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要通过若干私人关系,翠仙才能上岸。
温埠的糖业钜子罗渣士特地派管家来接他上岸。
一个中国人能得到这样待遇,实属难得。
他们一家只能住在店中阁楼。
四海告诉妻子:“暂时忍耐一下,不久我们可以置幢房子。”
可是等到第二个孩子出生,他们仍然屈居阁楼。
人客进进出出,顺便与孩子们玩,“这么大了,会讲话没有,啊,不给我一个笑脸吗。”
何翠仙为这个情况生气:“邋遢真是中国人本色。”
四海却笑嘻嘻,钱都搬到乡下了,先安置了家人再说。
何翠仙犹自恨恨道:“一团糟!”
四海的妻子只得讪讪地抱起两个孩子,“来,妈妈同你们上街看摩托车去。”
她对这位长得像外国人的姑奶奶既敬且畏。
何翠仙看着他们母子的背影:“根本帮不到你。”
四海对姐姐一向容忍,笑道:“她已经帮到不少。”
何翠仙大怒:“你才一心一意帮着她。”
四海唯唯诺诺。
“我在维多利置了间房子,租给你们住,老婆同孩子没事别出来献世,抛头露面,当众喂奶,成何体统!”
四海默不作声。
“乡下亲友还以为你的钱是拣回来的吧,设想到财主自己活得像乞儿。”
半晌,待翠仙骂够了,四海才说:“也只得姐姐疼我罢了。”
何翠仙住了嘴。
只有这小子明白她,她脸色稍霁,说下去:“维多利中国人越来越多,你不如到那里去开爿分店,两边走,想必照顾得来。”
四海搔搔头皮,他苦无本钱。
“我替你想过了,这是最后一次借给你,以后可不准动辄回乡下去充大头鬼。”
姑奶奶走了良久,孩子们才由母亲领着回来。
翠仙吐吐舌头,“厉害。”四海笑,“她年轻时,更不让人,此刻已经收敛了。”
“不过每次骂完,我们总捞些好处。”
“她心好。”
“她长得似外国人,还有,女儿更活脱脱是个洋娃娃,真漂亮。”
四海应一声,他不愿意与人在背后议论他姐姐,即使那人是他妻子。
“她做什么生意,赚那么多?”
“孩子哭了。”
“没有哇。”
四海温和的重复:“孩子哭了。”
翠仙立刻知道丈夫是叫她住嘴,她飞红了脸,从此不再多嘴。
四海甚觉安慰,知道她明白了。
这样的妻子,也已是贤妻,四海为自己庆幸,不然的话,他管他做,她管她说,有什么味道。
该年冬季,天气特别冷,成日成夜刮着大风雪。
深夜。有人急急敲门。
四海的屋子尚未装置电灯,他自床上跃起,点起洋烛,下楼察看。
孩子闻声,惊吓,哇一声哭起来。
一打开门,风夹雪扑面而来。
门外站着两个人。
站前头的听见幼儿啼哭,微笑道:“四海,你做了爸爸了。”
那个映着身后风雪,宛如天兵降世,他哈哈笑起来,把身后一人拉进屋内。
四海惊喜万分,“老孙!”
他的同伴是王兴。
老孙说:“四海,麻烦你做些热的面食,饿坏了。”
翠仙安顿了孩子,立刻来帮忙,一句话不说。
因赶时间,先炒了一大碟肉丝炒年糕,再切了半只醉鸡。
王兴吃得特别多。
“老孙,你们是几时到的?”
“来了有几天了,到今日才抽空来探访你们,切莫见怪,四海,你在温埠多人知道,据说,庞英杰是你姐夫,能否介绍我认识?四海,镇南关已经起义,我们需要大量军费。”
四海一言不发,转入房内,取过一只小铁箱,走出去,交在老孙手中。
老孙笑了,“别交给我,我们此地有个代表。”他说了姓名地址。
王兴仍然埋头苦吃,四海替他斟了一大杯热茶,他咕噜咕噜喝下,走到墙角,席地就睡。
老孙说:“他累了。”
“明朝我去打电报,请庞大哥来见个面。”
老孙按住他的手,“不可,在电报中告诉他,由我去拜见他。”
“老孙,起义的情况怎么样?”
“你问王兴,他指挥起义,身先士卒,来往大陆海外,十进十出。”
四海颔首,“老孙,你先休息,我来同你打个地铺。”
把客人安顿好,四海才汕汕地同妻子说:“把节畜全捐出去,你不反对吧。”
翠仙笑笑,“开头时还不是一无所有。”
四海甚觉宽慰。
“不过,革命这件事,终于渺茫。”
“何以见得?”
“清朝几百年的天下了。”
“他气数已尽。”
“四海,你盼望建立民国?”
“当然,谁不希望国家壮大进步,民生舒泰丰足。”
“会不会换汤不换药,到头来又是骑在老百姓头上喊打喊杀,为所欲为?”
“老孙同王兴兄弟像是这样的人吗?”
翠仙低呼一声,“他们打算黄袍加身?”
“不,不做皇帝,叫总理、总统、主席。”
翠仙怔怔地出神,回头见丈夫神情亢奋,不敢泼他冷水,只在心中嘀咕:只怕都一样哩。
天还没亮,四海就起来了。
他与老孙到镇上电讯局去打电报给庞英杰。
还没到中饭时间,庞英杰的回音就来了。
他会乘晚班铁路到温哥华。
一进门便握住老孙的手,“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他呵呵笑起来。
笑声宏亮,把幼儿震得发呆。
二人如多年老友般,立即密密斟谈。
王兴却仍然只顾吃与睡,脸色渐渐红润。
翌晨,他们一行三人便匆匆离去。
四海送他们到门口,微弱抗议:“怎么没我份?”
王兴忽然笑一笑,“四海,后方最需要你。”
四海自嘲:“是,我只会打铺盖炒年糕。”
庞英杰讶异,“这小子又在妄自菲薄了,三军没粮草行吗?”
四海总算好过些。
真的,一样一句话,有好听不好听。
越是政治人才,说的话越是中听。
老孙与四海紧紧握手,直到两人指节都觉得有点痛,才肯松手。
他们去了。
关门回头,四海发觉妻子整个人松驰下来,拍抱怀中幼儿,哼着小调,脸上带丝满足的微笑。
四海知道她提心吊胆,生怕丈夫跟了他们走,但是四海不是同盟会需要的人才。
万幸。
四海轻轻说:“你不应那样想。”
翠仙抬起头,“我只知我同孩子没了你,贱若烂泥。”
“国家若沦落在列强手中,我们更加贱。”
过半晌翠仙才说:“我的目光没有那么远,”她笑了,深深亲吻幼儿脸颊,孩子咭咭笑起来,“我是个普通小百姓。”
夹缝中,只要有一点点雨露,一丝阳光,就存活下来了,且孜孜不倦,开枝散叶。
半个月后,何翠仙赶到四海处。
她没带孩子。
独个儿作男装打扮,坐下来,脱下帽子,自裤袋取出一只扁瓶子,对牢嘴便喝酒。
喝光了,把那只银扁瓶摔到墙角,当一声,孩子听见卞,蹒珊走过去,拣来玩。
她喃喃道:“这是命。”
说罢伏在桌子上,醉倒了。
四海夫妇把她抬进卧室去,他俩打地铺睡。
半夜,她们听到哭泣声。
第二天,何翠仙神色如若,告诉四海,庞英杰写过一封短简,告诉她,暂时不会回家,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办,她如果能等,就等,不能等,别等,千万不要勉强。
四海呆住,半晌,震惊他说:“翠仙姐,是我发电报把他请来——”
何翠仙摆摆手,“四海,千怪万怪,怪不到你头上,他等了他们不知道有多久,事实上他一生都在等中华有复兴的一日,铜墙铁壁都挡不住他。”
大家沉默,四海内心恻然。
“总算过了七年好日子,”翠仙吁出一口气,“夫复何求。”
四海问:“翠仙姐,你有何打算?”
翠仙忽然笑了,“等得了,等呀,等不了,另外嫁人。”
四海吃一惊。
翠仙随即叹气。“等,”怎么不等,革命终有完结的一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等。”
“翠仙姐,要不要搬来一起住?”
何翠仙转过头来,看着四海夫妇,扬起一角眉毛,“什么,叫我替你们管家,我才不干,各归各最好。”
四海说:“是,是,反正姐姐近日常常来温埠做生意。”
翠仙语气转为温和,“四海,你同我都知道,庞英杰是不会回来的了。”
四海不敢搭腔。
翠仙说下去,“他们都回不来了,”停了一停,忽然吟道:“可怜河边无定骨,犹是深闺梦里人。”
她用手掩住了脸。
时间过得真快。
中国人在温埠的力量也凝结得真快。
四海两个孩子已进自己人办的学堂读书,对数学有兴趣,教他们床前明月光,则咭咭笑,无甚理解,同洋童吵架,口角一如外国人。
踢牛仍在店里帮忙,赫可卑利则已返回纽奥尔良去寻亲。
店铺已是温埠老子号,用着十来个伙计,年年均有盈利,早已偿还何翠仙那边的债务。
手边一宽松,四海又想起家人。
他妻子很但白:“我一点不想回去,在家乡我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兄嫂并不疼我,吃与穿都轮不到我,大哥开口骂我,大嫂只在一旁咪咪笑,恁地阴毒,我不会怀念那种日子,既然出来了,只当逃出生天。”
四海十分尊重妻子,事情耽搁下来。
此刻的他,不折不扣成了侨领,事忙,不经安排,一时也走不开。
一日,他自店里核数出来,被报童拦住,“罗斯福当选美国大总统,买张报纸看,先生。”
四海心想,我们第一个大总统几时诞生呢。
“四海叔,四海叔,”有个少年叫住他,“请到牛打东街华汉堂,义声叔收到一封电报,要给你看。”
四海匆匆赶去。
“同盟会有何消息?”
有人递一张电报给他。
四海谙英语,一看,电报上只短短两句,阅毕,他淡淡告诉众人:“广州新军起义失败。”
整个华汉堂嗡地一声。
四海一言不发,走回家去。
也不叫车,一直闷声不响步行了十里路,到家,满头大汗,坐倒在椅上,也不作声。
两个孩子放学回来,一边用英语吵架,边吵边拍打对方,
进得屋来,那两个十多岁的男孩看见父亲脸色铁青,知道不妙,却未知是何事不妙。
四海暴喝一声:“为什么不讲中文?你不是中国人?嗄,说!你是什么人?”
翠仙闻声,自内堂奔出。
母子三人只见罗四海一张脸涨得血红,脖子比平日粗了一圈,额上青筋绽现,拳头紧握,像是要找谁拼命一样。
翠仙想把他按下座椅,她的手被大力弹开。
忽然之间,四海又似皮球般泄了气,坐倒在椅子上,眼泪汩汩而下。
两个孩子吓得语无伦次,一直喊:“爸爸,我们说中文就是了,我们说中文。”讲得却还是英语。
翠仙挥挥手,叫儿子走开。
四海呆着一块脸。
半晌,翠仙绞一条热毛巾给他。
他才哑着喉咙说:“革命仍须流血。”
翠仙一呆,也落下泪来。
民国成立那年,罗四海四十五岁。
他一直没有再回家乡。
两个妹妹都已出嫁,因四海慷慨的馈赠,嫁妆办得不错,两个弟弟到南洋去过一趟,见识过后,乖乖回来留在家中,稍后亦结婚生子。
“那时,乘船往返大西洋与太平洋已不是新闻,巴拿马运河已经动工,英国人正尝试用飞行机器横渡英法海峡。
罗家已是小康之家,翠仙同丈夫说:“要回去的话,我们陪你回去。”
四海却犹疑,“听说欧洲要开仗了。”
“咄,这同咱们有什么关系。”
翠仙总是不理世间大事。每当四海教训儿子:“我像你们那么大的时候……”她就在一旁笑。
罗爱华与罗爱汉两兄弟才智相当出众,时常到旧金山替父亲办货,手段精明。
“比他们父亲聪明,但是,罗四海为人较忠厚大方”,是外人相当公正的评语。
罗爱华找来经纪人,表示想购买西温哥华山上一块地皮,
那经纪人只是说:“该处风水不宜华人,况且,盛传西方将罕济萧条,抓紧现款,比较实惠。”
爱华对爱汉说:“总有一日,我要住到这里来。”
爱汉这才领悟到;经纪是存心推搪他们。
“白人倒底怕我们什么?”
“义和拳、小脚、辫子、”鸦片、麻疯……还有,活畜祭祖之类的落后秘密宗教仪式。”
“终有一日,他们会为这些着迷。”
兄弟俩大笑起来,暂把英属产业地皮一事,搁到一边。
这一笑,惊动了父亲,罗四海板着脸出来问:“笑什么,刻薄老伙计真的那么有趣?”
爱华知道有人在父亲跟前告状,便据理力争:“爸,公司有公司规矩,已支了退休金给他,他嫌不足,便在你跟前噜嗦。”
“你们小时候,还不是他帼着你们满山幸。”
爱华笑,“爸,那是另外一回事,我们给他特别待遇,别的伙计要抱怨,不能服众,以后很难办事。”
爱汉说:“爸,日后你私人帮他,又是另外一件事。”
四海听着,认为有理,但又觉得两个孩子冷酷无情,半晌作不了声。
爱汉忽然加一句,“翠仙姑也说这样做正确,此刻店里好几十人,依规矩办比较好。爸,时势不一样了,现在是二十世纪,同从前老板伙计睡一个铺盖不可相提并论。
四海不是不懂得这个道理,隔一会仍然说:“待人要宽厚。”
爱华松口气,“爸真是明白人。”
“对,你们母亲有无与你们说过--”
两个年轻人齐齐怪叫起来:“此事万万不能听从。”
罗四海拍桌子站起来,“胡说,回乡娶亲天经地义,我同你妈妈就是在乡间结的婚。”
“盲婚!”
“盲婚有什么不好,你们亲眼看到我俩相敬如宾。”
爱华呻吟一声。
“温埠有你意中人吗?说。”
爱汉抢着答:“爸,我不忙结婚。”
“你,你已经廿岁,你哥哥廿二,打算几时成家?”
“遇到合适的女子再算。”
“慈母多败儿!”罗四海气头上,直把责任推卸。
“噫,教不严,父之过。”周翠仙在他们身后出现。
四海气鼓鼓。
“时势真不同了,前日我看到翠仙姐,真吓一跳,裙子只比膝盖长一点点,小腿光致致露在外,穿一双丝袜,据讲是最新时装,头发也剪短,倒似我小时候剪的妹妹头……她老人家人老心不老,我们也要学一学。”
爱汉抢着说:“那是法国可可香奈儿设计的服装。”
罗四海问:“什么?”
“爸一向不理这些。”爱华说。
罗四海接着手叫他们走。
“在爸面前,我们永远只得五岁。”
“你倒想,三岁才真。”
翠仙轻轻对四海说:“我陪你回乡走一趟好了。”
“孩子们也总得向祖母鞠一个躬。”
“我同他们说过了,他们不想回去,只说中国在内战,叫我们也别去。”
“一代不如一代。”
“翠仙姐也这么讲。”
四海看向窗外,是初春,一列樱花树正盛放,雪白一团团花蕾攒满树梢,囚海低下头,“时间为什么过得这样快,时间到何处去了?”
翠仙叹口气,在丈夫身后坐下来。
“王兴已病逝。”语气萧刹。
“是,我听你说过。”
四海指指鬓角,“你看看我白发。”
“儿子都那么大了,怕什么。”
“昨夜梦魂中,忽然见到王得胜朝我走来。我伸出手去扶他,发觉自己的手还小,原来我只得十三岁,初到温埠,一无所有……”
翠仙不出声。
“转眼几十年。”四海感喟。
翠仙轻轻说:“我们叫做好的了,只要一家在一起,天天都开心。”
四海说:“庞大哥不晓得在哪里,难为翠仙姐仍然在等。”
他不牵记女儿吗?倘若还在人间,应该有讯息回家。”
四海声音降低,“也许已经不在人世,也许在武昌起义时牺牲,也可以在黄花岗陪伴他的同志,只有我们这种小人物会得越活越好,我们爱惜自己,又懂得钻营。”
“你有没有见过翠仙姐哭?”
四海吁出一口气,”没有。”
“她真坚强。”
谁说不是,仍然打扮得时髦漂亮,出面做生意,与爱华爱汉两兄弟不知多谈得来。
“四海终于说,“我去订船票,我们回乡走一趟。”
爱汉在父母催促下,还勉强愿意回乡,爱华支支吾吾,最后不得不坦白。
“爸,实不相瞒,我约了人。”
“谁?”罗四海双眼睁得滚圆。
“一个人。”
“我也知道你不会约会一只牛。”
“一位……小姐。”
罗四海即时明白了。
他声音还算镇静,“哪家的小姐?”通温哥华的华人他都认识。
“她不是温埠人。”
“啊,她住在月亮里。”
爱华涨红了脸,“她住美国波士顿。”
罗四海瞠目结舌,没想到儿子交际网这样宽广。
过一会他才问:“这位小姐……家里干什么?”
“她父亲是基督教圣公会牧师,姓刘。””
罗四海面色稍霁,“算是正经人家。”
爱华跟着说:“她在卫斯理女子大学修英文。”
罗四海又提心吊胆,“呵,我们配得起人家吗?”爱华笑“爸总是谦厚,我们罗家在温埠也算有点名望。”
这话不算过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