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伯冠蓦然从回忆中惊醒,瞪着卧在床上,不知何时开始梦呓的异儿。
七年前的回忆与梦魇,他时时刻刻苦苦压抑着,如今却这么轻易便被这个瞧起来神情有点呆,年纪有点小,举止有点笨的丫头给破功了!
天不知何时亮了起来,从窗外投射入房内第一道明亮刺眼的曙光。
张伯冠转头瞪向窗外,怔怔地看了好一阵子后才又转向床铺,却看见床上的人儿已然清醒,眨巴着眼睛,对他露出开心的一笑,手脚并用地爬下床,不假思索便扑到他的身上大声叫道:“异乡人!异乡人!”
原本的烦闷,不解,在她一声声的叫唤中,忽地全部转变成怒气,张伯冠倏地站起身,让她重重摔在地上。
“谁准许你这样大不敬的叫我了?再怎么说,我都是锦绣庄的主子,你理当叫我一声大当家。你是谁?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主子?”张伯冠拚命用怒火来掩盖紧张、不安,和……一丝丝的期待?
“我是……是……”她被他的口吻吓到了,嗫嗫嚅嚅了老半天,“我是异乡人,异乡人……”这事连她自己也解释不出来。玉儿姊姊说她昏睡七年,清醒时睁眼张嘴第一句话便是“异乡人”,而她更以为自己就叫“异乡人”,不然,这三个字怎么会念出来这么顺口又顺耳?
“你是异乡人?”张伯冠一听,怒火不降反升,恶意地往跌坐在地上的小丫头俯身,故意用半边狰狞的脸孔面对她、恐吓她。“那你又口口声声叫我‘异乡人’是什意思?说!是不是你知道了些什么,以为我这个主子好欺负,故意在我面前乱说话,还是有什么企图要惹我注目?”
尽管拥有生意人的头脑及手段,但七年前的张伯冠,可说是“人性本善”的优良典范,但是自从蜜丝在他怀中断气那一刻起,他的性格剧变,从天竺回到锦绣庄后,更是阴阴冷冷、戚戚郁郁,教人在他面前不敢喘一口大气,一张半人半鬼的五官吓走每一个派来服侍他的奴婢。
但是,为何这个小丫头到现在连一点儿惧色都没有,反而又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一张小脸顶认真地由下往上看了老半天,脸上闪过一点点难受加上一点点失望,偏偏就是不见恐惧的神色?
“异乡人……”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啦!“你以前好好,不是坏坏的。”
“谁教你这样说话?!”既惊且怒,张伯冠被踩到痛脚,抡起一手,可是对上那张小脸时,巴掌竟然怎么样也甩不下去,只是不上不下地僵在半空中,这一幕教站在半敞的门口外的张仲亚先是一看就紧张,再看就纳闷,三看转而哑口无言,四看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插话进来。
“咳嗯~~”先用咳嗽声打破僵局,小的那一个是糊里糊涂回过头来看他了,可是低头瞪人的那一个大的却保持原姿势,动也不动,连白眼也不肯施舍一记……可人家是大哥,他这个做人小弟的只有认了,不然还能怎么着?
“唔,”异儿眼睛眨眨,“二当家!”她想起了这个长相俊美的男人是谁,马上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可在行礼完毕后,却又把双掌合十,再鞠了个躬才算数。
“你是在拜拜吗?”张仲亚有些失笑了,“我又不是什么神仙!”
“嗯?大家不是都这样行礼的吗?”好奇怪,她的想法有错吗?每次她这样行完礼后,玉儿姊姊就会纠正她说不对,其他人也会用有点怪怪的表情看着她,异儿真是不明白为什么呀,她不是很有礼貌了吗?真怪!
张伯冠闻言浑身一僵。
的确,双掌合十鞠躬才叫行礼——在天竺的话,正是如此……
“你怎么会认为大家都这样行礼?”张仲亚发现这小丫头纯憨中又透着一抹不是很明显的娇蛮泼气。
按常理来说,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特质不该同时并存在同一个人身上,但是这个名叫异儿的新来丫头倒有点不太一样。
张仲亚这时倒能理解兄长一直盯着她看的缘故了。她……很耐人寻味啊!
“你……再过来一些。”忍不住向她招招手,见她顺从地走了过来。张仲亚想将异儿看得更清楚仔细些。
“咦~~啊!”异儿才踏出第一步,左臂就被张伯冠出手拉住,突兀得让异儿差点往前倾跌,却又及时被他往后一扯,仰倒入他的怀抱。
“异乡人?”异儿才来得及说完这句话,就被张伯冠扣住下巴,往上抬着,对上他低俯的脸孔。
由于背着光线的缘故,张伯冠被火烧过的伤处看来更教人毛骨悚然,张仲亚这个旁观者都想用力吞口水了,更遑论那个被欺压在下方的小丫头片子?张仲亚两道很是怜悯的目光凝了过去。
但那显然是多余的!异儿被迫看着张伯冠的脸,她眨了眨眼睛,鼻头掀一掀,嘴巴微启,脸上就是不见一丝害怕,反而是愈看愈……入迷?
“好久好久没看见了呢!”异儿着迷道。
张伯冠的手劲终于略一放松,异儿没有马上挣脱逃开他不说,反而踮起脚尖想把脸凑得更近。“异乡人啊,再让我多看一会儿吧!”她请求的口吻不娇也不媚,但就这么理所当然似的,他竟也顺理成章地定住身形不动,任她看了起来。
中邪!这绝对是中邪啦!张仲亚在一旁张口结舌到不行,俊脸完全没有形象可言。但,到底是谁中了谁的邪呢?
是呀,是谁中了谁的邪呢?
原来以为已经死寂的心湖,现在又滚滚波动着,张伯冠扣住她下巴的指尖放缓力道,转为徐徐的磨蹭,粗糙的手指摸着她,令她舒服地眯起眼睛,任他俯首在自己耳边拂息低语——
“那摩斯戴——”如果她是“她”的话,理当知道这句天竺语的含义。
“你好。”她应得又自然又快乐,下意识的,毫不考虑的。
她话才说完,他的脸色一变,双手改为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将她用力搂入怀里,紧紧紧紧的,完全没意识到怀中人儿用小鸡般的力气在挣扎反抗。
“大哥,松一下手吧!这丫头快换不过气来了。”张仲亚,在场人中唯一没“中邪”的那一个,虽然不怎么情愿,也只能姑且“棒打鸳鸯”一下了。
“仲亚。”张伯冠声音平平地叫唤道。
“呃?”张仲亚却是整个人都被叫得呆住了。
这可不能怪他,张伯冠这七年来口中除了“蜜丝”外,对其他人根本视若无睹呢!
“是,大哥?”强忍满心狂喜,张仲亚彷佛又看见“死去”七年的大哥,再度复活了过来,就是因为这个新来的丫头吗?
“我要她来服侍我。”张伯冠表情依旧是那么冷沉,可是内心情绪却是那么激动,拥抱着异儿的双臂是放松了一点,却不曾真正放开……而且,这辈子再也不会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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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儿从一个小园丁一跃而成大当家的贴身丫头!
这前所未有的情形,在锦绣庄里引起一阵喧然大波。
不少在织坊或是别的所在地工作的长工、仆妇、丫头等,都陆陆续续、三不五时前来一睹异儿的真面目。
“欸,还只是个小不点,能耐得了什么呢?”
年纪较长的评头论足后,用力摇摇脑袋,很是担心异儿能在阴阴冷冷的大当家身边熬上多久?
“异儿呀,姊姊会担心啊!若真受不住的话,要告诉姊姊,姊姊一定会去哀求大管事,把你调回织坊来的。”
玉儿也没想到这个七妹会这么厉害,一跳跳到去服侍恐怖的大当家!呜呜呜,异儿会不会留个全尸回来呀?
“异儿呀,你可要多担当一些了。大当家真的是个好人哪!尽管现在是不苟言笑了点,面容破相了点,可是,千万别在他面前露出害怕或嫌恶的表情,那可会伤了大当家的心哪……”
大总管和老赵等元老级家仆则是一片苦口婆心。
虽然没人知道,张伯冠是哪里不对劲,竟在七年来不准生人近身后,又找了异儿做贴身丫头?可是这贴身丫头,除了要帮主子打扫房间,端饭送菜,侍立在旁外,倘若主人在夜间要求就床侍寝,也是不容拒绝之事。
这就难怪每个人都忍不住对异儿那平凡无奇——最多只能说是清秀有余的容貌——再三打量的原因了。每个人心底都在纳闷着,大当家究竟“看上”她哪一点呢?
也或许是他们想太多了?!瞧这异儿又憨又平凡的模样,一定是异儿先前不知道哪里惹到大当家了,他故意要整她才让她当贴身丫头的吧?唉唉,异儿,先为你念声“阿弥陀佛”!
“我为什么要怕异乡人大当家啊?”异儿被东问一句,西诘一句,还夹带了一大堆奉劝与安慰的词儿,愈听愈糊涂了呢!“你们也为什么那么怕他呢?”
“呃……”众人料想不到,异儿竟会提出这种反问,一时间哑口无言。
“异儿,你不觉得大当家的脸伤得很严重、很可怕吗?”
摇头。
“异儿,你不觉得大当家总是冷冰冰的瞪人,不开口说话,会教人喘不过气来吗?”
再摇头。
“异儿,你不觉得大当家……”
头摇得像波浪鼓一样!
接二连三的发问,也终于让异儿动气了,“异乡人大当家脸上是有伤,可是还是长得很好看哪!”
“异乡人大当家,他不爱说话没关系,那就异儿说给他听嘛!”
“异乡人大当家——异儿喜欢他、和他在一起都来不及了,又怎么会讨厌他呢?”
“啊?”这个……异儿每一句话都不是他们想像中的答案哩!众人面面相觑。
“好了,请姊姊、各位伯伯叔叔、阿姨婶婶别挡着我了!我要给异乡人大当家送中饭了。”
好不容易突破层层人墙,异儿一看时间不早了,便急呼呼迈开小脚往冠居跑去,怕饭菜凉了,怕他饿着肚子了。
“异乡人大当家……”这称呼,是异儿的坚持加上众人强力纠正的综合结果。
她走入冠居外的庭苑时,赫然发现他并不是一如往常地伏首在屋内桌案之前,而是面对一排青葱高木伫立着,背手仰首注视。
他是在看着那一片片被轻风吹拂的长大叶子?还是由树缝叶隙间洒落而下的斑斑阳光?
异儿内心忽地紧绷了起来,泪水簌簌从眼眶中滑落下来。
好奇怪,她既不敢上前去惊扰他,一面却又想从后头狠狠抱住他……
呜呜呜……地为什么会哭呢?她在难过些什么呢?谁能来告诉她一个答案啊?呜呜呜……
“怎么,午饭是被你烧坏了,还是被狗给吃掉了?”张伯冠不知何时已走近站到她的面前,半冷半凉的询问声中,夹杂着一丝温暖的关怀。“不然是你还没用过饭,肚子饿坏了不成?”
“呜……唔……”见她急忙用手背揩泪,仰头一笑,笑得惨兮兮的,同时肚子竟也真的传来一阵咕噜噜的声响。
嘴角一束肌肉在抽搐着,张伯冠闷不吭声掉头走入屋内,落坐桌旁,等着她一一从饭篮中取出菜肴,再乖乖站在他的身边侍立——这是昨儿夜里玉儿为这个小妹“恶补”的贴身丫头规炬之一。
“坐下。”反手捞来一张板凳安在身旁,张伯冠如是命令道。
“不可以。”异儿把头摇给他看。“玉儿姊姊说,我要先服侍你吃饭后,才可以自己吃饭。”
“坐下。”既然是他的贴身丫头,自应奉他的话为圭臬才是。这个异儿显然连最基本的服侍规矩——顺从,都还没学会呢!还敢在那里振振有词。
“不可以,我是异乡人大当家的——”
“坐下!”张伯冠一掌拍向桌面,也拍得她吓得跳到板凳上,乖乖把小屁股放下去。
呜呜呜——“你以前不会这么凶……”低下头咕哝着,没主意到他夹菜的手,因为她说出来的话,而微顿了顿。
“你以前好好的、笑笑的,都——咦?”怎么会有一块鱼肉飞到她嘴巴里去了?异儿也不及细想,便一口咬定——香滑可口!再抬眼,看见他唇边若有似无的淡哂,原来,他现在还是好好的、笑笑的嘛!异儿开心地发现这一点。
张伯冠又开始慢条斯理地用筷子夹起另一块鸡肉。
“咕噜!”异儿忍不住咽着口水,巴巴地蹭着身子挨过去,还先睁大眼睛,小嘴圆张地等待哩!
张伯冠用眼角余光瞄她,夹肉的筷子停顿在半空中默数一二三,再喂入。
“啊——啊啊啊!”异儿由期待惨跌入失望深渊,张伯冠将鸡肉送入口中细嚼慢咽不说,还咂然有声哩!
“你欺负我!”异儿马上严正指控着,而那隐含一丝娇蛮撒泼的口气,对他而言是如此地熟悉,也是如此地心痛……他倏地转脸面对着她,把她吓到了,眼睛不住地眨巴眨巴。
她是被吓到了没错,可是当张伯冠又开始夹菜时,她又开始急呼呼眼巴巴地靠过去,双眼和小嘴还同时自动自发“就定位”哩!
这就像水池中的鲤鱼,只要一有人影倒映在水面上,条条尾尾就飞快赶聚过来,等人撒饭渣儿吃,一旦有人故意拍打水面,就又一哄四散;可是等下一次人影又再度出现时,马上又游呀游呀游过来……
嗯,张伯冠这回又慈悲地喂她一口青菜,可是下一匙的热汤便落入自己腹中,再下下一口喂给她一口白饭,以及一块烧鹅……
他本来都要将烧鹅送入自己的嘴里了,但突然略一迟疑,就连异儿都大感意外之下,筷子不按照轮流次序地将烧鹅送到她的小嘴前。
“呃……”这下子,她反而吓得身体一绷,脖子一缩,连小嘴都牢牢闭紧着,只敢拿她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怀疑”他。
“我是在这块烧鹅上抹毒了不成?”张伯冠将一记白眼杀过去,当下“吓开”她的小嘴。
“异乡人——”“大当家”这三个字还没说出来,咕咚!烧鹅精准无比地被丢入她的嘴中。
“叫我‘异乡人’。”下一块鸡肉,随着这句冷冷的命令,又一古脑儿被丢入她的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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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用膳开始,张伯冠巧妙地将异儿拉入自己的生活步调里。
“我要写字。”大老爷他一开口,贴身丫头便忙着开始进行准备。
异儿跑来跑去的慌张模样落入一双静静等待的视线中,她倍觉这情景眼熟亲切,不知不觉也跟着张伯冠喊出——
“倒水……洗笔……磨墨……”
突然间,没有声音了,张伯冠的喉头梗了一大块作疼的东西,教他再也命令不下去。
反倒是她,手忙脚乱之余竟还能够自得其乐起来。
她手头上一面动作着,嘴巴则即兴地哼哼唱唱——
“倒水……洗笔……磨墨……倒水……洗笔……磨墨……”绕口令似的唱了一遍又一遍。
异儿果然真倒了水——嗯,洒了些出来。洗了笔——呃,笔尖分岔开了毛。磨了墨——唔,磨得太淡了。
“倒水……洗笔……磨墨……”咦,为什么好像还少了点什么?才三项事情吗?还少了一项吧?三缺一呀三缺一……
到底是少了什么呢?异儿停下手头上的工作,交叉起双臂环胸偏头,努力思考的模样,可爱又熟悉得令他心弦大动。
“摊纸!”神情乍然一亮,她拍拍手,兴匆匆地张罗。
而张伯冠一点也不意外看到她将一张纸铺得有点皱摺有点凌乱——真的,他一点也不意外。
在她忙得正高兴时,他抬起眸光,静静落定在她身上……
“好了!”大功告成啰!异儿末了挥灰尘似的拍拍两手,嘻嘻一笑看向他。
张伯冠觑了她的笑容一眼,挪手提笔振书。
他才书写了一横下去——
“一!”异儿突然叫了出来,喜孜孜又得意。“这是‘一’!”
张伯冠提笔的手顿了一下。“你读过书?”
“没呀。”异儿一边着了迷似的盯着白纸上的那一横,一边漫不经心应道。“可是我知道呀!这是‘一’,对不对?”她没察觉到自己的话正互相矛盾着。
“然后‘二’……”她伸出手指来当笔用,悬空在白纸上头比画着,画了两下。
“三……”画了三下。
“四……”指尖忽地略略迟了一下,好似在决定是不是该画四下,好像有哪里怪怪的?
张伯冠微一扬眉,故意提笔在“一”下头又添了三画。“四?”
“不不不,”异儿跳了起来,哇啦哇啦道:“‘四’才不是长得这副德行呢!是,是……”指尖也跟着激烈挥动着,张伯冠不动声色的将笔递过去,她接手,又慢又专心地画着,终于写出个歪歪扭扭的“四”字。
然后,“这是‘五’……这是‘六’、‘七’、‘八’、‘九’……”终于,“一横中间加一竖,就是‘十’啰!”异儿抬脸,露出灿灿笑靥。“我没记错吧?”
“没错。”是的,没错呀……张伯冠双眼光华灿灿,必须竭尽力气才能够让自己冷静下来,可是落笔的动作仍然有着一丝细微的颤抖。
那丝颤抖细微到只有他自己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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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斗满空,一只散着檀香的大浴桶被搬入了冠居。
搬运大浴桶的阿丁阿奇是对兄弟,几年来都在做这项搬浴桶、备热水的工作,而张伯冠往往等他们离去后才会现身,然后兄弟俩在翌日一太早才又前来冠居收拾,所以根本和张伯冠这大当家没什么接触的机会。但现在异儿可算是最亲近张伯冠的人了,因此阿丁阿奇有满肚子的问题想要问她。
“异儿呀,服侍大当家很辛苦吧?”
“不会。”怎么又有人在问她这种问题呢?就异儿来看,服侍张伯冠真是一件“利人又利己”的工作啊!
想想,服侍他吃饭,她可以顺便一起吃;服侍他写字,她可以顺便一起学;服侍他散步,她可以顺便在庭苑里溜达溜达!怎么想都是何乐而不为的美事,如何“辛苦”得起来呢?
“说真的,我是很敬仰大当家啦……”哗啦啦,阿丁将一桶热水倒入大浴桶里。“可是他那张脸真的太骇人了!教我多看一眼都不敢,也甭提跟大当家多说上几句话了。”
“对对,我也是。”阿奇猛点头附和着,“倘若大当家肯笑一下,或不要老是把表情拧得那么紧也好,否则咱们做下人的,连气都不敢喘一下哩!”
“是呀是呀,大当家那张脸——哦!”讲得才在兴头上,后脑勺就被一只腾空飞来的硬东西给砸个正着,阿丁痛得手中热水桶一翻,烫得自己哇啦哇啦叫。
站在阿丁对面,阿奇可把经过都看得一清二楚了。“欸!异儿,你怎么脱鞋儿来砸人——啊!”他也中“鞋”了,当下又失手打翻了另一桶热水,被热水烫着痛得又叫又跳。
“哇啦啦!异儿!”总而言之,这对兄弟是变成了鞋靶子,被打得落花流水,而且还来不及找人算帐呢!异儿一看两只鞋儿都砸了,房里一时间也没什么东西可以顺手拿来“继续”的,索性小脚一迈,身形一冲——对,把自己整个人给砸了过去。
“不许你们说他的坏话!异乡人一点都不凶,他人好好又笑笑的,和以前一样的!”
咚!咚!咚!“瞧我用头砸死你们……”撞过去!
啪!啪!啪!“瞧我用手打死你们……”巴过去!
还有,“瞧我用——”
“这是在做什么?”门口响起不怒而威的斥喝,张伯冠一瞧清楚异儿骑在大男人身上,抡拳揍人的模样,再怎么冷静也不禁哑然,旋即眯紧双眼往前走来,毫不考虑地倾身抄臂,仅用一只手便将正在“与人把命拚”的娇人儿从阿丁身上拽下。
“放开我!放开我!”情绪仍是激动得很,异儿在他双手合拢的臂弯中扭得比毛毛虫还要严重。“我要打阿丁阿奇——”
两个被点到名的男人捧着屁股,狼狈地闪到一边,怕怕地能离多远就离多远,若不是张伯冠在场,直瞪着他们瞧,他们就算软着腿用爬也想爬出去啊!
好、好可怕啊!刚刚是谁说服侍大当家这差事会很“辛苦”的?恐怕是被服侍的大当家才会很“辛苦”吧!
“怎么回事?”张伯冠好不容易压制住异儿后,才有心思分一眼过来瞪人,询问阿丁和阿奇。
如果说,莫名其妙生气打人的异儿是只张牙舞爪的母老虎,那么,用一双深冷森寒的眼睛瞪人——不不,是吃人的大当家,就是头不知在想些什么的狼了!阿丁和阿奇欲哭无泪,互相抱在一起用力发抖!
“异乡人走开啦!”发现自己被牢车箍紧无法如愿打人的异儿,索性举起小手连他都一起打下去。“我要打他们!你才不凶,是他们在乱说,他们才很坏!”打人的理由是稚气了点,却认真无比。
凶和坏?张伯冠脑筋一转,稍微有点头绪了。
“你们方才是说了些什么?”口气平平淡淡,没有任何的愠恼,但就足以吓得兄弟俩变成除了摇头和发抖,就什么反应也没有的可怜虫。
低低冷冷一笑,张伯冠哪会不知道他们在惧怕些什么?怒气交织心头,让他不自觉的厉声斥喝——
“滚出去!”
可是这声斥喝对兄弟俩而言却如同大赦,他们跌跌撞撞地连滚带爬逃出了冠居,瞧那模样,就算是冠居里摆满了金银珠宝,他们也不敢再踏进一步了。
“不要跑——”异儿仍不放弃地在张伯冠怀里边挣扎边喊,待他终于肯松开她,追出去时,哪还看得到兄弟俩的人影?连个鬼影都没有哩!
“都是你啦!”异儿回过头来找他出气,双手擦腰三七步,架式比谁都还要凶。“你不早点儿放开我,害我打不到人。”
“打不到就算了。”注视地面上一片湿漉漉的热水,再看看只装到四分满的大浴桶,张伯冠若有所思,盯着那清澈的水面一会儿,然后回头瞟她一眼。“我要洗澡,替我宽衣。”
“哦。”异儿一听,他居然没有讨回公道的志气,反而还下令支使她做事,虽然很不服气,却也只能依令行事。
她走到他身前,用着仍不熟练的动作为他拉开衣襟,里头尚有里衫,腰际还有绅带,下裳里头有长裤、裹腿,鞋子。
“好怪,好麻烦喔!”脱着脱着,小手好累,忍不住要抱怨了。“为什么男人要穿这么多东西在身上呢?为什么不像……不像……”
“不像什么呢?异儿……蜜丝?”问句很轻,双眼一狡一亮,故意在叫唤她时试探地多喊了一声——那个令他魂牵梦萦的名字。
不像什么呢?异儿也恍惚了。为什么她的眼前会浮现着张伯冠穿着完全不同的另一套服饰的模样?他胸膛赤裸,下身着裙,发不梳髻而绾束于颈后,意态温和中别有番潇洒……
“是呀,你应当要那样穿才对。”不知不觉的,异儿将心中思绪全都一字一句说了出来。
“是吗?”强忍着心里万般激越,张伯冠只敢先用手背轻抚爱怜着她的颊肤……突然抽手转身,迳自跨入了大浴桶里。
应该还不到时候,但是他禁忍七年之久的欲望却已经苏醒了。他泡在大浴桶中背对着她,想要好好沉淀一下自己的心思,弄清楚他这些日子以来的冲动是怎么回事。
冲动?是冲动没错。他第一眼见到这丫头时就冲动了,正如第一次见到了他的蜜丝。
那是种体肤发烫、脉搏加速、连呼吸都变得困难的冲动!不……这或许不是什么冲动,而是种没有药石可救的绝症,甘愿欢喜患上一生一世的绝症。
也是因为这种冲动,他听进了她似是而非的言语,任其字字句句撞击拍打着他的心头,想起了蜜丝临死前的呓语,他更加无法自拔。
我好不甘心……我好想同你生活一辈子……
我死后,一定要去跟大神求情……干干净净重生,与你在一起……哪怕只做个奴仆……你还会不会要我?
“我怎么会不要你呢?蜜丝……”想得哀伤,不觉浑然忘我,张伯冠既酸苦又甜美地低语:“我的蜜丝……”
异儿先是傻呼呼杵在原地,搞不清楚张伯冠为什么突兀地转身入了大浴桶的举止,她也没有半点男女区别的观念——谁教她一觉睡了七年,什么思考都睡得有点笨了呢!玉儿是教过她要把张伯冠当主子看,可却忘了教她要把张伯冠当成男人来看!否则早该在张伯冠命令她替他宽衣时,就该脸红耳赤心跳跳了,哪还会去抱怨什么衣裳怪不怪、麻不麻烦之类的。
就像现在,她算是饱足眼福,大看了一场裸男出浴图,口干舌燥是没错,却也没想到男女授受不亲的问题,只想到——
“啊!”猝然小小惊喊了一声,她往大浴桶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