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业部经理,真受不了,”我说,“天下竟有这种女人,把我对女人的良好印象全部破坏无遗,我没有见过这么可恶的女人。”
“你对女人的印象一向如何?”美眷笑问。
我微笑,“像妈妈,像你,好印象。”
“你妈妈在你七岁时就去世了,你记得?”
“当然记得。”我说,“我怎么不记得。”
“这女人对你做了些什么?”美眷很好奇。
“没做什么,我跟她争辩一场,毫无结果。”
“长得美吗?”
我仔细想一想。“毫不起眼,很普通。”
美眷说:“他们说有才干的女人通常长得不好看。”
“她穿得很好,举止也上等,就是凶得紧。”
“算了。”美眷说,“快上床休息吧。”
“以后看样子还有得烦呢。”’我笑,“咱们已经闹僵了。”
“这就是你的不对!好男不与女斗。”
“谁也不是如来佛,我简直忍无可忍。”
“洗澡吧。”妻说。
“对了,小宇结果如何?”我问,“吵得很厉害?”
“大哭大叫,我哄了半天,婆婆又答应给他买玩具,他这才不响了。”
“你太纵容孩子。”我不满,“弄得他没大没小。”
美眷埋怨,“他日日与我在家混得烂熟,自然不怕我,孩子们忌你,你又不教。”
“太太,”我也埋怨,“我哪里有空呢。”
“行了行了,”她说,“讲来讲去没个结果,睡吧。”
我静静的喝完牛奶。佣人在工人房里显然还在看电视,我听见有音响传出来。
电视。
我洗完澡倒在床上睡了。
做个恶梦。看到任思龙穿了黑皮衣黑皮裤,手中挥舞棍鞭子,在写字楼操来操去,大声呼喝职员做工。
真是恶梦。
跟现实生活也差不了多少。
我真是不喜欢这个女人。
星期天我几乎整天躺在床上躲懒,美眷带孩子上外婆家。
星期一上班。我与老周小王说到任思龙。
“不喜欢她?”小王说,“你会恨她,制作部电话不通,她叫老总发通告说公司电话不可讲私事。”
“她的工作能力如何?”我问。
“工作能力倒是强得惊人。”’小王说,“你不会相信她把陈年烂片都卖了出去。”
我问道:“是什么令一个女人如此热爱工作呢?”
“她又不是热爱工作,”小王说,“她是在发泄,她非把她面前所有的人打倒不可,心理变态。”
“真的吗?”我问,“你从哪方面看出她心理不正常?”
“看,”老周说,“妙龄女郎,应该做些什么事?”
“买漂亮衣服穿,打扮得引人注目,找小男朋友谈恋爱。”我答。
“是,可是为什么任思龙只喜欢工作?”老周问。
“或者人家也有男朋友。”我说,“何必要说给你知道?”
“她二十四小时都在写字楼,有男人可以容忍这个?”
玛莉走进来,“施先生电话,是方小姐。”
于是我接听。“施某人。”方薇心情又不好。
“方小姐,怎么样?”我问。
“我的电话号码怎么每个人都知道?”她问。
“我不明白,”我说,“请解释。”
“宣传部半夜三更打电话叫我到公司协助宣传,我几时变宣传部的人了?再过三两个月,门房也打电话来,接线生也打来,我还活不活?睡不睡?一点系统都没有!”
“我不知道这件事,”我问,“宣传什么?”
“宣传部公司人材鼎盛。”方薇说,“拿去给客户看。”
“这件事我会调查。”我说。
“还有,施先生,林士香是怎么了?”
“我下午给你答复。”我挂电话。
玛莉走进来,“施先生,昨天的开会报告。”她提醒我,“今天下午决定选角。”
我问:“玛莉,你知道宣传部找我们这组的人干什么?”
“拍照。”
“没有人问过我。”我说,“或者我们不喜欢拍照。”
“但是营业部派来的人——”
“营业部!”老周怪叫,“我早已料到!混帐。”
“不准拍。”我说道,“方小姐不肯做这件事。”
“但是有些人已答应了。”玛莉说。
“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我提高声音,“这部门发生的事,我要知道!我没有过分吧?”
玛莉说:“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我问,“五年来你并没有失过职!”
“我以为开会时你与他们有默契……”玛莉的声音低下去。
“玛莉,取消这件事。”
“可是——”她哭丧着脸。
“可是什么?”
“她们已经在打灯光了。”玛莉声调可怜。
我站起来拉开门,刚好看见任思龙自外头进来。
白色的松身裙子,领子旁绣一行白色的花。
在阳光下,我才发觉她有这么漆黑的头发与眉毛。
她脸色比昨天好,眼睛炯炯有神,嘴巴里像含着一块冰,寒气喷人,一副恶人先告状的样子。
她站定了看牢我,我也瞪视着她。
“任小姐,”我说,“你应该先征求我同意。”
“你的职员已答应了。”她说道。
我忍耐着,“任小姐,你是念工商管理出身的,你应该知道管理上最注重权力界限,你自己也曾经强调这一点。”
“我们是同一间公司的人。”
“但不同部门。”
“我只知道做事要快捷省事见功。”
“你错了,任小姐,”我说,“请你与摄影师回去。”
“我能用你的电话吗?”她还是冷冷的,胸有成竹。
“请便。”
她拔了电话,站在那里,背着我,低声说话,我注意她的背部。很苗条,透明的白衣料,看到她胸罩的影子。她似乎很喜欢白色,也很喜欢这种款式的衣裳,而我必需承认,穿在她身上,的确是有极佳的效果。老远一眼便看见她,可惜与她讨厌的性格不合。
她懂得打扮,但是她为人并不可爱。
任思龙挂了电话,转过身来,手按在话筒上。
我正在奇怪她这个举动,电话铃响起来。
她听也不听,马上把话筒递过来,说:“施先生。”
我接过电话,那边传来老总的声音:“是施吗?”
我立刻明白了。这卑鄙的女人!刚才她背着我打的电话竟是向老总求救的。
“我在。”
“施,本来星期六是打算征求你同意的,但是那天你心情不好,是不是?思龙赶时间,这一个月来她都忙疯了,略不周到之处,你原谅她,她是女孩子,再说,叫创作组协助宣传,是我的主意。”
我只觉得一切风光都叫她占尽了,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只好说:“是。”便挂了电话。
我看着任思龙,她的圆眼睛里忽然闪过一丝笑意。我恨这个女人。
我表面上很大方的说:“请尽量方便。”
她得体地答:“谢谢。”
我恨她。
我转身入房,老周与小王早已离去,林士香在等我。
“大导演,”我说,“请与我们的大编剧和解吧,你们这些大人物饶饶我这个小角色吧。”
“你怎么了,施?”林吃一惊。
“没什么。”我叹口气坐下来,“你有什么事?”
“是你叫我来的。”他说。
“呵对了,我叫你来的。”我说,“方薇说你与她不和。”
“我?”他跳起来。然后开始他的演说。
他一直叫一直解释,我只是模糊的看着他。我想去渡假,我就要崩溃了。
终于他在半小时后静止。
我说:“林士香,我们不能失去方薇。”
“她不让我改本子中任何一个字!你说,是她拍还是我拍?你说。”
“你很幸福,你还不知道,方薇对你那么好,你看不出来?至少她肯把本子交到你手中,你还不知道我碰到的女人是个什么样子的呢!”我说。
“你是什么意思?”林士香说。
“这样吧,你们互相退一步好不好?”我建议他。
“不是我不肯退那么一步半步,我怕她会乘胜进击,把我逼死在墙角,你不知道,有些场次与镜头是根本无法拍摄的。”他苦闷的说,“然后她反问我:没法子?人家谁谁谁都拍过了!贬得我一点存在价值都没有,真是伤心!”
“她也没错,既然人家拍过了,你也想想法子。”我说。
“那我还做什么导演,干脆让她去找个有经验的摄影,她自己出马不就行了?”
“别吵了,我们跟她赔个小心好不好?”我说道。
“你为什么一直承让她?”林士香问。
我看了林半晌,忽然问:“你有没有注意到,方薇其实很动人漂亮?”
“老天,没有。”
“或者你该追求她。”我说。
“对不起,我不愿意与同事发生男女关系,上班时候见的是这些人,下班还是这些人,比结婚还惨。”
“不管这些,反正你明天下午三点开会,人要到。”
“你负责请她也退一步。”
“好好。”我摆手,“我仍然觉得方薇是非常动人的。”
“是吗?”他疑惑起来。
“自然,你没注意到?你的观察力不够强。”我笑一笑。
他若有所思,推门走了。
我翻开昨日的报告,阅读完毕,老总打电话来约我吃午餐。他说:“施,出来松弛一下子,别老闷着吃午餐盒子。”
吃午餐是写字楼职员惟一的精神寄托,我很反对这一项习惯,我们会因此而变得更无聊渺小。
我自己开年到了约会地点,老总与任思龙已经坐在那里。
我为了风度,向她点点头。
她面前放着一杯啤酒。
她的精神似乎欠佳,嘴巴闭得紧紧的。
老总问:“施,你喝什么?”
“云尼拉冰淇淋苏打。”我吩咐侍者。
任思龙抬起眼睛,她的眼睛永远有那么复杂的感情,现在又不知道想摆布我什么了。
我叹口气。冰淇淋苏打被送上来,我吸一口。
冰淇淋永远有消暑解闷的作用,我的精神提了提。
老总说:“你们两个握手言欢,好吧。”
我说:“我们没有吵过架呀。”
老总笑。
任思龙开口:“念中文的人都是这样的,表面上若无其事,暗地中咬牙切齿,中国人最善为掩饰。”
我看着地,“任小姐,听你的口气,仿佛你本身不是中国人呢。”
“我承认我是中国人有什么用?我的国家并不承认我,中国人是住在中国的人,这里是英国殖民地,爱国的人为什么不回国?”她抢白我。
我的怒火上升。
老总说:“来,点菜,点菜。”
我说:“烧排骨。”
她说:“炸龙俐。”
老总松口气。
我说:“不懂得真相的人最爱信口批评,你对中国有什么感情?”
“跟你一样的感情。”她说,“你认为你懂中国比我多?”
“我至少念中文。”我强忍一口气。
“如果你觉得中国人念中文是应该的,你就不必这样标榜出来。”她说。
我啜了一大口冰淇淋苏打。“任小姐,中国问题太复杂,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解决得了,而且也不适合在午餐桌子上谈论。”
“多谢指教。”她冷冷地说。
我顶了她一句:“我知道出外留学有贵族感,但是学历并不是一串项链,可以到处炫耀。”
“是呀,”她笑一笑,“何必时时提醒别人,你念的是中文呢,施先生。”
我几乎没呛死。
她却喝一口啤酒,开始吃她的龙俐鱼。
我心想:如果可以杀人的话,如果可以的话,我一定先要杀了这个女人。
老总见我们两人不出声,总算放下心。
我不肯再说话,等喝咖啡的时候,我推说事忙,先告辞了。老总坚持一起走,签好单我们一齐踏出餐馆。
任思龙仍然是一身白,白色的窄管裤子。
……她用白色把自己隔开来。
这是资料组向心理医生请教来的结论。
一定是有根据的,这个女人无穷无尽地穿着白色。在香港这种脏而热的天气中,她那身衣饰是奢侈品,这可恨的女人不配白色。
那天下班我对妻说:“我差点被她气死。”
美眷说:“哪里有这么严重,你又不是天天见她。”
“是呀,我并没有天天见她,幸亏如此,不然我早就把她宰掉了。”我气愤的说。
“她或许是洋派作风。”
“洋人唬不倒我,八国联军时期早过去了。”
“让人家知道你与一个女人吵架,多难为情的。”
“或者是,但我不在乎!”我说,“反正一开始就翻了脸。”
“扬名,小宇要去报名参加童军,你不反对吧?”
“不反对。”我说,“奇怪,世上怎么会有这种女人。”
“小宇的默书之差……扬名,你有空说他几句。”
这样的女人,发狂似的爱工作,排挤同事,完全没有女人味道的。
美眷说:“……写三张支票,寄到政府……”
这样的女人。
“杨名,三姨下星期三生日,在庆喜楼请客,你有没有空?”美眷说。
“星期三?你明天打电话去问问玛莉。”我说,“我也不知道。”
“真好笑。”美眷嘀咕。
日日上班下班,并没有大事。
很快便到星期三,我们赴三姨的宴会,照例是打麻将谈天,美眷有归属感,马上坐下来参加雀战场。
我与她表兄闲谈。
表兄说:“贵公司有没有一位任思龙小姐?”
我本来很平和的,听了马上一惊,“你认得她?”
“是。”
“你是怎么认得她的?”我像踏入了噩梦场。
“朋友介绍。”表兄笑笑,他是一个温文尔雅型的男人。
“她任营业部经理。”我说。
表兄感叹,“太能干了,我们约会过三两次,我并不认为我有希望。”
“你约会过她?”我恐惧地张大了嘴,“表哥,你不是说笑吧?”
“为什么?”他诧异的问。
“这女人……”我用手抱住头。这个可怕的女人。
“我今天还约了她来呢,”表兄说,“她答应我到一下就要走的。”
“她可知道我是你亲戚?可知道我老婆是你表妹?”
“她知道,我跟她提过。”表兄看我一眼。
“她怎么说我?”
“她说你主观很强。”表兄答。
“我?我主观强?”我苦笑,“我为五斗米,腰已折断了,在这里,她还说呢。”
“真巧,贵公司真是人材济济。”表兄笑。
“你觉得任思龙怎么样?”我问,“坦白的说。”
“聪明、能干、漂亮、骄傲、幽默、义气——”表兄说。
“我们是在说同一个人吗?”我反问。
“怎么,你觉得不是?”表哥诧异。
“我只觉得每次她进入写字楼,都像提着机关枪的盖世太保,而我们是移民、犹太人。”
“别太过分!”表哥笑。
我激愤的说:“早知道你认得她,我也不来了。”
“她来了。”’表哥站起来,迎上去。
我坐着没动。她看到表哥,与他打招呼,把一个大红信封递上去,表哥接过。
我的老天,她与表哥是什么关系,为什么百忙中抽空来这道贺?她不会成为我们的表嫂吧?
任思龙穿一套白色的无袖丝衣服,手臂露在外头,我必须承认她给我高贵清爽的感觉,但她也使我打冷颤。我无法喜欢她。
表哥把她带到我面前,我不得不站起来。
她脸上的化妆已经褪掉大半,显然下了班直接到这儿。
表哥说:“思龙,吃过饭再走吧,反正你也是要吃饭的。”
“你叫一碟给我好不好?”她说,“我还要回公司赶工作。”
“也好,虾子面好不好?”表哥问。
她点点头。
她看上去有种孩子气的倔强,头发放下来,但是用夹子夹着,那一头头发稠密得你不会相信,近发脚处是卷曲的。我可以肯定她只要笑一笑,她便会得到一打以上的男朋友陪她吃饭看戏消磨时间,但是她连笑都不肯笑,她神经质地工作工作工作,然后把她的同事也导致精神崩溃,这个女人。
表哥说:“扬名,你招呼任小姐,我过去一下。”他走了以后,我们这里是死寂的沉默。
终于我开口,我说:“不打牌吗?”
“你呢?”她反问。
“我不懂。”我说。
“我也不懂。”她说。
也好,至少我们有一个共同点。
“我以为所有的女人都玩牌。”我说。
“那是你的孤陋寡闻。”她答。
又来了,我沉默。
隔颇久她问:“太太呢,有没有来?”
“在牌桌上。”
“哪一位?”
“穿粉红的,短头发。”我指一指。
“哦。”她看了看,“她很美。”
“谢谢。”
这是我们第一次做社交对白。然后我们两个人都不知说什么才好。幸亏表哥回来了。
表哥坐下来说:“我与思龙是在港大校外课程认得的,我们同时学中国陶瓷。”
“是吗?”我说。
假洋鬼子。
“施先生会说我们是假洋鬼子。”任思龙平静的说。
我连脖子都涨红了。
表哥笑说:“不会的,施是很温和的一个人,小辈中以他最值得信任。”
任思龙看了我一眼,眼珠是漆黑的。不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
面来了,我看她吃面,她吃得非常快非常得体,但是不说话,表哥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今夜的宴会。
“……母亲七十岁了,年纪那么大的时候,心中会想些什么事?”表哥说,“但是今天很热闹。”
任龙静静的听着。
“多谢你来,思龙,”他说,“母亲一直听我说起你,她对你印象至深,一直想见你。
她牵牵嘴角,点点头。
这时候妻忽然放下了她的牌走过来。
她说:“你们这边好热闹,什么事?”
表哥连忙介绍:“这是我表妹,施太太,这是任小姐。
美眷当然不知道她就是我天天提到的怪物,很亲切地招呼着她。
“任小姐是我表哥的朋友吧,”美眷笑道,“别客气,今天场面混乱,招呼不周到的话请原谅。”
任思龙只是微微点点头。我注意到她在打量美眷,并且露出奇异的神色。
她在想什么?
“我要告辞了,”她说,“我有事。”
表哥说:“好,我不勉强你,思龙,我叫施先生送你下去可好?”
她马上说:“不用。”
我说:“没关系,举手之劳。”我已经站起来了。
我送她下楼,她一直不出声,在电梯里她站在我前面,我几乎可以闻到她的发香。
“我替你叫车子。”我说。
“我的车子就在前面。”她答。
我想看看她开什么车子,走到街角,她用锁匙开了车门,是辆小小的白色本田。
我看着地,似觉得奇怪,她不像是开日本车的人。
车子水拨上缚着张告票,她拿起,坐进车里。
“再见。”她说。
“再见。”我目送她走。
后来美春跟我说:“我真不知道她就是你口中那个怪女人,但是我并不觉得她有什么怪,样子很普通,端正就是了,穿件白衣裳到人家生日寿宴去,那件衣服一点款式都没有。”
我不出声。我倒是很喜欢她的白衣裳。一个女人必需要非常有决心才能穿得这么白。可怕的是她的性格,不是那些白衣裳。
“表哥爱上了她。”美眷说,“非她不娶,你知道吗?”
我摇摇头。表哥开始倒霉了,毫无疑问。
“他爱她爱得不得了,筒直片刻难忘,请你帮帮他忙,在任小姐面前美言数句。”
“我做不到。我与她水火难容。”我说。
“为了自己人,你就委曲点吧。”美眷笑道。
“你表哥看中她什么好处?”我问。
“你去问他。”
我并没有问。
之后有数次我都有机会碰到任思龙。她还是老样子,坚强,锋芒毕露,能干。
营业部的数字像火箭般上升,任思龙的态度一日比一日强横。我们无论交什么货,她总有法子千方百计的卖出去,因此她说话一日比一日有力,甚至有时候控制制作方针。
有一次她建议制作一小时笑话集。
我马上说没有可能,半小时或者可以,但一小时不可能。
我们两个又吵上半晌。
她说:“制作费完全有大公司负责。广告费六千元一分钟。”
我说:“每星期一小时,我这里连长篇剧都别玩了,全世界的编剧加在一起也写不出这么多笑话。”
她冷笑。
老总说:“这个我们可以详加考虑。”
散会。
我问玛莉:“方薇呢?叫她来商量商量。”
“方小姐渡假去了。”玛莉说,“什么事?”
“她回来马上通知我。”我说:“有要事找她。”
林士香踱到编剧室来,百般无聊,情绪低落。
“你怎么了?”我问说,“没事做?很难得的空闲,不好好利用?”
“你知道吗?施,你知道我在想念谁?”他问道。
“谁?”
“方薇。”他用手覆额,“这一年来我一星期至少见她三次,我对她的脸已经习惯了。”
“她很快就回来,担心什么?”
“担心?我担心自己。”他出去了。
玛莉说:“他做什么?发痴?”
“谁知道,发神经。”我说。
玛莉笑,“方小姐走开十来天,他觉得见不到她不是好事,他开始发觉他们不是敌人,他对她其实感情微妙。”
我也笑,“会吗?会有这种可能?”
“你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玛莉笑。
我也笑,但是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笑不下去。
我继续着我的开会生涯。制作部决定要开拍喜剧,我得动脑筋找编剧来工作。
美眷却在大力修改家中的装修。
她叫了人来糊墙纸,弄得家中一塌胡涂。
我很烦躁,“好端端改什么装修?”我问。
“人家不都是贴墙纸吗?”她像个孩子似的。
“人家做什么,咱们就得做什么?”我瞪她一眼。
“自然,我们是群体生活的动物。”她理直气壮地说。
我扭开电视机。
选台找到一个海洋生物的记录片。
一群群的嗜喱鱼在深蓝色的海水中散开。
海蜇从来不需互相交谈,从来不约会,从来不组织社会,没有政府。多么美丽高贵,自由自在。
我叹口气。
“你自从升职以后,很不愉快。”美眷说,“你有没有假期?或者要休息一下。”
“说得也是。我们到台北去一次如何?”我问。
“我不要去台北,去东京也好过台北。”美眷说。
“为什么?”我问。
“台北不矜贵。”她告诉我。
“那么干脆去巴黎好了。”我笑说,“说上来多好听。”
“是呀,为什么不?”她横我一眼,“又不是认真贵。”
“明天记得提醒我看该剧集。”我说,“记得。”
“知道了。”
我拿起报纸。
“慢着,我们要请表哥吃饭。”美眷按住我的报纸。
“为什么?”
“他要约任思龙,又没名目。”美眷说,“所以把我们也找出来。”
“算了,谢谢,她请我我还不去呢,我还请她?”我说。
“是因为任思龙?”美眷笑问。
“是。”
“别这样,她是女人,你不应该嫌她。”美眷说。
“我怕她嫌我,怎么敢去?”我说,“明天我拿个假期才是正经呢。”
“我不管,这顿饭你是非请不可的了。”美眷说。
“你真多事,你还怕你表哥会娶不到老婆?”我不以为然,“你要撮合他们,你去好了。”
美眷说:“你这个神经病。”她推我一下,笑了一笑。
我不在乎,只是请别叫我去与任思龙吃饭。
我把表哥约出来单独谈话,他喝啤酒,我吃冰淇淋苏打。
我问:“你真的爱上了任思龙?”
他微笑。
“你在政府身居要职,应该有很多女朋友。”我说。
他带深意的看我一眼。
隔了一会儿他说:“扬名,你是近水楼台,帮帮忙。
我忍不住问:“任思龙有什么好处?”
“我欣赏她整个人。”表哥说,“怎么,你不以为然?”
我耸耸肩。
“我认为她是一个美丽的女人。男人看女人的眼光各有不同。像你,扬名,你喜欢美眷,因为她的五官长得几乎十全十美,但是我觉得思龙有个性有才干有学识,她周身流露的气质非同凡响,她在芸芸众女之中高高在上,凭她先天的赋予与后天的努力。你难道不觉得?她是独一无二的。”
“人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我说。
表哥笑笑,“类似型的女人很多。女人们一在牌桌上坐下吃喝,你敢说她们不是类同的吗?”
“我不喜欢任思龙”我说。
“你有偏见,”表哥仍然微笑,“你有下意识大男人主义,你与美眷互相纵容,你根本不赞成女人有职权。”
“谁说的?”我想到老周,他才是那种人,我可不是。
表哥说:“我说潜意识,也许你自己还没发觉。”
“换了是男人,我早已拍案而起揍她了。”我说。
“任思龙得罪了你?”
“我不认为这是被得罪的问题,我不喜欢她工作的态度。”
表哥沉默一会儿。
我问:“你自认为很了解她?”
表哥不出声。
我只好吃冰淇淋苏打。
“追求别人吧。”我说,“她有没有对你表示好感?”
“她是很客气的。”
“她?客气?”我不以为然。
“你以为她是雌老虎?”表哥笑。
“那倒不是,雌老虎通常容易应付——或者她是双面人,她说不定对男友热情如火。”
“真不愧是创作组主任。”表哥笑,“想象力丰富。”
“你不喜欢她?”
“我恨她。”
“扬名,你一向是个温和的人。”表哥惊异。
“是吗?佛也有生气的时候。”我说。
“她来了。”表哥站起来。
“你约了她?我先走一步。”我也站起来。
“扬名——”表哥阻止我。
任思龙走近我们。这次她的脑后打条粗辫子,蓝白间条衬衫,白长裤,脸上一种松散的感觉,两道浓眉有压逼感,她真不像一个女人,女人怎可以有这么粗的眉毛!
我说:“我先走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