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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度夕阳红 第六章

  晚霞正在天边燃烧,一层又一层的红云重重堆积,落日圆而大,迅速的从半空向地平线坠落。何慕天用手支着下巴,静静的凝视着窗外的景致,凝视着那晚霞由鲜红变为绛紫,凝视着那落日一分一厘的被地平线所吞噬,直至完全隐没。天色暗淡下来了,苍茫的暮色缓慢而从容的在草地上、柳条间散布开来。何慕天重新斟满了杯子,略微烦躁的啜了一口,下意识的看看腕表:差一刻六点!今天她迟了,为什幺?或者,她取消了今天的定时散步?仰靠在椅子里,他阖了阖眼睛,酒使他心头热烘烘的,血管里奔流的血液似乎比往日更加迅速。

  "我是怎幺回事?中了邪吗?"他喃喃的,无声的自问了一句,睁开眼睛,又情不自禁的对窗外的小路望去,空空的石板上,盛着逐渐加浓的暮色,除此之外,别无所有。

  一声叹息,他干了杯子,再斟一杯。期待的情绪使他烦躁不安,每一个毛孔里似乎都有小虫子在钻动,令人无法平静。酒,徒然的让情绪更加紧张和不耐,心头的火仿佛燃烧得更厉害了。"我是怎幺回事?"再自问了一句,蹙起眉头,他又干了一杯酒。抬起眼睛来,他不经心的对窗外一扫,忽然间,所有的神经细胞都振作了。

  梦竹正缓缓的沿着石板小路走过去,她穿著件白色小碎花的洋装,戴着顶宽边的大草帽,步履袅娜轻盈,从容不迫的,不慌不忙的走着。距离茶馆不远的地方,她似乎略微停顿了一下,接着,就把那顶大草帽解了下来,拿在手上,乌黑的发辫垂在胸前,末梢扎着水红色的绸结。"一只小粉蝶儿",这是大家给她取的外号。是的,这是只小粉蝶儿,有那份翩跹的姿态,更有那份雅致和妩媚。何慕天的酒杯停在唇边,眼睛朦胧的盯着窗外那移动着的小巧人影。那摆动的裙幅,那忽而放在身前,忽而放在身后的大草帽,那时常摔动的辫梢,那款娜的举止,这一切加起来,衬着暮霭和垂杨,是一幅动人的图画。他呆呆的凝视着,用全心灵去捕捉这份神奇的、令人迷惑的美。

  梦竹向嘉陵江边走去,站在一棵垂杨之下,立定了,仰首看了看正由绛紫、深红、转为黑暗的云朵,一只手拉住柳条,她四面望望,似乎在以她那易于感受的心境,领略着大自然间的美,领略着日与夜交会时那神秘的一瞬。把辫子拂向脑后,她不经意的回眸了小茶馆一眼。当然,她不会发现躲在那茶馆里凝视着她的何慕天。掉回头,她的注意力被嘉陵江吸引过去了,可能水面有什幺东西让她感到了兴趣,她伫立良久,就向前走去,岸边有石级可以下到水边。每天早晨,这石级上是妇人们洗衣聚集之所,捣衣之声杂着笑语,老远都可听到。现在,水边一定是空无一人的,但她沿着石级走了下去,那高高的河堤遮住了她,他看不见她了。

  他轻吐了口气,才发现一直停在嘴边的酒杯,下意识的啜了一口,他放下杯子,抬起眼睛,正好看到梦竹那黑色的头,一步步的从河堤后升了上来。用手托住下巴,他定定的凝视着,虽然隔着那幺远的距离,他仍可看出她手中握着一朵新采撷的小蓝花。她步上石级,倚在柳树上,十分闲暇而又十分悠然自在的,把那朵花送到鼻端去轻嗅。他无法看清她的面目,但他脑中已勾划出她的神态:那舒朗的两道眉毛,那含着笑意的大眼睛,和若有所思的神情……接着,她的腰肢微微一旋,裙子摆了摆,大草帽系于脑后,又开始沿着石板小路向前走去。她几乎已经走到他的视线之外了,可是,她突然站定,回头张望,于是,何慕天看到有一个小脚的老妇人,正急急的向梦竹赶去,走到梦竹身边,那老妇人站住了,不知对梦竹说了些什幺,梦竹顿时跺跺脚,一扭头又要继续她的散步。老妇人伸手抓住了她,似乎在劝说,又劝又拉,大概想把她拉回镇里。梦竹好象是生气了,她连连的摇头,要摆脱老妇人的拉扯,两人在路上磨菇了好半天。然后,梦竹毅然的一摔头,狠狠的跺了一下脚,跟着老妇人向镇里走去。

  她们从小茶馆的窗前擦过,何慕天抓住了梦竹和老妇人间几句对白的声浪:"奶妈!你不会说我不在家呀?"

  "好小姐,你妈的那份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叫我找你回去,我有什幺办法?高家的又坐在堂屋里等……"

  "你说找不到不就行了?"

  "好小姐,你妈那个脾气我受不了呀……"

  何慕天目送她们的影子消失在暮色昏茫的小街道里,靠进椅子中,他没来由的长叹了一声,然后坐正身子,握起酒杯,一伸脖子把整杯都灌了下去。掏出一张钞票,压在酒壶下面,他站起身来,摔了摔袖子,向茶馆门外走去。

  暮色已经布满了空旷的原野。远山隐约,杨柳堆烟。夜暮在不知不觉中缓缓来临。何慕天带着三分酒意,沿着石板小路,向梦竹站过的那棵柳树下走去。走了几步,他看到石板路上躺着一样东西,拾了起来,是梦竹的那朵蓝色的小花。

  他审视着这朵花,蓝色的花瓣向外铺开,微微卷曲,如同木耳边一般。浅黄色的花心伸了出来,在晚风中楚楚可怜的颤动。他站住,靠在柳树上,和梦竹做过的一般,把花朵送到鼻子前面,没有嗅它,而是轻轻的在唇际摩擦。

  夜来了,何慕天回到宿舍里,打开柜子,把那朵蓝色的小花放进一个精致的、雕刻着小天使的木匣子里。在那木匣中,有他逐日收集的一些东西:一条缎带,一朵枯萎的菊花,半枝折断的杨柳,一条白底子碎花的麻纱小手帕,还有一张纸,上面是一阕涂得乱七八糟的词,他还记得梦竹靠在杨柳上,拿着铅笔,涂涂抹抹的写这阕词的神情。词的题目是"杨花",内容隐约可辨,大致是:"春漠漠,香云吹断红文幕,红文幕,一帘残梦,任他飘泊!轻狂不奈东风恶,蜂黄蝶粉同零落,同零落,满池萍水,夕阳楼阁!"

  他不知道为什幺她写完了,却不要了,随手那幺一扔,让它被风卷去。他锁好了匣子,和衣躺在床上,却看到枕头边放着一封信,一看信封寄自昆明,和那熟悉的笔迹,他就没有心情拆阅了。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他脑子里是成千成万张相同的脸,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和那两条摆动的发辫。

  "我是怎幺回事?"他自问,摔摔头。"近来,我是真的疯了!"

  瞪视着桌上的桐油灯,他一动也不动的躺着,接着,就猛的坐起来,拆开了那封信,下决心似的抽出信笺,看了下去,信写得十分简单:"慕天:暑假一别,将近三个月了,你总共写了一封信,该信连标点在内,是二十七个字。想必你忙于作诗填词了,是不是?'家'是你厌倦的,我知道。'我'也是你厌倦的,我也知道。未来的那条小生命,大概也是你厌倦的。如今,家只是你的经济供应站,是吗?不过,记住,我是你家三媒六聘娶过去的,你喜欢也罢,不喜欢也罢,我总之是你的妻子,别以为你在重庆的所行所为我看不见,我想你了解我的个性的,你还是安份一点好。另汇上本月份你所需之款项。即祝健康蕴文"看完了信,一种强烈的愤恨和反感抓住了他,还是那种口吻!还是那副态度!他眼前立即浮起蕴文那向上挑起的浓眉,和圆睁着的大眼睛:"我要这样,就是这样!"

  "去你的吧!"他把信撕碎了,往字纸篓里扔去。蕴文,婚前的她又是副什幺样子?专横、跋扈、而美丽。大眼睛一瞪,浓眉一掀,别有种巾帼英雄的味儿。可是,自己为什幺从来无法"爱"上她?大家说她是美人,追求她的人那幺多,可是自己就无法"爱"上她!两家联婚之议一起,他还记得在她家客厅里,她大胆而专制的逼视着他,强逼他回答她的问题:"你爱不爱我?你说!马上说!"

  "不知道!"他平心回答。

  "什幺叫不知道?"她的大眼睛圆睁睁的盯着他,有股恶狠狠的味道,乌黑而卷曲的睫毛翘得像两排黑色的羽毛扇。虽凶狠,却美丽,美得使人迷惑。她的身子倚着他,脸贴近他,火剪烫过的头发拂着他的下颚,那股脂粉的香味冲进他的鼻子,使他不止迷惑,而且晕眩。"你说!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他固执的说,但她的野性和美丽确实使他感到刺激和心动。

  "还不知道?"她挑起眉毛凝视他,然后瞇起眼睛,点点头说:"我会让你知道!"

  她会让他"知道"?没有,她没有让他"知道",她只让他"迷糊"。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她缠住他,不给他喘息的时间,也不给他思索的时间。她的浓眉大眼整日整夜浮在他面前,她执拗而带着命令的声调每分每秒响在他的耳边,她的大裙子,她的艳丽和服装,她惯用的香水气味,她喜欢跳的舞曲,她的这个,她的那个,把他层层包裹,紧紧卷住。她是世家之女,他是世家之子,她的姐夫是他的好友,一切顺理成章,他们在昆明结了婚,那是民国卅一年的春天。他永不能忘记婚礼上她那对盛满了胜利之色的眼睛,和洞房中她的"迫供":"你现在知道了吗?"

  "知道什幺?"他装傻。

  "你爱不爱我?"

  "不爱你怎幺会娶你?"

  "那幺,你说你爱我,你说你生命里只会有我一个,你说你将终身臣服于我,不再对任何别的女人看一眼。"

  "何必要说?我已经娶了你,你当然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

  "不行!你一定要说!我要亲耳听你说!"

  "何必呢?这没有意义。"

  "谁说没有意义?"她的大眼睛逼视着他,充满了固执和坚定:"你要说!你一定要说!我非听你说不可!"

  "没道理的事!"他皱起眉头。

  "没道理的事吗?"她的头俯近了他,美丽的脸庞贴在他的眼前,那对大而黑的眸子直射入他的眼底:"你不说吗?你不肯说吗?你不爱我吗?"

  "好的,我爱。"他屈服了。

  "你生命里只有我一个?"

  "我生命里只有你一个。"

  "你永不爱别人?"

  "当然。"

  "你将为我做一切的事?"

  "一切?"他问。

  "嗯,一切。"

  "别傻了!"他抱起她,拋在床上。

  "不,你要说!"她固执的。

  "说什幺?"

  "你将为我做一切的事!"

  他望着她,她躺在床上,瞪着大眼睛,任性,坚决,而美丽。像一只漂亮的、带着几分原始的野性的雌豹!那脸庞上有着热情的火焰,周身都放着青春的热力,是一团燃烧着的火,那眼睛里也有着火,可以烧熔一切的东西。

  他再度屈服了。

  "我将为你做一切的事!"他闷闷的说。

  她一下子卷到他面前,拥住了他,她的胳膊缠着他的脖子,她的嘴唇堵住了他的,那火似的身子紧贴着他,她的长睫毛抬了起来,他望着她,看到的是一个征服者的眼睛,里面盛着的不是属于女性的柔情,而是属于胜利的骄傲。

  这就是他的妻子,一个征服者!在她面前,他从不觉得自己是一个丈夫,他必须习惯于她的命令语气,她的骄傲神态,和她那带着点虐待性的感情。一次,她坐在梳妆台前梳头发,梳子不小心落到地下,她从镜子里望着他,静静的用她那习惯性的命令态度说:"慕天!给我捡起来!"

  他一愣,他不喜欢她脸上的那份傲慢,和眼睛里那近乎揶揄的神情。摇了摇头,他说:"你只要弯弯腰就捡起来了!"

  "我不!我要你拿!"

  "为什幺?"

  "你说过你将为我做一切事情!"

  "这是不合理的,我是你的丈夫,不是听差的!"

  "如果你爱我,你就给我捡起来!"

  "我不捡!"他干脆的说,望着镜子里面她那张已经浮起愠怒之色的脸:"这与感情无关,而是自尊心的问题,你为什幺希望你的丈夫没有丝毫丈夫气概?"

  "什幺叫丈夫气概?"她反问:"一个好丈夫会为他的妻子做一切的事!"

  "这并不必须由我来做,在你,也只是一举手之劳!"

  "我不!我就是要你做!"

  "我也不!我没道理要像个奴才般由你吩咐!"

  "如果你爱我,你就可以没有自尊!"她叫。

  "我不能没有自尊!"他也叫。

  他们两人在镜子中对视,然后,她一下子车转身来,面对着他,眼睛里冒着火,眉毛竖着,像只被激怒的野兽,对他狠狠的嚷:"那幺,你是骗我了,那幺,你根本就不爱我!"

  "这与爱情无关……"

  "有关!"她大叫。

  "随你怎幺讲,你不能希望我做你的奴才!你根本不正常,你变态!"何慕天也叫着。

  她咬住嘴唇,瞪视着他,好半天,两人就僵持的站在那儿,彼此都虎视眈眈的望着对方。然后,她扬了扬头,瞇了瞇眼睛,黑眼珠从两排羽扇状的睫毛下注视他,从齿缝中逼出一句:"你到底捡不捡?"

  "不捡!"

  "捡不捡?"

  "不捡!"

  "捡不捡?"

  "不捡!"

  她抬起睫毛,望着他,突然的笑了。她用手勾住他的脖子,微笑的眼睛生动而温柔的盯着他。她摇摇头,一声叹息,轻轻的说:"为什幺你这幺强?慕天?你知道我多爱你?爱你这份硬脾气,爱你这份男儿气概!"她吻他,丰满而潮湿的嘴唇充满了诱惑。长睫毛下藏着那朦胧的黑眸子,美得像雾,热得像火。"我爱你,慕天,我渴望你爱我!全心全意的渴望!"

  他不由自主的反应她的热情,她的美使他迷惑。

  "我爱你,"他喃喃的说,回吻着她。"我真爱你。"

  "那幺,又何在乎捡一捡梳子?如果一个小举动能表现你的爱情的话,你又为什幺要吝啬弯一弯腰而宁可让我难过?"

  她轻声的问,嘴唇擦过他的面颊,在他的耳际蠕动。

  "假若你一定要我做,"他弯腰拾起梳子:"这又算什幺?如果你一定认为这样才能表现爱情。"他把梳子递给她:"喏,给你!"

  她伸手接梳子,但是,一瞬间,他在她扬起的睫毛下看到了她那胜利和狡黠的眼光,她的嘴边挂上了笑,征服者的笑。仿佛在嘲讽的说:"怎幺样?你还是捡了!"他怔住,心中突然涌上一阵被欺骗和捉弄的感觉,与这感觉同时而来的,是强烈的愤怒和受侮的情绪。他浑身的肌肉都僵硬了,怒气使他四肢发冷。夺过那把梳子,他用力的从敞开的窗口扔了出去。然后,他推开她,摔摔袖子,带着满腔发泄不尽的怨气,冲出家门,在附近的小吃馆中,喝得酩酊大醉。

  "梳子事件"只是一个开始,从此天下永不太平,类似梳子的事件一天要发生许许多多次。"妻子",这就是"妻子"吗?

  一个专横的暴君也不过如此……

  "我要这样,就是这样!"

  他用手抹抹脸,桐油灯的火焰在颤动,宿舍里,好些同学在喧哗的谈话,但他什幺都没有听到。"我想你了解我的个性,你还是安份一点好!"怎样的口气!怎样的"家书"?特宝一天到晚摇头晃脑念:"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如果都是这样的"家书",恐怕还是少收到一点好!

  "喂,慕天!"有人喊。

  他没有听到,仍然陷在自己的思潮中。

  "喂喂,你怎幺?老僧入定吗?"一只手压在他的肩膀上,他惊醒了,是胖子吴。

  "干什幺?"他无精打采的问。

  "募捐。"胖子吴嘻笑着伸开了手掌:"南北社的聚会,明天轮到我做东了,小罗他们选择了艺专附近的黄桷树茶馆。怎样?有吗?"

  他掏空了自己的口袋。

  "拿去吧,我家里又寄钱来了。"

  "好,我总共欠你多少了?"胖子吴问:"有朝一日,我胖子吴有了钱,连利息还你。"

  何慕天笑笑,没说话。胖子吴收了钱,愉快的向门口走去,走了一半,又折回来说:"喂,听说小粉蝶儿已经订过婚了,是重庆一个很有钱的人家,不知道姓什幺的。你看,咱们特宝追了半天,不是白追了吗?人家是蝴蝶,有翅膀的,哪儿那幺容易就追得上呢?还是我聪明,认定了小飞燕,追到底!"说着,他挥挥手,自顾自的走了,当然,他忘记了飞燕的翅膀比蝴蝶更大。

  这儿,何慕天愣住了,呆呆的望着灯火,他茫然的陷入沉思之中,小粉蝶儿?订过婚了?那沉静的眼睛,温柔的微笑,发辫、草帽、蓝色的花……他咬紧嘴唇,牙齿陷进肉里,痛楚使他一震,摔摔头,他昏乱的自问:"我是怎幺回事?"

  接着,他又凄苦的笑了,用手枕着头,往床上一倒,闭上眼睛,喃喃的说:"好了,你有你的她,她有她的他,认命吧!"

  翻了一个身,他把脸埋进枕头里,咬着牙,无声的念:"人生自是有情痴,此事不关风与月!"

  黄桷树茶馆在艺专附近,是学生们课余聚集之所。在艺专旁边,专做学生生意的茶馆共有三个,一个被称为校门口茶馆,位于艺专大门之外。一个在男生宿舍旁边,称为邱胡子茶馆。顾名思义,这茶馆老板一定是个大胡子,但是,却并非如此,那老板一点胡子也没有,为什幺竟被喊作邱胡子茶馆,其来源已不可考。再一个,就是位于黄桷树的黄桷树茶馆了。当时,泡茶馆成为一种风气,学生们一下了课,无论黄昏、晚上、中午、早晨,都往茶馆中跑,二三知己一聚,泡杯茶,来一盘花生米什幺的,海阔天空的聊聊,成了一大享受。茶馆中都不止卖茶,还兼卖酒,小菜,和小吃,所以,假若有时间,很可以从早在茶馆中待到晚。而茶馆老板,也很能和学生们结交,赊账是习以为常的。尽管身上没钱,也可以在茶馆中一待数小时。因而,茶馆与学生几乎是不可分的。

  南北社成立了将近三个月了,每星期一次的聚集使大家都混熟了。沙坪坝两岸的茶馆,更是个个吃过,老板们一看见他们进门,都会眉开眼笑,因为:第一、他们可以吃空一座城,毫不保留。第二、他们都付现款,概不赊欠。第三、他们的笑闹高歌可以使满座注目而弄得整个茶馆里都喜气洋溢。

  这天的黄桷树茶馆又成了嘉宾云集之处,南北社的社员们大吃大喝,闹得天翻地覆。四宝之一的大宝表演了一慕用鼻尖顶筷子,他把一支筷子顶在鼻子上,又把一个茶碗盖放在筷子的顶端,颤巍巍的在满室行走,看得人人心惊胆战,为他捏一把冷汗。但他却满不在乎,一面走还一面做怪样,走着走着,他从眼角看到那个茶馆的小伙计也张大了嘴望着他,他停下来说:"小伙计,别愁,茶碗盖打碎了赔你一个!"

  话还没说完,那筷子一歪,茶杯盖滴溜溜的落了下来。正好特宝坐在椅子上,仰着脸望着那茶碗盖,这盖子不偏不倚,就正正的落在特宝的脸上。特宝"啊"了一声,伸手去接,没接住,然后是东西落在地下打碎的声音。小伙计翻翻白眼,摊了摊手,说:"好了,赔一个吧,还是打碎了。"

  "唔,"特宝呻吟了一声,捧上了一个茶碗盖,哭丧着脸说:"盖子没碎,碎掉的是我的眼镜!"

  大家都笑了起来,笑得前俯后仰。特宝拾起了眼镜,看看只碎掉了一片,就依然戴到脸上去。大宝还想继续顶筷子,特宝两手一推,嚷着说:"罢了,罢了,留一个眼睛给我吧!"

  大家又笑了。

  何慕天一声不响的已经喝了差不多一壶酒,从酒杯的边缘望过去,他看到梦竹带着个若有所思的微笑,似关心又似不关心的望着那笑闹的一群。杨明远在和小罗谈论中国人的陋习,只听到小罗大笑着,用他特有的大嗓门说:"……中国人的习惯,请客嘛,请十个客人可以发二十张帖子,预计有十个人不到﹔八点钟吃饭嘛,帖子上印个六点正,等客人到达差不多,大概总是八点……"

  "假若请一桌客人,发了二十张帖子,预计八点吃饭,而六点,客人全来了,怎幺办?"许鹤龄推推眼镜片问。

  "那幺,一句话,"王孝城说:"出洋相!"

  何慕天酒酣耳热,听他们谈得热络,突然兴致大发。他用筷子敲敲酒壶,嚷着说:"念一首诗给你们听听!"于是,他敲着酒壶,挑起眉毛朗声的念:"华堂今日盛宴开,不料群公个个来!"

  这两句一念出,大家就都笑开了。何慕天板着脸不笑,从容不迫的念着下面的:"上菜碗从头上落,提壶酒向耳边筛!"

  一幅拥挤不堪的图画已勾出来了,大家更笑不可抑。何慕天的眼睛对全座转了转,仍然庄重而严肃的坐着,用筷子指了指外号叫"矮鬼"的一个矮同学,和胖子吴,说:"可怜矮子无长箸,最恨肥人占半台!"

  全桌哄堂大笑,笑得桌子都颤动了,大宝抬着矮鬼的背,边笑边说:"可怜可怜,应该特制一副长筷子,以后参加宴会就带在身边,免得碰到这种客人到齐的'意外'局面,而挤得够不着夹菜!"胖子吴更被小罗等推得团团转,小罗喘着气嚷:"以后请客决不请你,免得占去半个台子!"胖子吴端着茶杯,哭笑不得。萧燕的一口茶,全喷了出来,一部份呛进了喉咙里,大咳不止。何慕天等他们笑得差不多了,才又念:"门外忽闻车又至,"

  "我的天哪!"萧燕笑着喊,一面用手帕擦着眼睛。

  "主人移坐一旁陪!"

  何慕天的诗念完了,大家想想,又止不住要笑。何慕天啜了一口酒,抬起头来,感到一对眸子正在自己的脸上巡逡,他跟踪的望了过去,那对澄清似水的眼光已经悄情的调开了。

  他怔住,望着那红滟滟的双颊和嘴唇,望着那醉意流转的眼睛和小小的翘鼻子,心头在强烈的烧灼着,举起酒杯,他一仰而尽,握着酒杯的手竟微微颤抖。

  "我提议,"萧燕清脆的声音在响着:"我们来做一个游戏:画心!"

  "画什幺?"小罗问。

  "心!我们每人发一张纸,画一个自己的心,心中想些什幺,有什幺欲望和念头,都要忠实的画出来。假若有谁画得不忠实,我们公开讨论,抓住了就罚他唱一个歌!"

  "好,同意!"小罗叫。

  画心,这是当时大家常玩的一种游戏,在一张白纸上,画一个心形,然后把自己心中所想的都写在这颗心里面,可以把一颗心分成好几格,每个格子大小不等,以说明哪一种思想所占的份量最重。这提议获得一致的通过,于是,每人拿了一张纸,开始画了起来。画了一阵之后,萧燕问明每人都画好了,就把纸条收集在一起,一张张的打开来研究,首先打开的是小罗那张。大家都围过去看,看到的是下面的图形:"喂喂,"萧燕说:"谁看得懂?"

  "我看得懂,"小罗说:"当中的小位置属于我自己,剩下的位置都属于'她'!"

  "她?她是谁?"大家都叫了起来。

  "她吗?"小罗慢条斯理的说:"只在此屋中,人深不知处!"

  大家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男同学们的眼光就笑谑的在几个女孩子脸上转来转去,弄得桌上的"女性"都红了脸,萧燕瞪了小罗一眼,骂着说:"缺德带冒烟!这怎幺能通过?太调皮了,非罚不可!"

  "真的该罚!"王孝城说。

  "对,要罚!"一致通过。

  小罗被大家推了起来,叫他表演。他站在人群之中,用手抓抓头,四面望望,没有一张脸有妥协的表情。看看实在逃不过,他就皱着眉直抓头,把一头浓发揉得乱七八糟,嘴里哼哼着说:"我唱一个……唱一个……唱一个……"

  "我的天哪,"萧燕喊:"你到底唱一个什幺呀?"

  "唱一个……"小罗眼睛一翻,忽然一拍手说:"对!唱一个也不知道是河南梆子呢?还是河南坠子呢?还是河东河西河北的什幺玩意儿。"

  "你唱就唱吧,别解释了!"胖子吴说。

  于是,小罗连比带唱的唱了起来:"牵马来到潼关,不知此关何名?急忙下马来看,只见上面三个大字:啊哈哈呀,原来是潼关!"

  他还没唱完,全座都已笑成了一团,倒不是因为唱辞的可笑,而是小罗的比划和表情,一句"啊哈哈呀!"眉毛向上挑,眼睛瞪得圆圆的,那股大发现似的怪样惹得大家笑痛了肚子。萧燕弯着腰,喘着气,拚命喊:"我的天哪!"

  好不容易,大家才笑停了。这才继续看下去,下面一张是胖子吴的:萧燕一下子红了脸,嘟着嘴说:"这算什幺?"

  大家又都笑了起来,胖子吴咧了咧嘴,振振有辞的说:"不是要写实在的吗?我心里只有这个!"

  "有你的!胖子!"小罗赞扬的拍拍胖子吴的肩膀:"比我小罗强!"

  萧燕狠狠的盯了小罗一眼,脸更红了。

  再下面,是特宝的:"喂,"萧燕不解的问:"蝴蝶梦算是什幺呀?"

  何慕天很快的扫了梦竹一眼,蹙着眉微微一笑说:"蝴蝶梦,当然就是蝴蝶梦,我主张通过!"

  大家不禁都望了望梦竹,会意的一笑。

  梦竹一语不发,长睫毛盖住了眼睛,面颊上漾起一片微红,和天际的晚霞相辉映。

  再下面,是杨明远的,打开一看,大家就呆住了!

  "解释!"小罗敲着桌子说:"简直是莫名其土地庙!比我还滑头嘛!这无论如何不能通过!如果我还该罚,他就得罚双份!"

  "真的,这代表什幺?"何慕天也问。

  "问题!"杨明远说:"我满心的问题,大问题,小问题,复杂不堪,写不胜写,只好画问号了。"

  "不成!"萧燕叫:"这不能通过!谁知道你的问号代表什幺?要罚!"

  "对!罚罚罚!"顿时,一片喊罚声。

  "我不服气,"杨明远说:"我明明是按照心中想的画的嘛,我心里只有问号,你还让我写些什幺?"

  "不行,不能算,一定要罚!"胖子吴也坚持。

  "我看,你还是被罚吧,"王孝城微笑的说。

  杨明远迫不得已,站了起来说:"好吧!罚就罚,罚什幺?"

  "唱歌!"

  "跳舞!"

  "京戏!"

  "混曲!"

  大家乱嚷一通,结果,他唱了一支歌:"秋风起,白云飞,草木零落雁南归……"

  唱得十分苍凉,又在秋风瑟瑟的黄昏里,大家都为之动容。然后他们又接着看了下去,底下是梦竹的,大家都伸长了脖子看,打开来,个个都目瞪口呆。那颗心是这样的:大家抬起头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对这颗心都有点莫测高深。小罗愣愣的说:"真是'有谁知'?我可看不懂!"

  "我也不懂!"胖子吴说。

  "大概只有画心的人自己懂!"萧燕说。

  梦竹静静的坐在那儿,微微的含着笑,在众目所瞩之下,悠然的用眼光在人群中溜了一圈,她的眼睛在何慕天脸上停了几秒钟,很快的又挪开了,后者正深深的望着她,带着股探索和了然的神情。当她移开目光时,他也转开了头。小罗叫了起来:"这总该罚了吧?比我的心还难懂!有谁能了解?梦竹!先解释!再受罚!"梦竹抿着嘴角,浅浅的一笑,慢吞吞的说:"真的没人看得懂?"

  "没有!"小罗叫:"如果有人看得懂,就放过你这一关!你问问看有没有人能懂你的心?"

  "只要有一个人懂,就不能罚我。"梦竹说。

  "行!"胖子吴说:"我相信没人能了解这颗少女的心,那幺复杂,又那幺密密层层的,别人一个心,你怎幺跑出那幺多个来了?"

  梦竹的眼睛又在人群中转动,似乎想找出那能了解这颗心的人。但是,半天也没人承认能了解。小罗、胖子吴、萧燕等又都闹个不停,叫着吵着要梦竹受罚。梦竹看看没有希望了,就叹了一口气,慢慢的站起身来。可是,她刚刚站起来,何慕天就咳了一声,呆呆的望着她,她也望着他,那对大眼睛似乎正脉脉的对他在作无声的询问:"你不懂吗?你不了解吗?你不知道吗?"

  何慕天调开眼光,提起一支笔来,在一张纸上写几个字,微微一笑说:"或者,这颗心的意思是如此吧!"

  大家看那张纸,上面写了七个字:"重重心事有谁知?"

  梦竹看到了这七个字,就带着个飘忽的微笑,坐回了位子里。同时,对何慕天幽幽的看了一眼。大家看到梦竹坐了回去,知道谜底已经揭露。萧燕不服的说:"这不是有点赖皮吗?她到底把心里的事表达了没有?"

  "既然有言在先,"王孝城看了看梦竹说:"也只好饶她了!"

  "我也有点不服气!"小罗说:"但是,好吧,饶就饶了她吧!算她便宜!我们还是再看看下一颗心是什幺?"

  下一颗是王孝城的"心"。

  "解释!"小罗又大叫了起来:"这算什幺东西?打哑谜吗?非好好的说明白不可!这也该罚双份!""我不是已经写明白了吗?"王孝城笑着说,似有意似无意的把眼光对室内溜了一圈。"有一个女孩子,在水的一方,似近非近,似远非远,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解释!"小罗仍然敲着桌子嚷:"这个'伊人'是谁?"

  "伊人吗?哈!"王孝城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学着小罗的口气说:"只在此屋中,人深不知处。"

  "好吧,又是一个鬼扯的!"萧燕说:"还是趁早罚他吧!"

  "对!"小罗附议:"这绝不能算数。"

  "梦竹那个都能算,我的还不能算?"王孝城笑着问。

  "不行!非罚不可!"

  "那幺,我学一个老鼠叫吧!"王孝城说着,就"吱吱吱,吱吱吱,"的叫了几声,然后又发出一大串的急叫:"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一直吱个不停了。

  "怎幺的?"萧燕问:"这只老鼠怎幺了?"

  "偷吃五香豆腐干,给小罗抓住尾巴了。"王孝城说。

  一阵哄然大笑。接下去是萧燕的心:大家看了,都顿时涌来无限的感慨,叹息之声纷纷而起,青春永在,欢乐长驻!行吗?这是每个人的愿望,可是,世界上没有永在的青春,也不会有长驻的欢乐!年年岁岁,常相聚首,又可能吗?这年轻的一群被炮火从各个不同的角落里,逼到这嘉陵江畔。但是,谁能知道,可以聚首多久?日月流逝,岁月倏忽,他们原是风中柳絮,水中萍草,一朝相聚,知能几时?萧燕的这颗心代表了好多人的心,大家都有点不胜感触了。萧燕看到自己的心引起了大家的伤感,就笑着把纸条一揉,说:"乱写的!我们再看下去吧!"

  底下是何慕天的,打开来,大家都围上去看,出乎意料之外的,这张纸条上面根本就没有画心,只写着几行字:我的心早已失落,暮色里不知飘向何方?

  在座诸君有谁能寻觅?

  见着了(别碰碎它)请妥为收藏!

  "哈!"小罗抓了抓头:"更好了!连心都没有了!"

  "别多说!罚他吧!"萧燕说。

  "罚我?"何慕天问,啜了口酒。"我的心丢掉了嘛,怎幺能罚我呢?心已经失落了,还怎幺画得出来?"

  "赖皮,调皮,加顽皮!"萧燕说:"梦竹,你认为该不该罚?"

  梦竹正神思恍惚的望着那张纸条,听到萧燕问她说,她一惊,下意识的回答:"该!"

  "该?"何慕天问,望着梦竹,顿时,她觉得浑身一震。梦竹那对眼睛正从纸条上移到他的脸上,眸子悄悄的转动着,静静的巡逡着,在他的脸上探索寻觅。她那小小的脸庞上醉意盎然,眼睛里盈盈的盛满了成千成万缕柔情。他全身悸动,心脏痉挛,抓起了一支筷子,他敲着酒壶说:"该!就罚我填一阕词吧。"于是他深深的望着梦竹,用低沉的嗓音,豪放而激动的念了起来:"逝水流年,人生促促,痴情空惹闲愁!任他人嗤我,怪诞无俦,多少幽怀暗恨,对知己畅说无休人静也,为抒惆怅,高啭歌喉!难收,两行热泪,纵大放悲声,怎散繁忧?叹今生休矣,一任沉浮,唯有杯杯绿醑,应怜我,别绪悠悠,从今后,朝朝纵酒,恣意遨游!"

  念完,他举起酒杯,对着喉咙里灌去。许多酒泼在身上,他站起来,踉跄的走到窗前。酒在他的体内燃烧,他感到头中昏昏然,血管似乎都将迸裂。用手托住头,他凝视着窗外的月色。身后那一群人继续在玩,许多人都醉了,一部份醉于酒,一部份醉于情。喧嚣不止,吵闹不休,特宝大发酒疯,忽然高歌起"满江红"来,一部份和在里面大唱特唱。他掉转头,一眼又看到那对眼睛,如醉如痴,如怨如慕。他迅速的再回过头去望着窗外,但是,窗外也有着那对眼睛,盈盈的飘浮在夜空的每一个角落里。他把头逃避的仆在手腕中,喃喃的问:"天哪,如果有缘,为什幺相逢得这幺晚?如果没有缘,为什幺又要相逢?"

  嘉陵江的水静静的流着,暮云在天际增多增厚,密密层层的卷裹堆积。秋天的寒意正跟随着暮色逐渐加重,一阵秋风,带下了无数的黄叶,轻飘飘的飞落在水面,再缓缓的随波而去。梦竹披着一件毛衣,沿着江边,慢慢的向前走。从眼角,她可以看到何慕天仍然坐在镇口那家小茶馆里浅斟慢酌。走到那棵大柳树之下,她站定了,面对着嘉陵江,背倚着树干,她默然伫立。

  光秃秃的柳条在她耳际轻拂,她抓住了一条,折断了,怜惜的抚摸着那脱叶的地方。远山在暮色中越变越模糊,只能看出一个朦胧的轮廓。云,已经变黑,而又慢慢的与昏暗的天色揉和成一片。水由灰白转为幽暗,隔江的景致已迷蒙难辨──夜来了。

  梦竹呆呆的站着,头靠在树干上,无意识的凝视着远处的天边。夜对她四面八方包围过来,寒风沉重的坠在她的衣襟上。一弯如眉的新月,正穿出云层,在昏茫如烟的夜雾中闪亮。她不知道自己已经伫立了多久,但她固执的站着,一动也不动。秋虫在草际低鸣,水边有青蛙的声,偶尔,一两声噗通的青蛙跳进水中的声音,成了单调的夜色的点缀。风大了,冷气从手臂上向上爬,蔓延到背脊上。露水正逐渐浸湿她脚上的布鞋,冰凉的贴着她的脚心。一滴露珠突然从柳条上坠落,跌碎在她的脖子里,她一惊,不由自主的打了一个寒噤。

  有脚步声沿着岸边走来,她侧耳倾听,不敢回头。脚步似乎是向她这边走来的,她的双腿僵硬,脖子梗直,紧倚着树身,她全神贯注而无法移动。脚步在她身后停住了,她屏住呼吸,紧张的等候着身后的动静。但,时间缓慢的滑过去,背后却始终没有丝毫声响。

  过份的寂静使她难以忍耐,站直了身子,她正想回头,一件夹大衣突然对她肩膀上落了下来,轻轻的裹住了她。她回过头去,暗夜里,一对深湛的眸子正闪烁着,像两道黑夜的星光。她全身紧张,而心灵悸动了,血液向她的脑子集中,耳朵里嗡嗡乱响。用手抓住了一把柳条,她平定了自己。迷迷蒙蒙的望着对方。

  夜色中,他穿著长衫的影子颀长的耸立着,在晚风的吹拂下,衣袂翩然。月光把许多柳条的影子投在她的脸上,那样东一条西一条,有的深,有的浅。她的眼光从那些阴影后直射过来,带着那样强烈而奇异的火焰,定定的停驻在自己的脸上。她觉得喉头紧逼,情绪昏乱,无法发出任何的声音。

  就这样,他们彼此凝视而不发一语。枝头,露珠无声无息的滴落,草中,纺织娘在反复的低吟,远处,有青蛙在此起彼伏的互相呼应。夜,随着流水轻缓的流逝,那弯孤独的眉月,时而穿出云层,时而又隐进云中,大地上的一切,也跟着月亮的掩映,忽而清晰,忽而朦胧。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一声青蛙跳落水中的"噗通"之声,使他们同时惊觉。

  他轻咳了一声,用袖子抹去聚集在眉毛上的露水,轻轻的说:"夜很深了。""是的。"她也轻轻的应了一声。

  "好象──要起风。"他看了看天色。

  "是的。"

  "冷吗?"

  "不。"

  话停顿了,他们再度四目相瞩,似乎已无话可谈,又过了好久,他才低声的,用充满了无法抑制的感情的口吻问:"为什幺今天的散步延迟到这幺晚?"

  "嗯?"她仿佛没听清楚。

  "平常,你不是天黑不久就回去了吗?"

  "嗯。"

  "今天──等什幺?"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你。"她的声音更低,但却十分清晰。

  "真的?"

  "不相信?"她反问。

  话又停顿了,他的目光在她脸上盘旋。然后,他的手慢慢的握住了她拉着柳条的手,把她的手从柳条上拿下来,用双手交握着。他的眼睛没有离开她的脸,始终那样定定的,静静的,望着她。

  "你的手很冷。"他说。

  "是吗?"

  "是的。冷而清凉,很舒服,很可爱。"

  她的手指在他掌中轻颤。

  "你怕什幺?你在发抖。"

  "是吗?或者,有一些冷。"

  "那幺,站过来一点。"

  他轻轻拉了拉她,她身不由主的走过去了两步,他把披在她身上的夹大衣拉拢,为她扣上领口的钮扣。然后,他用胳膊松松的圈住了她,凝视着她微向上仰的脸孔。

  "这样好些吗?"他问。

  "嗯。"她轻哼了一声。

  他的手指绕着她的辫梢,细而滑的头发柔软的缠在他的手上。继续盯着她的眼睛,他问:"什幺时候开始,你爱上了黄昏的散步?"

  "什幺时候开始,你爱上了黄昏的浅酌?"她也问。

  "好象是你先开始散步,才有我的浅酌。"他说。

  "不,好象是先有你的浅酌,才有我的散步。"她说。

  "是吗?"他注视她。

  "嗯。"

  他的手放开了她的发辫,慢慢的从她腰际向上移,而捧住了她的脸。他的眼睛清幽幽的在她眉目中间巡视。然后,他俯下头,自然而然的吻了吻她的唇,高雅得像个父亲或哥哥,就那样轻轻的在她嘴唇上碰触了一下。抬起头,他再凝视她,于是,突然间,一切堤防崩溃,他猛的拥住了她,嘴唇火热的紧压着她的,贪婪的、灸热的在她唇际搜寻。他一只手揽住她的腰,一只手托住她的头,把她的小身子紧紧的挤压在自己的胸前,而在全身血液奔腾的情况下,去体会她那小巧玲珑的身子的温热,和那颗柔弱细致的小心脏,捶击着胸腔的跳动声。

  "唔,"她呻吟着,眼睛是阖拢的,语音模糊而低柔:"慕天,为什幺让我等这幺久?你明知道……你明知道……"她的声音被吻堵塞住。

  "我不敢……"

  "不敢?为什幺?"

  "我不──不知道,别问,别多说。"他的嘴唇揉着她的,新的吻又接了上来,掩盖了一切的言语。他紧紧的箍着她的身子,压制已久的热情强烈的在他每根血管中燃烧。他的唇从她的唇上移开,沿着她的面颊滑向她的耳边,喘息的、低低的、呓语似的说:"这是真的吗?我能有你吗?我能吗?"

  "你能,如果你要。"她低语。脑中迅速的掠过一个黑影,高悌的黑影,但她闭闭眼睛,似乎已将那黑影挤出脑外。高悌!别去想!别去想!她要这个"现在",这个太美丽的"现在"!风在吹拂,月在移动,水在低唱……还有比这一剎那更美的时刻吗?还有比这境界更好的天地吗?太美了!太好了!

  太神奇了!她愿为生命而歌,为世界万物而笑。太美了,太好了,太神奇了!这微风,这月亮,这低柔轻缓的流水……。

  "我要?"他的声音沉oe□喑哑,像来自森林中的一声叹息。

  "我要?是的,我要!"他叹息。嘴唇在她面颊上揉擦,又落回到她的唇上。"我要,我要,我要。"他重复着。

  "慕天,"她喃喃呼唤:"慕天,慕天。"她的胳膊紧缠着他的脖子,被露水浸湿的手臂清凉的贴着他的皮肤。"慕──天──"幽幽的,长长的一声低唤,是个长而震颤的小提琴琴弦上的音符。

  "你听到风声吗?"他问:"风在这儿,它知道我。"他像呓语般的说:"水也在这儿,水也知道我。我发誓我用我全心灵来爱你──全心灵,没有丝毫的虚伪、欺骗、和保留。"

  "用不着誓言,"她说:"我知道,我信任,我也了解。"她把脸拉开了一段距离,用清亮的眸子,单纯而信赖的望着他。

  月光正好射在她的脸上,苍白,凝肃,美丽。燃烧着的眼睛里汪聚着热情,唇边是个沉静而心满意足的微笑。他注视她,一下子就把这黑色的头紧压在自己的胸口。低低的,迫切的自语着说:"我但愿冥冥中有一个神能为我的心作证──我不想伤害你,天知道!让你远离开一切的伤害!"

  "没有人会伤害我。"她轻声说,高悌的黑影又来了,摔摔头,她硬把那黑影摔掉。仰起头来,她渴望而热烈的说:"有你在,我还怕什幺伤害?我什幺都不怕。"

  他闭闭眼睛,身子晃了晃,揽紧了她,他再吻她。月亮在云里穿出穿进,露珠在枝头悄悄跌落,夜的脚步缓缓的踩着流水而去。风在叹息,水在叹息,一两只秋虫拉长了嗓子,也在幽幽的叹息。她在他怀里悸动了一下。轻轻的说:"有人来了,我听到脚步声。"

  "别管!"他说,继续吻她:"让他去!"

  "他向我们走来了。"

  "别管!"

  她推开他。月色里,一个老妇人挺立在月光之下,花白的头发在夜风中颤动,严肃的眼睛带着强烈的责备意味,愤愤的盯着面前的两个人影。

  "好呀,小姐!"她叫。

  "哦,是你,奶妈。"梦竹慢悠悠的说,透了一口气,神态立即显得宁静而坦然。是奶妈,不是母亲!只要不是母亲就好!她牵着何慕天的手,把他的手放在奶妈的手腕上,微笑着,安详而恬然的说:"奶妈,这是何慕天。"又仰头对何慕天说:"这是我的奶妈,她常弄糊涂了,以为自己是我的妈妈。我也常弄糊涂了,也把她当作妈妈。"

  何慕天的手停在奶妈的手腕上,微俯着身子,他安静的望着奶妈的脸,亲切的说:"你好,奶妈。"

  "我?"奶妈注视着这张脸,怎样的一对深沉诚挚的眼睛!

  怎样的一副恳切温柔的语调!还有那神态,那风度,那举止……那漂亮温文而年轻的脸!她用手揉揉鼻子,嗫嚅着从喉咙里逼出几个字:"我,我好。"

  "我正在和梦竹看月亮,"何慕天说:"月亮真美,不是吗?"

  "嗯,嗯,美,真美。"奶妈从鼻子里接着腔,美?真美?

  你们看到了吗?天知道你们怎样看月亮的!可是,这男孩子的语气那样柔和,不容人反驳,也不令人讨厌。嗯,反正,月亮总是美的。

  "你来找我吗?"梦竹问:"我又不是三岁小娃娃,离开一下下你就到处找。"

  "哦,好小姐!"奶妈回复到现实中来了:"一下下!说得好!吃过晚饭跑出来,就没影子了,现在几点了,知道吗?衣服也不穿够,跑到这河边来吹风……""她不会受凉的,奶妈。"何慕天插进来说。

  不会受凉的?当然啦!奶妈张大眼睛,望着面前这颀长而漂亮的青年。不会受凉的!你的衣服裹着她,你的胳膊抱着她,她当然不会受凉啦,但是,你呢?穿得那幺单薄,站在这风地里,也不怕冷吗?秋夜的露水那幺重,看你们连头发都湿了。跺了跺脚,驱除了部份由脚底向上窜的寒气,她忍耐的说:"好了,小姐,该回去了吧?你妈叫我出来找你,回头挨了骂,又该生气不吃饭了。"

  梦竹凝视着何慕天,微微的含着笑,半侧着头,一股浑然忘我的样子。何慕天扶着树干,也默默的凝视着梦竹。好久之后,梦竹才慢吞吞的解下了身上的大衣,递给何慕天。何慕天机械化的接了过来,仍然注视着梦竹。奶妈忍耐的站在一边等待,看着他们相对而立,却久久都无动静,而梦竹解下了大衣之后,在恻恻的寒风里,又不胜其瑟缩,小小的鼻头都冻红了。如果再不管他们,很可能他们要这样相对到天亮。于是,她走上前去,像牵一个小女孩般牵住了梦竹的手,说:"走吧,走吧!"

  梦竹顺从的、机械化的跟着她走了几步,一面还回过头去望着何慕天,后者仍然伫立在柳树之下,亮晶晶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跟踪着她。

  "走吧!走吧!"

  奶妈拉着梦竹向前走,心中又气愤了起来,这算什幺?女孩儿家深更半夜和男孩子在河边约会,还做出这股难分难舍的样子来。何况梦竹还是有了婆家的!扯住她,她向前迈了几个急步,嚷着说:"好了,好了,只管看个什幺?再不回去,你妈会把你撕碎掉!看看你,这是副什幺样子?要是给高家的知道,你还要不要做人呢?"

  "奶妈!"梦竹喊了一下,突然挣脱了奶妈的手,跑回到柳树底下。那儿,何慕天仿佛也变成了一棵树,动也不动的挺立着。梦竹仰着头,对何慕天不知道说了两句什幺,才掉回身来,跑到奶妈身边,说:"我们走吧!"

  "你又跑去讲什幺?"

  "你别管!"

  "好,我不管!"奶妈咬咬牙说:"你趁早跟我回家去,然后把今天晚上这些事情都告诉你妈,让你妈来教训你,反正我管不着你!"

  梦竹嘟起了嘴,眼睛望着地下,说:"你真要告诉妈?"

  "当然啦!女孩儿家黑夜里在河边和男人家搂搂抱抱,别以为我老了眼睛看不清!看月亮?月亮长到那儿去了?别丢人了……"

  "奶妈!你说得好听一点好不好?"

  "哟哟,怪我说得不好听,不怪你自己做得不好看呀!"

  "你!"梦竹气得跺了跺脚:"你根本不懂爱情!"

  "哎哟,我不懂!我一大把年纪了还不懂!梦竹,你小心点儿,男人有几根肠子我全知道!别看你这个什幺大青天,离恨天的……"

  "何慕天!"梦竹叫。

  "好好,何慕天就何慕天,长得尽管白白净净,心里还不是骯脏一堆!梦竹,你可是有了婆家了……"

  "奶妈!"梦竹气愤愤的大叫:"闭上你的嘴巴!你是老糊涂了,是不是?""我?"奶妈盯着梦竹说:"我是老糊涂?你才是小糊涂呢!"

  "我怎幺糊涂?"梦竹问:"你根本不懂!我在追寻一份最美丽的感情,像诗一样,像梦一样,像月亮、云、和星星一样,又美丽,又神奇,又……"话没说完,接连就是两声"阿嚏!阿嚏!"把诗和梦都赶走了,她站住,揉揉鼻子,又是一声"阿嚏",奶妈点点头说:"你看!你看!我就知道你非受凉不可!还不走快一点!云啊,星星啊,也保不了你不生病啊!"

  跨进家门,才走进堂屋,梦竹就不由一愣。李老太太正坐在堂屋正中神案前面的方桌边,一张紫檀木的椅子里。桌上,桐油灯燃得亮亮的,昏黄的光线照射在李老太太的脸上。

  由于长久的蜗居室中,而太少接触阳光,她的脸色就显得特别的苍白。两道黑黑的眉毛低压在锐利有神的眼睛上,有种与生俱来的威严和庄重之感,她靠在椅子里,手放在椅子的扶手上,冷冷的望着走进来的女儿。用严厉而不杂丝毫感情的声音说:"过来!梦竹!"

  梦竹怯怯的看了母亲一眼,慢吞吞的走了过去。

  "你到哪里去了?弄得这幺晚?你说!"

  "我……"梦竹垂下头,轻轻的吐出两个字:"散步。"

  "散步?"李老太太挑起眉毛:"散步!你骗谁呀?你从吃过晚饭散步到现在?"

  "嗯。"

  "你还敢嗯?你趁早说出来吧,你干了些什幺事情?"

  "没有干什幺嘛,"梦竹说:"就是散步。"

  "奶妈!"李老太太喊,眼光锐利的,穿透一切的盯在奶妈的脸上。"你在哪儿找到她的?"

  "在……"奶妈扫了梦竹一眼,她向来对李老太太有几分畏惧,嗫嚅了一会儿,终于说了出来:"河边上。"

  "河边上!这幺晚,她在河边上做什幺?"李老太太更加严厉的望着奶妈,在这对厉害的眼光下,要撒谎几乎是不可能的。

  "她在……她在……"奶妈咽了一口口水:"在……"

  "奶妈!"李老太太睨视着她:"你可不许帮她隐瞒!"

  "她在……在看月亮!"

  "看月亮?"李老太太皱皱眉:"她一个人?"

  "她……"奶妈周身的不自在,李老太太的厉害使她无招架之力:"她……她……"

  "阿嚏!"梦竹打了个喷嚏,奶妈望了她一眼,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来掉换话题:"瞧,受凉了吧!到河边上吹风吹的!赶快到床上去躺着吧!"

  "奶──妈!我──问──你──话!"李老太太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她和谁在河边看月亮?"

  "阿嚏!"梦竹又是个喷嚏。

  "她──"奶妈伸伸脖子,仿佛有个鸡蛋梗在喉咙里:"一个人。"

  "一个人?"李老太太不信任的问:"就她一个人?"

  "嗯,就她一个人。"鸡蛋咽下去了,谎已经撒了,就硬着头皮撒到底吧!

  "奶妈,"李老太太审视着奶妈,多年相处,她知道这老妇人是老实透了的人,从不敢撒谎的。"你说的都是真话?没有帮这个鬼丫头隐瞒我?你知道,说了谎话将来是要下拔舌地狱的!"

  奶妈机伶伶的连打了两个冷战。

  "她确实是一个人吗?你看清楚了?"李老太太再钉了一句。

  "阿嚏!阿嚏!阿──嚏!"梦竹揉着鼻子,眨巴着眼睛,望着奶妈。

  "嗯,嗯,当然看清楚了,就她一个人。"奶妈心一横,拔舌地狱就拔舌地狱吧。

  李老太太抬起眼睛来,似乎是相信了,凝视着梦竹,她点点头,冷冷的说:"梦竹!你给我放规矩一点!以后待在家里少出去,看你那对水汪汪的眼睛就不正经,我们李家是书香门第,你可别给我出乖露丑!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深更半夜在河边闲荡,算什幺名堂?你到底在做什幺?"

  "我──"梦竹的眼珠转了转:"作诗,找灵感!"

  "作诗?你作了首什幺诗?念给我听听看!"

  "我──"仓卒间,梦竹找不到搪塞的东西,咽了口口水,她念出了何慕天的词:"逝水流年,人生促促,痴情空惹闲愁!任他人嗤我,怪诞无俦,多少幽怀暗恨,对知己畅说无休……"

  "好了,"李老太太打断了她:"你就会作这种词!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想头!看吧,将来门风一定要败在你手上。去吧,回房去!穿那幺一点点,找病!"

  梦竹回到房间里,长长的透出一口气。在床沿上坐了下来,对着桌上的油灯发呆。"逝水流年,人生促促,痴情空惹闲愁!"是吗?痴情空惹闲愁?她瞇起眼睛,灯光里,何慕天的脸在火苗中隐现。"何──慕──天──"她张着嘴,无声的念:"何──慕──天──"门推开了,奶妈在她面前一站,手里拿着托盘。

  "做什幺?"她问。

  "敲敲蛋!"

  她望着奶妈,奶妈也望着她。噘噘嘴,她笑了,看在"拔舌地狱"上,这两个蛋似乎是非吃不可。勉为其难,在奶妈虎视眈耽的监视下,她伸着脖子,好不容易的噎下了那两个蛋,奶妈看着她吃完,又递上一个碗。

  "这又是什幺?"梦竹瞪大眼睛问。

  "红糖姜汤,祛寒的,赶快趁热吃!"

  "我──根本没受凉!"

  "还说没有,刚刚起码打了十个喷嚏!"

  "那──那是装出来的──"话没说完,鼻子里一阵发痒,禁不住连着两声"阿嚏",倒是货真价实的喷嚏,奶妈点点头说:"你看!怎样?"

  梦竹斜睨着奶妈,无可奈何。接过碗来,她一口口的咽了下去,禁不住蹙眉尴嘴。奶妈收拾了碗筷,把她的睡衣找出来,放在枕头旁边,抖开棉被,铺好了床。再审视了她好一会儿,才拿起托盘,准备出去,走了两步又站住了,对她叽哩咕噜的说:"我下拔舌地狱倒没关系,只是,好小姐,你妈这个脾气,你是清楚的。你和那个什幺天要是认了真,你可准备怎幺办?不是小娃娃了,一切事情,你也该自己想想清楚!"

  说完,她拿着托盘走了。这儿,梦竹用双手托着下巴,瞪视着油灯,真正的发起呆来。油灯上的火焰忽大忽小,忽明忽暗,似乎在象征着那茫不可知的未来。

  杨明远和王孝城从沙坪坝的镇上走了出来,顺着脚步,慢吞吞的沿着嘉陵江踱着步子,一面热心的讨论着艺专的两位教授,邓白和吴□之的画。这两位教授都教花卉,而杨明远却是李长白的得意门生,特别喜爱工笔人物。王孝城不喜欢工笔画,嫌它太琐碎太细致,一来就耸耸肩说:"画一只猴子哦!三万六千根毫毛,一根根的画上去,一只猴子就可以画上几小时,简直是杀时间!假若画一张'百猴图',可以把人从头发黑的时候画到头发白的时候,毫毛还没画到一半呢!"

  他自己画写意,山水和花卉都来,杨明远也常常说王孝城的画:"提起笔来,就那幺一挥一洒,这儿提一下,那边点一点,就算完事,枝子从哪儿长出来的都不知道!"

  所以每当画起画来,两个人都少不了要挖苦对方,王孝城一来就问:"美人衣服上的花绣了几朵了?"

  杨明远也会来一句:"涂了几个墨团团了?"

  原来,王孝城曾有一张得意的"墨荷",用大号画笔画的,气派非常之雄厚,整张画纸上就是几匹荷叶,和一枝亭亭伸出的莲蓬。杨明远认为画得太草率,称他是"涂几个墨团团"。每次谈起画画,也总是要争论几句,像邓白和吴□之,杨明远就喜欢邓白,王孝城喜欢吴□之。两人走着一边还大声的辩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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