她,看不出来有想淘汰她的倾向,但他过于频繁的冷嘲热讽,却让她产生了想淘汰自己的渴望。
悲哀的是,不到最后关头,她不能轻言放弃工作。于是她只好忍着饥肠辘辘,打算起身替自己倒杯开水,找些干粮裹腹。这同时,电话声划破寂静的响起,响了三下之后,突然又诡异的停止,然后连接她和陶健方办公室的那扇门突然开启,有个人影像鬼魅般的站在那里,她差点惊叫出声,但定睛一看,她认出他是陶健方,她的老板。
他怎么还在办公室里?她困惑,却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问。
“你的电话,二线!”他倒是先开口说话了,可是语气明显的不悦。
依娜拿起电话,瞥他一眼,他不像想离去的站在她的办公桌边,端详着她才刚打出来的那份文件资料。
话筒彼端是自己的弟弟唐雅各,他打来的不是时候(其实该说陶健方根本不该出现在这个时候。)谈的又是令人不得不心烦的金钱问题。雅各读的是私立大学,现在虽然才开始放寒假,他仍必须为了筹措学费而打工。他告诉她他找到了一个工作,薪资还算高,但距离凑足学费可能还差一截,他说每次缴学费都缴得那么累,还得连累二姊,实在有点读不下去。
依娜又能说什么,唯一能做的只有安慰他会帮他凑足学费,鼓励他不要轻言放弃。
“我爱你,”挂电话之前,依娜从不吝向自己的弟弟表达她身为亲人的爱意。当母亲仍活着的时候曾一直在她的观念里灌输,亲人是一种十分紧密、十分值得珍惜的关系。
可是陶健方却误解了那三个字的含意,尤其在这种真爱不容易出口的年代,唐依娜当着他的面,透过电话对一个有声无形的男人轻声细语,吐露爱意,激起了他莫名的怒气。
“唐依娜,才一个月不到,你的旧爱就必须排队当接线生,等候你接完新欢的电话,看起来你进步很多,这个月你都装扮成什么去引诱男人和你来段一夜情?”陶健方问道,讥诮之意昭然若揭。
她定在刚挂上的电话旁,无法理解他为什么连下了班都不放过她。找碴的是他,又饿又累得像条狗在这边加班的是她,不公平的是她还得应付他。“陶总经理,你应该看得出来,我并没有预期你这个接线生的出现,还有,这个月我几乎每晚加班,忙得没有空去玩……一夜情!”她疲倦地按了按牛角眼镜下的鼻头,再次不懂她干嘛得回应他莫名其妙又带刺的问话。
“那么刚才电话中的那个男人是谁?”他冷冷地又问。
依娜抬起头,不确定在他眼中看到的是什么?愤怒?或者某种感情的激荡?他为什么愤怒?他不是早就言明两人之间只是一夜的交易!交易,喔,她现在想起这两个字都还会无端的心痛。可是她明知道自己不该心痛的,因为心痛,便代表了心动。他也不该愤怒的,愤怒也可能包含了妒嫉与醋意。
他为什么愤怒?是因为他对她真有一些起码的感情吗?不,只要想起那一夜他似讽刺的话和寒冰的表情,她便晓得不该怀抱这种妄想,那么他莫名的愤怒和诘问又是为了什么?
因为打心眼瞧不起她!一定是的,她怎能忘记自己在他的心中,已成了见钱眼开的淘金女郎。即使平时在公司她穿着再古板,表现再端庄,他也自以为早已洞悉了她的矫饰跟伪装。也难怪,他总是对她不假辞色。
而既然他只想贬损她,她也不认为有解释的必要。
她决定不睬他的问题。“我还有封信件没打。”她听若罔闻的坐回座位,而这是个错误的决定。
陶健方注意到她逃避的姿态了,他执意不让她逃避,“那个男人是谁?”他的语气显得很恶劣,心情也是。
她按捺下心中被他搅起的焦虑,平铺直叙道:“一个亲人!”
“有多亲?”陶健方语气里的轻蔑是绝不会让人错认的。“他也能轻易令你躺在他身下,为他张开你修长匀称的小麦色双腿?”
愤怒在她眼底积聚。“你怎么敢——你没有权利指控我和任何男人——不清不楚!”
“我是没有权利,毕竟,我也只不过曾经在你的腿间冲刺过一回,除了我差点洗不干净的床单,它甚至没有留下半点痕迹。”他阴沉地强调。“为什么你要这么伪装自己?作践自己?”又一个不算克制的问题。
而他的问题几乎击倒了她。她站了起来,椅子在地面刮出声音。她镜片后的眼睛闪过狂怒。“哦,我曾经‘亲、爱’的伟大的阿特拉斯(注:希腊罗马神话中扛天的巨人),你或许有扛天的本事,可是你并没有扛到我的。你不能妄自尊大的评断我。即使我……我真的犯……犯贱!”
他对她的讥诮无动于衷,但却有一股他无法控制的冲动。他逼近她,将她困在他与电脑桌的中间,还突兀的双手并用,一手拉掉她丑丑的牛角框眼镜,一边扯脱她盘得死紧的发髻。
“这样好多了!”审视着她按散下来的长鬈发正因电脑的微光而映出打湿的乌鸦羽翼般的亮黑色泽时,陶健方不禁得意地蜷起嘴角。“这样好多了!”他用另一种属于他特有的、但却迥异平常的、温柔的粤腔国语重复置评道,并趁着她仍处在茫然失措的一刻,俯身掳获她花瓣般的柔唇。
按常理,依娜应该充满骨气的推开他的,并大发雷霆地痛骂他一顿,但她突然渴望这个亲吻,渴望再次明了被他拥抱的滋味。舞会那一夜,有许多过程她参与的太过含糊,而在这一刻,这心痛挫折远胜于快乐的一刻,她需要温柔的吻,这种需要像火焰般的焚烧着她,无法消掉。
她昏沉沉地伸手抚摸他的脸颊,他的脸颊既温暖又光滑,她虚弱的攀紧他的脖子,她的唇却越来越热情。
依娜的反应让陶健方感觉高兴。没有丝毫犹豫,他的手探进她的套装里,复住她的胸脯,另一手则缠住她的发丝。“依娜!和我在一起的感觉并没有那么不愉快,对吧!甚至可以说,那一夜我们配合的不错,我完全不能否认还想要你,而如果你真的欠缺男人,我建议由我全权代理!”
他的傲慢像钉子一般的钉进她的脑海、她的心坎。她开始挣扎,在他没有放松意愿的情况下,她变成捶打他。
他终于松开她,但他交抱双臂,带着不耐与批判瞪着她。
“哦!我干嘛忍受这个?”依娜抚着额头,小声又痛苦的自问。“省省你的建议吧!陶大老板,在你面前我什么都不缺,只欠缺尊严。”她打破自语,大声且反叛的低嚷。“还有,我大概忘了告诉你刚才打那通电话的人是我唯一的弟弟。哦!我又为什么要告诉你?”
受伤的泪水在她眼中打转。亲吻与被拥抱的渴望燃成灰烬,剩下的渴望是离开他、离他远远的——
他正看着她,牢牢地盯着,仿佛想用眼光在她身上钻出洞来。
她的脸上闪过一丝恐惧,恐惧她可能因这样的叛逆而失去更多!例如工作、例如姊姊的医疗费、弟弟的学费!但他怎么能够如此待她,一下子让她感受温柔,一下子又待她如此残酷……
去他的工作!疼痛的头及受伤的自尊却令她抓起皮包、连电脑电灯都来不及关,她便夺门而出。
她又再次从他面前落荒而逃了,这是第几次?
依娜算不出来,也不想去算了,反正她总是无法逃得太远,就状况百出。电梯在下坠,她的喉头与心口也像有重物在将她往下拉。
出了电梯,她倚在一根圆柱上,闭上双眼,疼痛的头、欲呕的喉、茫然的心、空洞的腹与受伤的自尊,让她全身无力。她真的恨他,恨他让她自觉像个娼妓,让她觉得自己堕落、污秽、愚蠢。
在陶健方面前一直隐忍的泪水终于跌出眼眶,缓缓滑下圆柱,挫折与太过沉重的压力让她绻起自己,她将脸埋入手中,失声痛哭。
她放任脆弱的感情盔甲散了一地,碎成片片,但泪水再多,也抹不去她的痛苦、哀伤与无望。
泪水弥漫中,依娜难以想象的是陶健方会纡尊降贵的追着她出来。他隔着些许的距离注视着她哭泣的样子,唯一显露的表情是他唇角阴郁的一撇与他眼中明显的懊悔。
数分钟过去了,她慢慢停止哭泣,他才走近,拉起她并递上手帕。她又开始哭了。但因为不愿意他看到她再次崩溃,她别开身子。
但一如刚才,他极迅捷地揽住她,将她拉抵他的腰际。“我说过,我可以扛的,我可以!”他强而有力的低语。
他似乎有点明白刚才她弟弟打来那通电话的涵意,也仿佛明白了她的肩头有副怎样的担子,他确实听到有关金钱,也确实误解她正与其他男人交易,他始料未及的是那个引起他醋意的男人是她的弟弟。
“醋意!”他找到了更令他错愕的两个字了。醋意!
依娜仍然在啜泣,心情太过惶乱的她,根本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
就连他都没再懂自己怎么会提出这种连自己都会惊讶地提议,但他就是莫名其妙且无心压抑的冲口而出了。
“别忘记你刚抬举我的。只要我愿意,我可以是强而有力的阿特拉斯,让我做你的阿特拉斯。”他再度强硬的低语,做着有力的说服。
起先她还是没弄懂他究竟在说服她接受他所提供的什么?稍后她弄懂了,但并未立刻回答他。
她晓得一旦接受了他建议提供的,那么这辈子她在他面前将永远抬不起头,更别提什么尊严。
她唯一的念头是拒绝,但最终她还是选择了投降。她为家人承担的责任每差一点就要击垮她了。这一刻,挫败像不可跨越的高墙包围着她的每一方,这一刻,陶健方的臂弯显得如此的安全、坚实且强壮。
她眸中仍有泉涌而出的泪花,但他正拥着她,一手搁在她的脊椎上,一手钢柔并济地揉着她的肩膀。
这一刻,她同意投降给他的温情之中,也被迫投降于自己的痛苦之下,为的是——寻找到再次出发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