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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明与玫瑰 旅程

  我做空中服务员,或是空中侍应生,已经一年了。大家都说男人做这种职业不大好,我也相信。开头在中学毕业,以为在飞机上来来往往,至少可以免费游游地方,见识因此大广,但是做了一年,发觉工作艰苦,乏味,到了一个新城市,累都累死了,哪里还逛得动,坐飞机钉在座位上不动已经够辛苦,何况还得走来走去不停的服侍客人,一年足够我转行了。惟有读书高,难得伦敦大学肯收我,我在那里报了名,所以,今天是我最后一次的飞行了。

  这班机从伦敦回香港,七四七,专门接学生的生意,七月三号,正是回家渡暑假的好日子,大半都是香港来的学生,或是唱歌,或是谈笑,我很羡慕这样的青春,无忧无虑,唯一要担心的不过是考试。

  有一个女孩子,她一上飞机我就开始注意她。决不是我色迷迷--飞机上美丽的女客多得很,而是她真是够派头,一个人居然有三个人陪,三个都是男孩子。

  那三个男孩子争着服侍她,她却一付爱理不理的样子,极逗的,不但我注意她,其他的客人、空中小姐,都觉得好笑,朝他们看。

  一上飞机,她朝前面走,把座位卡递给我,后面那三个男的便开始吵嘴,要坐她身边,她回头狠狠地每人给一个白眼,他们总算不响了。

  我让她坐窗口。三个男生马上抢过去,她站起来,他们吓一跳,其中两个委委屈屈坐到后面去,那个幸运者像捡到金子似的。

  我忍不住笑。

  她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一脸的尴尬、浮躁,双颊红红,恐怕是既怒且羞,激成这样的,她气鼓鼓的坐着,两手叠在胸前,不出声。她倒没有引以为荣,顾盼生姿,照说一个女孩子,有三个男同学陪着回香港,还真不容易,哦,忘了提,一个还是洋人呢!

  但她是个漂亮的女孩子,高、丰满,身材之好之动人,实在一流,剪着短短的童花头,漆黑的头发,五官俱是圆圆的,尤其是一双眼睛,闪亮动人。薄薄的T恤里没有内衣,一条破牛仔裤,几只银手镯,一只手表倒是白金的,很懂打扮。

  我第二次走过她那里,她轻轻的叫了我一声,我听见了,还来不及俯身下去问她要什么,她身边那个男的就大声喝我:"叫你呢!"又转过头去低声下气问她:"要什么?明珠。"

  真多余,我一点也不生气,只是可怜他。

  果然,这个叫明珠的女孩子睬也不睬他,只管跟我说:"请你拿一罐橘子汁给我,对不起,谢谢你。"

  我说了声好,便去那橘子汁给她,还没走到她那里,后边的那个男孩子就献殷勤,抢着来拿,我看着她,她急了,一边骂:"死相!"

  她鼻上布满汗珠,有一种青春的诱惑,是有生命色彩的青春,我叹一口气:难怪这几个男人如苍蝇见了蜜糖,确也怪不得他们呢!

  过了四个钟头,前座那个男人跟后面的调位置--恐怕是约好的,那种穷凶极恶的样子,使几个老太太猛摇头。我听见明珠说:"把护照还给我,我才不要你们替我收着!把化妆箱也还来,还有我的帽子,快快!"我又笑了。班班飞机闹这种笑话,倒也解闷。

  入夜后不是我当班,换了空中小姐。我躲在后座休息,看着几本时事杂志。飞机上每个人都很太平,就是那三个男的多噜嗦,一会儿要茶,一会儿要水,都是为明珠,那明珠索性拿一张报纸盖着脸,好歹不理。

  我看看表,几乎二十四小时的飞机,我还可以憩憩,隔一会又得起来苦干了。

  才闭上眼,就有个声音轻轻地在我耳边响起:"对不起。"

  我张开眼,是这个叫明珠的女孩子,我诧异,"你要什么?小姐。"

  "不不,"她尽量压低了声音,"对不起,对不起,打扰了你休息,我很明白,你不会了解我的情况,唉,你身边有个空位置,可否让我坐?"

  我更诧异了,"你自己那位子有什么不好?这里是职员休息的。"

  "让我坐,好不好?"她恳求着。她蹲在地毯上,眼睛圆得像猫。

  我说:"好呀--"

  她马上松一口气,缩到我里面去坐着,喃喃的叹:"感谢上帝!"手覆在额角上。

  我笑了,我明白她是在躲避那三个男的。

  我轻轻递一张薄毯子给她,她接过了,给我一个微笑。

  我这福气从天而降,人家轮也轮不到,抢也抢不着,她却跟来陪我坐。

  她问:"有没有止痛药?我头痛得紧!"

  我随身带着,便给她两颗,顺便倒一杯水给她。

  她极有礼,千谢万谢的。

  我只是微笑。

  然后前面那三个活宝发觉她不见了,便起身到处找,有的上厕所,有的走到前舱。可是明珠很有办法,她用毯子遮住了脸,他们走过几次都没有看见。

  我觉得有趣极了。

  明珠在毯子下带着哭音的说:"我成了贼了,他妈的。"

  忽然听见一句粗话,我先是一怔,后来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天下怎么会有这种事。

  她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我出言粗俗。"她依然在毯子下。

  "他们走了,你可以出来了。"

  她把毯子拉下来,一张脸涨得通红,可爱得很。

  "谢谢你。"她说。

  "不用客气。你别怪你三个朋友,他们爱你情切。"

  她瞪我一眼,"你开什么玩笑?他们不是我朋友,谁有这种朋友就该跳飞机了。"

  "不是朋友--"我问,忽然觉得多事,马上道歉,"对不起,不该取笑你。"

  "不怪你,谁不好奇呢!你看他们那鬼样!演滑稽戏似的,我才不去客串主角,我在这里躲定了。"

  "为什么怕他们?"我说,"飞机还要飞近二十小时,你坐在这里,多辛苦。"

  "那么你是怎么坐的?"她反问。

  "我们命苦,要赚薪水呀。"我笑。

  "又开玩笑了,先生,难得你这么幽默。"她说。

  我又笑。

  "你看见那探头探脑的五短身材没有?"她问我。

  "看到了。"我点头。

  "这人自说自话,听见我暑假回家,他就买个票子,跟了我一班机--我没胆子说这班飞机是我的,可是你想想哪里有这么巧的事?嘿,在火车里又一起,乱说话,乱做表情,硬要我嫁给他,怎么搞的,大家同一间学校,也没见过几次面--对不起,我话多了,你是陌生人,我不该对你诉苦,可是这次我实在气急了!"

  我微笑里很带点安慰的意思。

  她轻轻的说:"那个外国人,更滑稽了,她父亲在香港做事,大概是个刮民脂民膏的奸人,他也硬挤着一班机,硬要我教他说广东话,我真觉好笑,怎么我们大学里多这种人物。"

  "第三个呢?"我忍不住问,"也是同学?"

  "那个又不是了,"她说,"那是中国餐馆老板的儿子,吃喝嫖赌,无所不至,他看中我,我还顶害怕,他老子是新界某处某种组织里的所谓白纸扇。我弄得不好,真会被他砍几刀,我是怎么惹下这些麻烦的呢!我不过去那餐馆吃过几顿饭而已。"

  她苦着脸。

  "到香港就没事了。"我安慰她。

  "他们不放过我的。"她说,"我家人看见了,算什么?我什么水都洗不清了,家人一定以为我不听话,在外国没好好念书,乱混男朋友,唉呀,怎么得了!"

  "他们又走过来了。"我警告她。

  她连忙把毯子朝脸上一盖。

  我趁这空档去做了两杯咖啡,我说:"明珠,咖啡。"

  明珠诧异的看着我,"你怎么晓得我的名字?"

  "他们这样叫你,我连乘客名单都不必查。"

  "你叫什么?"她问我,"告诉我行吗?"

  "家明。"

  "你我的名字都俗。"她微笑。

  "有什么俗?"我笑,"我是家里光明正大,你是掌上明珠,贴切之极,有何不好?"

  她看我一眼,笑了,"从来没见过这种人,自己夸自己,老鼠跌在秤盘。"

  "可怕?是不是?每个人都有缺点呢,我也不是好人,你坐在我身边,其实一样不安全。"

  她笑,慢慢喝了我的咖啡,侧着脸,就睡着了。

  我看得到她脸上细细的汗毛。

  那三个男的开始闹到空中小姐苏珊那里去,说有乘客失踪。

  我对苏珊说:"这女孩子被他们烦死了,躲在这里,你对他们说,她换了位子,不想人打扰,请他们别吵。"

  空中小姐说了,他们怏怏的坐下来。

  苏珊轻笑说:"家明,你一直眼角高,找不到女朋友,如今这个女孩子实在不错,别放弃机会啊!这是你最后一班机,我帮你一个忙,不用你当更如何?你请我吃饭。"

  我说:"这怎么可以,你不会累坏么?"

  "不要紧,不是我一个人,我们大伙替你。"

  "我请吃饭不要紧,这个人情--"我看看身边的明珠。

  "算了,家明,你认了吧,一见钟情,你脸上的表情骗不了人,你错过这机会,后悔一辈子,你还有十四小时可以做功夫。"

  "我不是有功夫的人。"我苦笑,"她在睡觉。"

  苏珊摇摇头,"你这呆子。"她走开了。

  我看看身边的女孩子。一见钟情,一见钟情?

  她没睡多久就醒了。

  她说:"做梦,回到了家。"声音小小的。

  "还有十多个钟头就可到家了。"我说。

  "飞机顶难坐,你们是怎么过的?一天到晚如此。"

  "我不是说了吗?"我答。

  "没有呀。"

  "我要吃饭呀,吃饭难呀。"我笑,"不在飞机上怎么办?我又不像你们千金小姐,菜来伸手,饭来开口。"

  她笑,"对不起,你偏偏看错了,我不是千金小姐,我的生活费与学费都由奖学金负责,回家机票是暑假在工厂赚的,哈哈,我可不靠谁。"

  我眼睛瞄一瞄她的白金表。

  "这不算,"她抢着说,"这真不算,这是舅舅送的--"

  我已经肃然起敬,"我看错了,对不起,请问你在哪间大学?"

  "伦敦大学。"

  "哪个学院?"我问。

  "皇家学院。"她说,"我读物理。"

  "天呀,"我说,"我报的名也是物理。如今我岂不是比你低班?"在天有这么巧的事。

  "快叫师姊,"她乐了,"叫师姊。"

  "你几年级了?"我问。

  "第二年刚读完。"

  "唉,比我高两年。"我说,"我九月去入学。"

  "那有什么关系?"她笑,"你放心,只要你肯叫我一声师姊,我决不欺侮你。"

  "功课难吗?"我问。

  "难个鬼!"她呶呶嘴,"你看看那两个宝贝就知道了,功课真那么难,他们还升得了班?"

  我笑了,这倒是一枚定心针。

  我接着又犹疑的看着她,女孩子,像她这样的女孩子,为什么念物理呢?

  "是啊,你一定在想,她怎么念物理?什么道理?可是我喜欢科学,文学婆婆妈妈的,好,没个标准,不好,也没个标准,谁看少一本书也不会死掉。你看电灯,没有它多不方便?《红楼梦》再好,也是奢侈品--多少人懂得看呢,谁又天天看呢,你别误会,我是头一个爱看《红楼梦》的人--"

  天啊,她这样的女孩子,看《红楼梦》干什么,《红楼梦》是嫁不出去老姑婆看的。

  "你大概又在想--"她笑。

  "对对,全被你猜中了,跟你在一起,想心事都没自由。"

  "你在想:唷,这人也配看《红楼梦》?她才不配,哈哈哈。"

  我既好气又好笑的看着她。

  忽然她那个洋人男同学走过来发现了她,悻悻的说:"明珠,原来你躲在这里,你快点坐上来吧。"他狠狠的瞪了我几眼。

  我实在心虚,俗云:"君子不夺人之所好。"我凭什么霸住明珠,叫她陪我坐?故此我不出声。

  明珠说:"我不前去,你们自己管自己坐好了,别管我,我喜欢坐这里。"

  那洋人沉不住气:"明珠,我花了两百镑陪你回香港,你这点面子不给我?"

  我想:洋人也很狡猾,如今变了他为明珠"花两百镑"了。

  明珠一沉脸就说:"你说的好听点!我怎么花了你两百镑?我用机关枪指住你的?两百镑是你自己买了飞机票,你现在坐在飞机上,你再不闭嘴,我控告你出言恐吓罪。"

  洋小子脸上从青转到红,由红变白,终于一声不响的回到前面去。

  明珠跟我说:"你瞧瞧,这就是大学生,幸亏我一杯咖啡也没喝过他的,不然他刚才就说:'我为你花了两百多镑零一杯咖啡的钱……'"

  这女孩子是非太明白了,一张嘴也够厉害,然而这种外国小子活该,自讨没趣。

  "你可别笑我。"明珠说。

  "我怎么会笑你,"我说,"笑也笑这班男人,怎么这样不要脸。"

  "唉,别笑他们。"她说,"大概我是有点毛病,怎么他们不去跟别人,偏偏跟着我?"

  "又一个过来了。"我说。

  那一个真是五短身材,猪肺似的一张脸,两只眼好似两道线一般,眼神恶阴阴的,厚嘴唇颤抖着,他看完了我,转头去看明珠,看完了明珠,又看我,接着两只手握着,指节发出"格格"的声音来。

  我叹口气,他还会功夫?不中用,会飞天遁地也没有用,明珠不喜欢他。

  明珠也在叹气。

  那人开口说:"明珠,我是为你好,你老喜欢小阿飞--我照顾你多好,你偏跑来跟小阿飞坐--"

  听了半晌我才发觉我已被拨入"小阿飞"分类去了,我还顶受宠若惊。

  他滔滔不绝的说下去,"明珠,我对你好,你要听我的话,我是真想娶你的,我到家第一件事便是向父母申明,我要娶你,我们正式结婚,谁反对也没有用。你等我,你等我五年,等我拿到博士,我们就结婚。"

  我听得发呆。

  即使是白痴,说话也该有纹理一点。

  明珠啼笑皆非的坐着,眼睛看着机舱顶,一声不响。

  我看他这张肿肿黑黑的脸,看他怎么下台。

  "你看你,你跟飞机上的侍应生坐在一起干什么?这种人有什么出息?这种人--"

  我开口了,"先生,请你尊重你自己,请你回到你自己的位子上去。"

  他眼光更恶毒了,他看着我,"你是谁?"

  明珠说:"他是谁不关你的事,请你闭上嘴,离开这个角落,好不好?"

  "你是谁?"他还在问。

  这人的智力像四岁的小孩子一样。

  终于那个洋小子又回来,把他拉拉扯扯的拖回去,洋小子说:"老曾,没希望的了,你看开一点吧,她不喜欢我,也不喜欢你,闹出事情来,没意思。"

  我看看明珠,倒给她一杯白兰地,回来的时候,她第三个追求者端端正正地坐在我的位子上。

  我只好坐在另一边。

  明珠接过我的白兰地,连忙道谢。

  我听着这个餐馆老板的儿子又该说些什么话。这男孩子的样子倒还长得不错,头发长长的,有点营养不良,面黄肌瘦的样子,红白大花的衬衫,外加一件绿色发亮的丝绒夹克,一条格子裤,仿佛刚从马戏班走出来。

  他正用牙签剔着牙,把牙缝里的秽物随口吐在地上,真正令人作呕,一只脚跷在半空,得意的抖着。

  我瞧着大气也不敢出。明珠好不倒霉,她没去惹这些人,这些人倒找上她头去,幸亏打发他们也容易,她一个不理不睬,问题也就解决了。

  一个女孩子在外国念书,碰到的"有可能性"的男人,大概只有这三种人吧?其实换个普通点的女子,也心满意足了,一个是外国人,多少女人爱轧洋人。一个是未来博士,有些女人听见"博士"就昏了半截,还管是猪头羊头呢,这一个既然父亲开餐馆,生活当不成问题,可是明珠是明珠。

  这个男孩子的广东话带着严重的乡下口音,话里夹着荒板走调的英文,他有点以为他是胜利者,明珠赶走那两个,是为了他的缘故。

  他在说:"……到了香港,我陪你到大人公司买东西,我们去旺角饮茶,行弥敦道,到新界去走走。"说的全是莫名其妙的话。

  我始终觉得人是要读书的,没读过书的人是可怕的,像此刻这个男孩子,看上去也就像一个餐馆里的帮手,如果穿个唐装短打,名正言顺就是个歹徒。他懂什么,也跑上来凑一脚,他在伦敦活动的范围哪会出唐人街!他懂什么是伦敦大学皇家书院!在他眼中,明珠不过是一个略具姿色,有便宜可占的普通女子。

  明珠喝完了白兰地,跟我说:"家明,请你过来一下。"

  我走过去。

  她跟我介绍,"陈先生,这是我的男朋友,我们约好在飞机上见的。家明,这是陈先生。"

  明珠倒好好的陷害了我一下。

  我一呆,那个新界移民去的男孩子比我更诧异,手上的香烟也就放下来了。

  明珠若无其事的说:"陈先生,你这位子是家明的,请你让一让。"

  那"陈先生"只好站起来,怏怏的走开了。

  "听见没有?"她问我,"可怕不可怕?"

  我点点头。

  "如果你有妹妹到外国念书,第一,叫她小心洋人;第二,加她当心失心疯的博士;第三,叫她回避新界移民。"

  我笑,"我有妹妹,也不会如此多姿多彩。"

  "你笑我?"她轻轻的问,又侧过头去,闭上眼睛休息了。

  她确实需要休息。

  飞机到印度了,我该值班了,我让她躺着休息,这时候苏珊说有空位子,我蹲下问她要不要换一个好些的座位,她道谢。苏珊把她安排好座位,替她把外套、首饰箱都取了过来。她疲乏的向我道谢,然后就安宁的睡了。

  苏珊说:"别小器了,请一顿饭有什么大不了,我们说好替你做工作的。"

  我说:"吃饭管吃饭,可是这是我最后一次工作,我想负责一点。"

  "家明真是尽责。"

  那三个男人闷闷的坐着,每次我走过,他们都像要把我吞下去似的,时间过得很快,一下子就到印度了,在往下飞几小时,便是家。

  这次回家,我不过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我得好好收拾一下衣服,准备读三年大学,这三年我可不能自由自在的到处跑,读书管读书,非得念出个名堂来不可。

  照明珠说,并不是太难的事呢,最好也像她这样,考个奖学金。

  我再经过明珠,她醒来了,手中拿着本化学史看。用功的好学生,不看闲书。下了飞机,她是渡暑假,我也渡暑假。暑假完了,大家又同一家学校--我可以约会她吗?

  看样子她并不想找男朋友,就想找,也轮不到我,我比她还低两年,家里又平常,自己也不出众,糊里糊涂的跑过去,难保不会遭到那三个人的待遇。

  飞机一下子就到了,因为明珠的缘故,这一次显得真快,我跟她轻轻的说了一声,她抬头来笑一笑。我问她要不要吃糖,她说不要,又道谢。

  飞机着陆的时候,我坐在她旁边,她跟我说:"……家明,我们在香港,一起放暑假,你把电话给我可以吗?我想请你喝茶,谢谢你今天帮我解围。"

  我简直受宠若惊,真是意想不到的喜悦,马上把地址给她,她看了说:"就在我家附近。"她也抄了地址电话给我,我小心翼翼的收好。

  她又向我笑笑,那笑是甜的、爽的。

  我心里一乐,几乎忘了飞机已经着陆了。

  我看她下机,向她祝福,她再三说:"我会打电话给你的。"

  我说:"我等你电话。"

  苏珊直笑:"喂!大家看,家明在最后一次旅程,终于找到女朋友了。"

  同事们都哄笑我。

  我很得意,拍拍口袋的电话与地址,拿起旅行袋,走出机场。

  唉,谁也不会相信,那三个人还在机场大门前缠住了明珠。我大步踏向前去。

  那老曾说:"明珠,怎么没接你的人?不如到我家去憩一憩,我家住美孚新邨,又有冷气,一定舒服--"他拉着明珠的大衣箱不放。

  外国小子说:"明珠,跟我到山顶去喝杯茶,我才送你回去,别担心。"

  那个红衬衫绿外套说:"我们上旺角--"真奇怪,他为什么不叫明珠去找黄大仙?

  我抢过明珠的大小衣箱,说:"明珠,跟我来,我的车子就在机场。"

  明珠笑了,跟着我就走。

  那三个人在后面追:"喂喂喂,明珠!你的电话,你的地址,我们还不知道你住在哪里?"

  我推开了大门,香港的热浪涌了上来,明珠呛了两下,额角马上冒出汗来,我们笑着奔到停车场,我拿了车子,车子晒得滚烫,我连忙打开行李箱,把箱子搁好,她说:"真谢谢你,家明,咱们又见面了。"

  我笑。车子经过大门,又看见那三个傻蛋,明珠变得活泼异常,猛向他们招手。我把车子一直朝她的家里开去,我本来没想到可以有机会送她,谁晓得会没有人来接她呢?

  我问:"你家人呢?"

  "我没告诉他们几时回来,你想想,虽然两年不见,但我又不是大人物,他们爱我,当然全部来接我飞机,可是我多尴尬,索性什么也不说,到了家,敲门,他们来开门,发觉我回来了,多妙!这些日子来,我大大小小的事自己理惯了,还怕什么?什么也不怕,难道在香港下了飞机,还怕回不了家?原想叫辆计程车的。"

  原来如此。

  我又问:"你为什么把地址给我,不给他们?你才认识我二十多小时!"

  她笑,"这年头,看清楚一个人,难道还得十年八年不可?我才不相信!"

  到了她家,我要替她拿行李,她婉拒了。她说:"明天见,家明。"

  "明天见,明珠!"我向她摆摆手,开走了车子。

  我一路吹着口哨。

  香港的阳光晒在我身上,我等着明天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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