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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百年好合 第十章

  她家有「尸体」!

  苏瑷神经紧张,「尸体」常出现在最不可思议的地方,把她吓得半死。

  最先她是在洗衣服,洗着洗着,弯身要拿水桶时——

  「啊~~」她骇得差点断气。「你?你怎么在这里?!」

  苏晓蓉窝在洗衣机旁,她抬头瞟妈咪一眼,神情恍惚地说:「我在想事情……」

  苏瑷抓抓头发,问:「那你要不要出来想?窝在那里不好吧?」不出声窝在这里会吓死人的。

  「你别管我。」晓蓉双手环膝,脸埋向膝盖。

  「女儿啊,这个厚……」苏瑷只好蹲下来,搓着手笑眯眯地说。「你是不是——」

  「不要问。」晓蓉立刻打断她的话。

  「没、没问,妈只是了解一下,你跟那个谭先生,是不是——」苏瑷显得小心翼翼。

  「都说不要问了。」晓蓉不爽了喔。

  「嗟~~」算了!苏瑷跑去晾衣服,心底嘀咕,这丫头怪怪的喔。

  岂止怪?简直变态了。

  隔天一早,苏瑷去刷牙,推开厕所门。「啊~~」这次她吓得差点跌倒。「你……你在干么?」

  苏晓蓉穿着睡衣,坐马桶上发呆,表情呆滞,眼色空洞。

  苏瑷怯怯地伸出食指戳戳女儿肩膀。

  「喂?」

  「唔……」又是恍惚的口气。

  苏瑷好卑微,轻轻问:「在这坐多久了?嗄?」

  「嗐~~」晓蓉手撑着脸叹气。

  苏瑷蹲下来,瞪着女儿。「喂,说,到底坐多久了?」

  「不知道。」

  「女儿,我的乖女儿,你可不可以告诉妈咪,你不上厕所,坐这里干么?」

  「想事情。」

  「想什么事呀?」苏瑷笑眯眯,口气好好。

  晓蓉望住母亲。「不要问。」又是这句。

  苏瑷脸一沈。「不要问、不要问!一副中邪的样子,还叫妈不要问?你反常了你!」苏瑷挤牙膏刷牙,含糊道:「是什么问题,让你想这么久,哽?说出来妈帮你想啊!」

  晓蓉看母亲一眼,站起来,像缕幽魂飘出浴室。

  「完了完了……」苏瑷望着女儿憔悴的背影,担忧极了。「八成中邪了。」

  晚上,苏瑷从市场回来,放热水准备洗澡,她打开衣柜——「哇靠!」差点就魂飞魄散。「太过分了你!」

  衣柜里,晓蓉抱膝坐着,又是一脸呆滞。

  苏瑷抓狂了。「你给我出来!」硬是要将晓蓉拖出衣柜。

  「我要想事情!」晓蓉抓着衣杆。

  「出来~~」苏瑷力大无穷。

  晓蓉哗地放声痛哭。「哇~~我要想事情,我不要出去,你别拉我,哇~~」哭得惊天动地。

  「你出来想!」苏瑷将她硬拖出来,才几天,她的心肝瘦得剩把骨头,脸都凹进去了。再不管,要闹人命了。「说!到底什么事?让你想那么久?」

  「……」晓蓉啜泣,又是那一句:「不要问。」

  「你不说是不是?」苏瑷拿电话。「我找谭先生问——」

  「妈!」晓蓉拉住母亲。

  「你快说!」苏瑷逼问。

  晓蓉抓了面纸擤鼻涕。「妈……你觉得隐之人怎样?」她哭得眼睛都肿了。

  「唔,话少了一点,但是,挺负责的样子。」

  「妈,你觉得他爱我吗?」晓蓉抽抽噎噎,揉着痛痛的眼睛。

  苏瑷瞠目。「这要问你吧?不过呢……我看他对你挺好的。你不是说这房子的陈设,都按你当初跟他说的样子咩?他那么细心,把你的想法都记住了,那他应该是爱你的吧?」

  晓蓉望着母亲,突然问起。「妈,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吗?」她忽提起爱的真谛。

  苏瑷瞪她一眼。「怎么问得没头没脑的?嗯……应该是这样。」

  「爱是不计较付出?」晓蓉又问。

  「嗯,是吧。」主是这样教的。

  「妈咪,你也这样认为吗?」

  「是啊~~」问完没啊?「喂,你问了半天,妈还是不懂,你到底在烦恼什么?你快说啊!」

  「妈,谭隐之要结婚。」

  苏瑷捧住脑袋尖叫。「可是他还没跟我提亲啊?」

  晓蓉呜咽,低头小声道:「新娘不是我。」

  「嗄?!」苏瑷惊骇。

  晓蓉抬头,语气肯定。「他要娶的不是我……」泪又滚下脸庞,她用手背拭去,觉得自己好惨。

  「你说什么?」苏瑷大受打击。「可是……等等——你是他女朋友啊,他不娶你?他娶谁?」

  苏晓蓉将事情经过说给母亲听。「……所以他爱我,但他不娶我。所以假如我想跟他一起,就没有名分。他们只是名义上的夫妻,不过隐之爱的是我……所以……」

  「王八蛋!」难得苏瑷骂粗话,晓蓉反过来安慰母亲。

  「妈,你先别气,这是椿商业联姻,婚姻不过是法律上名义,重要的是两人相爱吧?」她明明是说给母亲听,却像是在说服自己。

  「胡扯!那你们要是有小孩呢?」

  「可以不生小孩啊~~」

  「你白痴!」苏瑷震怒,揪住晓蓉肩膀咆哮。「我是这样教你的吗?你这么没志气?嗄?你听听你刚才说的话,能听吗?嗄?」她快气死了。「这个谭隐之太瞧不起人了,妈明天就去找房子,我们不希罕住他的地方,你不准再跟他来往,太过分了!岂有此理,他把我女儿当什么?」

  「可是我爱他,我好舍不得——」她想破头了,想找个藉口说服自己继续爱他,心里明知道这样不对,但是她……

  「你舍不得也要舍!」苏瑷咆哮。

  「我爱他。」

  「快点忘记!」

  「可是你刚刚也说爱是恒久忍耐,爱是不计较……」

  「那不一样!」苏瑷口气严厉。

  「哪不一样?」晓蓉语气茫然。

  苏瑷哑口,气急攻心吼:「就是不一样,你完蛋了你,你连是非都不清楚了吗?你太让妈失望了……」苏瑷蓦地红了眼眶。「你是不是疯了?!」

  我疯了?晓蓉目光一凛,刷白了脸。

  她抿嘴,颤抖。是啊,她怎么了?这几天怎么了?现在竟昏头昏脑地跟母亲说蠢话。

  「我……我知道了……妈,对不起……」她抱住母亲。「我听话,你不要生气了,妈……」

  ※  ※  ※

  苏晓蓉带来好消息,柴仲森买下薛祖颖童年住的房子,业主的事他听说了,知道王伯伯要将卖屋所得委托苏晓蓉,全数捐给慈善机构,他慷慨地多加一成房价。

  谈妥交易细节,约好签约时间,柴仲森请苏晓蓉喝茶。

  「谢谢,就是她吗?」晓蓉接过茶杯,一进屋里,她就注意到墙上挂着一幅照片。相里女子容貌清丽,眼里漾着水气,红唇轻抿。她坐在堆满文件的书桌前,右手撑着下巴,似笑非笑的表情。

  「她看来好像很聪明。」有一双慧黠的眼睛,像什么都瞒不过她。

  「她聪明?」柴仲森微笑。「不,她笨死了。」

  「会吗?」

  「她要是聪明,早跟我交往了,像我这么好的男人放着不要,天天跟那些烂作家瞎混,累得胃溃疡,笨女人!」

  晓蓉听了骇笑。「你也是作家啊~~」

  「我不一样。」他靠向沙发,傲慢道:「她底下那些作家,写不出什么好东西,倒挺会端架子的。」言下之意,他写的才算好东西?晓蓉呵呵笑,真傲慢。

  「那我们后天律师楼见。」晓蓉收文件,柴仲森注意到她腕上的表。

  「上次你戴的是卡通表吧?这表不是你的。」

  晓蓉怔住,望住表,目光温柔。「猜对了,这是别人的表。」她苦笑。

  「可以让我看看吗?」

  「喔,好啊。」晓蓉伸手,让他打量手表。

  他确定心里的揣测,退回座位,笑望她。「苏小姐,这只手表配这种廉价的表带可惜了。」

  「这不是普通的手表吗?」

  柴仲森笑道:「这是ROADSTER的精钢腕表。我帮这款手表写过广告文案,它的特色在於自动上弦3110机芯,每小时振荡28800次。」

  「28800次?」晓蓉耳朵贴住表面。「不像啊……」听不出来。

  「傻瓜。」柴仲森解释。「震动太频密,人耳就听不清楚了。」他指着她腕上手表。「这表很有趣,外观看来庄重优雅,没人知道它的芯竟然震得这么厉害。」

  晓蓉心悸,隐之说他爱她,分手后,他却没找过她。分手那夜,在他顽强的表象底下,他的心,可是震得厉害?他是吗?会不会比她想的还要在乎?会不会他其实很痛苦?只是不肯泄漏脆弱的一面?这段时间,他过得好吗?

  离开柴仲森住处,晓蓉还不想回家。她在市区游荡很久,直到店铺打烊,纷扰的长街安静了,她又来到他住的饭店外,她注意着饭店入口,看着玻璃门旋转,她的心在挣扎——

  好想见他、好想见他……

  再进一步就等於背叛了自己,而退回没有他的世界,她却活得像行尸走肉,她该选择理智地遗忘吗?

  晓蓉抬手,耳朵贴住表面,她听不出表芯每小时28800次的震动,就好像她感觉不出,隐藏在他那漠然的脸容底,他的心震过没?再七天,他就要结婚,他的心是什么感受?离开她后,他想过她吗?

  如果爱是不计较一切,是无尽的付出,不求回馈,那么为了这个男人,她能让步到什么地步?因为这思念太痛苦了,离开他,死守住自己的原则,和选择跟他在一起,她竟辨不出该坚持哪一个?

  不,她其实知道,该坚持的是放弃谭隐之,可是她的脚,像有它自己的意识,它走进饭店,她的手也像有自己的意识,按下电梯十五楼。

  是,她该放弃谭隐之,可是她的人已来到他住的套房门外,望着套房门牌,头一回,她好气自己,她蹲下来抱住自己嚎啕痛哭。

  她知道正确方向,却为爱迷了路……

  ※  ※  ※

  谭隐之添购出国物品,将回饭店时,临时起意,又去选礼物送给晓蓉,就当作临别的赠礼,它必须是非常珍贵的礼物,谭隐之不希望晓蓉因为他委靡不振,他希望让晓蓉明白,在他心中,她的地位是谁也不可取代的。

  谭隐之慎选礼物,这礼物代表他的内疚和感激,感激她陪他一段,感谢她给他的快乐,他希望这礼物至少可以给晓蓉一点安慰,他不要她老惦着诀别时伤心的画面,这礼物将是个句点,代表着他难以言语的歉意,也等於是告诉她,继续她的人生,莫为他颓丧失志,他希望她快回复笑容。

  选好礼物,回到饭店,跟柜台办理退房手续。他步过大厅,大厅墙壁上垂挂的水晶帘幕熨亮他忧郁的脸,然而尽管大厅吊灯再灿亮,却也映不亮他的眼。他拎着公事包,搭电梯上楼,电梯门打开,他怔住——

  在红毯甬道的尽头,苏晓蓉守候着。她看见他,她微笑,笑得勉强。

  他看见她眼眶里闪烁着泪光,他心跳狂烈,走向她。

  她忐忑,目光迎着他,终於他停在她面前。

  晓蓉苦笑。「我没办法……我好难过……我不想跟你分丰——」

  谭隐之猛抱住她,紧得像要融入身体。原来真有这样的傻瓜,真有不求回报不计得失的爱!

  谭隐之感动,那鄙夷世间情爱的顽固心肠,在这傻女面前,融得一塌糊涂。那最后对她的一点抗拒,全数投降,他的顽强输给她的无求,他的防堵输给她的勇敢。他的猜疑、他的寡情,都输给双臂里这个单纯憨厚的傻瓜。

  苏晓蓉无求的爱震撼谭隐之!一向自私自利,计较得失的他,终於领悟到,他不该害她,第一次他学会为他人着想,他思考着怎样才算真正为她好?

  他们彻夜长谈,热情相拥,仿佛是对往后的相处有了默契。她不提他的婚事,只是说不要分手。谭隐之心底清楚,她妥协了。她按他当初要的脚本走,她退了这一步,却把谭隐之颠覆。

  晓蓉蜷在沙发上,枕着他大腿酣睡。桌面笔记电脑闪烁,明日就要飞去上海,他急着收发邮件,处理几宗买卖。他猜他们分手后,她定是夜夜失眠,她眼下憔悴的暗影,害他好心疼。

  此刻,他听着她均匀的呼吸,他低垂眼眸,手指抚过她的眉与唇,这明媚小脸,他永生难忘。

  谭隐之轻轻解下晓蓉左腕的手表,这表原是他的,却错置在不合适的纤纤小腕上,错误地缚住天真的傻瓜。他打开公事包,取出买好的礼物,打开绒盒,取出一只女表,系住她的手腕。

  谭隐之摸摸她脸庞,笑望她无辜的睡容。他忆起那时晓蓉在他的车子里,像个小婴儿睡得好沈……

  当初,呵~~当初他正是被这副纯真的睡脸给骗去了心。

  谭隐之不时爱宠地拍抚她的背脊,亲吻她的发梢。桌面摊着饭店信纸,他深情落字,字字揪心,满溢着的是内疚跟自责。他从不觉得自己做错,而现在他真心忏悔。

  握着黑色钢笔,笔锋锐利,蓝墨水在白纸上漾开,刚劲的笔画刻出临别话语——后来,它们的面目,都被晓蓉伤心的泪给模糊了……

  ※  ※  ※

  日光透进房里,唤醒苏晓蓉。她睁眼,套房空荡荡的,忽地怔住,身上盖着的被滑落腰际。她搜寻谭隐之身影——

  他不在?木制书桌上空无一物,没有他的电脑,也没搁着公事包。她一颗心直往下沈,寒意从背脊直往上窜。

  他呢?

  她大喊一声:「隐之!」

  没有回音。低头瞥见左腕崭新的女表,又瞧见遗留在沙发上的信——

  晓蓉抓了看,霎时泪盈於睫。

  晓蓉:

  1891年,美国发生一宗火车相撞意外。两列不同方向的火车,因计错时间相撞。当时Webb  C  Ball担任铁路局首席检察官,为了这宗意外,他致力研发抵御铁路恶劣环境的手表,这就是Ball表的由来。

  一般手表发光部分用「氚途掩膜」,但Ball却镶上一支支发光气管,比传统技术光亮100倍,这只表,在英国,有「MOONGLOW」之称,名字起源於英国的月光列车。那是贵族专用车厢,人们可透过会发出夜光的观景大窗,欣赏窗外变幻莫测的旅途风光。

  一到夜晚,即使没有外来光源或电池补充能量,腕表装嵌的五十四支发光微型气管仍能持续发光25牟。配有防磁软铁护套,分秒精准,可抵抗4,800a/m的磁场干扰。

  可知道为什么赠你这只表?

  我最亲爱的小傻瓜,认识你啊,是我在生命中最美好的事,对我而言,你就是我的MOONGLOW。

  已经太久,我麻木的搭乘这通往成功的列车,在尔虞我诈的黝暗隧道通行,为了达到目的,我变得铁石心肠。满以为自己真可以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竟不知渐渐变得面目可憎,冷血无情。

  直至某夜,我看见月光,那是你,你好像月儿,温柔地绽暖我心房,陪了我好几个失眠的夜晚……

  晓蓉,我们本就是两列不同方向的列车,是命运错数时间,我们在意外的时分相撞。

  认识你,是我的福气;认识我,却是你的坏运。是我,让你爱笑的脸,蒙上忧郁的泪水。

  今晚你抛弃自己的原则,你说,你不要分手。

  可知道,我多么感动?我看得出,你心里的挣扎。再见到你,你好憔悴,瘦了好多.我不敢想像你这几日内心的煎熬。看见别后急遽消瘦的你,让我懊悔自责,领悟到自己的自私。

  我知道你真心爱我,爱到你情愿盲目眼睛。我应该高兴,你愿意妥协,我求之不得啊,但我只觉得惭愧,在你面前,我清楚看见自己的卑鄙。

  晓蓉,不要勉强自己了。我怎么可以为了自己开心,就霸占住你?逼你违背自己的原则?

  我终於理解到自己错得离谱。

  往后,你戴着这只精准发光的手表,让我的内疚和忏悔,化成守护你的光,照亮你二十五年。在这二十五年里,愿你变得更聪明,更懂得爱护自己,别再遇上像我这么自私的混蛋。

  我想了很久,离开你,是对你最好的抉择。请原谅我早有计划,不能更改;而我,也不想束缚你。

  我舍不得你,更舍不得要你委曲求全。善良如你,该拥有百分百的爱情,百分百属於你的男人,而不是满口谎言、自私自利的我。

  我爱你,也对不起你。我爱你,偏偏辜负你。忘记我,愿你找到真属於你的幸福。而我的心,永远,为你震荡。

  一如初遇时,日光下,你灿笑着,我心震撼。

  ——爱你的隐之

  「隐之!隐之……」

  他走了!

  她不顾自尊、放弃原则、妥协了,他却还是选择分手……晓蓉痛哭。

  ※  ※  ※

  终於来到上海,这段路比谭隐之想像中还要远。

  早先在机舱里,部属趁空档跟他讨论公事,谭隐之怀疑自己真有听进去,好几次部属询问他的意见,他失神地在想苏晓蓉,最后总是在部属急切的呼喊中回过神。

  晚上,王刚在酒店为他们洗尘,翌日签约,后天於婚宴宣布合并案,大家对未来的合作有了初步共识。

  王素云也来了,她被父亲安排在谭隐之身旁的座位。

  包厢气氛热闹,王刚向大家敬酒,他又是拍肩又是搭背,和谭隐之的部属称兄道弟,拱大家上台唱歌,炒热气氛。

  谭隐之疲倦,静坐在长沙发上,他看来非常无聊,对眼前热络的气氛显得无动於衷,偶尔低头看表,思念故人。

  「很闷吧?」王素云帮他斟酒,她住后靠着沙发背,交叠长腿。「真无聊。」

  「会吗?」谭隐之冷笑道。「你父亲显然不这么认为。」王刚正拿着麦克风唱歌。

  「这要给你签字。」王素云从皮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抛到桌上。

  谭隐之翻阅,看完牵了牵嘴角。是婚前协议,载明婚后各过各生活,为了两家企业顺利运转,任一方不得做出损害公司利益之事,文末注明各项赔偿条款,还有财产的分配、公司股份……

  「我爸要你签的。」王素云略带嘲讽道。「谭先生,祝我们婚姻愉快,我敬你,为我们两方企业乾杯。」她举起酒杯。

  谭隐之没有举起酒杯,瞟她一眼,打开公事包,也取出一份文件,掷到桌面。

  「我也有一份,请你签字。」

  王素云取来看,她笑了,笑声凄凉。「哼!两只狐狸。」他也不简单,婚前契约写得比她仔细,除了新组的上海地产公司,他的私人财产一概保留。各方行为与生活杂支全部自理,并且不准擅自曰对外发布他们的婚姻生活,这一份契约显然是请专业律师特别拟定的。

  王素云抛下契约书。「很好,咱们算是挺有共识的,我签。」她呵呵笑,带着自甘堕落的神情。

  「很好。」

  「愿我们合作愉快,祝我们百年好合。」她酸楚道,连乾了三杯酒。后来她醉了,倒在沙发上,她歪着脸瞟他。「谭先生,你不觉得……很可笑吗?」她掩住脸,疲惫道。「我们……简直是在侮辱爱情。」她心里有喜欢的人啊,但是对婚事的安排显然无能为力。

  「要结婚是你父亲的主意,他不信任我。」

  「我知道,呵,他谁也不信任,他只信任白花花的钞票。」

  谭隐之又看了一眼腕上的表,又分神想念一下那遥远的傻瓜,不知她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她吃得好睡得好吗?

  王素云望着天花板的霓虹,声音哽咽。「礼服挑好了,你要不要拨空看?我跟礼服公司约时间……」

  「不用,你喜欢就好。」谭隐之轻抚表面。

  她忽间:「你在想谁?」

  谭隐之怔住,转过脸来,黝黑的视线定望住她。

  她笑睨着他。「怎么,我猜错了?」她取出打火机,点燃香菸。「你一直看表,约了谁吗?有人在饭店等你?」

  「没有。」谭隐之笑得黯然,再不会有爱的傻瓜,傻傻等他。

  「我不想嫁你。」她冷声说。

  「彼此彼此。」他也不想娶。

  王素云握着酒杯。「谭先生,我是王刚收养的义女,和你结婚,算是报答他的恩情……」

  谭隐之注意到她手在颤,她忽地靠过来,伏在他肩膀上哭泣。

  谭隐之沈着脸,由着王素云痛哭。当王刚注意到女儿异常的举动,谭隐之侧身,横臂挡住王素云啜泣的表情。

  王刚以为他们在说情话,笑了笑,继续和他人说笑。谭隐之放松下来,靠着沙发,右臂横在额上,挡住刺眼的霓虹,臂下,他的嘴,噙着一抹苦笑。

  王素云喃喃醉道:「我想取消婚礼,我爱的那个人,是个穷小子……跟着他能有什么幸福?」她哭起来。「要是为了他激怒父亲,跟他走有什么保障……他好伤心,一直求我别嫁,谭隐之……现在想想,我们还挺配的,为了名利和权势,我们可以牺牲自己的感情……」

  谭隐之觉得好笑,这世上,原来到处有爱的傻瓜。有个傻瓜也爱着他身旁的这个女人。

  谭隐之注视着桌上横倒的空酒瓶,张望前头喧哗的人们,一室华丽气派的装潢,空气窒闷,有人烂醉趴在地上呕吐,陪酒的小姐们搂着王刚和他的经理调情。

  而他,他渴望吸一口新鲜空气。他怀念枕边伊人发香。第N次俯望手表,这表曾短暂栖在她纤纤小腕上,他取回表,心却落在伊人处。

  他忽然冲动的想抛下一切回家。

  回家?!这念头让他吃惊。回那间豪华套房?不,不是!谭隐之眸光暗沈,心坎震荡。想回去的,是他渴望的一处桃花源,是那傻瓜的天地。眼前一切,富贵虚伪,全不如与晓蓉喝茶的那一夜——

  那夜他品尝她用廉价茶梗冲泡的茶,那夜他们坐在破屋里,坐在廉价的黄灯泡下,他们甚至没沙发可以躺,只能坐在冷地板,只有一张矮桌。

  他们对望,他们微笑说话。奇妙的是,望着她微笑的脸,听她软绵绵嗓音,那时,他也有那种幸福得承受不起的感动。

  第一次觉得,能寄生这世上,好幸福!

  ※  ※  ※

  清早,曙光穿透窗帘,顽皮地撩拨床上那一夜未眠的伤心人。光影在脸庞流动,他疲惫、颓丧,而日光依然明媚,那一点稀微暖意,像在提醒他,他曾深爱过,夜里的一颗小明星。她给过他,一点星光。

  谭隐之恍惚,抬手覆额,妄想阻挡明媚日光。

  旁边茶几,水晶菸灰缸里,残菸孤寂,堆成一座小坟。他睁眼,眼色蒙胧,有藏不住的倦。他必须起身,两方公司要在酒店签订契约,该起身准备了……

  他凝望住那套悬挂在衣橱前,为了合并案及明日婚宴准备的黑色Christian  Dior西服——

  是他的错觉吧?Christian  Dior挂在这陌生套房里,孤零零,看来好寂寞。

  谭隐之挣扎着,他不想起床,想赖在淡蓝色床单上,想赖掉今天跟明天,赖掉签约仪式,和明日婚宴。他翻身趴卧,嗅着他带来的她洗过的床单,忽觉可笑,为自己的脆弱苦笑,他挣扎下床。

  梳洗完毕,剃净胡髭。他试着振作精神,可当他看见镜里的脸,那深邃孤寂的眼,他扔了刮胡刀,手撑着洗脸台,忽觉得自己好悲哀,好惨……他吁口气,逼自己定住心神。

  他走出浴室,凝望崭新西服,他舍弃Christian  Dior,打开衣橱,穿过的黑色GUCCI,怎么看都觉得亲切。他伸手摩挲西服布面,那次跟晓蓉吃火锅,穿的也是它。

  它……会不会想念牛仔裤?想念白T恤?想念那晚温馨气氛,它沾染过的食物香气?假如它有眼睛,那晚它会看见他一直笑。假如它有耳朵,它应当记得,那挨着它的软绵绵嗓音……

  不,它不懂思念,会思念的是他……谭隐之穿上西服,离开旅馆。

  王刚派司机接谭隐之及他的部属,前往长乐路的新锦江酒店。

  长乐路?谭隐之看见路标,心溢满酸苦。

  他是往长乐路去吗?他的快乐在那儿吗?

  他又想起苏晓蓉,爱笑的苏晓蓉才是他的长乐路吧?他怎么往反方向去?无情地撇下她,这条长长绵绵的思念路,尽头又在哪?他恍惚地问自己——

  他走得完吗?他忘得了吗?他不是一向做事都很有把握吗?怎么对忘记她这事,欠缺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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