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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过始知相忆深 第一章

  “不——”一声凄怆的哀嚎自病房中传出;“不,妈,你骗我!我的孩子没有死,他没有死——他还好好地在我肚子里,你骗我的是不是?告诉我!求求你告诉我,你是骗我的——”

  女孩躺在病床上,双手按着肚子,仿佛想确定她珍惜的骨肉仍安全地在她体内,那年轻而稚气的小脸上满是彷徨。即使额头、四肢都包扎着绷带,但此时的她早已顾不了自己,一心只想听到母亲的保证,滚烫的热泪像流不尽似的,原就纤瘦的身躯经过这番车祸的折腾,更是瘦得不成人形。

  围在她床边的一对中年男女,也因女儿的遭遇而痛心,但女儿需要他们,身为父母,在这时候要更加坚强,才能支持她活下去。

  妇人流着泪压住女儿欲起的身子,哽咽道:“阿娴,你不要乱动,医生说你的脚骨折了,头也有轻微脑震荡,要好好躺在床上休息。”

  作为一位母亲,要她如何开口告诉女儿这残酷的事实?但是又不能不说;女儿未婚怀孕已经让她伤透了心,虽然现在孩子没有了,她既感到庆幸.又为自己的无情而汗颜,同样身为女人,失去孩子的心情她能够体会,却说不出半句安慰的话。

  “我不是要听这个,妈,爸,快告诉我,我的孩子——我的孩子真的没有了吗?求求你们老实告诉我。”她泣不成声地哭喊,按着孩子栖息的位置,她已经感觉到孩子不存在了,却仍然不肯死心,也许——也许他还在,才两个月的生命,不会说走就走的。

  中年男人哀伤地瞅着她,握住她的手:“听爸爸说,孩子真的没有了,你们出了车祸以后,孩子当场就——流掉了,医生根本就来不及救他,这都是命,你要看开点,先把身体养好再说。”

  她剧烈地摇着头,泪花飞舞,哭得肝肠寸断。病房内的护士悄悄退下,不忍听闻。

  “不——不——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为什么要抢走他?他是我的宝贝,是我和阿彻的宝贝——阿彻?’’她倏地止住哭声,抓住母亲的手,“阿彻呢?我要见阿彻,妈,你快带他来见我,我要阿彻,我要阿彻——一我们的孩子死了,我要阿彻。”

  妇人和中年男人交换一个眼神,瞬间沉默不语。

  她瞠大眸子,脸色陡然刷白,苍白的双唇微微颤抖,好半天才吐出话:“阿彻呢?他没事对不对?他一定没事的——爸、妈,你们为什么不说话?阿彻没事的对不对?他不能抛下我不管,妈——”那尖锐的叫声饱含着惊恐和无助,像一根绷紧的琴弦,稍再用力些,那琴弦便会断掉。

  “阿娴,你不要激动,爸爸跟妈妈会在这里陪着你——”妇人欲言又止,不知从何说起,尤其是女儿现在的情形,教她如何接受这噩耗呢?

  “妈,我要阿彻,你去叫他来好不好?我没有保护好孩子,我要请他原谅我,你去叫他来。”她哀求地紧抓住母亲的手臂,迫切地道。

  妇人吞吞吐吐地说:“他——也受伤了,所以暂时不能来看你,等他好了,妈妈一定叫他来;你要安心养病,你刚流产,身子很虚,医生说要好好调养才行。”

  “阿彻受伤了?他在哪一间病房?我要去看他——让我起来,妈,我要去看他。”她用力撑起手肘想坐起身来,但头晕使她又躺回原位。

  “你要做什么?!快点躺下来,不要随便乱动——”妇人慌张地将她重新压下,“等你好一点再去看他也不迟,听妈妈的话。”

  她必须亲眼确定阿彻没事才能放心地养病,失去怀胎两个月的孩子已够痛苦了,她不能再失去所爱的人。  

  “我要先见到他,爸,抱我到轮椅上好不好?我求求你,爸爸。”她转向父亲求救,那一声声的“爸爸”,叫得中年男子一阵鼻酸。向来疼爱的女儿如今变成这副模样,他这做父亲的简直想杀人。

  他靠近女儿身边,用一贯温柔的口吻说:“听你妈的话,过几天再去看他,好不好?”

  “爸,阿彻真的没事吗?如果他没事早就来看我了,是不是他妈妈不让他来?是不是?他妈妈不赞成我们在一起,就连我受伤,孩子没了,也不让阿彻来这里,为什么?我很讨人厌吗?”她迷惘地自言自语,“我们真的很相爱,为什么不让我们在一起?妈妈,为什么?”

  妇人闻言只是哭道:“妈妈对不起你——是妈妈不好一—”

  “不要说了,这跟你无关。”中年男人拍拍妻子的肩,道,“都别再提了,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她看着在短短几天内像老了好几岁的父母,愧疚地说:“爸,妈,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不过,你们如果见到阿彻的话,一定也会喜欢他,他将来要当个建筑师,要亲手盖一栋房子给我和宝宝住,可是——可是孩子没有了,不过没关系,以后我们还是会有其他的孩子的,对不对?”

  那满怀希望的问话,让夫妻俩不知所措。谎言又能隐瞒多久,早晚女儿还是会知道的,到时又该怎么“当——当然还会有。”妇人垂下头低低饮泣。

  “妈,你哭了?是不是你瞒了我什么事?”她顿时感到不安。    

  “没——没有,妈没有瞒你事情。”

  她不信,又朝中年男人问道:“爸爸,你从来不会对我说谎,对不对?你告诉我,阿彻真的没事吗?爸——”

  中年男人为难地望向妻子。他身为老师,向来以身作则,不赞成学生撒谎,自小对女儿的教育也一样,可是这次的情况特殊,要他怎么说呢?该继续说谎下去,还是老实地道出真相,然后把精神用在安抚女儿身上?

  他左右为难,始终开不了口。

  妇人接腔道:“当然没事子,阿娴,你不要胡思乱想,看你这么累,睡一觉养养精神比较好。”

  她的视线一直定在父亲身上,他的表情像已说明一切。    

  “他死了是不是?爸,阿彻也死了,不然不会狠心不来看我,对不对?’’她觉得刹那间天地都变了色,世界也崩塌了,“对不对?他死了!他死了!告诉我——不要再骗我了!我受不了,我受不了——”那止不住的泪滴在雪白的枕上,很快地晕开成一大片。

  妇人对着丈夫叫道:“你快跟阿娴说他还活着,快说呀!阿娴,妈妈在这里,妈妈会一直在你身边——”

  她抱住女儿又哭又叫,女儿所承受的痛,就像在她身上发生—样。

  “爸——”

  中年男人红着眼坐下,拂开女儿湿粘在脸上的发丝,缓缓地道:“爸爸知道你会非常难过,但是你还年轻,一定可以撑下去的,他——”他吞咽下口水,“你们坐的机车撞上一辆卡车后,被救护车送到医院,阿彻他——他昏迷了三天——医生尽了全力,可是他都没有醒过来,不久就断气了。”

  她茫然地听完父亲的话,没有大哭,也没有歇斯底里地叫喊,只是睁着一双无神的眸子盯着前方。

  好久、好久以后,她幽幽地开口:“爸,我可以去看看他吗?我有好多话要对他说,让我去看他。”

  妇人道:“他已经不在医院了,他才刚过世,他的父母就把他领走了。”

  “他走了?!不,我还没见到他最后一面,他不能走啊!阿彻——阿彻——”她疯狂地挣扎要下床,连她父母想压住她,都一再地被她甩开,那发狂的力气没有人挡得了,“我要见阿彻——阿彻,等我——等我——”

  “阿娴,你冷静一点——”妇人搂紧女儿的身体,拼命安抚她。

  中年男人抓住女儿的脚,不让她移动:“亚雯,这里让我来,你快去叫医生。”

  “放开我——阿彻——”她大叫一声,两眼一翻,颓然地往后一倒。

  “阿娴!医生——医生——”妇人奔出病房大叫着,长廊那头,一名医生和护土奔了过来。

  夫妻俩只能互拥着,站在病房一角流泪,看着医生为女儿急救。

  那年,她十八岁。

  “冠兴”算是间中型公司,位于某办公大楼五楼,有三十多名的员工,主要是接外销电脑零件的订单,在经济不景气时,却依然还能保持一定的水准,主要是看准电脑业的潜力无穷。

  快接近十一点牛,桌上的内线电话响了。

  “喂!我是方雅娴——喔,是你呀!若葳。”是业务部门的同事打来的,“好,中午一起吃饭,嗯,我在楼下门口等你,好,待会儿见。”

  挂上电话,她习惯性地将长发拨到耳后,以免干扰到她做事,然后继续刚才未算完的账。这个月又快结束了,会计要忙的事很多,她又负责发饷,事情更繁杂。

  飞快地按着电算机的数目,那姣美无瑕的侧面,常会使人看了失神。附近的一些男同事不时投来爱慕的眼光,但她却毫无所觉,依然专注在工作上。

  小心地核算每一笔数字,直到确定无误,才将资料报给总会计审查,正想收拾一下手边的账本,内线电话又响了。

  “我是方雅娴——襄理?”是采购部门的襄理陆尧光,他是公司里的黄金单身汉,听到他的声音,方雅娴心一沉,已知道他打这通电话的用意。

  那一端的陆尧光殷切的语调有些兴奋:“方小姐,中午能一起吃饭吗?最近附近新开一家餐馆,料理煮得不错,方便的话,一起去吃好吗?”

  方雅娴婉转地回绝:“对不起,襄理,我已经先答应若葳了,中午恐怕不能和你去吃,真的很抱歉。”

  “那可以找她一起去,没有关系。”陆尧光急忙说道。只要能和她共进午餐,他不在意多个电灯泡。

  这样的对话不知有过几次了,方雅娴并不是故意拿乔,只是对于男人的追求,她向来兴趣索然。既然无心,何必去招惹人家?因此对于追求最热衷的陆尧光,自然是百般推托,不想让他会错意。

  “襄理,我和若葳有些事要谈,好像不太方便,对不起。”方雅娴细声地道歉,希望他能知难而退。

  可惜他似乎忘了那四个字怎么写,只听到陆尧光更进一步地问道:“那我晚上请你看电影,这两天上演的一部文艺片据其他同事说蛮好看的,下班的时候我先去买票,再去你家接你,好不好?”

  方雅娴蹙着秀眉,望一眼周围递过来的目光,公司中人人都知陆尧光想追她,只是一直不得其门而入。男的大多抱着看好戏的心态,女的则不乏心生嫉妒者,有时说话带着酸味,这着实让她有些困扰。

  “襄理,上了一天班,我真的很累,很想回家休息,你可以找其他同事去看,抱歉,我还有事要忙,再见。”不给对方开口的机会,方雅娴利落地挂断电话。

  看一下时间,差十五分就十二点,她快速地将桌面整理干净,起身准备到化妆室洗把脸,但还不到化妆室门口,便听到里面有人提到她的名字,不禁停下脚步。

  “哼,方雅娴还真以为她长得很美呢!襄理的眼光有问题,居然会喜欢她那种‘病美人’,自以为是《红楼梦》里的林黛玉,我见犹怜,笑死人了。”说话尖酸刻薄的正是采购部的女职员,想必也是陆尧光的崇拜者之一。

  接下来另一位站在镜前化妆的女人也加入:“没办法,谁教男人大多都是大男人主义,一见像方雅娴那种外表柔弱的女人,就忍不住要去保护她;有本事你也装装看,包准很多男人为你疯狂,不用再做老处女了。”

  方雅娴站在门边苦笑。那女人也是会计部门的女职员,上班时和她有说有笑的,没想到私底下却在背后道人长短,想来真是人心隔肚皮,难测啊!

  先前的女人口气可酸了:“哎呀!要装得像早就装了,可是就没她厉害,装得天衣无缝,我都佩服死了。”她涂上大红的口红,强调出丰满的嘴唇。

  “那你就别埋怨了,还是多在你们襄理身上下功夫,像驰那么好的男人,现在可不好找,错过了搞不好得再等个十年。”

  “去你的,咒我嫁不出去啊!算她识相,没有答应和襄理约会,否则我可不会让她太好过——”

  方雅娴没再继续听下去,转身回到位子上,除了苦笑还是苦笑。

  在公司两年了,惟一深交的朋友只有徐若葳。由于自己不善于交际,也不爱配合别人加入三姑六婆的行列,所以始终被排拒在外边,但她一直是本分地做自己的工作,只想平淡地过日子。

  正午十二点,方雅娴步出办公室大楼,迎面而来的炙人热风使她屏住气,蹙紧眉尖。纵然出生在南方,对于酷热已十分习惯,但今年夏天反常的炎热竟让她觉得整个人像要被火焰吞没似的。

  “雅娴,等等我!”身后高频率的叫声唤住她,随着高跟鞋的“叩叩”声响,一位摩登女郎踩着三寸细跟凉鞋追上来,方雅娴着实替她捏了把冷汗。

  “若葳,我真佩服你,穿这么高的鞋子还能跑这么快,连颠一下都没有,我都比你还紧张,换作是我,只怕早已出尽洋相了。”她昨舌道。

  徐若葳,一位注重打扮的新潮女郎,拥有突出的五官、艳如玫瑰的外貌、喷火的身材,性格开朗、豪爽,做事又很阿莎力,比她早一年进公司,却跟她特别合得来。许多人都诧异,完全不同性子的两人,居然会成为无所不谈的好朋友。也由于两人出色的容貌,大家私底下都称呼她们为“冠兴双姝”。

  徐若葳不以为然:“这哪有多高,下次我芽一双更高的来给你看。女人就是喜欢自虐,为了爱美,就算是累一点也没关系。如果要我穿平底鞋,我反倒不会走路,而且走不出那种婀娜的味道,如此岂不破坏全身的装扮?所以只有委屈自己辛苦些了。”虽是夹带了些抱怨,但她还是乐此不疲,“天呀!怎么这么热?我的妆都要化掉了,要死了,吃完饭回来还得重新补妆。雅娴,我好羡慕你,皮肤这么好,大热天居然没流什么汗,南方的水质不是很糟吗?怎么会生出像你这样水做的玉人儿?”

  方雅娴“噗哧”一笑:“你什么时候说话这么有文学气质了?水做的玉人儿?嗯,蛮有学问的。”她抿着红唇一哂道,那流转的眼波带着几许调侃意味。

  “这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你这文学才女在一起久了,没有吸收点墨水岂不浪费?说真格的,公司里的女职员都嫉妒死你了,看你没化什么妆,也没啥保养,皮肤就能保持这么好,啧!啧!难怪公司里几只苍蝇都围着你转!就像蜜蜂见着蜜,挥也挥不走。”她的口气直率,却没半点恶意。

  连自认自己是个美女的徐若葳,也无法自方雅娴脸上移开目光。那黛眉微颦的模样,可以触动男人最底层的那根心弦,只想呵护她到永久;总是穿着淡粉色系的衣裳,婷婷袅袅如白荷初绽。若葳第一次觉得自己身上也有文学细胞,竞能想出那么多形容词来。

  方雅娴敛眉苦笑:“若葳,你别取笑我了,我何尝希望如此呢?但是我也拒绝过了,他们不肯死心,我又能怎么样呢?只有让时间来证明我对谈恋爱真的没有兴趣。”

  “连再试一次都不可能吗?陆尧光在公司里可是最被看好的单身汉,有能力,人又长得不错,老板很器重他——”她尽挑对方的好话来说,看能否引她凡心大动,不要从此看破红尘。

  “若葳,我们别谈这些好吗?我的感情已经死了,再也无法复活,何必耽误人家宝贵的时间?他若真的够好,更该配比我好的女孩子才是,我——是没有资格了。”她的心已沉寂了七年,她不认为还有被唤醒的可能,除非——别再想了,往事已不堪回首,再去撕开它,只是徒增伤悲。她在心中提醒自己,“找地方吃饭吧!休息时间才一小时而已。”

  “红茶亭”内坐满穿着正式的上班族群,方雅娴和徐若葳好不容易找到两个位置,各点了份简餐。

  “太可恶了,那些女人整天没事做,就爱道人是非,真丢尽咱们女人的脸了,要是下次让我撞见,非教训,她们不可,我可不像你这么好欺负。还有你呀!不要老是忍气吞声,对付那些欺善怕恶的人就是要先来个下马威,免得她们愈来愈过分。”徐若葳打抱不平地捶桌子,还没吃饭就先一肚子气了。

  方雅娴浅笑:“嘴巴长在她们身上,随她们说去吧!我已经不在乎了;若葳,谢谢你,幸好我还有你这朋友。”

  徐若葳得意地大笑:“没办法,谁教我这人天生就爱保护弱小动物,碰上你是没辙了,只是,你不过才二十五岁,说起话来却老气横秋的,多跟我学一学,凡事要看开些,有不满的事就用力发泄出来,过了就没事了,像你老堆积在心里,久了也会生病的。”她那张娇艳的脸孔在谈笑间熠熠发亮,加上生动不忸怩的表情,的确相当吸引人。

  “是,我尽量就是了。”方雅娴不禁笑出声。和徐若葳相处久了,倒觉得身边多了一个妈似的,衣食住行都要管,但她却甘之如饴,因为她的父母都住在南部,而她两个月才回家一趟,能有个人在耳边唠叨,感觉很亲切。

  徐若崴看着方雅娴那富古典气质的五官,不禁看得痴了:“唉,如果我是男人就好了,一定会把你追到手!我很同情陆尧光,碰那么多次钉子还不肯死心,他真是为你疯狂了。”

  方雅娴瞠她一眼:“你又来了,想害我吃不下饭吗?”

  小妹送上两人的食物和附送的饮料,徐若葳先吃了几口才口齿不清地说:“好,好,我不说就是了,快吃吧!你已经够瘦了,多吃一点,要不然伯父、伯母会怪我没好好照顾你。”

  “是,老妈。”她打趣地唤道。

  “去你的,要是我嫁不出去你就完了,到时你得负责帮我找个老公。”

  “那还不简单?我大哥怎么样?”他人虽然太过死板又老实,可是我看你们相处得也不错,不如凑合凑合如何?”方雅娴也很烦恼大哥明耀。他二十八岁了,至今还没个女朋友,这也难怪,以他保守的个性,要他主动追女孩子,打死他也不敢。他完全承袭父亲的个性,温柔有余,迫力不足,爸妈想抱孙子只怕还有得等了。

  徐若葳脸颊倏地烧红,送她一个白眼:“除非他鼓起勇气来追我,不然我是不会抛下女性自尊去倒追的。”

  “意思是你对我大哥真的有意?”方雅娴试探地问道。

  她脸上的红晕延伸到颈子下了,别扭地嚷:“拜托,我们可不可以跳过去不要谈了?吃饭,吃饭,我都快饿死了。”

  方雅娴,心里已经存数。若葳的外表虽然大方、开放,内心却相反。别人以为她必定有丰富的恋爱经验,可是据自己的观察,她虽有许多男的朋友,却没有所谓的男朋友,生活十分正常检点,是大家误会她了。

  方雅娴专心地吃着盘内的意大利面,一个约三四岁的小女孩跑到桌旁忽然跌了一跤,皱着鼻子、蓄集眼泪正要哭起来。

  “来,阿姨抱抱,不要哭喔!乖,阿姨疼喔!”方雅娴抱起那小女孩,疼惜地哄道,细心地为她擦掉膝盖上的灰尘,才要小女孩别哭。自己的声音反倒先哽在喉间出不来。

  “阿姨,我不疼了。”小女孩马上冲着她笑。

  那小小的身躯,身上发出的奶香味再次惹得她泪眼婆娑、鼻端酸热,连心脏也整个揪紧了;她那可怜的孩子,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就走了,让她连去回忆抱着的滋味都没有。

  “阿姨羞羞脸,大人还会哭。”小女孩天真地刮着脸颊笑道。

  一名少妇走上前,连声道歉:“对不起,小孩子就是贪玩。阿妹,来,妈妈抱你去睡午觉,对不起,小姐。”她正是店里的老板娘,可能刚才在厨房忙,才无暇照顾小孩。

  “没关系,不关她的事。”方雅娴强抑住伤感力地吐出字句。

  徐若葳递了张面纸过来:“以后我们不要再到这家来吃了,每来一次,你就哭一次,还真像那个林黛玉,你真打算用尽一生的眼泪来哀悼吗?不为自己想,也该为伯父伯母想一想,他们很担心你的事。”

  “你放心,我不会再做傻事了,我已经够不孝了,不能再让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点理智我还有,未来的事我会好好安排的。”

  “这才对。快吃吧!时间差不多了。”两人草草地吃完饭便去结账。

  来到公司大楼门口,一位衣装笔挺的男人正等在外头,一见是她们回来,满脸笑意地瞅着心中爱慕的对象。

  “哦喔!看来陆尧光是专程在等你了,你自己看着办,我可帮不了你了。”徐若葳无奈地挑着修剪整齐的柳眉,“襄理,你在这里等人吗?”她有点明知故问的。

  陆尧光先对徐若葳一笑,然后才转向方雅娴:“我有事想跟你谈一下,可以吗?只要五分钟就好,不会耽误太多时间。”他已经先将会被她拒绝的理由说出来,让方雅娴找不到借口推辞。

  “雅娴,那我先回办公室了,襄理,我先走了。”徐若葳摆摆手先溜之大吉。

  方雅娴怨怼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看来今天是逃不掉了。唉I她该怎么告诉他,好让他对自己彻底死心呢?

  “襄理找我有事?”她客气疏远地问。

  陆尧光领她到一楼大厅的角落,双眼专注地凝视她,使她无法视而不见:“方小姐——不,我希望你能给我叫你名字的机会,这些日子你虽然一直在拒绝我的邀请,但是我不会放弃你的!雅娴,从你第一天到公司来,我对你就动了心,希望你能给我机会,试着跟我交往,好吗?”

  方雅娴没想到他会单刀直人、直接表白,害得她怔在原地,一时语塞。

  他又接下去把心里话全都吐露出来:“我对你是真心的,雅娴,我不否认认识不少女人,也交过女朋友,但独独对你有种想要拥有一生一世的感觉,那感觉好强烈,所以请别急着拒绝,多认识真正的我,而不是在公司里当襄理的我,好吗?雅娴,你愿意吗?”

  陆尧光的话的确使她感动了。她不否认他的表白使她动容,但那却只是纯粹的感动,而不是动心。在她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后,她再也没有力气去接受另一段感情了。

  方雅娴扬起柔美的唇角,美眸闪烁着莹光,不疾不徐地说:“襄理,我很愿意除了做同事以外,跟你做朋友,但是请原谅我没办法接受你的感情。”

  “为什么?”他直觉地脱口而出,“为什么?你有男朋友了?不可能,我从没看过有男人来找你,你不能用这理由骗我。”

  他那专断的话语让她有丝不悦,方雅娴挥掉那不舒服的感受,说:“很抱歉,襄理,我真的有喜欢的人了,他——现在正在遥远的地方,所以不能见面,但是我很爱他,因此我不想欺骗你的感情,请你谅解。”她并非想死守着那份记忆不放,只是到目前为止,她真的不想再掉进感情的漩涡,而且她对陆尧光并没有产生男女之间会有的情愫。

  陆尧光按捺住急躁,果决地扬言:“我能够谅解,但是只要你未婚,任何人都有机会,我不会轻易放弃的,我会等到你接受我的那天。”他和雅娴两人同公司,多的是机会相处,一定有办法转败为胜。

  “襄理,你何必这样子?比我好的女孩子很多,为什么偏要选上我?我不想浪费你的时间,没有用的。”方雅娴一脸凄楚,却又无法道出事实,“抱歉,我先回办公室了。”

  她那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的模样,任哪个男人见了都会不由自主地为她魂牵梦系。陆尧光瞧得痴呆在当场,直到佳人离开了,才恍恍惚惚地走进电梯,一路上都忘不掉那抹倩影。

  “铃——”

  方雅娴还没进家门就听见电话铃响,匆忙地开了锁,抓起话筒,说:“喂——妈,是你——嗯,我刚到家。”母亲三天两头就会打电话来,其实是不放心女儿一个人待在这里,怕她又想不开,真是天下父母心。

  电话那端的姚亚雯关心地问:“阿娴,这个月什么时候回家一趟,妈好给你补补身体。”流产以后,女儿的身体就不是很好,加上没有刻意去调养,她总担心女儿以后要是嫁了人、怀了孕,对母体和胎儿都不好,但这些话她可不会在女儿面前说,免得又惹她难过。

  “妈,决月底了,事情忙了点,下个月初我会回家好好休息,你跟爸不要替我操心,我已经长大了,懂得替自曰打算。”

  “妈知道,那下个月决定好日子后要打电话回来。”

  “好,我会的。”

  “等等,你爸要跟你说话。”话筒转给在一旁的方正宽,“阿娴,身上的钱够不够用?不够的话要说,爸爸给你寄上去。”

  方雅娴掩住唇,吸吸鼻子,哑声回答:“爸,我每个月赚的钱够用了,倒是要问你和妈,家里的电视坏了,该再买一台新的,你不是每天都要看新闻吗?我汇钱过去给你们,不要省着不买。”

  方正宽沉声说:“不用了,你大哥早就买好了娴,三餐可别省着,能吃就多吃一点,身子要紧!”

  “我知道,我会做个乖小孩的。”她撒娇地说。

  ‘‘呵——好,这样我就放心了——嗯,什么?喔,等—等,你大哥刚回来,也要跟你说几句话.等等——”

  话筒再次转手,是个粗粗的男声:“喂,阿娴,我是大哥。”

  方雅娴一笑:“大哥,书教得怎么样?”她大哥已经成为小学的级任老师,责任更加重大。  

  方明耀慎重地说:“有爸爸在旁边帮我,我会很容易进入状况的,只是现在的小学生个个人小鬼大,社会上犯罪的年龄一直在下降,老师也要负大部分责任,教育也就更形重要。”

  “大哥,你还是没变,做起事来正经八百的爸真像。”她揶揄地笑说。

  “这也没什么不好,当老师可不比其他行业,随随便便混得过去就行了。好了,不说这些,你还好吗?工作怎么样?”他换回大哥的口吻。

  方雅娴淡淡地说:“日子一样在过,只是现在比较懂得去安排生活,偶尔的寂寞是一定有的,但已经不再像前几年那样了。”

  “时间终究会冲淡一切的,大哥不要求你忘记,只要你将它收起来,重新去面对你的未来就好了。”

  “我明白,大哥,长途电话费太贵了,我要挂断了,再见!’’

  她呆坐在地板上良久,才起身开亮客厅的灯。在这约叫—五坪的套房内,装潢以米色与淡蓝色为主,给人清雅干爽的感觉,一厅两房一厨一卫,十足是个单身女郎的小窝。

  走进房间,顺手开灯,习惯性地望向挂在床边墙上的画。那幅画的画框用的是最普通的木框,画并不大,虽是简单的铅笔素描,却是她最珍视的宝贝。

  画上的女孩是她,穿着一件白色洋装,齐耳的短发迎风飘扬,赤着小脚站在海边,正对着某人放声大笑。方雅娴还记得,那天太阳好耀眼,她和阿彻在海边玩得全身都湿了,没想到阿彻会把她的模样记在脑海里,回家画了下来,画虽不够细致,但已把意境表达出来。

  “阿彻——阿彻——”方雅娴低低呼唤着,不知何时泪珠已盈眶。

  画的右上角那流畅、飞扬的字体,仿佛就要从纸上跳跃起来,那是抄自于《诗经·蒹葭》的句子。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左下角题了几个字:给我这一生最爱的女孩

  “阿彻——我好想你,我也好——想宝宝,么——要留下我一个人在这里受苦?你知道—一想去找你们,可是一”她哽咽地喊道:“可是我不能——我不能再伤爸——妈的心了,你好狠心,为什么不管我?”

  方雅娴颤抖着手抚摸那一笔一划,好像这样就能感应到阿彻的存在;泪滴在画框上,蒙上一层轻雾。溯洄从之,道阻且长,难道这句诗就注定要他们相隔遥远,此生此世再也见不到面了?

  “阿彻——”千呼万唤也唤不回爱人的生命,捧着他送的画,想起过去的种种,刺得她四肢百骸隐隐作痛,“阿彻,你在哪里?我连——连你的坟都不知道在哪里,想去跟你说话都不能!阿彻,你在哪里?”

  她最感痛心的是阿彻的父母竟在她昏迷的半个月中,全家移民到国外,任她如何打听都没有人愿意告诉她。为什么他们那么讨厌她?她只想去阿彻的坟旁陪陪他,为什么连他死了都不让他们见面?

  “阿彻,如果你在天有灵,就到我梦中来跟我见面吧!七年了,你一个人很寂寞吧!总有一天我会去找你,我们一家又可以相聚了。”

  方雅娴擦干泪痕,小心地把画挂回墙上。这个样子要是让若葳见到,又要挨骂了,若再肿着双眼去上班,明天铁定不得安宁。  

  重整纷乱的情绪,她平抚心神,想着日子还是得继续过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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