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过去二十多年来我不曾仔细想过的问题终于发生了。发生的经过虽然不免有一些前因后果,但是变成事实的那一剎那实在是太平静了。平静得我觉得有些无辜。我只是问她:“我们结婚好吗?”
没想到她就同意了。
我想过去我一定听了太多的求婚的夸张故事了。诸如要带玫瑰花,要下跪,要费尽心思说一些很特别又很奇怪的话。所以我先放一点风声,试探一下我会得到什么样的反应?
没想到她就同意了。
现在我可有些慌了。结婚当然很过瘾,可是坏处倒也不少。包括你在医院值班的时候不再有美丽热情大方的护士小姐免费请你吃热腾腾的咖啡,或是可口的精致点心,以及自己精心烹饪的消夜。你讲的笑话,尽管再有趣,将不再有那些吃吃的笑声支持你。更糟糕的是路上你看见的那些摇曳招展,令人秤然心动的女孩也都将与你美丽的想象空间天人永别。
“关于结婚,你有任何计划吗?”这位我准亲爱的老婆开始发问了。
“结婚计划?”
“对呀,好比是照相,礼服,喜宴等等。”
“你是说穿得像个洋娃娃,到中正纪念堂出尽洋相,然后任人摆布,卡嚓,卡嚓,照出两个自己都不认识的陌生人,还得交出一堆钞票给别人的那种傻事?”
“我从来不觉得那是傻事。”
“亲爱的,我们要结婚了。但是我实在不觉得有什么必要必须花一天,穿得奇奇怪怪到中正纪念堂去拍什么纪念照。我们甚至从来没有在那里约会过。再说,也没有人规定要有结婚照才能取得结婚证明。”
“你是说,我们只要穿得破破烂烂,随便去拍张照片就好了?”
“难道你看不出来那只是商业的噱头吗?”
“我就知道,你一点都不爱我。”麻烦了,现在嘴巴嘟得半天高。
“我不需要向生意人交钱来证明我爱你呀。”
“可是我的亲戚朋友要看啊。他们希望看到我幸福快乐的感觉。”
“人人都知道那只是假相啊。”
“你想,如果假相都看不到,谁会相信真相呢?”
好了。我们去挑礼服公司。我穿上全白的欧式礼服,戴上据说好看的那种胡适眼镜。像只玩具狗一样,被放在新娘身边摆来摆来去。还得不时装出幸福的微笑。清装,民国装,欧式,美式,室内,室外,立姿,坐姿……。
这么多的噱头让人实在不安。婚姻专家已经说过许多话了。我开始怀疑,会不会婚姻就是这个样子,一堆噱头与一堆美丽假相的组合。不但如此,人人还乐于帮忙成全这个谎言?
就在我快要哭出来的时候,摄影公司给我看了一卷他们制作的实况录像。并问我是否愿意如法炮制。那卷录像是由三流的理查克莱德门音乐,加上一堆吃吃喝喝的人,还有喝醉酒的人。新郎新娘被一群整人专家以不文雅的方式修理。我断然拒绝了他们的提议。同时心情好了一点。我有一种看到别人滑倒,拍手叫好的邪恶快感。原来我并不是全世界最无奈的人。
尽管如此,这才只是刚刚开始而已。
接着是我的母亲。她的最大儿子现在要结婚了,所以她也与有荣焉。有一天我回到家里,发现我的老妈兼程北上。灰头土脸从我的房间走出来。
“哎呀,你都快结婚了,房间还弄得到处是书。像个小孩子一样。”我亲爱的老妈一边抱怨,同时我发现有两名身强力壮的工人,把我的书桌搬了出来。
“书和结婚有什么关系?”我走进房间里面,哇,不得了,满地都是书,乱七八糟,像是才遭了强盗一样。
“你听过有人洞房花烛夜在看书的吗?”
“啊!我摆在桌上那一堆临床的数据呢?”
“你是说那一堆乱七八糟,叠在桌上的垃圾纸?”
“那不是垃圾,那是临床实验数据。八十个病人的临床实验的心血结晶。一共费了我快一年的力气。”
“我告诉你,那些垃圾已经在楼下的垃圾堆里面了。你最好赶快去找。”亲爱的老妈显得很不满意,“我要真的觉得那些资料很重要,我绝对不会像你那样乱摆。”
我飞也似地奔下楼去。在一堆塑料袋,死猫,旧沙发之间,捏着鼻子,半小时后,总算找出那叠绉成一团,还滴着水的资料。
等我再度回到房间,简直不认识了。
先是换上了梳妆台。书,以及书柜全不见了,变成了衣柜。然后是粉红色的新床,还套着塑料套。
“过几天我请人把壁纸一起换掉。”亲爱的老妈得意地表示,“这样看起来就更浪漫了。”
“老妈,”我有点慌了,“这那是洞房,这根本就是把我的书房换成闺房。那以后我怎么办?”
“你听好,儿子,”老妈郑重地告诉我,“你现在已经是快要结婚的人了,你可不可以有一点要结婚的样子?”
“我是要结婚了没错,可是一定要弄成这个样子才可以吗?”
“你不弄成这样,人家看了怎么知道你要结婚了呢?再说你弄得一屋子书,别人一定说这个父母好狠心,连儿子的新房都舍不得花钱?要结婚了,总得浪漫一下啊,别那么老古板好不好?”
我成了一个老古板?
浪漫,浪漫,非常浪漫。这些以通俗观点布置,愈来愈浪漫的色彩,使我的生活愈来愈不方便。我在餐厅看书,在包着塑料套的床上睡觉。屋子里面像细菌分裂的双喜大红剪字到处增生。整个屋子像是个粉红陷阱。
有一天夜里我忽然醒来,想起我要结婚了,从此要过着这种生活,我害怕极了。
日子愈来愈迫近,似乎是除了我之外,人人都兴高釆烈。而一切的灾难也都来自这些无微不至的关怀。
“乖孙,阿妈告诉你,”老祖母特别把我叫去,“那天晚上上床之前,记得偷偷把拖鞋压在她的拖鞋上,知道不知道?”
我点了点头,“可是这样有什么好处?”
“好处可多了,”老祖母神秘地告诉我,“你祖父到死之前都还不知道我靠着这一招,治了他一辈子。”
差不多每来一个人,就要好心地告诉我们一些秘方。包括标准的传统礼俗,吊猪肉、甘蔗在礼车上。还有什么槟榔,香烟,扇子,手帕,橘子,火炉,红包,喜幛,公鸡,茶叶……。这使得事情愈来愈复杂,事不分大小,从喜宴的地点,菜单,甚至是喜帖信封上到底要用毛笔或者是钢笔书写,都有不同的意见。
更可怕的是,有个人把我们的八字拿去合了一下,当场规定我必须在当日早晨六点钟完成迎娶的仪式,这才算是良辰吉时。我屈指算了一下,扣掉车程,这意味着新娘必须在午夜三点钟左右起床开始准备。
竟没有一个人出面阻止一下这件事。似乎是一旦你决定要结婚了,你就有活该的责任和义务。
然后愈来愈乱,直到结婚的前一天,我们紧张地拿着双方的家族照片,努力地背着每一个人的身分以及职称,免得明天搞错。同时不断有人告诉我一些有待解决的小事,像是有一个司机请假不能来,必须找人替代。或者是餐馆来问到底要多少啤酒,多少绍兴酒之类的杂事。这不像是结婚,有点像是明天要公演了。我很怀疑这一切能串在一起。我十分担心,明天线一拉,这一串珠子就要撒得满地哗啦哗啦了。
根据我的经验,所有的混乱到结婚当天会完全解决。然后是一片沈闷,闷得人都快发慌了。
“我们这样坐着要坐到什么时候?”我偷偷地问。
“坐到时辰到了,然后上去祭拜祖先。”
坐在客厅里的是双方家长以及双方家族的重要干部。新娘一大早就迎娶回来了,但是我还不能亲吻她。我们得静静地坐在那儿等一、二个小时的时辰。等祭拜过祖先。才算是正式过门。
双方客气而安静,尴尬得很,像是给谁愚弄了似地。
没有人找得出能够持续五分钟以上的话题。大家看着我,彷佛这一切罪过都是我造成的。
沈闷中,我的伯父拿出了他那台随身小收音机。
“东元,一百零五块。正道,一百元零三毛……。”
“亲家,你也收听股票?”对方的叔叔说话了。
莫名其妙地,双方的人马都加入股票分析的讨论与战局。一时气氛热络,双方大有相见恨晚之势。真是唤醒群众,能知团结,最有力的武器。
从股票到对国事的看法,到彼此对疾病的秘方。等我们祭告祖先之后,这两个原本素昧平生的家族,已经成了热络的伙伴了。国父的看法果然没错,二十世纪不得不为民生主义擅场之世纪。
我的婚礼是在吃吃喝喝之中结束的。那样的场面总让我想起费里尼拍“罗马”那部电影中,意大利人当着大街的那种吃相,热闹而叫人不太敢恭维。台上的长官,不管见过没见过,一律哇啦哇啦地讲一些冠晚堂皇的称赞与祝福。这一天新郎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没有人会提他袜子乱丢的丑事。新娘一定是世界上最宜家宜室的女人,大家也忘记了她爱哭的缺点。台下宾客亦不甘示弱地吃他们哇啦哇啦的宴席,交他们唏哩唏哩的际,应他们哗啦哗啦的酬。麦克风偶尔发出吱吱的声响,没有人觉得那是噪音。噪音是我们喜庆方式的一大部分。中国式婚姻最大的好处恐怕在于这是一个和稀泥的民族,你搞得愈烂,大家愈感到满意,并且衷心祝福。
等到夜深,所有的宾客都走了之后,我忽然觉得怅然若失。婚姻像是康德拉的小说“黑暗的心”或者是柯波拉的电影“现代启示录”。当你充满着期待沿者河流逆流而上,愈深入核心愈清楚地发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你还记得我们谈恋爱的时候,我们期待的结婚典礼吗?”
“当然记得。”我回答。
“说说看,我喜欢听。”
“我们的婚礼要在一个绿草如茵的草原上。”
“对,对,再说。”雅丽的兴致可来了。
我硬着头皮接着说,“宾客们都在铺满白色餐桌上等着我们。风微微吹过,阳光薄薄地晒着人。我们在弦乐的伴奏下,慢慢地乘着直升机降落下来。花童为我们卷开长长的地毯……。”我忽然停下来看她,“我们的婚礼好俗气,对不对?”
“我们只有一辈子,想过大部分人都过的日子,于是选择了婚姻。所以结婚一定是最俗气的事。可是我们俗气得心甘情愿。”她理直气壮地告诉我,“再说给我听啊,还没讲完。”
我想了想,“日子要过,梦也要做。”
说着我们都好笑了起来。
“我们一定会白头偕老。”我感触良深地表示。
“喔?”
“我再也不要再结一次婚了,”我装出老狗的可怜相,“我觉得我像是翻山越岭,千辛万苦爬呀爬,总算是爬到你的身边。”
我亲爱的老婆瞇着眼睛,做出动人的表情,“不过你还有一座山岭要翻……。”
我斜眼看她。好在这次梦魇我并不是真的一无所有。至少我亲爱的老婆是一件唯一值得的事。感谢老天,我终于公演完结婚典礼。现在是我的洞房花烛夜,一切才正要开始。
我亲爱的老婆风情万种,正是春雪初融,斜照江天一抹红。
我总算开始觉得结婚或许是一件有趣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