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心耿耿, 寄桐叶芳题, 冷枫新咏。 莫遣秋声, 树头喧夜永!
——史达祖·齐天乐
铃声叮当,叮当,叮当……
攸君恍惚间似又回到石虎胡同那幢深宅大院,有长长的咽廊、曲折的石桥、假山下的荷花池……不!这不是梦!她是真的走在里面,双脚踏地的感觉如此的真,手也确实触碰到那些壁柱……
蓦地,她睁大眸子,清晰地来到眼前的是竖横着纱质帐幔的屋宇,雕刻着一朵朵大花的格窗,正透着黎明晨曦的光。 梦里不知身是客……李后主的这句词,真是说尽了许多飘游之人的心事。 她最怕在这个时候醒来,日月交移之际,真假难分之间,人就会显得特别脆弱,过去及现在混沌成一片,抓不到,却寸寸刨空她的心。 这里不是北京,而是湖南的衡州。 此时不是康熙十三年,而是康熙十九年。 她不再是十二岁的小格格,而是十八岁的大姑娘了。 在这里,人称她“公主”,乃是因为她的爷爷吴三桂在两年前称帝时加给她的封号。爷爷死后,由堂哥吴世播继任皇帝,她的封号依然不变。
由大清格格,到大周公主,让攸君小小的年纪,就被迫拥有超龄的成熟。她开始在表面上隐藏自己的情绪,哭的时候,或许内心在笑;笑的时候,或者内心在哭,这样的人,是注定要孤独的。
她的出身及命运,让她找不到归属感。可以说,她不再像养在深宫大院中的格格们,一式的柔弱无主张,也不像长在大周阵营里的公主们,一概的骄纵不讲理。
当然啦!她能够骄纵,也能够柔弱,端看环境场合需要她什么。只是,她始终找不到自己,偶尔她会想起芮羽舅妈的“完美女人”论,但那似乎如瑶池仙女般的遥不可及。
至今,还会令她伤心痛哭的就只有额娘,她好想念额娘,在失夫失子之后,又莫名其妙的丢了一个女儿,教额娘要如何承受呢? 据京中密探来报,公主府仍然存在,建宁长公主依旧住在里面,只是庭院深深,状况幽闭不明,正如同攸君在吴三桂阵营里的消息被传得扑朔迷离一样。
平心而论,爷爷相当疼爱她,只可惜他们之间错失了培养感情的机缘,每次一看到他,攸君就想起被绞杀的父兄,是他造成她的家破人亡;而爷爷看见她,便会想起冤死的儿子、孙子,还有她那一半的大清血统。
记得蒋峰初带她到湖南时,爷爷面对他们的第一句便是:“你该救的是世霖,怎么会是个女娃儿呢?” “来不及了!谁都没想到皇上会那么狠,死了少主和小少爷,不能连小姐也牺牲掉,小的也就斗胆行事了。”奔波了许多天的蒋峰说。 那时的爷爷,据说已长期不吃不睡,在哀子哀孙的情绪中急速衰老,没有一点攸君想像中吴三桂的凶蛮样。
攸君不是甘愿来的,在没有被欢迎的感觉下,她生了一场内外煎熬的病,一个原本健康漂亮的小女孩,被折腾成药罐子。她哭着要回北京,要见额娘,好几次她只要一见到蒋峰,就抡起拳头垂打这个一直像亲叔叔的人!
几年后,蒋峰死在一场对清的战役中,攸君这才不再怪他。慢慢的,在吴家人不断灌输的观念下,攸君相离康熙表哥迟早会杀她,而蒋峰带她走绝对是明智之举。
有一段时间,她弄不清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个性变得极固执易怒,几乎把左右的人都得罪光了,甚至连爷爷都受不了地说:“早知你是个被宠坏的丫头,干脆让你死在北京城算了!”
在大伙束手无策之际,一位清瘦的道姑出现在新盖好的宫殿中,她一身褐色袍子,毫无妆扮,也没有排场,但臣将们却恭敬地朝她行礼,称呼她一声娘娘。 “攸君就和我住吧!反正我也寂寞。”那位娘娘说。 后来攸君才知道,这位“娘娘”就是人们口耳相传中,造成吴三桂引清兵入关的陈圆圆。
这种被归属于毁国殃民的祸水的女人,照理说应该有着妖艳败德的模样,但站在攸君面前的陈圆圆,红颜已老,洗净铅华,看起来就像是一般吃斋茹素的仁慈妇人。
然而,陈圆圆就是陈圆圆,阅历使她不平凡,攸君与她日夜相处后,渐渐为她所着迷。她的举手投足如此优雅绰约,语言谈吐充满练达智慧,最重要的是,她给人一种心平气和及宽爱众生的感觉。
在某些方面,她使攸君想到芮羽舅妈,来自烟雨的江南,有诗词、有花、有玉、有山水,因此,攸君对她有了亲切感,有了依赖的对象,不羁又痛苦的心才逐渐沉静下来。
不管外人如何抵毁陈圆圆,她却是攸君心中最和蔼可亲的姨婆。
姨婆从不提往事,那艳冠群芳的秦淮名妓、年轻报导盛的吴三桂、蛮横痴情的李自成,都仿佛不曾存在过,只是由她从不停止的诵经念佛声中,知道她在为一生的罪孽做最后的忏悔。
攸君从她那儿学会了遗忘、认命,以及活下去。 叮当、叮当、叮当…… 看着串铃子,她前些年还勉强记得征豪的脸,今年就差不多变成空白了。 她,早不是六年前那个公主府内的小女孩了。
在攸君作了这场梦后的几天,道观外响起了砰砰的敲门声,全观的人都闻之惊心,因为上回来人莽撞,是为传达吴三桂病危的厄耗,这回,八成又不是一个好消息。 陈圆圆命人开了门,门外的将官行礼后说:“皇上有请娘娘和公主入宫。” “是什么事呢?”陈圆圆问。 “卑职也不清楚,恳请娘娘和公主上轿。”将官说。 一路上,两个人都忧心忡忡,想必和战争失利有关。 位于衡州的皇宫是临时盖的,论外表和气魄,都远不如昆明的王府。 吴世播已经在侧殿等她们,他是吴三桂的长孙,颇有爷爷勇往直前的作风,然而,因为年轻没有经验,在政策方面举棋不定,形成被清军夹围包抄的景况。
“姨婆,朕今天找你们来,是要你们准备一下,大周已打算放弃衡州,大军将往贵州撤退,女眷们则直接回昆明。”事情紧迫,吴世播早已忘了君臣之礼那一套。 “真有那么糟吗?”陈圆圆虽心里有数,但仍不禁问。 “再糟不过了!朕真对不起先皇,连个首府都保不住。”吴世播说:“不过,大周不会亡的,我们还有西南和东南各省,它是汉族的希望。”
“阿弥陀佛!难得皇上有不屈不挠的志气。”陈圆圆念声佛号说:“有件事,我一直想说,现在正是机会。先皇已殡天两年,我岁数大了,唯一的心愿就是回苏州老家,这次的撤离,我就恳求皇上允我回苏州安养晚年。”
吴世播有些惊讶的问:“这妥当吗?由此地到苏州路途遥远,地方又不近,朕恐怕分不出太多的人马护送。” “也不必什么人马护送,人多反而招摇,就派两个亲信给我壮壮胆就可以了。”陈圆圆说。 在一旁始终安静的攸君突然说:“还有我,我要陪姨婆一起到苏州。” 两双眼睛齐齐看向她,眸中满是意外。 吴世播反对的说:“不行!你是吴家的子孙,理应到昆明。”
“我不想去昆明,那对我不过是个陌生的地方。”攸君靠向陈圆圆说:“我一向和姨婆亲,也是先皇命我跟着姨婆的,她就像我的祖母,我怎么也不愿和她分开。” 陈圆圆听到“祖母”二字,不禁感动落泪,她一生多灾,不能像一般女人般安稳地生儿育女,有了攸君之后,她的母性终于得以发挥,也打从心眼里疼她。 她了解攸君,知道攸君到昆明后一定不会快乐,于是便说:“皇上就让攸君跟着我吧!一方面我不负先皇所托,一方面也和攸君婆孙俩有个照应。” 听陈圆圆如此说,吴世播也不好反驳,事实上,他正好少掉一桩麻烦,一个十八岁该出阁的公主,他还真没时间想到她的亲事问题呢! 攸君的命运,在这三言两语中,又转了一个大方向。 在回道观的路上,陈圆圆握紧攸君的手说:“其实我内心一直有个想法,我希望有一天你能回到你母亲的身边。” 这是她们从来不碰的话题,蓦然一提,猛地撞到攸君的心坎,她有些颤抖地说:“可能吗?已经那么久了……” “母女亲情再久也不会褪色的,我老是觉得你该是属于北京的。”陈圆圆说。 “可是我有吴家的血统。”攸君苦涩的说。 “吴家血统……”陈圆圆叹口气说:“没错,吴家血统现在是天下怒,大清要打杀剿伐,汉人又咬牙切齿,但我们又何罪之有呢?” “只因为我们和抢夺天下的人有了关系,也就逃不过残忍的斗争。”攸君轻声地说。
“是呀!像永远去除不掉的噩梦。”陈圆圆说着,又突然眼睛一亮,“呀!攸君!到苏州不正是我们的摆脱之道吗?你不再是吴三桂的孙女,我也不再是他的老婆,我们就像是两个平凡的女人,要过平凡的生活,再也没有追杀,没有心惊胆跳的逃亡,你说好不好?”
“当然好!”攸君欣喜的说。 “到了苏州,我帮你找个老实人嫁了,生几个娃娃,让我也有含饴弄孙的机会。”陈圆圆兴奋地说。 “我才不嫁人呢!”攸君红着脸说。 “傻话,你都十八岁了,也该为终身打算打算了。”陈圆圆笑着说。
攸君真的还没想过婚姻,虽然她将去苏州,但最大的心愿仍是回到童年的北京。当然,她不能大张旗鼓,而是偷偷摸摸的,她想去见见传说中依然守在公主府的额娘。 她真的能当平凡人吗?当了平凡人后,那些格格和公主的过往,就不会如两道枷锁束缚困扰她了吗? 攸君、陈圆圆和两名侍卫在春末时,驾了一辆马车向衡州出发,向东而行。 最初几日仍在大周的地盘,旅程尚称顺利,等进入江西,路愈崎岖,再加上大小不一的战役,就不时可见逃兵及难民,显出一股不平静的气氛。 负责保护她们的陈川和于大龙,是吴世播特别挑选出来的,长得孔武有力,满身剽悍的肌肉,他们在送两人去苏州后,还要赶回云南。
没有宫墙的隔离,当个平凡人其实还真不容易,比如今天,他们一行人来到一个叫石陂的地方,却怎么也找不到可供住宿的旅店,眼看夕阳已落在山后,荒野昏辚,只得暂时栖身在一座半废弃的小庙内。
“卑职真该死,竟让娘娘和公主住在这种地方。”陈川见庙内破乱不堪,连神像的头都断裂了,不禁自责的说。 “出门在外,哪能步步算到呢?有个遮风雨处就随遇而安吧!”陈圆圆体恤地说:“对了!不是讲好了要叫我老太太,称攸君为侄女吗?” “呃!卑职实在很不习惯……”陈川搔搔头说。 “现在四处都是清军,我们几个人看起来又有些奇怪,若不扮成一家人,恐怕躲不过麻烦,千万切记。”陈圆圆说。 “是,娘……老太太。”陈川和于大龙一起回答。
攸君铺了一些干草,再放上软褥,替自己及陈圆圆弄个舒适的窝。斜塌破陋的屋宇及残缺不堪的门窗,让人极没有安全感,六年前,她也曾随蒋峰露宿餐风过,不过那时年纪小,多半都由蒋峰背着,不记得有吃过什么苦头。
充满阴影的庙内,在生起柴火后,感觉比较有了人气。陈川负责烤鸡,于大龙洗锅煮汤,食物的香味一下子弥漫在四周。 他们正享用着晚餐,庙外突然有脚步及说话声,陈川先机警的站起来,不一会儿,只见浓浓的晚雾中走来三个人,于大龙的手立刻按在腰间的配刀上。 攸君的心猛然跳着,很快地随陈圆圆的动作戴上竹蔑帽,并放下黑纱遮脸。 她听见陈川用有礼又坚决的声音说:“兄弟们,对不住,这小庙已经被我们先占了。” 来的三个男人,全都是衣衫褴褛,头发纠结成一块,脸庞脏黑,一副流浪汉的模样。 攸君隐隐预感会有麻烦,果然,带头的那个说:“这庙再装个二十人都没问题,我想我们七个人绝对可以相安无事的。”
这个人一出口,便发现他谈吐不俗,和他那身乞丐装极不搭调。攸君忍不住多看他一眼,在那堆脏黑纠结中,一双锐利的眸子朝她瞪过来,他身材高大,脊梁挺直,仿佛即使落魄至此,也不能稍减他的傲气,整个人显得还颇为得意呢!
“兄弟,你瞧,我们是有女眷的……”于大龙说。 一提及“女眷”二字,攸君就感觉到一道盯视的目光,肌肤像是要被穿透似的。 带头的那个笑笑说:“出门在外,总是有诸多不便,大家都彼此将就一下吧!” 他一说完,便大刺刺地坐下,不但离火堆近,而且还故意说:“哇!烤鸡耶!这香味可让我饿坏了。” 陈川和于大龙对他的目中无人极为愤怒,即将拔剑动武之时,陈圆圆说话了,“陈川、大龙,就弄些鸡肉给三位兄弟吃吧!” 娘娘的命令,他们不得不从,而那三位不速之客,不等人请,就干脆自己动手,当场狼吞虎咽起来,好似几百年没吃东西了。 陈圆圆阅历丰富,见来者虽外表寒怆潦倒,但言谈举止皆非等闲之辈,觉得没必要与他们发生纷争。 “请问兄弟尊姓大名?原籍何处?”陈圆圆想维持友好地问。 带头的人迟疑一下,用手擦擦嘴说:“我姓张,嗯!叫张寅青。” 另外两个人也分别报了“李武东”和“林杰”的名字。 张寅青又立刻接口说:“我们本来家住湖北,但兵祸、土匪和水灾连着来,只好到处流浪啦!”
瞧他一副玩世不恭的德行,那张、李、林三姓又普通得像是临时编的,陈圆圆打算到此为止时,但那自称张寅青的人却突然反问:“居于礼尚往来的原则,我也该请教夫人贵姓,对不对?”
“我姓吴。”陈圆圆的态度十分镇静,指着身边的三个人说:“他们是我的儿子和孙女儿。” 张寅青的视线又特别在那“孙女儿”的身上多绕了一圈。那个女孩自始至终都半隐在老妇人的后面,虽然黑纱盖脸又烛光明灭,依然可以感觉到她不差的容貌。
哈!如果这四人真是母子祖孙,他情愿人头落地! 张寅青露出不怀好意的笑说:“吴老夫人的兴致真不错,怎么会选在这兵荒马乱之际出来旅行呢?” 陈圆圆极后悔方才的主动搭讪,又与他们分享食物。心想,也许立刻离开是最好之计。 她清清喉咙,简单地说:“哪里是旅行?我们也是逃难的。”
逃难?那也是富贵家的逃难吧!这一行人虽轻装简行,衣着尽量朴实,但仍掩不住那养尊处优的气质,尤其是那两个女人,双手细白,行止神秘倨傲,绝非出身一般人家,想必他们随身携带的金银珠宝也不少吧!
攸君觉得极端不安,但仍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看向那个叫张寅青的人。他是够脏够臭的,除了眼神澄明外,没一处干净的,但他结实的肌肉显示出他的年轻力壮,他清俊的五官刻划出一种不凡的气质,一个好端端,有模有样的人,为何会把自己弄得如此惨不忍睹呢?
仿佛能窥见她的心事般,张寅青几次对她微笑,不是轻佻,就是邪恶,令她感到忐忑不安。 终于,三个男人饭足汤饱,席地一躺,便极没睡相地打起呼来。 月升到半空中,陈圆圆吩咐陈川说:“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就趁是上离开吧!” 再也顾不得此刻是深更半夜,他们轻手轻脚地把东西弄上马车,鞭也不敢挥,只拍拍马背便朝东而行。 结果,土路尚未走完,后面就传来叫喊声,“吴老夫人,天还没亮,急什么呢?” 于大龙用力扬鞭,马蹄猛地狂奔,像要甩掉那如鬼魅般的声音,接下来的话再也听不真切。 陈圆圆说:“以后再怎样,也要到小镇搭宿,千万别住在荒郊野外了。” “姨婆,我们逃过这一劫了吗?”攸君抚住心口问。 “但愿。”陈圆圆说:“佛祖保佑呀!” 在庙前的张寅青揉揉双眼,再把马车的动身看清楚,喃喃诅咒了几声。 林杰打个大呵欠说:“跑得那么快,身上的好货八成不少!” “没好货,也有那个漂亮的孙女儿呀!”李武东打趣的说。 “人家戴着黑纱,你哪知道是美是丑?”林杰说。 “我女人看多了,西施或无盐,我一眼就能分晓。老大,我说的没错吧?”李武东对张寅青眨眨眼。 “可惜这西施很快就要蒙尘罗!”张寅青叹口气说:“肥羊永远是笨的,他们逃得了我们,也躲不过林中更恶毒的石陂土匪!” 他看着天上的月皎洁如玉,然后一片乌云移来,月被覆盖,久久不出,阴冷的风吹得庙顶的碎瓦又摔落了几片。
没有月光,树林子黯半伸手不见五指,马车旁的两盏风灯勉强照路,步步都像是深不可测的陷阱。 车外的人神情紧张,车内的人也没有一刻放松心绪。陈圆圆说:“早晓得世道乱成这样,我也不会一意孤行的要到苏州了。” “姨婆,不要担心,天很快便亮了。”攸君轻声说。
她才要劝陈圆圆睡一会儿,马车便戛然停止,像是撞到什么,震得人都昏眩。陈圆圆一手掀开帘布,不看则已,一看差点尖叫出声,只见林子里闪着亮晃晃的几道光影,仔细分辨,竟然是尖刀和斧头。
“大龙,我们可是遇匪了?”她问。 “老夫人,您躲好,我和阿川立刻把这批歹徒击退。”于大龙眼观八方,戒慎的说。
攸君由车内望出去,心中并没那么乐观。她自幼无论是在北京或衡州,都受到层层的保护,别说没见过盗匪,就连一般的百姓也很少接触。但奇怪的是,此刻的她仍能维持镇静,大概是事出突然,除了抢金劫银外,她还未想到杀人或强奸一类的后果。
匪徒连话都没说,就蛮干起来,陈川一看到他们的装备及武器,就知道是一群乌合之众,一招下去,足可撂倒三、四个人,但问题是,匪徒的人数太多,一波接一波的攻来,他和于大龙纵使有三头六臂,也难面面俱到,根本无法一边退敌,又一边护卫陈圆圆及攸君。
匪徒也看准这一点,一部分人包围陈川和于大龙,一部分人就去袭劫马车。混乱中,两名侍卫来往奔窜,怎么都不得要领。 陈川在急乱中说:“老夫人,你们赶快找地方避一避,别被歹徒抓到!” 说的容易,做起来却很难,好几次匪徒就近在咫尺,又是拳脚又是刀斧的,踩了几个人的背,踢到不少障碍,她们才勉强来到树林中的隐密处。 惨叫声陆续传来,其中也有于大龙和陈川的。面对一大群恶贼,要全身而退,除非是奇迹出现。 攸君撑着手脚发软的陈圆圆,看到黑影窜来,就本能地拿地上的东西丢过去,石头、竹枝、木块……能支持多久就算多久。 黑影愈来愈多,攸君的力气也愈来愈小,陈川那儿似乎也自顾不暇的样子。
他们四个人真会死在这半夜的荒林中吗?突然,一张可怕的脸凑过来,攸君恨恨地朝他啐一口,那人手一伸,陡地抓住她的长辫,扯得她痛彻心扉,不由得哀叫一声。 几乎在同时,扯她辫子的力道又消失了,眼前的黑影像被飓风扫过般一个个翻摔在地上。 有救兵了吗?在这鬼神都不踩的时刻,又会有什么狭义之士出现呢?攸君在心中暗忖。 攸君得到喘息的机会,马上扶陈圆圆避到远离战场处。不知何时,月亮又悄悄的穿过乌云,在天际放出清柔的光辉。 “是谁来帮我们呢?”陈圆圆微弱地说。
月光下,攸君除了看到陈川、于大龙,还有三个是站在他们这边阵营的人。那三人的身手十分矫捷俐落,没一会儿就扭转了局势,将歹徒打得鸡飞狗跳,没等匪首命令,便全部狼狈而逃,一一遁入黑暗的林子中。
攸君正庆幸着能化险为夷时,双眸便对上一对明亮的眼睛,令她狠狠地倒吸一口气。天呀!救他们的竟是张寅青那一伙人,这不是离了狼群,又入了虎穴吗? 陈圆圆和陈川他们都有同样的想法,一时之间,竟哑口无言。 这一次,攸君没戴帽子,也没披纱,一张年轻美丽的脸,在皓月下闪着冷艳的光彩。
张寅青终于看到她的真面目了,黑白分明的杏眼、挺秀的鼻子、嫩红的唇瓣,是属于美人中的美人,但怪异的是,他还有另一种感觉,就是像隔着千重万重的神秘感。 没错,神秘!尽管已没有黑纱遮住她的五官,尽管是一目了然的姣美,但张寅青仍觉得有种看不透彻的模糊感。 “谢谢三位的救命之恩。”于大龙先恢复镇静说。
“方才我们在背后喊你们,就是警告你们有这群石陂土匪,没想到你们却逃什么似的,叫也叫不回。”张寅青又露出他那满不在乎的笑容说:“我也是第一次看到你们那么性急的人,连觉都不睡,半夜还要赶路。”
“我们是要赶路。”陈圆圆说着,由袖中取出几锭元宝,以一副破财消灾的口吻说:“出门在外的,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就这些银两,还请诸位笑纳了。” 张寅青的笑容更大了,他才不信这个老夫人就只有这点家当。 旁边的林杰见他不语,忙说:“吴老夫人,我们不要……” 张寅青截断林杰的话,“我们不要钱,我们要的是人!” 他话一出口,就连自己的兄弟都吓了一跳,带着迷惑不解的表情看着他,而他的目光只追随着攸君,一脸色迷迷的样子。 攸君往后一退,陈川随即挡在她的面前说。“你休想!” “这正是我要说的。”张寅青的视线转向陈圆圆,“此时此地,我要钱或要人,你们都毫无抵抗的余地,如果我真是盗匪,你们根本走不出那破庙一步。” “少说大话了,你现在就放马过来!”于大龙摆出阵式说。 陈圆圆听出某些端倪,忙制止于大龙,“张兄弟,你真的不是以打家劫舍为生的?” “至少不找老弱妇孺的麻烦。”张寅青半真半假的说。 “你……”陈川听了,颇感刺耳。
陈圆圆看这不像是个简单的人物,武功既高,言谈在正邪之间,愈早摆脱俞好,她说:“所以,今天算是我吴家祖上有德,遇到江湖奇士,才能大难不死死,实在感谢。现在天已快亮了,因急着赶路,不能再奉陪,就此告辞了。”
张寅青三人并没有阻止,只看他们策马出发,随即跟在后面。 陈圆圆坐在车内问:“兄弟们还有事吗?”
“是有两桩。”张寅青笑笑说:“第一,我们也走同样的路;第二,那群土匪就和狼一般,见你们落单,一定又会聚集侵犯,这会儿他们全在林子里伺机而动,你们最好别走得太快,否则丢了我们,待会儿就只能请我们收尸了。”
这话就如张寅青一贯扑朔迷离的作风,信也不行,不信也不行。陈圆圆看看攸君,攸君低声说:“三个人总比三十个人好对付吧!” “但愿你是对的。”陈圆圆无奈地说。 就这亲,攸君一行人被迫多了三个来历不明的保镖。
车子缓缓向前行,车内的人尽管十分疲累,但因为恐惧和忧心,眼睛都无法真正闭上尤其是攸君,脑海里老是浮现出张寅青的模样,他正在一板之隔外,也许下一秒就成了狼群中的一份子,露出邪恶的本色,要取他们的性命。
生死一线间,她早领略过,不会为此吓得魂飞魄散,只是,他说要人,又是什么意思呢?
石陂主镇位在一汪大泽旁,当他们到达时,天色已白,只是太阳一直不出来,云压得又厚又低,狂卷的浪涛,更有一番风雨欲来的气势。
张寅青非常不喜欢这种气候,仿佛有什么大难要临头似的,就像十八年前,母亲、姐姐和他被抓到福州,自己等死,也看着父亲受审被处死,记忆中,也都是这种阴沉又湿淋淋的天气。
天与人彼此相应,天灾及人祸也彼此相生,长江中游这些年来,因清军和吴三桂的战争,使得民不聊生,一般的百姓,不是被逼为乞丐,就是沦为盗匪,令地方的状况更形恶化。
吴家的马车一进大街,睡在路两旁的饥民立刻围奔而上,渴望地叫着:“是不是赈粮的官员来了?” “走开,让路!”于大龙一急,忙挥起手上的鞭子。 张寅青一把扯住鞭尾,冷冷地瞪着他说:“他们都已经饿得不成人形了,没有必要再吃你的鞭子。” “大龙不是真的要打,只是吓吓他们而已。”陈圆圆探出头说:“张兄弟,谢谢你们一路护送,我想,这里应该已经很安全了。” 她把刚才那几锭元宝又掏了出来,说是过路费或保护费都可以,她硬是要张寅青收下。 这回,张寅青也不拒绝,大大方方的拿过来,还刻意敲了几下,在耳旁听其成色,一脸眉开眼笑的样子,连谢字也懒得说。 陈圆圆很高兴终于甩掉这些人,便催着于大龙和陈川赶快找一家干净又舒爽的客栈,打算好好补个眠,来压压昨夜所受到的惊吓。 一旁的攸君仍想着张寅青,那个亦侠亦盗的怪人真的走了吗? 事实上,张寅青仍亦步亦趋地跟在马车后。 李武东将元宝把玩一阵,又亲了几下说:“咱们还要走去哪儿?还不先大吃一顿再说!真好,光走个路,就有钱赚,比当土匪的无本生意还划算哩!” “吃你的头啦!”张寅青抢过元宝,“这当然是要入丘帮主的袖袋中,让他去买粮食赈济灾民啦!” “对了!丘帮主的庙不是在另一个方向吗?我们老跟着这群人做什么?”林杰不解的问。 张寅青笑而不答。
“他呀!色迷心窍,还不是想看那位标致的西施吗?”一向爱玩的李武东说:“我们也真可怜,到这些鸟不拉屎的地方来,连像样的妓院都没有,真憋呀!我真是想死梨香院的盈盈和苏苏了,不知道她们有没有遵守诺言,替老子守身如玉呢?”
林杰爆笑出来:“你作梦也别那么蠢好不好?婊子无情,你的盈盈和苏苏会为你守,那我也可以当你老娘了!” “嘘!”张寅青突然禁止他们再出声。
马车在“长升客栈”停了下来,张寅青等的就是这一刻,他见过蒙着黑纱的吴家姑娘,也见过月光下的她,他倒要看看,在光天化日下,她浑身那种神秘的气质是否还存在?
攸君先下车,再转身搀扶陈圆圆,正当他们安置马匹时,她站在客栈前,目光遥望着河面。 她比张寅青印象中的更纤瘦,皮肤雪白如玉,眉眼清秀得不带一丝人烟味,迷迷蒙蒙的,如雾中的湖。 他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她看,但此时的她比在月光下或蒙面纱时,更教人无法捉摸。 “嗳!良家妇女,又生嫩嫩的,哪合乎我们小祖的口味嘛!”李武东评论地道。 “嘿!小心你的嘴,得叫老大!”林杰敲他的头,说完,又转向中邪似的张寅青说:“我们该到河岳庙去了吧?”
陈圆圆那一边突然说起一件王府里的事,令攸君笑了起来,嘴唇形成一个美丽的弧度,露出如编贝般的牙齿,那神情带着纯真和优雅,及动人心弦的灵气,当然,还有那在顾盼流转之中的神秘。
“回眸一笑果然是百媚生啊!”李武东也着迷地说。 “美则美矣,却是可远观,不可亵玩焉!”林杰属于理智派的,拉着两人就要走。
不!这样合他心意的美是要收集的!张寅青边往河岳庙的方向走,心中边想,他自幼长在反清复明的战事中,几次死里逃生,所接触的都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可以说他是喝英雄汁长大的,习惯浪里来浪里去,喜欢笑傲江湖,没有什么地方是不能去,没有什么东西是得不到手的。
唯一的姐姐张玉瑶,说他是被宠坏的浪荡公子,师父顾端宇则说他是天地不怕,兼目中无人的脱缰野马!
谁说不是呢?想想连通黄河、淮河、长江三水城的大运河,由北到南,谁不知道他张小祖这一号人物?只要他一声令下,几百里的船全都不能开,大段河水如死界。 除了顾祖,潘祖和无名和尚几个漕帮的创办人外,他自己就是主人,天下任他遨游!
所以,要得到一个美丽的女孩,不过是探囊取物而已。但连张寅青也不甚明白,为何她的神秘感如此吸引他呢?就如他在定远岛深入幽暗的海底,找寻那最赤朱的珊瑚;又如沉入太湖底,搜寻那最洁白的贝壳,还有黄山尖顶那块鲜翠的奇石,武夷山巅的晶黄琥珀……
他有太多太多的探险经历,也得来许多宝贝,而这是第一次,他想收集一个“人”,他甚至不晓得她的名字,不确定她是不是哑巴,但就在一眼之间,他看出她是个稀世珍宝。
怎么个稀世法,他无法解释;怎么收集法,他也无法回答,唯一能做的就是—— 捕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