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瑕坐在房中,漫不经心地拨弄琴絃,听着那一声声单调的槳音在宁静的夜色中迴漾,空洞而寂寥。
她无聊地重复着,直到她倦极这无意识地弹拨,方才歇手。
她叹了口气,抬眼望向夜空,瞧见明月高挂,散着柔和的银白月光,她起身走出房门,漫步在园子里,听着冷风拂过树叶花草而引发的窸窣声,像枯叶被人踩上,也像是情人间的耳语。
她任由思绪无边无际的摆漾,直到思念的情绪湧上心头……
叹息声在宁静的夜晚显得格外清晰,她……想回家,可如今却只能困在这里,因为追日不让她离开,说是烈焰去取解药还未回来。
她不喜欢这样,什么都做不了主,只能任人摆布。
而且她担心他的安危……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受伤?
她胡思乱想地走来走去,直到左腿又开始隐隐作痛才至「扶风亭」坐下,冷风吹过,让她打了一个寒顫,脸上的肌肤因冷意而有些微的刺痛,她吹口热气至掌心,然后帖在面颊上,感受那一点点热度。
「为什么不在房里休息?」
无瑕听见声音,急急转身,就见烈焰站在石桌旁,因背着月光,令她看不清楚他的脸。
「你回来了。」她欣喜地绽出笑容,随即起身想走向他,可左腿的疼痛却让她止住步伐。
他走上前扶住她的手臂,无瑕望着他,发现他脸上有道血痕。
「你受伤了?!」她面露焦急,伸手抚上他的左脸。
在她冰冷的手碰上他的面颊时,他拉下她的柔荑,他不习惯与人如此接触。「只是小伤。」
无瑕这才知觉自己踰了矩,她怎能这样碰触他!
「对不起。」她尴尬的想抽回手,却发现他似乎没有放手的意图,她疑惑地望着他,不懂他是怎么了?
他握着她柔弱无骨的纤细手指,想起白天时她紧抓着他不放的情景。「毒伤还有发作吗?」
她摇摇头。「我听追日大哥说,你点了我的穴头,以減轻我的痛苦。」
他松开她的手,追日大哥?
「谢谢。」她轻声道。
他狐疑地微挑眉宇,不懂她的意思。
「因为你也是用这种方法丟下我一个人的。」她面露不悦。
「我说过……」
「我知道你是顾忌我的安全,可我还是希望你别再这么做。」她讨厌那种一醒来却什么都不晓得的感觉。
他没说话。
「我希望你能答应我别再这么做。」她重复一次,她需要他的保证。
他保持一貫的沉默。
「烈焰?」
「回房歇着吧!」他改变话题。
她咬紧唇,生气的背过身子不想理他。
他抱起她,无瑕惊呼一声。「放我下来。」她生气地捶他的肩,这人老是这样,做事任由他从不问别人意见。
「明天一早我们就离开。」
她止住拳头。「离开?去哪?」
「南下。」他踏上小径。「你的房间在哪?」
她指个方向。「为什么?」
「『刀煞门』的总堂在扬州。」原本他是想一个人去的,但顾虑到往返的时间,所以他必须带她同行,否则恐怕会来不及。
今天他花了一整天的时间盯着让他以暗器打中的「刀煞门」的爪牙,希望能见到他拿出解药来服用,可最后只见他拿出只能「暂时」压住毒性的红黑药丸吃下,他说真正的解药只有「刀煞门」的长老级人物才有,所以他必须走一趙。
无瑕一听,便明白他没有拿到解药,她叹口气。「去了真能有救吗?」若对方坚持不肯,接下来定然又是一场杀戮,她不想这样。
「我们还是找大夫吧!记得两年前在山上为我灾蔚睦衔搪穑克母菏⒚淙凰茨苤魏梦业慕牛挡欢ㄕ饣厮邪旆ā!�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她抱回屋里。
「我不想在这时出远门,若是我有个万一,那我连亲人的最后一面也见不着了。」她还是宁可待在城里。
「你不会有事。」他将她抱到床上坐着。
她微笑。「你又不是閻王,怎么知道我能不能活。」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不懂她为何还能这般说笑。
「现在我发现我并不怕死,可是我怕痛苦,所以下次我若再发作,你就一剑杀了我,让我图个痛快。」她凝望他脸上的血跡,觉得有些礙眼。
他盯着她,不知她是说笑,抑或认真。
「蹲下好吗?」她突然说道。
他不懂她的用意,所以没有动作,只是抬起眉。
她叹一口气,干脆自己起身,抽出腰间的丝巾替他擦脸。「有血跡。」她说明。
他的眉心蹙起,不过并未阻止她。
「好了。」她微笑道,抬眼看他,却发现他正目不转晴地盯着她,黝黑的双眸像两潭深井,让她的心跳得飞快,她慌张地垂下头,躲避他的视线。
「睡吧!」他出声道。
她急忙抬头。「我还有要同你说。」
他站在原地,一副洗耳恭听的表情。
「追日大哥说你不再是杀手了?」她问。
他頷首,不懂她为何问这个。
她明显地松了一口气。「这样就好,那……你别再人了。虽然追日大哥说你有当杀手的天赋,但我觉得那无关什么天赋,你虽然冷酷,但并不无情,所以,这不是一个杀人的好理由。」
他仍只是看着她,没有其他反应。
无瑕对他皱眉。「你听到我说话了吗?」
他点头。
「那你怎么说?」她问。
「杀第一个人很困难,后来就麻木了。」他说道,对于尸体,他现在己没有任何感觉。
她凝视着他,柔声道:「那就别再杀人了,因为那只会让你更麻木。」
她呢喃的声调让他顿时迷了心神,他随即蹙一下眉头,拉回思绪。
「安安稳稳的日子不是挺好的吗?」她又道。
「别说这些,歇着吧!」他不想与她谈论这些事。
她摇头。「我还不睏。」她走到桌边坐下,顺手拨弄琴絃。「我弹个曲子给你听好吗?」
未待他回答,琴音已婉转的迴漾在室內,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扣人心弦。
烈焰猜不透她的想法,也不明白她的用意,不过,他还是留下,听她奏出美妙的乐音。
她抚琴时,看起来恬静安宁,在烛光下显得柔美动人,皓颈有着优美的曲线,修长柔软的手指拨弄琴絃,使他想起稍早握过的一双柔荑,她的手很小、很软、很白,像小孩的手……
琴音忽然停歇,他拉回思绪。「怎么了?」
她摇头。「只是觉得这首曲子不好,有些悲伤,所以不想再弹,我换一首--」
「不用了。」他不想自己又胡思乱想。
「烈焰。」她唤他一声。
「嗯?」
「你想过『死』吗?」
他盯着她,明白她是在害怕。「你不用担心,会没事的。」
她摇头。「我不是害怕,只是突然觉得心里空空的。」她摸一下胸口。
「两年前掉下悬崖时,九死一生,差点以为自己活不成了,那时除了害怕,还是害怕,因为来的突然,所以什么都没法想。」
「可现在不同了,我知道自己只利下几天的寿命,那样的感觉好奇怪,忽然间不晓得自己该做什么,好像做什么都是多余的……」
她逸出一声叹息,拨弄琴絃,让那空洞的单音重复奏着。「如果我死了,你会记得我吗?」
「你不需要想这些--」
「我知道,你一定以为我在庸人自扰,因为你一直认为能拿到解药,所以想这些都是多余的,可是我没办法让自己不往最坏的一面想……」她咬着下唇。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沉默以对。
「不知死后是不是真的有地狱?」她蹙眉道。
「别想了。」他朝她走近,考虑是不是该直接点她的睡穴,让她一觉到天明,这样她便不会胡思乱想。
她弯身抱起她,她圈住他的颈项,放任自己靠在他的怀里,因为他的体温和气息让她安心。
「我的脚能走的,你不用老是这样抱我。」她轻声道。
他将她放在床上,听到她又说:「你睏了吗?」
他摇头。她微笑道:「我也不睏,那……我陪你聊聊。」
他因她的话而挑起眉。
「等你倦了,你再回房。」她说。
他的嘴角扬起一抹笑意,替她盖上被子。
「烈焰,你有过红颜知己吗?」无瑕抓着他的衣服,要他坐床边。
他因她的问题而挑眉。「没有。」
他向来不沾男女情事,那是杀手的禁忌,若有了情感牵绊,直觉和敏锐都会受到影响。
他瞧见她嘴角的笑容,却不知她为什么高兴。
无瑕有一句没一句地与他闲聊,虽然大部分都是「她说他听」,但她不以为意,只要他在身边,她就觉得安心,不会因害怕而恐惧不安--
她喜欢他的陪伴。
* * *
第二天一早,无瑕与烈焰陷入僵持,因为她不想离开,他却执意要带她走。
「我说了,我要回家。」无瑕执拗地道,她不要去什么扬州。
烈焰皱眉。「我说了,『刀煞门』在--」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不想去……」她咬着下唇。「反正我不会好了,我不想多跑这一趟。」
他不懂她想什么。「去了自然有解药。」
「若是他们不给呢?」她问。
「我自有办法。」他冷下脸。「不管你想不想去,都得去。」
「你又想点我的……」她话还没说完,身子便已软下去。
他接住她,将她抱起,才一离开她的房间,就见追日微笑着站园子里。
「么就知道你一定会用这个办法。」他大摇其头。「你这人怎么这么死板。又不知道变通?不是告诉你哄哄她就行了,她只是害怕白跑一趟,偏偏你又不懂她的心思,真是迟钝。」
烈焰厌恶地瞪他一眼,示意他闭嘴。
「不说了。」追日仍是笑。「马车在后门,还有,你最好改个妆扮,别让『刀煞门』的人又盯上了,我知道你没将他们放在眼里,不过,你现在带着一个人,多少有些顾忌,一切还是以安全为最上策,我已经派人引开他们,他们暂时还不会发现你己经走了。」
这已经是他所能做的最高限度了,毕竟烈焰现在已不属于「百龙堂」,他不能明目张胆的帮着他。
烈焰点个头,算是道谢。
「这妹子我还挺喜欢的,你可得保住她的命。」追日看了无瑕一眼,「若是你不想要,那就送我吧!」他露齿而笑。
烈焰不悦地皱一下眉。
「我可是认真的。」追日又道,笑容咧得更大。
烈焰没理睬他,迳自往后门走去。
追日站在原地笑着看他离去。「一路顺风,还有,别侵犯了人家。」话毕,他笑得更大声。
一道冷冽的杀气迎面而来,他敏捷地避过,就听见暗器打上樑柱的声音。
「开开玩笑,别这么认真嘛!」追日仍是在笑,但在瞧见柱上的梅花镖时,立刻没了笑意。「哇!真狠。」
他竟然用「刀煞门」的暗器射他,这人还真是开不起玩笑。
不过,他大人有大量,是不会跟他计较的,瞬间,追日的嘴角又浮起一貫的笑容。
* * *
当无瑕醒来时,已是晌午,她恍惚地感觉身下在晃动,望着陌生的蓝色盖顶,不晓得自己现在身在何处。她坐起身子,发现身上盖着毛毯,看了一眼四周,这才晓得她在马车里。
她瞪大眼,须臾间,所有的事情都豁然开朗。哦!一定是他点了她的睡穴后,再将她放在马车上,他……
「烈焰--」她大叫,猛地掀开布帘。
他就坐在前座驾驶马车,听见她的叫喊时,说道:「车上有干糧和水--」
「我不要吃东西。」她打断他的话。「你怎么可以不顾我的反对,将我带走!」她生气地道。
他没说话。
「我要回家。」她声明。
他皱眉。「不要无理取闹。」
一听见他的话,她更生气了。
「我没有无理取闹,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她生气地握紧双拳。「是你不对,我说了我不要去扬州,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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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若再点我的穴,我会很……很生气……」她瞪视着他,又退了一步。
「若你再同我争论,我就会这么做。」他面无表情地说。
无瑕气得几乎要落泪。
「你怎么可以这样!」她咬紧下唇,乌黑捲翘的睫毛眨了眨,上面己沾上水气。「这……这是我自己的命,不要你管。」
他没说话,可浓眉揪在一起像是要打结了,他实在无法理解她的想法。
无瑕低声哭泣,肩膀轻轻地顫动着。
「别哭了。」他出声,不想看她落泪。
她不理他,只是哭。
「不管怎么样,我一定要带你去扬州。」这件事他绝不会妥协。
无瑕吸吸鼻子。「可我想先回去,我要见爹娘一面,若……若是我有个万一,就……再也见不到他们了。」她抹去泪水。「我没法像你说的那样轻松、那样有自信,我必须做最坏的打算,但你就是不懂,我说的你全没放心上……还说我无理取闹……」
「回去只是浪费时间,到时怎么跟你爹娘解释?说你中了毒,将不久于人世吗?」他质问。「不过是多让他们操心罢了。」
她绞紧衣裙。「我不打算同他们说,我只是想……看看他们,这样也不对吗?」她抬起泪溼的小脸。
「见了只会更离不开。」他盯着她纯真的双眸说。
她再次潸然落泪,一脸哀伤。
「别哭了。」他紧皱双眉,不想见她流泪。
「我想哭。」她执拗地道。「反正我也没多少好日子好哭了,我決定要哭就哭,要笑就笑,你别管我,反正我是个无理取闹、不知好歹、任性妄为、一无事处、骄纵顽劣的千金小姐。」
他的黑眸闪过一丝笑意。「我没这么说。」
无瑕抽泣道:「可你心里这么想。」
他有种有理说不清的感觉。
「别哭了。」他见她双眼和鼻子都哭红了,看起来有些好笑,又有些可爱。
她背过身子不理他。
他叹一口气,摇了摇头,驾着马车继续往前走。
无瑕哭着哭着,最后累得睡着了,待她再次醒来时,天己暗下,她自窗口望出去,发现下雪了。
她扫视车內一眼,瞧见放衣服的包袱和两条毛毯,还有些以纸包着的干糧及水壶,她拉开布幔,冷风立刻灌入车內,让她了个喷嚏。
「别出来。」烈焰转头看她一眼。
她不理他,只是望着飘散的雪花,心里还在生气。
「若是饿了,里头有干糧。」烈焰说道。
无瑕没应声,在瞧见他发上和肩上有残雪时,伸手替他拂去,他只是看她一眼,并没有说话。
过了片刻,她的神色显得有些不自在,她故意咳一声,可他却没有反应,她又咳了一声。
他终于道:「进去吧!」
听他先开口说话后,她才道:「你不累吗?」
「不累。」他道。
她顿了一下。「我们已经赶了一天的路了,还是休息一会儿吧!」
「不用。」他说,他想连夜赶路,好早点到达。
「可是马累了。」她换个方式说。
「它还能跑一段。」
她沉默,咬着下唇。
他瞄了她一眼。「怎么了?」
她涨红脸不肯说。
他停下马车,等她开口。
无瑕立刻道:「我要下车赏雪。」不待他开口,她便自行下车。
他抓住她。「坐在车里也能赏雪。」
「我一会儿就好了。」她扯开他的手,显得很着急。
烈焰松开她,皱着眉看她到底想干嘛?
无瑕走了几步,指着路边的草丛说道:「我去那儿走走,活动筋骨。」
他没应声,见她跛着脚走过去,还不时回头看他,然后找了个地方躲起来,过了一会儿才又见她出现。
无瑕缓缓的走向马车,在他的帮助下上了前座,听见他说道:「以后內急直接说一声就行了。」
她的脸整个红通成一片。「我……我只是下来走走。」
他没说话,继续驾车往前行。
「我……你要吃东西吗?」无瑕觉得有些尴尬,因此赶快转移话题,「我去拿。」
一会儿后,她又从马车內钻出来坐到他身旁,打开纸袋內的烙饼,掰了一块给他,两人静静的吃着东西,彼此没有交谈。
片刻后,她倒了杯水给他,问道:「去扬州要多久?」
「快的话三天。」他接过水。「进去吧!」外头天冷,他担心她受不住。
她摇摇头。「你在外头无聊,我陪你说话解闷儿。」她偏头想着昨晚话话到哪儿了?「我记得你以前跟我说过你同妹妹失散,现有她的下落了吗?」
他頜首,表情因想到亲人而有一瞬间的缓和。
「真好!」无瑕也为他高兴。「她呢?怎么没跟你一块儿?」
「她在杭州。」
「那你为什么在这儿?」她不解。
他没说话。
无瑕猜测道:「她嫁人了?」
他迟疑了一下,然后点头,他离开杭州前,魏桀曾告知他要娶小君,距离现在已两个多月了,该是成亲了。
「怎么你的样子不太肯定?」她納闷地看着他。「扬州离杭州不远,我们可以顺道下去见见你妹妹。」她提议。
「不用了,她现在过的很好。」
「过的很好就不用去见她吗?」他的论调真是奇怪。「她一定会很高兴见到你的。」她有些好奇烈焰的未妹是什么样子的人?不知是不是像他一样不喜欢说话?
烈焰未置一词,无瑕也不以为忤,反正已习惯了他的沉默寡言。
「如果那时我还活着,你就带我去见她,好不好?」她说。
他蹙一下眉头,不想再听到有关「死、活」这些字眼,她现在说的每句话都像是认定自己活不了了。
「烈焰?」她仍在等他的回答。
他看她一眼,点了点头。
无瑕高兴的绽出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