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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贝壳 第二章

  不去,不去,我不要去!她在心里喃喃的自语着。她可以想像晚上的情形,灯光、人影、枯燥的谈话、不感兴趣的表演,和那些扭动的舞步,抖抖舞、扭扭舞、猎人舞……每当这种场合,她就会打哈欠,会昏然欲睡,会每个细胞都疲倦萎缩起来。不去,不去,我不要去!她把手放在电话机上,打电话给伯南吧,我不去,我不要去!拿起听筒,她竟忘了伯南办公室的电话号码,她是经年累月都不会打电话给伯南的。好不容易想了起来,电话拨通了,接电话的是一个陌生的口音:“你找谁?范伯南先生?哦!”嘲弄的语气:“你是维也纳的莉莉吧?我去找他来,喂!喂……”

  听筒从她手里落回到电话机上,她挂断了电话,不想再打了,坐回到沙发里,她分析不出自己的感觉和情绪。没什么严重,这种误会并不是她第一次碰到,伯南在外面的行为她也很了解,他虽然在家里不提,但是他也从不掩饰那些痕迹,什么口红印、香水味、和小手帕等。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她呆呆的坐着,并不感觉自己在感情上受到了什么伤害,可是,那属于内心深处的某一根触角,却被碰痛了。某种类似自尊的东西,某种高雅的情操,某种纯洁宁静的情绪,如今被割裂了,被侮辱了,被弄脏了。她站起身子,有股反叛的意识要从她胸腔里跃出来,我不去!我晚上绝不去!

  “吴妈!”她喊。“吴妈!”

  “来啦,小姐!”吴妈站在房门口:“你要什么?一杯浓浓的、酽酽的茶?”“不,吴妈,给我一件风衣,我要出去走走!”

  “哦?”吴妈的嘴张成了一个O形,满脸不信任的表情。

  “你不是要我出去走走吗?太阳那么好!我不回家吃晚饭,先生也不会回来的,你一个人吃吧!如果先生打电话来,告诉他我出去了。”

  “不过──小姐,你要去哪里呢?”

  “随便哪里,去走走,去──逛逛街,去买点东西,假如先生比我早回来,你说不知道我去哪里好了。”

  “不过──小姐,”老吴妈最喜欢用的字就是“不过”:“刚刚不是先生打电话回来吗?晚上有人请客吧?”

  “我不去了,吴妈,我太累了。”

  吴妈困惑而担忧的望着她,她不能了解小姐“太累了”为什么还要出去走?但是,这是反常的,假如小姐违拗了那位先生啊,天知道会有什么风暴发生?

  “不过──小姐……”她又开了口。

  “好了,吴妈,”姸青温和的叹了口气,“你别管了吧,给我风衣,那件紫色碎花的!”

  街上的阳光很温和,射在人身上有一股暖洋洋的醉意,天上的云薄得透明,风又柔得迷人。于是,全台北市的人都出了笼,街上不知道从哪儿跑来这么多人,挤满了人行道,挤满了商店,挤满了十字路口。

  姸青沿着中山北路向台北市中心走,没有叫三轮车,也没有坐计程车,慢慢的走过那拥挤的火车站前,沿着重庆南路,转入了衡阳路。她并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只是有那么一大把的时间,她必须把它打发掉。衡阳路上,五光十色的商店林立着,店员站在店门口,对行人报以固定的微笑。她看了看手表,差十分四点,她怎么能从现在走到深夜?

  衡阳路就只这么短短的一条,一会儿就已从头走到了尾,建新百货公司门口停着一架体重机,磅磅体重吧,不为什么,也算一件工作。四十二公斤!上次磅体重大概是一年前了,彷佛还有四十四公斤呢!整日待在家里,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怎么还越来越轻飘飘了呢?到建新公司里无意识的转了一圈,买点儿什么吧!可是,又有什么是需要买的呢?

  绕出了建新公司,新生戏院门口挤满了人,看场电影吧,反正没地方可去!一场电影最起码可以打发掉两小时,看完了这场电影,可以到附近小馆子里去吃一点东西,然后再去看一场七点钟的电影,之后,还可以再赶一场九点钟的,三场电影下来,应该是夜深了吧!伯南会说什么?管他呢!

  买了一张票,跟着人群走进了戏院,迷迷糊糊的看完了一场电影,是部间谍爱情打斗片,流行的调调儿。不过,她完全没弄清楚那些间谍关系,只是被银幕上那些打斗打得昏昏沉沉。出了电影院,她开始感到头痛了,这是老毛病,医生叫它“神经痛”,反正查不出病源的病都可叫神经痛,或者叫“精神病”!她已惯于忍耐这种痛苦了。用手揉揉额角,她站在街口犹豫了几分钟,街上的人似乎更多了。华灯初上,夜幕初张,到处都是行人、汽车和闪亮的霓虹广告,何等繁荣的城市!

  穿过了街,到了成都路,找一家饭馆吧,虽然并不饥饿,吃饭总是人生必需的事情。转了一个弯,国际戏院刚刚散场,人潮涌了出来,怎么台北会有这么多人呢?马来亚餐厅里高朋满座,对于一个单身女子,似乎不是什么很适合的地方,小一点的馆子吧,大东园?不,不好,更热闹了。前面是“红豆”,去吃一碗馄饨面也罢。她再揉揉额角,从人群里穿了出去。

  “嘎”然一声,一辆小汽车突然停在她的身边,一张似曾相识的脸从车窗里伸了出来。

  “范太太,是你吧?”

  她有些困惑,有些迷惘,有些畏缩。这是谁?

  “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夏梦轩,上车来如何?你去哪儿?我送你去!”

  他打开了车门,似乎没有让她考虑的余地,这儿是不能停车的地方,她不能让人等着,在被动的情况下,她上了车,对夏梦轩靦腆的笑笑。

  “谢谢您。”她轻声的说。

  “去哪儿?”梦轩发动了车子。

  去哪儿?她茫茫然的望着车窗前面的街道。去那儿?她不知道要去哪儿。

  “我──我──”她结舌的说,“我正要找地方吃饭。”仓卒里,她说出的总是实话。

  夏梦轩看了她一眼,带着种难以抑制的、本能的兴趣。事实上,他早就发现她了,当她杂在散场的人群里,无所适从的呆站在新生戏院门口的大街上时。她那茫茫然的神情,和那一脸的迷失落寞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不自觉的开车跟踪着她,眼看着她在街上百无聊赖的荡来荡去,也看着她从马来亚餐厅门口退下来,在人群里像个无主的游魂般走着。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好奇──或者,比好奇更带着点感情成分的那种情绪──于是,他开车过来,在她身边停了下来。

  “找地方吃饭?”他说:“正好,我也要找地方吃饭,我知道一个比较安静的地方,我们去吧!”

  “我──”姸青有些犹豫。

  “我知道你不喜欢吃西餐,找个安静一点的地方吃中餐吧!”梦轩打断了她,有些无法自解的急促,不想让她把拒绝的话说出来。加快了车子的速度,他向南京东路的方向疾驰而去。

  车在一条她所不熟悉的路边停下来,这家餐厅高踞于八层楼上,近两年来,台北的进步太大,观光旅社也一幢一幢的竖立了起来,这也是其中之一。因为这儿距离梦轩的家比较近,所以他常常在这儿请客,喜欢它的宁静整洁,最可喜的,还是客人稀少。

  找了一个僻静的位子,他们坐了下来,面临着两扇落地的大玻璃窗,静静的垂着深蓝色的窗帘。梦轩没有怎么征求姸青的意见,就自顾自的点了菜。姸青脱下了风衣,一身淡淡的紫色裹着她,和那夜在程家的宴会里所见到的她大相迳庭。梦轩注视着她,有点不能自已的眩惑。她那几乎没有施脂粉的脸庞细致沉静,在那一团紫色中显得特别清幽。那默默的眼神,彷佛总在做一种无言的倾诉,这是怎样的一个女性?他看不透她,认不清她,却直觉的感受到她身上所散发的一种淡淡的幽香。

  “这里如何?”他问。

  “很好。”她轻声回答。

  “记得我了吗?”

  “是的,”她有些脸红。“夏先生。”

  “怎么一个人出来?”他问了,立即觉得自己问得不太高明。

  “找寻一些东西,”她微笑的说,望着他:“孤独吧!我记得我们谈过这个题目。”

  “不错,”他为她倒上一杯果汁,有些莫名其妙的紧张和心跳,十几年来,他都没有过这种感觉了,他胸怀中突然涨满了某种欲望:想探索,想冒险,想深入一个神秘地带。“可是,为什么到人堆里去找呢?”

  “有个作家说过一句话,‘越在人群中,你越孤独,当你真正一人独处时,可能是你最丰满的时刻。’”

  “是吗?”他的心跳加速了,某种兴奋的因素注入了他的血管。“我好像在哪里看过这几句话,你很喜欢看书吗?”

  “日子是很长的,你知道,”她饮了一口果汁,眼睛里有抹虚虚缈缈的落寞。“每天有二十四小时呢!”

  “看些什么书?”

  “不一定,什么都看。”

  “你看得很细心,否则你不会记住里面的句子!”

  “当它吸引你的时候,你会记住的。你也看书吗?”

  “是的,很爱看。”

  菜上来了,他们的谈话滑入一条顺利的轨道。姸青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竟头一次摆脱了那份羞涩和靦腆,反而像个被拘束已久的人,突然解放了,他们不知不觉的谈了很多东西,许多言语都从她嘴里自然而然的滑了出来。陌生感从饭桌间溜走了。

  “我刚刚谈起的哪个作家,你一定不知道他,他是没有名的,我看过他一本‘遗失的年代’,你知道这本书吗?”她问。

  “是的,”他抑制了心跳,凝视着她:“我也看过。”

  “哦,”她有些惊讶:“那你一定会记住他书里的几句话,他说:‘我们这一生遗失的东西太多了,有我们的童年,我们那些充满欢乐的梦想,那些金字塔,和那些内心深处的真诚和感情,还有什么更多的东西可遗失呢?除了我们自己。’记得吗?”

  “记得,”他眼前那个淡淡的紫影子像一团雾气,他呼吸急促的想捉住这一团雾,怕它会突然融解了,消失了。“你也遗失过那些东西吗?你也有这种感触吗?”

  “怎么没有呢?”她叹息,细细的牙齿咬住一只明虾的尾巴:“我是连自己都遗失了呢!”

  “这是人类的悲剧,对不对?”他深深的望着那团紫雾:“当我们遗失了太多的东西之后,我们也就跟着丧失了许多本能,甚至于欢笑和哭泣。”

  “嗨!”她的眼睛里绽放着光辉,明虾从她的嘴上落进了盘子里:“你也记得!你也同样喜欢这本书,是不是?”

  “我怎么会忘记呢?”他的血液在体内奔窜着,那些灯下的凝思,那些夜深时的呓语,忘记!他怎么会忘记呢!“不过,那并非一本名著,你怎么会看到呢?”“我买的,我收购一切新作家的作品,好久没再看到他的作品了,那位作家并不勤奋啊!”

  “或者是被铜臭所遮了!”他低声的说,又抬起眼睛来:“那小说写得怎样?你认为?”

  “片段的句子很好,思想深刻,最弱的是组织,太乱了!一般人不会欣赏的,他应该把那些思想用情节来贯穿,用对白来表达,并不是每一个读者都能接受思想,很多都只接受故事。”

  “曲高和寡,或者他愿意只为能欣赏他的作品的那几个人而写作。”

  她摇摇头,一绺长发拂在胸前,紫色的衣服上缀着白色的花边,她看来像一朵浮在晨雾里的睡莲。

  “我不懂写作,但是,艺术该属于群众的,否则,画家不必开画展,作家也不必把作品出版。”她轻声说。

  他注视着她,觉得浑身细胞里都充实着酸楚的喜悦,带着激动的情绪,他热心的和她谈了下去。姸青呢?她忘怀了很多东西,自从爷爷去世后,她没有谈过这么多这么多的话,那些久埋在她心里的东西,都急于窜出来,她不大确知面前这个人物是怎样的人,只沉浸在一种发泄的浪潮里,因为这个人──他显然能了解她所说的话。而已经有那么长的一段时间,她以为自己的语言,是属于恐龙时代或者火星上的,在地球上不可能找到了解的人了。

  时间不知不觉的很晚了,穿着白衣的侍者在他们面前晃来晃去的打哈欠,他们惊觉了的站了起来,两人都有无限的讶异。

  “我今天是怎么了?”姸青用手摸摸发烫的面颊,难道果汁里也有酒吗?

  “怎样的遇合!”梦轩想着,眩惑的望着面前那紫色的影子。

  下了楼,坐进汽车,梦轩把手扶在驾驶盘上。

  “还不到十一点,我们再找个地方谈谈好吗?”

  “哦,我──”现实回来了,姸青咬住了嘴唇。

  “别拒绝我,人难得能找回片刻的自己,我实在不忍心让今夜‘遗失’。”梦轩急急的说,带着点恳求的味道。

  伯南还不会回家,或者他正流连在那个莉莉的身边,姸青胡思乱想着,脑子中有些紊乱。

  他们去了国宾饭店的陶然亭,在那儿谈到午夜一点钟。

  回家的途上,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个完全意外的晚上!谈了过多的话,而现在,只有深秋的夜风和离别的惆怅。车子滑过了寂静的大街,停在姸青的家门口。

  “再见!”姸青低低的说,打开了车门。

  “等一下,”梦轩望着驾驶盘。“我还能不能见你?”他低问。

  什么发生了?不要!我不要!姸青在心里喊着,迅速的武装了自己的感情。

  “见我?或者在下一个宴会上。”

  “当你打扮得像一个木娃娃的时候?”

  “是的。”

  一段沉默,然后,姸青钻出了车子,梦轩把头伸出车窗,低声说:“再等一下,你走之前,我要告诉你一件无关重要的事。”

  “什么?”姸青站住了。

  “我觉得那遗失的年代找回来了,”他轻声的说:“我就是默默。”

  什么?他就是默默?就是那个无名的作者?她愕然的站着,目送那车子急速的消失在夜色里。她昏乱了,迷惘了,像梦游一般的走进了屋子里。当伯南狠狠的攫住了她的手臂,对着她的面孔大吼大叫的时候,她只是轻轻的想拂开他,就像想拂开一面蛛网似的,嘴里喃喃的说:“别闹我,让我想一想。”

  “我会把你关到疯人院里去!”伯南愤怒的大喊。

  她没有听见,也没有注意,她的知觉在沉睡着。清醒的,只是某种感情,某种梦境,某种──属于《遗失的年代》里的东西。

  一连几日,她的知觉都在沉睡,每日生活的、移动的,只是她的躯体,她的心灵飘浮于一个恍惚的境界里。好几天之后,她才从这种情况中醒觉过来,而一经醒觉,她就觉得自己像是已经经过了一段长长的冬眠,现在苏醒了,复活了,又有了生机和期盼的情绪。她在每间房间中绕着步子,走来走去,走去走来,呼吸着一种完全崭新的、带着某种紧张与刺激的空气。她的每根神经,每个细胞,都在潜意识中等待着,等待一些她自己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伯南冷眼看着她,这是一个他完全不能了解的小妇人,五年前,她用一种哀愁的、凄苦的、无告的柔弱把他折倒了,竟使他发狂般的想得到她,占有她,把她拥抱在他男性的怀抱里。可是,没有多久,他就感到像是受骗了,她的哀愁无告对他失去了刺激性,而且,一个妻子不是一个精工雕刻的艺术品,要人来费神研究、欣赏和了解。她竟是个全然不懂现实,不会生活的女人,终日只是凝思独坐,彷佛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

  “她身上连一丝一毫的热气都没有!”他喃喃的诅咒:“她那里是人,根本是个影子!”

  看到她突然有了某种改变,看到她喜欢来来往往踱步,看到她脸上会忽然涌上一阵红晕,他感到有份不耐烦的诧异,谁知道这个人是怎么了?当初娶她的时候,真该研究一下她的家族血统,是不是有过疯狂或白痴的病例?

  “我看你需要到医院去检查一下!”他瞪着她说。“我?”她愕然的注视他:“为什么?”

  “你完全不正常!你的脑子一定有毛病!”

  她倚窗而立,用种古怪的眼光望着他,他不喜欢这种眼光,带着抹令人费解的微笑。

  “你也不能完全代表正常呀!”

  他有些惊讶,何时她学会辩嘴了?但是,别跟她认真吧,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

  “今晚我不在家吃饭,明天晚上胡经理请客,你别再临阵脱逃,人家请的是先生和夫人一起!知道吗?”

  “为什么你要带我一起去呢?伯南?你明知道我不会应酬,为什么还一定要我去?”

  为什么?伯南自己并没有好好分析过。姸青不是个美女,又不善于谈话。但是,他很早就发现她有种吸引人的本能,尤其是男人。她的柔弱和羞涩就是她的本钱──一如当初她吸引他似的。好的妻子是丈夫的大帮手,假如她能聪明一点!

  “你该学习!世界上的名人都有一个能干的妻子,如果你学得聪明懂事一些,对我的事业就可以帮助很多,例如孟老头,你为什么不到他家里多跑跑,拜他做干爹,让他帮我在上面说说话!”

  姸青咬住了嘴唇,她的眼光定定的停在他的脸上,一层困惑和迷惘染上了她的眼睛,她轻声的说:“哦,我懂了。”

  “懂了,是吗?”伯南沾沾自喜的:“你早就该懂了!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得学聪明一点!”

  姸青垂下了头,她不想说什么,望着窗外,花园里花木扶疏,一对黄蝴蝶在蔷薇丛中飞来飞去。这不该是个人吃人的世界哦!树木茁长,蓝天澄碧,白云悠然,这世界多少该留下一些不泯灭的灵性。

  伯南上班去了,姸青仍然站在那儿,用手托着下巴沉思。

  每次对伯南多认识一些,她就觉得自己瑟缩得更深一些,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有时会比两个星球间的距离还遥远。但是,她不再有受伤的感觉,长时期的相处,没有给人带来了解,反而带来感情的麻木。

  室内仍然那样静,针掉在地下都可以听出来。她久已习惯于安静,反而不习惯伯南的声音。静静的,静静的,就这样静下去吧!她可以捕捉许许多多飘浮的思绪。

  电话铃蓦的响了起来,在安静中显得特别惊人,姸青吓了一跳,走过去,她拿起了听筒,伯南又有什么新鲜花样了?

  “喂!”对方的声音低而沉:“是你吧?”

  她的心脏猛的狂跳起来,浑身的肌肉都紧张了。她的声音颤抖而不稳定:“是的,我是姸青。”

  “我告诉你,我在你家门口的电话亭里,我看到他出去的。”顿了顿,他的语气急促:“我能见你吗?”

  “我──”她的手心发冷,紧紧的咬住了嘴唇。

  “我用我最大的努力克制过,”他的语气更加迫切:“我必须见你!你出来好吗?我的车子就在巷口。”

  她握着听筒,不能说话。

  “喂喂!”对方喊:“你听到我了吗?”

  “是的。”她轻轻的说。

  “我只想和你谈谈,你懂吗?请你!我在车里等你,如果你不出来,我就一直等下去!”

  电话挂断了,她放下了听筒,愣愣的站着。为什么她的心跳得那样迅速?为什么她的血液奔流得那样疯狂?为什么她控制不住脑子里的狂喜?为什么她有不顾一切的冲动?回过身子,她一眼看到默默的站在那儿的老吴妈,正用怀疑的眼光注视着她。

  “快!”她急急的说:“吴妈!给我那件紫风衣!”

  “哦,小姐,”吴妈在围裙上搓搓手:“你要做什么呀?”

  “我要出去!马上要出去!我可能不回来吃饭!”

  “小姐……”老吴妈欲言又止,迟疑了一下,就到卧室里去取来了风衣。姸青随便的拢了拢头发,穿上风衣,立即毫无耽误的走出了大门。迎着门外扑面而来的秋风和寒意,她深吸了一口气,觉得有股焚烧般的热力,涨满在她的胸腔里。

  梦轩的车子停在巷口,他的眼睛焦灼的集中在车窗外面。

  看到了她,他一言不发的打开了驾驶座旁边的门,她钻了进去,坐在他的身边。两人四目相瞩,有好长好长的一段时间,都只是静静的对视着,谁也不说话。然后,梦轩发动了车子,他的手颤抖的扶在驾驶盘上,血管从肌肉下面凸了出来,神经质的跳动着。

  车子滑出了台北市区,向淡水的方向驶去。姸青靠在椅背上,凝望着车窗外飞驰的树木和原野。她没有问梦轩要带她到哪里去,也不关心要到哪里去,她的心脏仍然在不规律的狂跳着,有种模糊的犯罪感压迫着她,心头热烘烘的发着烧。而在犯罪感以外,那喜悦的、热烈的切盼及期待的情绪就像浪潮般在她胸头卷涌着。

  车子穿过了淡水市区,沿着海边的公路向前行驶,海风猛烈的卷了过来,掠过车子,发出呼呼的响声。姸青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浅紫色的纱巾,把长发系在脑后,深深的迎着海风呼吸。海浪在沙滩和岩石间翻滚,卷起成千成万的白色浪花。

  终于,车子停了下来,眼前是一个由岩石组成的、天然的拱门,大概是几千万年前,被海浪冲激而成的,由拱门望出去,大海浩浩瀚瀚,明波万顷。

  “这里是哪儿?”姸青问。

  “这地方就叫石门,因这一道天然的拱门而命名的。”梦轩说,熄了火,掉转头来望着姸青:“我们下车去走走吧!”

  姸青下了车,海风扑面卷来,强劲而有力,那件紫色的风衣下摆被风所鼓满,飞舞了起来,她的纱巾在风中飘荡。梦轩走过去,用手揽住了她的腰。

  “不冷吧?”他低声问。

  “不,不冷。”姸青轻声回答。

  他们并肩从石门中穿出去,站在遍布岩石的海岸边缘,沙子被海风卷起来,细细碎碎的打在皮肤上面,有些疼痛,远处的海面上,在视力的尽头,有一艘船,像一粒细小的黑点。

  “你不常出来?”梦轩说,像是问句,又不像是问句。

  “几乎不。”

  “我喜欢海,”他说,“面对大海,可以让人烦恼皆忘。”

  “你懂得生活,”她说:“而我,我还没有学会。”

  “你会学会的,”他望着她,眼光热烈。“只要你肯学。”

  她凝视他,眼光里带着抹瑟缩和畏惧,嘴唇轻颤,小小的脸庞柔弱而惶惑。他握住了她的手,那双手苍白冰冷,带着微微的痉挛。

  “你在发抖,”他说,觉得喉咙喑哑,嘴唇干燥。“为什么?冷吗?”

  “不,”她咬了咬嘴唇:“我怕。”

  “怕什么?怕这个海风会吹翻了你?还是怕海浪会卷走了你?”他用手轻轻的捧起了她的脸颊。

  她的眼光阴晴不定。

  “我怕你。”她轻声的说,坦白的,楚楚可怜的。

  “别怕,”他润了润嘴唇:“你不该怕一个人,这个人由你才认识了生命──一种再生,一种复活,你懂吗?”

  她的睫毛轻扬,眼珠像一粒浸在水里的黑葡萄。

  “我懂,但是──你不该来找我,你不该带我出来。”

  “我不该认识你。”他低声说,用大拇指轻轻的抚摸她的面颊:“不该参加程家的宴会,也不该在新生戏院门口认出你来。”他的眼光停在她的唇边,那儿有一道齿痕。“你是那样喜欢咬嘴唇的吗?你的嘴边有你的牙痕……”他注视着,注视着,然后,他的嘴唇盖了上去,盖在那齿痕上,盖在那柔软而颤抖的唇上。

  “不要,”她呻吟着,费力的挣扎开来。“请你不要!”她恳求的语气里有令人不能抗拒的力量。“别招惹我,好吗?放开我吧,我那样害怕!”

  “怕我吗?”

  “是的,也怕我自己。别惹我吧,我这里面有一座活火山。”

  她把手压在自己的胸前。“它一直静伏着,但是,它将要爆炸了,我那么怕……一旦它爆炸了,那后果就不可收拾。”

  “你是说──你的感情?”

  “是的。”

  “如果那是活火山,它终有一天要爆发的。”

  “我不要,我害怕。我会被烧死。”

  “你在意那些世俗的事情,是吗?”他有些生硬的问,用脚踢着地上的石块。“我们离不开世俗的,不是吗?”她反问,脸上有天真的、疑问的神色。

  “或者──是的。”他不能用谎言欺骗自己,或欺骗她。自己是骗不了的,骗她就太残忍了。拉住她的手,他说:“我们走吧!这里的范围太小了。”

  重新上了车,他发动了车子,他们没有往回去的路上走,而是一直向前,沿着海岸的公路疾驰。

  “现在去什么地方?”姸青问。

  “金山。”他头也不回的说,把车行的速度加到时速八十公里。他内心的情绪也和车速一般狂猛。

  金山距离石门很近,二十分钟之后,他们已经到了青年育乐中心的广场上。把车子开到海滨的桥边,停下车来,他们在辽阔的沙滩上踱着步子。她穿着高跟鞋,鞋跟不住的陷进沙里去。

  “脱下鞋来吧!”他怂恿着。

  她真的脱了下来,把鞋子放在车里,她赤着脚走在柔软的沙子上。他们沿着海边走,两组脚印在沙滩上留了下来,她的脚细小而白暂,在海浪里显得特别单薄。这是深秋,海边只有海浪的喧嚣和秋风的呼号,周遭辽阔的海岸,找不到一个人影。他的手挽着她的腰,她的长发在海风中飘飞。

  “你怎么嫁给他的?”他问,不愿提起伯南的名字。

  “不知道。”她迷惘的说:“那时爷爷刚死。”

  “你原来和你祖父在一起的吗?”

  “是的,我六岁的时候,爸爸离家出走了,他爱上了另一个女人。九岁的时候妈妈改嫁了,我跟爷爷一直在一起,我们相依为命,他带我来台湾,然后,五年前,他也去了。”

  “哦!”他握紧她的手,站住了,注视她的眼睛,喊着:“你是那样一个小小的女人,你怎么接受这些事情呢?”

  她微笑,但是泪珠在眼里打着转转。

  “爷爷死了,我觉得我也死了,他帮我办丧事,丧事完了,我就嫁给他了,我觉得都一样,反正,我就好像是死了。”

  “这个家并不温暖,是不是?”

  “一个很精致的坟墓,我埋了五年。”

  “却拒绝被救?”

  “怕救不出来,再毁了别人。”

  “但愿与你一起烧死!”他冲动的说,突然揽住了她,他的唇灼热的压住她的唇,手臂箍紧了她,不容许她挣扎。事实上,她并没有挣扎。那压迫的炙热使她晕眩,她从没有这样被人吻过。他的唇贴紧了她的,颤栗的、烧灼的吮吸转动,那股强劲的热力从她唇上奔窜到她的四肢、肌肉、血管,使她全身都紧张起来。终于,他抬起头来,捧住她的脸凝视她,然后,他把她的头揽在胸前,温柔的抱着她。她的耳朵贴着他的胸口,那心脏正疯狂的擂击着。

  “第一次看到你,我就知道我完了。”他低语:“我从来没有动过这样强烈的感情。”

  “包括你的她?”她问,感到那层薄薄的妒意,和海浪一般的淹了过来。

  “和她的爱情是平静的、稳定的、顺理成章的。”他说。

  “你们的感情好吗?幸福吗?愉快吗?”

  “看──从那一方面讲。”

  “你在回避我,”她敏感的说,叹息了一声。“但是,我已经了解了。”

  “了解什么了?”

  “你们是幸福的。”她低语。“她很可爱吗?”

  “何必谈她呢!”梦轩打断了她。“我们往前走走吧!”

  他们继续往前面走去,他的手依然挽着她的腰,两组脚印在沙滩上蜿蜒的伸展着。姸青低着头,望着自己的脚,那样缓慢的一步步的踩在那柔软的沙子上。等到涨潮的时候,那些足迹全会被浪潮所带走了。一股怆恻的情绪涌了上来,酸酸楚楚的压在她的心上,喜悦和激情都跟着浪潮流逝。人生不是每件事都能公平,有的人生来为了享福,有的人却生来为了受苦。

  “你不高兴了。”他低徊的说,叹了口气。

  她有些吃惊,吃惊于他那份敏锐的感应能力。

  “我一向生活得非常拘谨,”她说,在一块岩石上坐了下来:“我不习惯于──犯罪。”

  “你用了两个奇怪的字,”他不安的说:“爱情不是犯罪。”

  “看你用哪一种眼光来看,”她说:“许多东西是我们回避不了的,你也知道,对吗?”

  是的,他也知道,知道得比她更清楚。来找她的时候,所凭的只是一股激情,而不是理智。他没有权利搅乱她的生活,甚至伤害她。低下头,他沉默了。有只寄居蟹背着一个丑陋的壳从潮湿的沙子里爬了出来,蹒跚的在沙子上踱着步子。姸青弯腰把它拾了起来,放在掌心中,那青绿色的壳扭曲而不正,长着薄薄的青苔。那只胆怯的生物已经缩回了壳里,躲在里面再也不肯出来。

  “看到了吗?”姸青不胜感伤:“我就像一只寄居蟹,不管那壳是多么丑陋和狭小,我却离不开那个壳,我需要保护,需要安全。”

  “这壳是安全的?”梦轩问,“你不觉得它脆弱得敌不住任何打击,轻易就会粉碎吗?”

  “可能,”姸青抬起眼睛来:“但是,总比没有好,是不是?而且,你不该做这个敲碎壳的人哪!”

  他为之结舌,是的,尽管这壳脆弱、狭小、丑陋,他有什么权利去敲碎它?除非他为她准备好了另外一个美丽而安全的新壳,他准备了吗?注视着姸青悲哀的眼睛,他懂了,懂得她的意思了。握住她的双手,他诚挚的、无奈的、而凄楚的说:“我想我懂你的意思了,我会很小心,不去敲碎你的壳,除非……”他咽住了,他没有资格许诺什么,甚至给她任何保证和希望。她是一只寄居蟹,另外一个女人也是,他同样没有权利去敲碎另外一个壳!

  她把她纤细的小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她微笑的注视着他的脸。

  “我们都没有防备到这件事的发生,是不是?我丝毫都不责备你,在我这一生,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充实过,我还求什么呢?我终于认识了一个像你这样的人,你聪明,你智慧,你热情,所以你要受苦。我是生来注定就要受苦的,因为我属于一个遗失的年代,却生活在一个现实的社会里。让我们一起受苦吧,如果可以免得了……别人受苦的话。”

  他望着她,好长好长的一段时间,他就这样子望着她。那不是一个柔弱的小女孩,她有见识,有度量,有勇气!在她而前,他变得渺小了。他们对视良久,然后手牵着手站了起来,今天,虽然没有很好的阳光,但总是他们的,至于明天……他们都知道,所有的明天都是破碎的、阴暗的,他们没有明天。

  离开了沙滩,他们走向草地和松林,在一棵松树下坐了下来。她被海水所浸过的脚冰冰冷,他脱下西装上衣,裹住了她的脚(他多么想永远这样裹住她,给她保护和温暖!)他们依偎着,谈云,谈树,谈天空,谈海浪,只是不再谈彼此和感情,当他们什么都不谈的时候,他们就长长久久的对视着,他们的眼睛谈尽了他们所不谈的东西:彼此和感情。

  黄昏的时候,他们回到了台北。在一家小小的餐厅里,他们共进了一顿简单的晚餐,时间越到最后就越沉重,他们对视着,彼此都无法掩饰那浓重的怆恻之情。“刚刚找到的,就又要失去了。”他说,喝了一点儿酒,竟然薄有醉意。

  “或者没有失去,”姸青说,牙齿轻咬着杯子的边缘:“最起码,在内心深处的某一个地方,我们还保有着得到的东西。”

  她对他举了举杯:“祝福你!”

  他饮干了杯子里的酒。

  离开了餐厅,他送她回到家门口,停下了车子,他拉住她的衣角。

  “在你走以前,告诉我一件事,”他说:“你的全名叫什么?姓什么?”

  “许。”她说,他们认识得多深刻,而又多陌生!“许姸青。爷爷在世的时候,叫我姸姸,也叫我青青。有的时候,他叫我紫娃儿和小菱角花。”

  “许姸青。”他低低的念着,一朵飘浮在雾里的、紫色的睡莲!

  她走了,紫色的影子消失在夜雾里,他坐在那儿,没有把车子开走。燃起一支烟,他在每一个烟圈中看到那抹淡淡的紫。附近人家的收音机里,飘出了迷离的歌声:“……如今咫尺天涯,一别竟成陌路……”

  是他们的写照吗?何尝不是?

  永远是这样的日子,千篇一律的,金钱、数字、表格、进口、出口……以及那些百般乏味的应酬,国宾、统一、中央酒店……日子就这样流过去了,这是生活,不是艺术。一天的末尾,拖着满身的疲倦(岂止满身?还有满心!)回到家里,孩子的笑容却再也填不满内心的寂寞。那蠢动的感情,一旦出了轨,彷佛千军万马也拉不回来,整日脑子里飘浮的,只是那一抹浅紫,在海边的,在松林里的,在餐厅中的,那亭亭玉立的一抹浅紫!

  手放在驾驶盘上,他的眼光定定的望着前面的街道,他看着的不是行人和马路,而是一团紫色的光与影,胸中焚烧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欲望,她怎样了?

  车子到了家门口,时间还算早,不到十点钟,美婵和孩子们不知睡了没有?但愿他们是睡了!把车子倒进车库,他只想一个人待着,一个人好好的想一想。

  用钥匙开了大门,满屋的喧哗声已溢出门外,一个女高音似的声调压倒了许多声音,在夜色里传送得好远好远:“美婵,你不管紧一点啊,将来吃亏的是你,你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吧!”

  梦轩站在花园里,下意识的皱紧了眉头,他知道这是谁来了,美婵的姐姐雅婵,而且,从那闹成一团的孩子声中,他猜定他们是全家出动了,那三个有过剩的精力而没有良好管束的孩子一定已经在翻天覆地了。走进客厅的门,果然,陶思贤夫妇正高踞在客厅中最好的两张沙发上,他们的三个孩子,一溜排下来,成等差级数,是十二岁的男孩贤贤,十岁的女孩雅雅,和八岁的男孩彬彬,现在正把小枫小竹的玩具箱整个倒翻在地上,祸害得一塌糊涂。即将考中学的贤贤,还拿着把玩具手枪,在和他的弟弟展开警匪大格斗。雅雅酷肖她的母亲,有张喜欢搬弄是非的嘴巴和迟钝的大脑。这时正坐在地毯上,把小枫的三个洋娃娃全脱得一丝不挂,说是组织天体营,小枫则张着一对完全莫名其妙的大眼睛,好奇的望着她。小竹是孩子们中最小的,满地爬着在帮那两个表哥捡子弹和手榴弹。全房间闹得连天花板都快要塌下来了,而美婵安之若素的坐着,好脾气的听着雅婵的训斥,思贤则心不在焉的翘着二郎腿,把烟灰随便的弹在茶几上、花瓶里和地毯上。

  梦轩的出现,第一个注意到的是小枫,丢下了她的表姐,她直奔了过来,跳到梦轩的身上,用她的小胳膊搂紧了梦轩的脖子,在他的面颊上响响的亲了亲。

  “爸爸,你这么晚才回来!”软软的童音里,带着甜甜的抱怨。

  “今天还晚吗?你看,你们还没睡呢!”梦轩说,放下了小枫,转向陶思贤夫妇,笑着说:“什么时候来的?叫美婵把谁管紧一点?”

  “你呀!”美婵嘴快的说,满脸的笑,完全心无城府而又天真得近乎头脑简单。“姐姐说,你这样常常晚回家是不好的,一定跟那些商人去酒家谈生意,谈着谈着就会谈出问题来了,会不会?梦轩?”

  “美婵,你……哎呀呀,谁叫你跟他说嘛!”雅婵不好意思的红了脸,再没料到美婵会兜着底抖出来,心里暗暗的咒骂着美婵的无用,在梦轩面前又怪尴尬的不是滋味,梦轩心中了然,只觉得这一切都非常无聊,奇怪她知道来指导美婵,怎么会管出一个花天酒地的陶思贤来?笑了笑,他不介意似的说:“美婵,别傻了,你姐姐跟你开玩笑呢!”

  “是呀!”雅婵立即堆了一脸的笑:“我和你开玩笑说说吗,你可别就认真了,像梦轩这样的标准丈夫呀,你不知道是那一辈子修来的呢!”

  梦轩在肚子里暗暗发笑,奇怪有些女人的脑筋真简单得不可思议,在椅子中坐了下来,陶思贤立即递上了一支烟,并且打燃了打火机。梦轩燃着了烟,望望陶思贤说:“你的情况怎么样?”

  “还不是要你帮忙,”陶思贤说:“我们几个朋友,准备在瑞芳那边开一个煤矿,这是十拿九稳可以赚钱的事情,台湾的人工便宜,你知道。现在,什么都有了,就短少一点头寸,大家希望你能投资一些,怎样?”

  “思贤,”梦轩慢吞吞的说:“你知道如今混事并不容易,我那个贸易行是随时需要现款周转的,那样大一个办公厅,十几二十个人的薪水要发,虽然行里是很赚钱,但是,赚的又要用出去,生意才能做大,才能发达,我根本就没办法剩下钱来……”

  “得了,得了,梦轩,你在我面前哭穷,岂不是等于在嘲笑我吗?”思贤打断了他,脸上露出不愉快的神情来:“谁不知道你那个贸易行现在是台北数一数二的?我们从大陆到台湾来,亲戚们也没有几个,大家总得彼此照应照应,是吧?梦轩,无论如何,你多少总要投资一点吧?”

  梦轩深深的抽了一口烟,心里烦恼得厉害。

  “你希望我投资多少?”

  “二十万,怎样?”陶思贤干脆来个狮子大开口。

  “二十万?”梦轩笑了:“思贤,不是我不帮你,这样大的数目,你要我从何帮你呀?”

  “哎哟,妹夫呀,”雅婵插了进来:“只要你肯帮忙,还有什么帮不了呢?就怕你大贵人看不起我们呀!”

  “姐姐,”美婵不好意思的说:“你怎么这样说呢?梦轩,你就投资一点吧,反正是投资吗,又不是借出去……”

  “是呀,”雅婵接了口:“说不定还会大赚特赚呢,人总有个时来运转的呀,难道我们陶家会倒楣一辈子吗,何况,沾了你们夏家的光,也沾点你们的运气……”

  “这样吧!”梦轩不耐的打断了她:“这件事让我想一想,如何?思贤,你明天把这煤矿的一切资料拿到我办公室去,我们研究研究,怎样?”

  “资料?”思贤愣了一下:“你指的是什么?”

  “总得有一点资料的呀,”梦轩开始烦躁了起来:这一切是多么多么让人厌倦!“这煤矿的确定地点、地契、矿藏产量、已开采过的还是尚未开采、合伙人是谁、手续是否清楚……这种种种种的资料,我不能做个糊里糊涂的投资人呀!”

  “我懂了,”陶思贤慢条斯理的说:“你不信任我,你以为我在骗你……”

  “妹夫呀,你也太精明了,”雅婵尖锐的嗓子又插了进来:“想当初,美婵还跟着我们住了好多年呢,你家小枫的尿布还是我家破被单撕的,我们现在环境不好,妹夫不帮忙谁帮我们……”

  “好了,好了,”梦轩竭力的按捺着自己,“如果你们缺钱用,先在我这儿挪用吧,我不投资做任何事情,我的钱全要用在自己的事业上!”

  “我们不是来化缘的,”思贤一脸怒气:“梦轩,你似乎也不必对自己亲戚拿出这副脸孔来呀!”

  “是呀!”雅婵夫唱妇随:“打狗也还要看看主人是谁呢!”

  “梦轩,”美婵一脸的尴尬:“你今天是怎么了?谁给你气受了吗?”

  梦轩深吸了一口烟,烦躁得想爆炸,孩子们又吵成了一团,在一声尖叫里,小竹被彬彬的手枪打到了眼睛,突然哭了起来,小枫的一个洋娃娃被折断了手臂,抽抽噎噎的向父亲求救。梦轩一个劲儿的抽烟,只听到孩子的叫声、哭声、吵声、美婵的责备声、雅婵女高音的诉说声、陶思贤愤愤不平的解释声……他忍无可忍,突然站起身来,大声的说:“我累了,我要安静一下!”

  “你是在逐客吗!”思贤嚷着,立即大声喊:“雅婵,还不识相,我们带孩子走!”

  “思贤,讲点理,”梦轩勉强的忍耐住了火气:“我今天情绪不好,一切我们明天再谈,怎样,你需要多少钱?数目不大的话,我先开给你!”

  “那么,”思贤一股网开一面的样子:“你先给我一万吧,算我借的,我有钱就还你!”

  梦轩立即掏出支票簿,签了一张支票给他。然后,在一阵混乱之后,思贤夫妇总算告辞了。留下一地的玩具、烟灰和果皮。美婵一等到他们出门,马上就唠唠叨叨的说了起来:“梦轩,你变了,金钱薰昏了你的头吗?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姐姐、姐夫说话呢!人家知道你有钱嘛,这样下去,你要让我的亲戚都不敢上门了,你想想看,我爸爸死后,我还在姐姐家里吃了好几年饭呢,你现在阔了,就看不起他们了……”

  “好了,好了,你能不能不说了?”梦轩喊着说:“我花了一万块钱,就想买一个安静,你就让我安静安静好吧?”说完,他再也无法在那零乱的客厅里待下去,离开了美婵,他走进自己的书房里,砰然一声关上了房门。沉坐在椅子里,他用手捧住要爆炸的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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