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全站在镜子前,那雪白婚纱披在身上,看起来如梦似幻,衬得她肤若映雪,美若天仙,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看看!这么漂亮,全上海最美的新娘就是你了!”王妈边替她整理服装,边不停地赞叹着,表情好像小全真的就是她的女儿,而她正是那个准备把女儿嫁出去,既开心、又舍不得的母亲!“真好……真好……”
“王妈——”小全忍不住转过头来,看到王妈那红红的眼眶,她难受地轻轻抱住她。“别这样嘛!”
“我是替你高兴啊!”王妈又哭又笑地拍拍小全的背。“看到你有这么好的归宿,你不知道王妈心里有多高兴!打王妈第一次见到你,就拿你当自己的女儿看待。现在你要嫁了,王妈心里真是……真是好舍不得啊……”
“我一定会回来看你和芳姊的!你们对我这么好,我不会忘记的!”
王妈笑了笑,擦擦眼泪。
“我哪里对你好了?我是个下人,做的都是尽本分的事。倒是你芳姊,她的确在你身上花了不少心血。你别看她个人好像很势利,其实她啊,心肠是很好的!苦怕了的人难免爱钱,这也是对的,你别跟她计较!”
“我知道……”小全低低地回答。
仔细想想,芳倌对她的确是好的。她从没打她、骂她,也没拿她当赚钱的工具(起码含蓄点),她莫名其妙到巡捕房将她救了出来,拿她当自己的妹妹看待,又替她的母亲盖了个衣冠冢,这一点是谁也比不上的。尽管芳倌有时候尖酸刻薄了点,有时候见钱眼开了点,但是就如同王妈所说,苦过的人谁不怕呢?这也是人之常情,真要计较,可就计较不完了!
“唉!可是毕竟是在烟花场所待过的人,像关家那种大户人家,自然是被看不起的……”
小全愣了一下!
“王妈,你刚刚说什么?”
王妈抬起跟,有些不平地压低了声音:“你不知道呐?关家的人那天来的时候就说过了,要你芳姊婚礼过后就离开上海,以后不许再见你的面!”
小全又愣了一下!
“芳姊答应了!”
王妈叹口气:
“小全啊!你芳姊当然会答应啊!这种事她自己心里也清楚得很!”
小全立刻撩起新娘礼服往楼下冲——
“芳姊!芳姊!”
楼下的芳倌正把玩着胸前的怀表,一听到她的声音,立刻把怀表往衣服里头一塞——
“干什么大呼小叫的?都快当新娘子了,怎么还是没个样子?”
小全冲到她面前——
“王妈刚告诉我,说关家的人不许我们以后再见面,是不是真的?”
芳倌闲闲地抬起眼睛。
“是又怎么样?”
小全生气地跺脚!
“他们怎么可以这样?我去找关岳升理论!”她说着真的转身就走。
“喂!你有毛病啊?”芳倌跳起来拦住她:“这种事有什么好理论的?不见就不见,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反正我们感情也不怎么样,不见岂不是更好!”
小全被挡在门前,听她这么说,竟然微微红了眼眶,……
芳倌愣了一下!
小全低下眼睛,有些哽咽地开口:
“我知道我之前态度很不好,对你不理不睬的,可是我心里一直当你是我自己的亲姊姊,你和王妈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关家不许我们见面,就等于让我没了娘家……你现在还说我们的感情不好,不见也罢……”
芳倌愣愣地看着她,小全的眼泪眼看就要掉下来了!她连忙伸手替她拭泪,安慰地嚷道:
“嗳嗳嗳!拜托你有点骨气好不好?只是不见面嘛!不见面又有什么关系?你的幸福才是重要的!关家是大户人家,我啊却是夜上海的舞女,就算他们不嫌弃我,我在那个地方也是绑手绑脚,全身不自在的!你何苦为这种事情和自己未来的夫家过不去呢?”
“我没和谁过不去,只是你对我真的很重要,我才不要嫁给不喜欢你的人家!”
芳倌蹙起眉,没好气地瞪她。
“喂!你这小丫头今天是吃错药了?几天前你还当我是母夜叉,今天怎么突然当我是亲姊姊了?你有毛病吗?”
“我不是讨厌你,我只是……”小全颤抖地笑了笑。“我只是怕你……怕你变得跟真姊一样……”
“我会变得跟苏真一样?”她夸张地笑起来。“我的小姑奶奶!你也太瞧不起我了吧?”
“芳姊——”
“不要再说了!”芳倌没好气地瞪她一眼,顺手抓起大衣说道:“你给我好好待在家里准备当新娘子,其它的事一律不准过问,什么见不见的都以后再说!要是我想见你,谁能拦得住我?更何况你现在还没嫁呢!,少在那边瞎操心!”
她拉开门,急急忙忙地走了出去,留下小全愣愣地站在那里发呆……芳姊不会真的就这样不管她了吧?她好不容易从一个活死人变成一个活人,现在找到了归宿,却又失去了芳倌这个对她最好的人。
小全无言地叹息一声,她不会真的与亲近的人都无缘吧!
如果是这样,那她为什么要嫁?反正与所爱的人都是无缘,那她为什么要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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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真那鬼气森森的旧房子,光是站在外面看已经教人毛骨悚然,手脚发软了,偏偏她还是得走进去。
芳倌站在房子前,撇撇嘴——那个该死的小全!原本还可以抱着一丝侥幸,也许苏真的出现只是偶然,不见得是针对着婚礼而来,可是让小全那眼泪一掉,她突然下定了决心得护卫她!
“唉!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当初不是想好了只是利用她的吗?怎么现在反倒认真起来了?”芳倌喃喃自语地摇摇头,叹口气地走了进去。
宅子里阴阴暗暗的,空气里充斥着腐败的气息,看起来、闻起来都像座鬼宅!
她老早就知道楚孚是一只鬼,但是那一点都不可怕。像楚孚那样的鬼其实没什么好怕的,功力再强,了不起也顶多只能算个“傻鬼”!本来也是如此,满脑子男欢女爱的鬼,有什么可怕的?不爱钱又不要人命,比人还窝囊几分!可怕的是苏真啊!
苏真活着的时候已经是半个厉鬼,死了只怕更是彻彻底底变成一只凶鬼!那种鬼讲理没用、给钱没用、给人也没用。苏真活着的时候是如此,她只要她想要的,要到了也不见得罢休,定要折磨到她懒得再玩的那一刻为止!
只是她为什么要怕她?想来想去只有苏真欠她,难道她还欠了苏真吗?苏真要是活着,她会赏她两巴掌,苏真要是死了,她该在她的坟前狠唾两口——如果苏真会有坟的话!
想到这里,芳倌走了进去,大大方方地打开了灯喊道:“楚孚,你出来!我有事找你,楚孚先生,你不在?”
半晌,楚孚那惨白的脸出现在楼梯上,芳倌看得愣了一下!
“楚先生?你……”
楚孚面无表情地下楼,那一身黑衣不知道几天没换过了,整个人看起来狼狈至极!他却似乎一点也不在意,走到沙发上坐下,还是面无表情地问:
“找我什么事?”
芳倌有点紧张。先前她知道楚孚是鬼,但是因为他太像个人,根本感觉不太出来鬼不鬼的;现在不同,现在的楚孚看起来还真像只鬼——而且还是只惨鬼!
“你怎么……怎么几天不见,变成这个样子?”
楚孚惨惨一笑。
“那你希望看到我怎么样?活蹦乱跳,精神旺盛的吗?别忘了,我可是个鬼!”
芳倌在他面前坐下来,突然有点手足无措起来,毕竟是她阻拦了楚孚和小全,想想也的确有点对不起他。现在看到他这个样子,好像是她害的似的。
楚孚看着她,淡淡地挥挥手道:
“你绝不会没事跑来看我的,有什么事就直说了吧!”
芳倌无可奈何地叹口气:
“我就是这样的人了!我自己也知道你是怎么看我的,这种事多说无益是不是?”
楚孚没反应,只是懒懒地看着她。
芳倌又叹了口气:
“好吧!既然是这样,那我就直说了。”她想了想,真的直截了当地开口:“我想问你,你和苏真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楚孚还是动也不动,面无表情地道:
“没什么事。她害了小全,我教训了她,如此而巳。”
“你是怎么教训她的?杀了她吗?”
“没有。像她那种人,连死都不值得。”楚孚冷冷一笑。
看着他的表情,她不由得庆幸跟前的男人不是她的敌人。
楚孚除了小全,真的什么都不在乎!人命在他的眼里,根本一文不值!与他为敌,只怕连神仙也难救喽!
“你问这个做什么?”楚孚终于抬起眼睛看她。“我以为你和苏真是生死不两立的仇家。”
芳倌同样惨惨一笑,道:
“我和苏真的确是生死不两立,但是我会给她一枪,不会让她活不活,死不死地受折磨。”
“既然如此,怎么又关心起她的事来了?”
“最近有人发现她的踪迹,我担心……”芳倌看住楚孚。“我担心她是为了小全而来的。人家都说她要不是死了,就是疯了,但是我了解苏真的为人。她那个人就算是死了,也不会忘记报仇的,而小全正是她的仇人。”
楚孚终于坐直身体,眼里闪出一丝光芒——
“你担心她会对小全不利!”
“废话!要不然我何必到这个地方来找你!”芳倌无奈地摊摊手。“这件事原来也该怪你!当初为什么不干脆让她死了算了,留个后患找麻烦做什么?”
“这件事我会处理的。”楚孚回答。他躺回沙发上,面无表情的,看起来活脱脱就是个死人。“你可以回去了。”
芳倌刚起身,又坐了下来,她面对着楚孚想了很久,终于从怀里掏出那支银制怀表放到桌上。
“这是你的东西。”
楚孚张开眼睛愣了一下!
“这支表怎么会在你那里?”
芳倌犹豫了几秒钟,不知道该不该回答这个问题,但是她想了想,既然东西都已经交出来了,又何必隐瞒?她涩涩地笑了笑答道:“那时候我到巡捕房里保小全的时候,那里的人交给我的……”她叹口气:“他们说她的手里一直紧握着这支怀表不放,后来大概是受不了虐待,也死了心了,才让他们从她手里抢了下来。如果那天我没去,他们已经准备把表卖了换酒喝了。”
“她的手里—直紧握这这支怀表不放……”
楚孚怔怔地看着支表……那么那时候,小全对他也不是全无感觉的喽?只是因为他出现的时间不对,出现的地点也不对!
楚孚啊楚孚!你满心打算可以把小全从苏真的手里救出来,满心以为小全会跟过去一样爱着你,与你厮守到永远,但是,你哪里知道苏真却是个魔鬼!你的出现反而害了小全!
楚孚啊楚孚!你是多么愚蠢,竟然会以为这次命运之神会那么仁慈地对你吗?
“楚孚,你……和小全到底是什么关系?”芳倌轻轻地问。
楚孚握着怀表,仰躺在沙发上,眼睛呆滞无神地望着天花板,沙哑地回答:
“如果我告诉你,我从上千年前就跟小全在一起了,你相信吗?如果我告诉你,为了她我已经漂泊了几百年的岁月了,你相不相信?如果我说……呵……如果我说,为了小全,我连死也不能死。你相信吗?你一直说我是一只鬼……”楚孚低下眼睛看着她。“我不是鬼,我是一个受了诅咒的倒楣鬼!我只是一个受了诅咒,永远也死不了的倒楣鬼……如果我这样说,你相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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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怀德公园天主教堂
黄昏的公园里有许多人正在散步,霭霭白雪上有穿着大红棉袄的小孩子追逐嬉戏,再配上教堂深灰色的建筑,整个悠闲的景象看起来像图画一样美丽!
关岳升把车子停在公园幽静的一角,指着前的教堂说道:
“这就是我们几天后结婚的地方了,你喜不喜欢?”
关岳升微笑地看着她,小全坐在车上,抬起眼睛看着天主教堂高耸的尖塔,眼里有一丝赞叹!
“我以前和我妈妈到过这里,里面有很多人唱歌。”
“对,我们结婚的时候也会有很多人为我们唱歌。”关岳升微微一笑地揽住了她。
“那天全世界都会为我们祝福,全世界的人都会为我们歌唱,祝福我们成为天底下幸福的一对夫妻!”
小全愣愣地看着高塔,听着关岳升的话,脑海中突然闪出一幕幕诡异的景象……有好多人的脸在她的面前晃动,表情怨恨、喊声凄楚……那不是祝幅,而是一段又一段的诅咒!诅咒她的命运、诅咒她那永生永世得不到平静的悲惨命运,她不由得机伶伶地打个冷颤!
“小全,你冷吗?”关岳升连忙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的身上,忧心地看着她问道:“你怎么了?脸色好难看!是不是不舒服?”
看着关岳升的脸,小全莫名地想问:“幸福?那是什么?”
看得到?摸得到?闻得到吗?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为什么他可以那么肯定?而她却懵懵懂懂的,不知该相信些什么,或怀疑些什么?
“我送你回去。”见她不说话,关岳升急了起来,连忙发动车子。
“不要……”小全按住他的手,勉强一笑。“我没事,我也不知道我自己怎么了,最近老是精神恍惚的……”
“一定是为了婚礼的事太累了!”关岳升歉疚地看着她的脸。“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太兴奋了,根本没注意到那么多,才会把你给累坏了!真对不起!”
小全勉强微笑摇头。
“不是你的错,我只是——”她的话声嘎然而止,双眼惊恐地大睁!
关岳升被她的表情吓了一跳,回过头一看,也不禁吓住!
车子旁站在一个穿着残破黑大衣的人,斗篷盖住了她的半边脸,只露出一双血红色的眼睛,和半张可怕扭曲的面孔。他倒抽了一口冷气,手慌乱地想发动车子,那女人却伸出一双骨瘦嶙离,上面长满了肉瘤的手碰了碰他的脸。
“啊!”关岳升大叫一声,吓得跳了起来!“你想干什么?”
女人扭曲地笑了笑,那笑脸比哭脸还恐怖百倍!
“我的楚孚……”她的手没有停止动作,眼看又要跟上来——
“真姊!”小全连忙护住关岳升,大声喊道:“他不是楚孚!”
是苏真,露着一双布满血丝的可怕眼睛、有着一张比鬼怪还恐怖的面孔,浑身上下都是令人作呕的恶息。
她侧着头打量小全,突然目露凶光,凄厉地扑了上来!
“贱人!都是你!都是你抢走了我的楚孚!都是你!你为什么还没有死?我要杀了你!”
“真姊!”苏真的手紧紧地掐住小全的脖子,她喘不过气来地大叫!可是苏真怎么听得进去?她的手没命地使劲,力气大得几乎可以扭断小全的脖子!
“放手啊!”
关岳升卡在她们中间,焦急地大喊。他用力想推开苏真,但是苏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他竟然怎么也推不动她!苏真的身体就靠在车门上,大衣几乎复在他的脸上,那气味让他想吐!
“你快点放手!来人啊!快点来人!”
“真……姊……”
小全喘息地想挣脱苏真的手,可是她的力气那么大,恨意那么深切!她怎么样也脱离不了她的掌握,眼看无法呼吸,眼前渐渐黑了起来……
幸福到底是什么!摸得到?看得到?还是听得到?要怎么样才会有答案?要怎么样才能放心去感受?她不懂啊!竟然就要这样莫名其妙地死去,再也找不到答案吗?她怎么甘心这一生的悲剧就这样落幕?就这样接受命运的摆布?
“你去死吧!去死去死!只要你死了,楚孚就是我的了!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掉你!”苏真没命地晃着双手,尖锐的指甲深深地刺进了小全的脖子里。
关岳升气急败坏地死命推她。
“你这个疯女人!快放手!救命啊!你快放手啊!”
小全的身体已经渐渐不听使唤了!她的脸转成青紫色,喉咙里连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突然苏真尖叫一声,整个人被甩得飞了出去!
小全的脖子一松,整个人摊倒在关岳升的身上,不住猛烈地咳嗽喘息。关岳升吓得快疯了,他紧紧地抱住她。
“小全,你没事吧!啊?回答我!你千万不要吓我啊!小全?”
她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整个脑袋像要爆开一样地痛着。
“你们没事吧?”
小全抬起眼睛,出现在她面前的是楚孚那双带着忧郁的绿眸,他温柔地看着她。
“小全,你怎么样?”
“我……没事……”她勉强想微笑,但却怎么也挤不出笑容来。
她的脖子上有十只清晰的手指印,看得楚孚的眼神一黯!他低沉沙哑地说道:
“你们快走吧!这里交给我处理。”
不等他说完,关岳升已经发动车子,小全连忙摇头。
“不要!岳升——先别走!我有话要问他!岳升!等一等——”
关岳升哪里肯听她的话!车子一发动,他立刻没命地猛加油门,刷地扬起一阵烟尘,将车子驶离那个地方。
“楚孚——”小全伸出手,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好无助、好心慌!仿佛感觉他们这一生再也见不了面似的喊了起来:“楚——孚!”
楚孚的身形在车子扬起的烟尘中隐隐约约几乎看不清楚,这景象好清晰……好像已经发生过千百次……
他看起来好悲伤,就像她一样悲伤……
只是这样的悲伤已经太熟悉了,熟悉得令她感到一股椎心刺骨的痛楚猛地攫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