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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在深时 第十一章

  从「海傍大道」的游艇俱乐部码头上岸已是黄昏,大伙儿包括君梅都玩得兴高采烈,在志文父亲那艘装潢一流的游艇上,他们整整玩了一下午,又享受游艇上服务的水手们最周到的招待,但是,雅之依然冷漠,寡欢。

  照原定计划,他们到有马尼拉唐人街之称的「王彬街」国泰酒楼吃晚餐,席位是早已订好了的。

  雅之很想提早回家,不去国泰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她不想扫了大家的兴。于是,两部志文家的汽车把他们这一伙从游艇俱乐部送到国泰酒楼,君梅和雅之坐在一起。

  「雅之,你比我想象中更固执!」君梅小声说。望着晒得发红的雅之,她只有摇头。「你对自己太不公平!」  雅之不出声,只是对着君梅摇摇头。

  「你没看见吗?因为庄志文的关系,大伙儿都以你为中心,」君梅低声提醒她。「你该高兴一点!」

  「我笑得很辛苦!」之终于说。

  「好吧,随你,」君梅耸肩。「我们是好朋友,无论如何——希望你快乐!」遥远得几乎不复记忆

  国泰酒楼是王彬最好的中国酒楼,对大多数的人来说,它的广东菜已十分地道,只是价钱贵,除非家中有喜事,一般华侨甚少来此地,雅之也不过在十六岁那年,父亲依照此地习俗曾为她请了一次客,算是女儿成长,正式可以进入社会了。

  四年来,此地的改变不大,连那闪亮的霓虹灯也没有换过形状,远远的就望见了「国泰」酒楼的大招牌。

  汽车停在酒楼门外,大伙还没有下车,坐在街边的群似是乞丐的老人一拥而上。

  「是——什么人?」雅之缩住了脚,吃惊的问。

  「一群叫花子!」志文的朋友说。

  雅之仔细的张望一下,全是六七十岁的年老中国人,叫花子?什么意思?乞讨,要饭的?

  那群衣衫褴褛的老人围着他们不走,伸出双手,也不知口中喃喃的念些什么。志文从口袋里掏出一叠「披索」,在每一双摊开的枯瘦手掌上放一张五元的,拿到钱的老人退到路边,似乎心安理得的又等待下一个可以伸手的阔客了。

  雅之心中恻然,再也忍不住眼中泪水,她为什么从来不知道马尼拉的华侨中还有这么一群呢?是怎样的情形造成他们可怜的景况呢?

  志文的注意力全在雅之身上,一脱出人群立刻看见雅之的异样,他马上迎过来。

  「怎么样了?雅之!」他不解的问。

  「志文,你知道这些老人是怎么回事?」她激动的问:「他们没有亲人?没有家?没有儿女?他们没人管吗?」

  「我也不怎么清楚,」志文摇摇头。「近几年来总见他们在此地乞讨,大概是孤苦无依吧!」

  「孤苦无依?」雅之不满的。「志文,你没想过管—管他们?你的能力做得到的,大家都是中国人,看他们流落异乡,年老无助,为什么不替他们安排一下?」

  志文眉心微蹙,想一想,终于说:「你要我管,我明天就要人来问问他们看,」停一停说:「但是我怕管也管不完,他们是去了一批又来一批,谁也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

  「总不能任他们自生自灭吧?」雅之说:「唐人街口的中国乞丐,是我们中国人的羞耻!」

  「雅之,你的心好,又善良,」志文慢慢说:「然而——这是个独善其身的社会,你懂吗?」

  「不懂,」雅之倔强的扬一扬头。「如果我有能力,如果我办得到,我愿把我所有的与他们分享!」

  说完,也不理志文,打开她装着不多钱的小皮包,真诚的,亲切的走到那排坐在路边的老人面前,尽其所有的把钱分给他们每一个。当她听到那些模糊不清的「谢谢」,当她看见被现实磨去人性尊严的木然神色,她的眼泪成串的落下来。总是这样的,她想帮忙,却又无能为力,难道没有旁人和她有着相同的热血?

  「雅之,」君梅过来一把搂住她。「别这么孩子气了,大家都在等你进去呢,你帮不了他们的!」

  雅之深深吸一口气,把泪水也吸干。她真难过,她也明知帮不了什么,她的能力有限。然而有能力的人却往往想不到这些,或根本不理会,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矛盾的!

  「我明白,君梅,我只是忍不住!」她再吸吸鼻子。「谁无父母?这些老年人该有人照顾的,怎能任他们在这儿自生自灭呢?或者我回台北时,我向侨委会提出———」

  「你帮不了忙,雅之,」君梅叹一口气。「事情不是这么单纯,别只看表面,好吗?我也同情他们,可怜他们,然而——有什么用?我不想庸人自扰!」

  「我是庸人,天生的!」雅之咬着唇。「君梅,整个暑假这么长,我们想想看,或者可以有办法——」

  「雅之,」志文走过来,他或是被雅之的真情感动了,神态十分严肃。「我答应你,我要求父亲尽量想办法来安置他们,我保证一定做到!」

  雅之抬起头,仰望志文,这一刻,她觉得志文真是个高不可仰的巨人,她展开了整天来最动人的一次微笑。

  「志文,我替他们谢谢你,」她认真的说:「我会永远记住你高贵的内心。」

  志文的脸微红,好半天,终于说:「若要谢,他们该多谢你,」停一停,又说:「你的确是我见过最好,最美,最善良的女孩!」

  雅之嫣然一笑,挽着君梅走进酒楼。

  在二楼他们坐了最好的一个座位,是最好的一间被分隔开的房间,志文在菲华中的确到处受人尊敬与巴结,四个侍者在一边侍候着,领班还惟恐不周的一次又一次来巡视,所有一切全给雅之一种陌生的、高不可攀的感觉,她越发肯定,她不会把自己投身在这种环境中。

  晚餐后,大伙儿也就在酒楼门外散了,有男孩子送君梅回家,坐在志文家豪华「劳斯莱斯」后座的,只有雅之。

  「整天我只看见你笑了一次,」志文凝望住她。「而且是因为那些乞讨的老人,雅之,你可是在打击我的自信心?」

  「你知道我不会这么做!」雅之摇摇头,避开了他的视线。「不笑并不表示不高兴!」

  「那么,你高兴吗?」他问。

  「该说——高兴,」她眨一眨眼。「今天的一切全是前所未有的——一流享受!」

  「但是——我看得出,你并不喜欢!」他盯着她不放。

  「我一直说过,我是个最普通、最平凡的人,」她真心诚意的说:「也许平凡、普通的一切更适合我!」

  志文皱着居沉思半晌。

  「我明白了,」他点点头。「我知道该怎么做。」

  「明白?」她意外的望住她。「我并没有要求你怎么做!」

  「是我自愿的!」他握住她的手。「雅之,你记住一句话,为你,我愿做任何事!」

  「不要对我这么好,」雅之轻轻抽回被握的手。「谁也不能预知明天发生的事,对吗?」

  「明天我们去火山!」他会错了意。「只有我们俩人,我开我那辆没有冷气的福士甲虫车来!」

  「火山太远,今天又太累,我——」她想拒绝。

  「没有冷气,你会觉得生活得更真实些,」他自顾自的说:「让我们一起去体验生活!」

  和志文一起体验生活?雅之连叹息也打住了,她是没办法摆脱他了吗?

  从那一天「火山」行之后,雅之发觉,志文是在尽可能的改变自己来适合她。他做得非常好,绝对看不出丝毫勉强,他是诚心诚意的做到雅之口中「平凡、普通」的人,甚至有一天他还乘搭马尼拉最起码的交通工具「花吉普车」来见她。她想,这一回她怕再也找不到拒绝他的任何理由了,她为这件事担心着,害怕着,该怎么办呢?是不是有人曾试过抹杀了爱情去接受一份善良、高贵、真诚的感情呢?

  这其间是绝对不同的,然而,会不会痛苦或快乐呢?下午,天气热得更是受不了,听收音机播报是有个热带风暴逼近,难怪气压这么低,低得真叫人难以透气。雅之在小楼上练字,平日不怎么爱出汗的她,也是一脖子的汗,她站起来打开那只传送热风的风扇,还是驱不走那份闷热。她又用橡皮筋束住头发,感觉上是好一点了——谁说过,夏天披着长发等于穿一件棉背心呢?  她又坐回书桌。练字必须心静,心不静怎么也写不好。台北也像此地这么热吗?热得马路上柏油也溶化了!唉,怎能净想台北呢?她现在身在马尼拉呀!两个月之后她才回台北继续学业——能继续的只有学业,真是令人心痛又无可奈何的事。

  她开始磨墨。其实墨汁已被她磨得很浓了,她只想借磨墨来静心。

  磨了一阵墨,心中似乎已无杂念,她想继续写完那篇「朱子家训」,但是——笔握在手里,就是落不下去。写完朱子家训她怕人已老去?换了张纸,她咬着唇半晌,终于写下「情在深时」四个字。情在深时会如何呢?像她这样痴痴迷迷、牵牵挂挂、至死方休?或是像有一种人,情在深时反而看不出,嗅不出,只能凭感觉去测深浅?她可不知道。所知道的,她是被困住了,被她一心追寻的爱情。

  女佣娜蒂上楼来告诉她志文已等在楼下时,她只得放下笔墨去见他。他是每天都来,风雨无阻的,这可也是情在深时的表现?然而,只是单方面的!

  令雅之意外的是志文的打扮,平日他总穿T恤或衬衫,很随便的,今天竟穿着菲律宾的礼服,和蕉丝的长袖绣花衬衫。

  「这么整齐,你有事?」雅之微笑,很淡,很疏远的。「这儿没有冷气,会闷坏你!」

  「我这件不闷,是改良的,」志文凝望着她。「麻纱的比香蕉丝通风多了,不热!」

  「到我们家来不必穿这么正式,」雅之说:「你令我们感到拘束。」

  「我——想带你出去一趟!」他说。说得很奇怪。「我们去一个地方!」

  雅之敏感的皱皱眉,他可是带她回家见父母?那是她所绝对不愿的。

  「不——今天我不想出门,」她立刻说:「我正在练字,墨已磨好!」

  「不会浪费很多时间,我们去一去就立刻送你回来!」他恳切的。「一小时可以来回!」

  「可是——我没有准备,」她还是摇头。她怎能跟他回家见父母?这岂不铁定了?「我说过,不能这么急!」

  「要什么准备?」他也皱眉,这骄傲、自信的男孩。「我相信去了你一定高兴!」

  「不,志文,」她为难的。「目前不是时候,真的,我是很高兴能见他们,但——我会窘迫!」

  「他们!你说谁?」志文愕然。

  「你的父母,不是吗?」她说。

  「天,你误会了,完全误会了,」志文嚷起来:「我说一个地方不是我的家,人格担保。去吧!雅之,我知道你一定会高兴的!」

  「真的不是去你家?」她追问一句。

  「要怎样你才肯相信我?」他问。

  「好吧!等我五分钟!」雅之点点头。转身上楼。

  她也换了件比较正式的衫裙,她知道志文穿礼服必有用意的,她不能令他丢脸;可是会是什么地方呢?必须穿得这么整齐。

  门外停的是志文自己的福士甲虫车,他用这辆车,这地方必与他父母无关的了!雅之心中放松些,发现他是朝王彬街的方向驶去。

  「王彬街?」她问:「吃中国莱?」

  他只看她一眼,很神秘的笑了。

  「到了你自会知道!」他说。  雅之是晶莹剔透的,心念一转,立刻明白了。

  「你可是带我去看那一些酒楼门外的老年乞丐?」她问。

  汽车「吱」的一声停在一幢古旧却相当宽大的木楼外,是在一些小小的、看来脏兮兮的小商店中间,门前有一堆马粪,一定是马车经过时留下的,唐人街就是这么令人叹息。

  「你为什么不自己看看呢?」他让她下车。

  小小的木门打开,里面的光线不太好——是店面屋子的关系,旁边没有窗,光线只靠前后两面的门窗。有几个老人坐在那儿下象棋,还有的默默吸着烟。空气不好——王彬街怎会空气好呢?除了那些高大的酒楼之外。

  「是他们?」雅之心中激动,果然是那些老人。「志文,你真的安置了他们?」

  「我——很抱歉。这是我所做到最大限度了,」他摊开双手。「一共二十七个人。楼下让他们活动。楼上是他们的卧室。虽然离理想还有一段距离,但我只是想告诉你,雅之,我做了!」

  「谢谢你,志文,」她握住了他的手,泪盈于睫。「这已经够好。我知道你也有难处!」,

  「是的。」他坦白的承认。「爸爸怕惹起一些社团和慈善团体的不快,更担心别人说他在沽名钓誉,只好由我出面。这是妈妈名下一处老房子。本来租给别人,如今收回来正好派用场。你——认为还可以?」

  「是的,是的。」她一连串的说:「我相信他们并不计较环境,只要有一栖身处就行,只是——」

  「我也安排了他们的生活,」志文有些脸红,他不惯做这些事。「有个厨师会给他们每天烧饭,我家管家也会每个月来给他们零用钱,我只安排了这些,你认为我还应该做些什么?」

  「你应该接受他们和我的感谢!」雅之由衷的说:「当初我请求你安置他们、帮助他们是稚气,是欠考虑的,当时我太冲动,这是我的大缺点,要帮忙该我自己,没有理由要求别人,你却真的做了,而且这么周到,志文,我会永远、永远保存着这份对你的感激!」

  「我说过,我愿为你做任何事,」他定定的望住她。她不是善于表达感情的人,此时此刻,眼中的深情却分外动人。「即使再困难的我也愿一试!

  「志文——」雅之喉头哽塞,不能成言。

  「我们走,」他拥着她的肩,带她离开那光线不很好,空气不很好,却有温暖、尊重与同情心的地方。他们上车,驶离王彬街。「雅之,我需要、渴望得到的不是你永远的感谢,是你的点头!」

  雅之心中一颤,她点头?不,不是他,不是这个人,她点头的不是这个男孩,虽然他好得——无与伦比。

  「志文——」她呼吸困难,叫她怎么回答?

  「雅之,难道我还不够好?难道我还不够忠心?难道我还不够爱你?」志文也激动起来。「你为什么不肯点头?为那个斯亦凡?他不是你的幸福,他也不会再回头,相信我,雅之,我会比他更爱你!」

  「不,不,」雅之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斯亦凡,是令她流血受伤却至死不悔的男孩子,爱没有后悔,永不,即使是错,是万劫不复。「你不懂,事情不是这样的,斯亦凡他——根本不爱我,你别误会!」

  「那为什么你不点头?」他步步进逼,一点也不肯放松,谁不想一手抓住幸福呢?「为什么?为什么?告诉我原因,只要我满意,我会立刻掉头就走,就算痛苦得死去,也绝不再来麻烦你!」

  「不——没有原因,」她困难的说:「相信我,没有原因,只是——时间,我要一点时间!」

  「我已经给了你时间,从放假回来的第一天起到现在,我表示得清清楚楚。一个多月的考虑还不够?」他不满意的。「不要再拖延,不要再敷衍,雅之,给我回答,肯定的回答,我会对你忠心至死,我希望的回答只是点头!」

  「志文——」雅之束手无策。怎么办呢?答应他?实在不甘心,亦凡——永远不回头,是的,她也相信是这样,为什么还不甘心呢?为什么?「再给我几天,让我想想,实在——你是最好的男孩,最好的对象,原已无可挑剔,我想——我总得去问问爸爸!」

  「好!我跟你回去问校长!」志文今天是不肯妥协了,「只要校长同意,你再不能摇头!」

  「志文——」她叫。事情怎么能就这样决定呢?

  汽车飞驰在马路上。志文咬牙切齿的像在对机器发脾气。他原没有错,错的只是爱上一个不爱他的女孩,他不该受这些折磨、痛苦的。

  转进雷米迪奥街,刹车声惊人的刺耳,他们终于回到家里。雅之父亲正在看书,被冲进来的两个年轻人吓了一跳,看他们的神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

  「志文,雅之,你们——」他惊愕的。

  「校长,这一个多月来,相信你也了解我对雅之的感情,」志文开门见山的说:「我非常爱她,我保证一生一世对她好,保护她,爱惜她,现在,请准我们订婚!」

  「订婚?」雅之父亲意外的睁大眼睛。

  「爸爸——」雅之软弱的咬着唇,这是她的一生幸福啊!

  「雅之说要您先同意才行,」志文不给雅之说话的机会。「我相信您不会反对我们!」

  「雅之,」父亲永远是向着女儿的。「这是你的意思吗?孩子,这没有什么可羞耻的,爱是光明正大,我要你亲口告诉我,然后我才回答志文!」

  「我——爸爸——,我——不知道,」雅之深深吸一口气,这是生死关头吧?「志文是最好的男孩,也有最善良、高贵的内心,他是——无可挑剔的,但是——我还想考虑一下!」

  「很好!」正中赞许的点头头。「很好,这是一辈子的事,是一生的幸福,应该多加考虑!」

  「但是——校长,雅之已考虑了一个月,」志文胀红了脸。「我实在不明白——」

  「孩子,你已经等了一个月,何妨再多等三天?」正中说:「我答应你,三天之后,雅之一定给你回答!」

  「三天一」志文皱皱眉又咬咬牙。「好,就三天!只是,雅之,不能让我失望!」

  雅之轻轻透一口气,三天又如何?难道三天之内还会有奇迹发生?拖延——只是种心理反应吧?拖到最后一刻,拖无可拖,也算对自己的交待,是不是?是不是?人是很莫名其妙的。

  「我也希望不让你失望,」她真心的说:「让你失望,君梅说那是对我太不公平了!」

  「什么——意思?」志文完全不懂。

  「我在虐待自己,」雅之扬起头,笑了,「就是这样!」

  「虐待?」他更迷惑了。

  雅之看父亲一眼,心中忽然平静而踏实了。三天虽是个期限,她必须点头或摇头。然而,这未尝不是一个释放自己的机会。

  「志文,你回家,三天之后再来,我想——一切都会圆满解决了!」她笑着说。

  圆满?她是说这两个字吗?圆满!

  志文凝视雅之一阵,终于转身走出去。他也听见了圆满两个字,既是圆满,还有什么不放心呢?他所要做的只不过多等三天而已!

  他自信而且骄傲,何况他听见雅之说圆满,他走得很开心,很放心。三天之后,幸福就属于他了!

  「雅之,」等志文的影子消失,正中才问:「你必须告诉我,为什么要多等三天?你说过并不适合他那种家族,你不必委屈自己,勉强自己!」

  「志文那个人不会令任何女孩子觉得委屈,」她慢慢说:「三天之后,我想——我会点头,他的家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和他,你同意吗?」

  「你这么想——我没意见!」正中点头。「只要你幸福快乐,爸爸永远在你身边支持你!」

  只是,接受志文,她会幸福快乐吗?也许幸福,快乐——却在虚无飘渺间!

  一夜的狂风暴雨吹散了马尼拉的闷热,也带走了令人难以透气的低气压,难得的清凉使人们清晨的梦更沉、更甜美,尤其在这中等人家的住宅区「雷米迪奥街」附近,积水一尺深的街道上一个人影都没有,连车辆也少。

  只有雅之的小楼开了窗,前一阵子买的贝壳风铃在窗前迎风轻响,一串串的回忆在那熟悉的叮当声中被牵引出来,是真实的生命痕迹,怎么却虚幻得犹如小说中的情节?连那快乐与不快乐,连那甜蜜或酸涩也都似幻似真,亦凡——是已远去!

  一夜不能成眠的雅之坐在窗前,小小院落中一片凌乱的「劫后」情景,那棵老芭蕉已折了腰,夹竹桃的花瓣散了一地,总开不出花的玫瑰也断了枝子,可怜兮兮的浸在泥水中。雅之轻轻叹一口气,等那积水退去,就下楼去整理一下吧!她不喜欢凌乱无章的事物!

  昨夜睡不着也非因风雨,她原非温室花朵,风雨骇不倒她,理不出头绪的是心中那把乱丝,三天的时间转眼就将过去,她总不能就这么对志文点头。不论订婚,结婚,她总得付出更多的诚意——无法付出更多的爱情,真诚是否也是婚姻的基石?

  送报的童子在楼下大门口飞快的掠过,也不顾地上有积水,一叠报纸就这幺直扔进院子。雅之的惊呼声还没停,他的脚踏车已不见了影子。

  雅之撩起长睡袍的衣角,尽快又小心翼翼的下楼,拾起已经半湿了的报纸,又慢慢上楼。或者回卧室用风扇吹一吹,等会儿父亲醒来要看时就会干了!

  雅之把报纸铺平在地皮上,又用些厚厚的书压着,打开风扇对着吹,视线不经意的掠过那些已显得模糊的文字,台风不大,马尼拉和附近地方的损失都不严重,只是淹水使一些低洼地区的农作物受到了损害,还倒了几处电线杆一哦!公海上有一艘货轮被台风吹沉,沉船前已拍出求救的电讯,所以能及时救出大部分船上人员。  雅之摇摇头,退到窗边。她永远不敢想象海员的生活,那可能是世界上最苦闷、也最危险的一种行业吧?离乡背井的在不算大的船上,一个月或几个月都见不到陆地、见不到除了同事以外的人类。没有新鲜的食物,也没有任何娱乐,就在白茫茫的大海上飘呀飘的,万一遇到一场风暴,连生命都可能失去,就像那一艘沉了的台湾船——台湾船?她看到台湾这两个字吗?

  急忙又奔到报纸处,仔细的再看一次,果然是艘台湾货轮。哎——好在船上人员大部分都得救了,全是中国人呢!全都来自台湾呢!无论如何总比其他国籍的船只更令雅之有亲切感!

  雅之还知道除了货轮外,台湾还有不少远洋机动渔船也从高雄来此地附近作业,也出过事,渔船上的船员也有人得救生还。有一次真是万幸,一个渔船水手在漂流九天、自以为绝望之后竟获救了。这件事雅之真是印象深刻,她不但记得那人名字,还清楚的记得那人获救时的模样,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却枯瘦如老头儿,焦黑的皮肤,干裂又肿胀的唇,还有全身都是伤痕——

  她下意识的颤抖了一下,怎么想到这些了呢?这么可怕的事——但愿这次得救的人会情况好些,他们获救得早,一定不可能像以前那个那么糟的,是不是?

  太阳慢慢上升,院子里、街道上的水退了,人们也陆续起床,开始一天的生活。

  雅之把干了的报纸放在父亲书桌上,喝一杯牛奶就去清理院子,奇怪的是她一夜没睡,居然精神很好,一个钟头后,小小的院落又井井有序了!

  正中起床之后有他一定的工作,运动,早餐,看报,也看一点书,十点钟的时候,他换好衣服预备出门。

  「去哪里?爸爸,」雅之从院子里进来。「有的地区恐怕积水未退呢!」

  「不妨,我去学校看看!」正中说:「吹了一夜风,我得看看校舍有没有损坏!」

  「我陪你一起去,好吗?」雅之说。

  「不用了,只是看看,」正中摇头。「不用动手修理的!」

  「那么你早点回来吃午饭!」

  正中笑一笑,穿好皮鞋,拿出拐杖。

  「志文今天会来吗?」他突然问。

  「不会吧!」雅之呆怔一下。「我让他三天后才来,今天才第二天!」

  「你这孩子!」正中拍拍女儿。「你是折磨他?还是考验他呢?」

  「都不是!」雅之脸上笑容消失。「我是为自己找一个藉口,也可以说——垂死挣扎!」

  「垂死挣扎?」正中停住正要迈出去的脚步。「怎么说这么一句奇怪的话?」

  「我快要沉下去了,」雅之故作轻松的笑。「我要试试看志文是不是我的一块浮木!」

  「奇怪的道理!」正中不懂,打开大门往外走。

  雅之回到房里洗干净手,娜蒂也来上工了,她已买来今天要吃的菜,匆忙的到厨房去洗、去切、去预备了。

  门铃又响起,不是志文,该是谁?

  「君梅!」雅之高兴的嚷。「是不是和旅行社那个西班牙混血的朱花拉斯旧情复炽?怎么这样久见不到你人影?」

  「哪有什么新情、旧情,像你吗?」君梅卷起被街上积水弄湿的牛仔裤。「我来看看你今天有什么节目,两天没有出大门,闷得慌!」

  「你这不安于室的女孩!」雅之开玩笑的骂着:「你就要有祸了!」

  「谁有祸呢?」君梅毫不在意的笑。「我看你这回逃不了庄志文的情网,他撒的是天罗地网!」

  「我又不是犯人!」雅之皱皱眉。「怕什么天罗地网?」

  君梅若有所思的凝视她一阵。

  「雅之,你心中还不曾真真正正发生过一些事,像发生在斯亦凡身上的一样?」她问。

  「君梅——」雅之的脸一下子变了。

  「抱歉,抱歉,」君梅抓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冰冷。就像在台北的冬天一样。「我只是听见一些风声,许多人在传说庄志文要订婚了!」

  「什么人在传?」雅之睁大眼睛。「不是说我吧?」

  「很多人,」君梅耸耸肩。「华侨社会不大,庄志文之是视线的焦点,他最近总陪着你,听说还安置了那群酉楼门外的乞丐,雅之,你也不能怪大家传得厉害,庄志文从来没有这么热心过啊!」

  「这——多别扭,」雅之非常不满。「传来传去,万—最后不是这样,岂不——令人难堪?」

  「只要你点头不就行了?」君梅了解的笑笑。  雅之咬着唇,摇摇头又摇摇头。

  「我——答应三天后给他回答!」她说。

  君梅眼睛一亮,高兴得跳起来。

  「那是说——雅之,他已经求婚了?」她叫:「为什么要考虑三天?难道你还有什么更好的选择?」

  「不——我说不上来。」雅之又摇头。「就算我答应他订婚。君梅。我——哦,你明白我的!」

  「你真是死心眼儿!」君梅叹息。「斯亦凡到底上辈子做了什么好事,你竟会为他痴得如此这般?」

  「我想——是缘分!」雅之低下头。

  「才怪,有缘分的话会弄成今天?」君梅完全不同意。「而且——斯亦凡所作所为也太过分。尤其对你。我——我——哎,我也不了解,为什么他要那样对待你!」

  「他心理不平衡——」雅之冲口而出,立刻不再说下去。「哎——过去的事也别提了!」

  「那么你是会对庄志文点头的了?」君梅追问。她是个热心的朋友,她比雅之还紧张。  「不点头——是跟自己过不去,」雅之轻叹一声,也不知是惋惜?或是满足?「志文对我实在很好,而且他本身实在是很难得的人!」

  「这就对了!」君梅透一口气。「我还——真担心你会发傻劲儿!」

  「我想——人是很卑鄙,很自私的,」雅之笑了。「当得不到最向往东西时,往往会抓住另一样,而这一样却并非他所真心希望的!」

  「这怎能说自私呢?难道除了斯亦凡,你就一辈子不嫁?」君梅不以为然。「斯亦凡在台北都失了踪呢!」

  「我知道他——」雅之说溜了嘴。

  「你知道他什么?」君梅盯着她看。「雅之,难道——你们还有来往?联络?」  「不,只是一个地址,」雅之透一口气。君梅是惟一的一个可以谈亦凡的人,她不必再隐瞒。「我不能肯定是不是他的,但一佳儿转交给我的,她说——可能有用!」

  「回马尼拉之前你见过林佳儿?」君梅怀疑的。「你从来没有提起过!」

  「不,是佳儿交给志文转交给我的,」雅之说:「当时我已去机场。佳儿和志文同时去找我而碰到的!」

  君梅咬着唇,沉思半晌,突然大笑起来。「天下竟有这种事,如果因为这个地址而使志文失去你,这恐怕也是天意!她说。

  「不——」雅之欲言又止。好半天才困难的说:「地址也没有用。因为只是佳儿给我的,不是亦凡!」

  「你这痴心的丫头!」君梅忍不住骂。「斯亦凡那么骄傲的男孩子,你难道还想他自动回头,低声下气的来求你吗?我告诉你,他宁愿痛苦得死掉,也不会对你低声下气!」

  「谁要他——低声下气了!」雅之的脸红起来。

  君梅打量她一阵,无言的叹息了。能令雅之笑,能令雅之哭,能令雅之快乐,能令雅之痛苦,能令雅之脸红,能令雅之痴心一片的,只有亦凡,那是心理的自然反应,与任何条件无关,爱情,是毫无道理可讲,也永难要求公平的!

  「雅之,如果你答应了志文,下学期你就别再回台北了!」君梅再叹一口气。

  雅之自然明白君梅的意思,她们是心思相通、青梅竹马的伴侣,她们互相实在太了解了。

  「不回去——对我是好,但我不甘心放弃中文,」雅之说:「我念得不错,还有两年就毕业!」

  「你自己考虑清楚!」君梅语意深长。「做了庄志文的未婚妻,稍微走偏了半步,都影响重大呢!」

  「我——明白,」雅之点点头。「但是——我怎么会走偏半步呢?」

  君梅摇摇头,再摇摇头。

  「雅之,我问你,」她认真的对着雅之。「你能知道如果你再见到亦凡的情形吗?」

  「我——」雅之想一想,脸色变白,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再见到亦凡——再见到亦凡会怎样?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什么事都可以预测,惟独这件不能,也许有千个可能性,也可能——哦!再见到亦凡会怎样呢?「我不会再——见到他!」

  「天下的事有绝对的吗?」君梅说。

  「但是——我们说过不再见面,」雅之痴痴的摇头。「他说——他会永远记住我和我们的一段回忆,因为那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

  「他说过不再见面,」君梅笑。「说不定他现在已经后悔了呢?说不定他又千方百计的在找你了呢?说不定你若回台北,下了飞机第一个就见着他呢?」

  「那——不可能!」雅之深深吸一口气,别那么多「说不定」了,假设的事永远不可能变作真的,以亦凡的心高气傲,还有——「我也不能忘怀他那一段——荒唐的日子!」

  「那一段荒唐的日子!」君梅一个劲儿摇头。「傻雅之,你是在自欺欺人吧?你还恨他?怨他?气他?那一段荒唐的日子若不能被你谅解,小姐,你怎么会矛盾、挣扎得这么痛苦?你怎么会把几乎拥有全世界最好条件的庄志文拒之于千里之外?你是真的不能释然?不能忘怀?不能谅解?」

  「我——」雅之说不出话,君梅的话是一针见血,她内心里也明白,只是不肯承认罢了!

  「所以,雅之,别再回台北了,」君梅真心的说:「抓牢属于你的幸福吧!世界上的事就是这般,你想得到这一样,就必须完全放弃另一样,人也相同,公平得很!没有人能同时脚踏两条船,否则最后溺毙的一定是那人!」

  「我——会考虑!」雅之用力点点头。

  「对庄志文,你考虑了太多,」君梅笑。「为什么对斯亦凡简直义无反顾呢?」  爱,原是义无反顾!爱无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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