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霆和梅愣在原地瞪着银姨足足有两分钟之久。
“银姨,你认识梅的母亲?”
“格格?你是说我妈咪是Princessp?”
两人同时开口。
银姨显得有些慌乱,她没想到自己会在这样的情形下说出梅的身世。但这一天终会来临的,不是吗?
他们三人坐在沙发上,梅紧偎着孟霆,寻求安定的支柱。
“是的,我认识梅的额娘,我会称“额娘”,是因为她是满人,叫爱新觉罗·瑾裕……”
“爱新觉罗·瑾裕……”梅喃喃自语。
“她是毓亲王的掌上明珠,而毓亲王是大清王朝的皇室宗贵,所以瑾裕是个不折不扣的格格;而我──银杏,极其幸运能够成为格格身边的贴身丫鬓,格格待我如姊妹一般,丝毫没有骄贵之气。”银姨的目光深沉而遥远,望穿的是几十年以来的回忆。“格格从小虽然乖巧伶俐,但也充满了好奇心,对任何新鲜事物都想尝试,这一点,小梅可以说百分之百的遗传自格格。”
孟霆点点头表示同意,并示意银姨继续说下去。
“后来,格格迷上了洋人的新鲜玩意,恰巧王爷在朝廷里是属于维新的一派,加上爱女心切,于是替格格请了一位英国来的年轻教师教导格格说洋文,而那个人就是你父亲──雷·里斯先生。”银姨深深吸一口气。“雷和格格从相识、相爱到互许终身的经过,我可是全看在眼里,也极力替他们隐瞒,但我们都知道这种行为是绝对不被谅解的,正当我们苦思无计的同时──格格怀孕了。于是,他们计划私奔,可是格格怀孕的事还是让王爷发现了。”
梅全身因激动而不住的颤抖。
对于爹地和妈咪的故事,她早已在心中假想、描绘过数百次了,但却没有任何一个比得上她现在所听到的──一段注定没有结局的恋情。可想而知,身为格格的瑾裕是不可能下嫁给“平民”的,而且还是个“外国平民”。
“然后呢?”梅颤声的间。
“王爷当然是极端震怒,更何况当时格格已经和靖亲王的儿子──瓜尔佳·世尔订亲了。无论王爷如何追问,格格和我是下定决心绝不能说出孩子的父亲是谁……格格磕头哭着求王爷让她生下孩子,而一向将格格捧在手掌心呵护疼爱的王爷,在那天晚上硬是狠心的说了一些重话。最后,格格绝望了,她知道势必保不住孩子……于是,她选择了自杀,带着一份忏悔,当着所有人的面用头撞墙。”
“妈咪没死对不对?我知道的,因为她还是生下我了。”梅的眼中噙满了泪水,激动地追问。
“是的,这样激烈的抗议到底还是震撼了王爷,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女儿会如此的深爱一个男人……于是,他妥协了。他将格格软禁起来待产,并托病将婚期延后了一年。当然雷也被辞退了,谢天谢地,当时王爷没有怀疑到雷身上,他大概猜想格格应该不至于离谱的爱上一个洋人。但是我们都明白只要孩子一生下来,光看长相就不难猜出父亲是谁。所以,你出生的那天晚上,我们买通产婆,立刻将你抱去城外给雷,当晚雷就带着你连夜离开北京城。而我,就照格格的安排远去依亲。王爷那边则由格格一人挡着,真是苦了她,我到现在还在后悔,我应该回去和格格一同面对婴儿失踪的后果。”
银姨伤心的哭了起来,而梅的泪水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孟霆同时轻搂着哭泣的两人。
银姨急切的拉起梅的手道:“后来,我实在放心不下你们父女俩,心想雷一个大男人怎么照顾刚出生的你?可是当我辗转得知雷的下落找到上海时,不晓得为什么,雷早已匆匆回英国去了……自从认识了孟霆之后,我就来这里负责打点家务,但我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这真是上天安排给我的一个补偿机会。”
“那么,你一开始就认出我了,为什么不告诉我?”梅问。
“好几次我几乎想认你,可是……我不确定你是否愿意知道一切……”银姨低声地说。
郁孟霆起身拿出一只箱子,取出两本日记。
“这是你交给我的“包裹”,记得吗?”孟霆深深望着梅。“里头有记载雷当初离开上海回英国的原因,他说除非你主动问起母亲的事,否则,就永远将它尘封起来,我想,现在是将给你的时候了。”
梅接过雷的日记,内心激荡不已;这两本日记里记载的是怎样的一段过去,记忆的是如何刻骨铭心的前尘往事。
她颤抖的翻开日记本,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爹地潇洒的字迹。梅贪婪的搜索字里行间的点点滴滴,一页接一页的探索,企图深入爹地的感情世界,体会爹地的情、爹地的爱,了解迫于无奈再度娶妻的事实……
许久,梅才缓缓的抬起头,不过,早已泪眼迷蒙。
原来当年毓亲王发现爹地离开北京的时间和婴儿失踪的时间相吻合,经过一年的追查,终于知道爹地在上海的消息,爹地为躲避毓亲王,迫不得已只好选择离开中国。
梅静静的望着孟霆──如今,他是她唯一的依靠了。
银姨不知在何时已离开了房间。
“早点休息吧!今天你也够累了。”孟霆满满的柔情,喜沐着他挚爱的妻子。“怀孕的人脑袋不要想太多事情,小心宝宝以后也学会胡思乱想。”
孟霆横抱起梅,走进内室,亲吻她樱红的双唇瓣,轻柔中带有狂野的激情;她特有的芬芳依旧轻易的撩起他对她无限的热恋。
待孟霆将她轻放在大床时,她紧搂他脖子的双手仍不愿放开,整个脸深埋在他的颈窝,孟霆只好顺势抱着她躺在床上,并小心的不要压到她。
“怎么了?”孟霆柔声问,感到脖子湿湿热热的,她在哭!
“你会不会后悔娶了我?”梅的声音小得可怜,带有浓浓的鼻音。
孟霆以手轻抚她的背,感觉她瘦了不少。
“傻瓜!”他粗嘎道。
他知道这丫头在担心些什么,打从他一进门,银姨立刻向他报告梅的“近况”,当然包括她整晚呆望报纸的事。
“你还没回答我。”她的丈夫为什么每次都不直接回答她的问题?
“你愿意信任我吗?”
梅靠在他颈边轻轻点头。“我只是害怕有一天会听到你说后悔娶我的话。”
孟霆轻笑一笑。“我永远不会后悔娶了你,我保证!”同时举起右手,一副虔诚且肯定的发誓状。
梅握住这只“保证”的手掌,轻靠在自己脸颊上,觉得安心不少,不自觉地牵动嘴角。
“你刚才叫我“亲爱的”,是不是代表你很在乎我?”她的声音依然小得只有蚂蚁听得见。
“我当然在乎你,傻丫头?”孟霆拉开“黏”在他颈窝的脸,抬高她的下巴端详着。“我是爱你的,记得吗?我想自己已经表明得很清楚了呀!”
果然如颖竹所言,她知道先前的忧虑完全是多余的,她怎能怀疑孟霆对自己的爱呢?梅将脸窝进他温暖的怀中,决定说出心中深切的想法。
“我有对你说过一句话吗?”
“什么话?”
“我想──我也爱你。”
郁孟霆简直不敢相信梅真的敞开了心胸表达内心的情感,他无法回答。只能将她紧紧的搂住──忘情地。
“一对相爱的夫妻,是不是应该彼此相互信任与坦诚才是?”梅张着一双天真的大眼睛认真地问。
“同意!”
梅满意的点头道:“那你有没有什么事是应该我知道而你没让我知道的?”
果然,还在在意报导的事情!这丫头竟然仍质疑他对她的忠诚。
孟霆笑看他满脸醋意的小妻子!“既然你都问了,那我只好告诉你了,其实是有那么一件事应该让你知道──和我这次回去香港有关。”糟糕!他又想逗她了。
“哦……什么事?”梅语气黯淡,心被猛烈的撞击了一下。
“你记得琳达吗?”
啊!原来真有其事!梅的心彻底凉了一半。
看着几乎悬泪欲滴的小妻子,孟霆一阵不忍心。
“上回她父亲要和我合作的计划没有达成,这回又来积极争取“郁纺服饰”的海外代理权,尤其是琳达,对上一季的服装满意得不得了,不过我想她如果知道这些都是你设计的,可能就不会这么热中了。”孟霆轻笑一声。“但我将代理权给了另一家公司,这次去香港就是谈英国的第一批订单。怎么样?你的杰作就将扬名海外了,是不是很有成就感呀?”
“你……要说的就是这个?”
“嗯!你还希望听到什么吗?”梅摇了摇头,悬荡的心终于得到释放了。
她圈住了孟霆的脖子,送上自己的唇,主动与他的舌缠绵,攫取只属于她的美妙滋味。
梅突如其来的热情──完完全全地点燃了孟霆的欲望之火,他快速又不失温柔的褪去了彼此的衣衫。一个星期的分离,使两人都极端渴望对方,他们互诉爱意,共享眷恋,身心的结合使彼此共达天堂。
梅裸身躺在孟霆怀中静享两人的亲密,由坚实胸膛传来的沉稳心跳声使她安定不已。孟霆搂着她,手指若有所思地轻画过她背上的一道长疤,长久以来,他一直不敢去问她这件事……
“这伤是怎么来的?”他沉声问。
“什么……伤?”
“这个。”他的手又画过那道伤疤。
“我从来没去注意……疤……很大吗?”
“不小。到底怎么回事?”
“呃……我念六年级时,首次得到第一名,我好高与,急着回家告诉爹地,但中途被一群同学围堵。起初,他们只是嘲笑找的长相,我也司空见惯了,并不理会,后来,他们开始咒骂我,骂我的成绩,甚至说我的成绩完全是爹地运用教师的身份去说情而来的……”
孟霆将她搂得更紧了,他早该明白梅在英国的生活是这样的。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而在洋人眼中,中国人更是迂腐无知的东亚病夫。
在中国像郁孟霆这般有权势又不媚外的人,可说是少之又少,那些和他打交道的洋人是不敢表现这种歧视心态──至少在他面前不会──而这也是保护梅的最大屏障。
“然后,他们抢走了我的成绩单,并骂我是杂种,我气极了,一心只想夺回被撕毁的成绩单。有一个男孩,说要看看我身体其他的部分是否也和别人长得不一样……当时他们的笑容好邪恶,我直觉要逃;在一阵混乱的拉扯中,我被推倒在一堆稻草上,而我的背也被耙子划了一大口,流了好多好多的血,其他人也吓坏了,就一哄而散……”
“你没有告诉雷,对不对?”孟霆的手指依然来回抚着那道疤,心疼至极。
“爹地为了维护我,已经牺牲太多,我不想再让他操心,所以,我只告诉他,我是不小心跌倒的……我一直以为那道疤不见了,没想到还是被你发现到。”
梅的双颊不禁绯红。
“别去教书了,好吗?起码休息一阵子。”
“可是,才刚开学……”
“你真个有责任感的小东西,但你也得为我们的宝宝着想一下吧!”孟霆的手抚上她依旧平坦的腹部。
“不要!这样我以后就见不到颖竹了。”一想到这,梅的心情就不免沮丧起来,她总觉得与颖竹之间有一份难以割舍的牵系。
“傻丫头,你的脑袋到底是怎么运作的,不教书并不代表见不到颖竹,你可以去她家拜访,她也可以来这里陪你啊!”孟霆啼笑皆非。
不教书的协议就在孟霆的热吻中算是确定了。
属于两人的爱意呢喃再度漾开。
秋意微凉,夜幕轻垂如纱,热烈激情、缝绪柔情无限……
* * *
认识颖竹这么久了,梅第一次到关家作客。
自从孟霆替她辞去圣母堂的教职工作之后,梅整天窝在家里当“闲妻凉母”,今天难得亲自去接小磊他们下课,就难推却颖竹的盛情邀约。
“我阿玛和额娘还没有回来,他们每天这个时候都会出去散心的。”颖竹带领她们进入客厅。
阿玛?额娘?颖竹是满人?
“龙翔来过吗?”梅好奇地问,颖竹脸上立刻飞上两抹红晕。
“他只送我到门口,没进来过!不过额娘见过他了。”
“哦!结果呢?”光看颖竹一脸靦腆甜蜜的笑容也知道答案了。“很满意,对不对?”
颖竹红着脸点头。天!她不好意思的表情和龙翔简直是一个样子。
“不谈这个了!我家后院养了很多小动物,要不要来看看?”颖竹开心的提议。
“要!”梅还来不及作反应,小磊和小聆早就抢先开心的回答了。
“呃……我最近比较容易感到疲倦,还是你带他们去看就好了,我待在这!”梅笑笑说。
“也好!后院地滑,你现在有孕在身,还是小心点好。我们等一下就回来。”
一手牵一个说道。“来!阿姨带你们去看公鸡。”
待她们走后,梅才定下心来环顾整个客厅──完全的中国风味,书画满挂,玉雕龙狮放在小几上,木雕的中国座椅适宜地摆至两侧。
一面全挂满相片的墙紧紧吸引了梅的注意。
她走上前细看,有些相片感觉年代相当久远,而相片中的人身上所穿的服饰也是她从未见过的,其中有一幅已微泛黄的年轻夫妻结婚照,更是让她久久无法自已……因为它下方有两行小字──
爱新觉罗·瑾裕。
瓜尔佳·世尔。
爱新觉罗·瑾裕?怎么会在这儿出现这个名字?她和颖竹是什么关系?
望着相片,泪水不自觉地如珍珠般滚落。银姨的陈述与爹地日记中的点点滴滴不断浮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梅觉得脑中一片紊乱,无法理出任何头绪。
“好奇吗?”一句温柔的问候在梅身后响起。
梅吓了一大跳,反射性的转过身。
“你还好吧?”来人显然被梅满脸的泪痕所惊惑。“是不是不舒服?”
“还好!”梅有点不知所措。“颖竹带孩子们到后院去了。”她一面说,一面以手努力地擦拭泪痕。
“你就是梅吧?常听颖竹提起你。我是她额娘,你叫我瑾姨就行了。不好意思,你关伯父被几个好友拉住下棋去了,所以只有我先回来。”
梅忍不住直打量着眼前这位“可能”是她妈咪的瑾姨──尽管衣着朴素,仍掩不住那股谈吐不俗的气质。
“你们是贵族?”梅用手指了指相片,她怕自己会泄漏心申的秘密,赶紧转移话题。
“贵族?我想你指的是皇亲国戚吧!”瑾姨点头,并用手指了另两张相片。“以前是的,现在已经没有皇室了。革命就是这么回事,推翻一个政权建立另一个政权。他是我阿玛──毓亲王;世尔的阿玛是靖亲王,我们两家是世交,我和你关伯父是很典型的联姻夫妻。”
“但你们之间必定有很深厚的感情,否则,不会如此恩爱近二十年。”梅觉得自己有点言不由衷,一阵心痛扩散开来,爹地如果知道妈咪过得很幸福,不晓得会不会感到很欣慰。
“不是每个人都有幸能和相爱的人共结连理,很多人的感情是在婚后才培养出来的。”瑾姨嘴角牵动一缕幽然的微笑。“世尔是个凡事用爱包容的人,这些年来我很幸福……”
瑾姨眼中隐着泪。“对不起,跟你说这些。”
梅摇摇头,眼中同样噙满泪水,她相信瑾姨心中仍或多或少思念着爹地,但……她是否也惦记着她这个女儿?
面对瑾姨,梅实在不知道要如何反应,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她根本来不及有任何的心理准备,怎么办?她该怎么办才好?
面对亦中亦西的梅,瑾裕也有一种难言的熟悉与亲切感,她以前是否见过她?
“你的脸色真的很苍白,到底要不要紧?”瑾姨用手拭了拭梅的额头,像一位慈母疼爱女儿般。
“没事!不要紧的……”
“额娘!你回来啦!”颖竹带着两个小“土”人回到屋内。
“瞧你们两个,玩得灰头土脸的。”梅用手绢轻拭语聆的额际。“好玩吗?”她必须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
“好玩!”语聆开始兴高采烈的叙说着。
“颖竹,你先带他们去梳洗,我去厨房交代一下晚餐。”瑾姨微笑地朝梅点一下头便往厨房走去。
望着渐去的背影,梅始终无法相信自己已经见到了自己的亲生母亲。
晚餐时,梅终于见到了颖竹全家人。
关伯父,严肃传统、说话沉稳、气质庄严而冷静,不轻易表露情感,但看他望着妻子时的柔情眼神,可以确信他必定是个深爱妻子的男人。
瑾姨在关伯父面前更是有股难言的尊贵之美,虽然他们并非因相恋而培养出深切相依的情感。
“梅和咱们家真是有缘,她的名字刚好和我们姊弟凑成松、竹、梅──“岁寒三友”呢!”颖竹边说边挟了块鸡肉到梅的碗中。“怀孕的人要多吃点。”
“听梅姊姊的口音,不是上海本地人吧!”颖竹年仅十六岁的弟弟──关颖松,开口问道。
“你记性都长哪儿去了?不是早告诉过你,梅是从英国来的吗?”颖竹算是替梅答话了。
梅有点心虚的偷瞄了瑾姨一眼,却发现瑾姨也正望向她,眼中写满了许多疑问与一丝……期待?
“梅的父亲以前也是圣母堂的教职人员,后来回英国定居,梅是在父亲去世后才来上海的。”颖竹继续向众人说明。
“去世了……”瑾姨放下碗筷喃喃地问:“那你……母亲呢?”
“我在英国的妈咪和我没有血缘关系,我的母亲是中国人。”
梅鼓足勇气直视瑾裕,一些不确定的交错在两人的眼底穿梭,此时此刻,梅只觉得她的胃正和她的脑袋一样翻腾不已。
“额娘!你怎么问人家这种问题。”颖竹见梅脸色苍白,急忙道。
“没关系的!我不介意!”天!她又要反胃了!
“你父亲叫什么名字?既然他曾在圣母堂待过,也许……我听过他……”
会不会是她?可不可能是她?瑾裕不自觉地握拳等待呼之欲出的答案……会吗?上天会如此垂怜她,让她就此见到她期盼多年的……
梅在心里挣扎着,该不该说?
这是她证明一切的好机会,但……会不会引起不必要的枝节问题呢?
“我父亲叫……雷·里斯。”梅强压住几乎涌出口的胃酸说。
她知道了!
果然是她!
梅和瑾裕在彼此眼中都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
一直在旁边安静吃饭的语聆见大人们话题直绕着妈咪的爹地讲。也忍不佳开口插了一句:“妈咪,妈咪的爹地眼睛和小聆一样是天空的蓝色喔!”
蓝色?怎么会?瑾裕感到莫名的失望!
梅终于镇压不住胃部的反叛,连忙起身说道;“对不起!”二话不说便直往厨房跑去。
“可能是害喜现象,我去看看,你们继续用餐!”瑾裕匆匆跟进去。
一阵大吐特吐之后,瑾裕轻拍梅的背部,忍不住问道:“梅……你是不是……”
“我什么都不是。”梅一句话截断了瑾裕所有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我只是颖竹的好朋友、郁孟霆的妻子……而且“凑巧”有个叫雷·里斯的父亲罢了,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是。”梅以连自己都不敢置信的冷静语气答道──尽管她的泪水已泄漏一切秘密。
她不能承认!想想外头一家和乐的景况,自己毕竟是个局外人,又何苦让事情浮上台面,反而造成关家人的困扰。也罢!就这样吧!二十年来,自己不也是习惯了吗?不相认也许反而好。
“可是……”
“别把事情复杂化了,好吗?”
望着梅抑不住的泪珠滑落双颊,瑾裕彻底明白了。尽管她是多么心疼梅的善体人意,却也能深切地感受到梅的苦心,瑾裕紧紧握住梅的手,点点头,轻声回道:“好!这样就够了。”
* * *
真的这样就够了吗?瑾裕一颗心如针刺一般。
已经二十年了,她日日夜夜思念,期盼再次见到他们父女一面,知道他们都平安也就心满意足了,可是……他却走了……
梅──我的女儿,她长得多好、多有教养……但眉宇间却带着沧桑,她一定吃了不少苦啊!
“瑾裕,怎么了?是不是累了?”世尔见爱妻脸色不对,忧心地举手拭了拭她额头上的汗。
“没有,我没怎样。”瑾裕望了他一眼,即刻垂下头,语气有些仓皇。
“梅那孩子不错,挺懂事的。”世尔似有意又似无意地说。
“嗯──”瑾裕点点头。
“她应该有二十岁了吧?照时间推算起来──”
“世尔──”瑾裕惊讶地看着丈夫,心里七上八下的。
“没事,我只是随便说说。”世尔看爱妻眼中闪着泪光,一阵不忍。“别这样,让孩子们瞧见了不好!”他拍拍她的肩膀,温和的说。
他知道梅是──那么二十年前的事,他也早已知道?那他为什么还要娶她?为什么……
颖竹姊弟帮梅三人栏了辆黄包车送走他们后,一跨进门厅,颖竹就抓着瑾裕的手,迫不及待的问:“额娘,我说得没错吧?梅真的是丽质天生,又聪慧又灵巧的,是不是?”
“对呀!梅姊姊长得好美,好有格调喔!只可惜……”颖松也像有新发现似的插进话题。
“只可惜你还是个毛头小子,不够格追梅,况且人家现在可是顶顶大名郁孟霆的夫人,你少胡思乱想了!”颖竹故意调侃弟弟。
“我才没那意思呢,你胡说!”颖松板着一张稚嫩的脸孔,朝颖竹瞪了一眼。
姊弟俩就这么一说一唱,愉快的对谈着。
“阿玛,您也喜欢梅吗?”
“当然,她看起来很有教养。”世尔笑着点头,并看向一旁的瑾裕说。
这下颖竹更得意了,因为向来庄重、沉稳的阿玛,是不轻易赞赏人的。
“额娘,那您觉得呢?”
瑾裕沉默不语地看着厅内的三人,眼中似隐藏着一股忧戚。
“额娘?您不喜欢梅吗?您是知道的,她匆匆的跑入厨房完全只是怀孕所造成的不舒服呀!”颖竹不懂,刚刚额娘明明对梅十分关心的,现在又为何愁着脸。
“颖竹,你就这样跟你额娘说话吗?”世尔见瑾裕颇有为难之色,心中不舍便出声喝住女儿。
“你别责怪孩子了!”瑾裕转头向着世尔说,然后以带着微微颤动的笑容,告诉颖竹。“梅很善解人意,任谁看了都喜欢,额娘当然也一样。”
“其实说来梅很可怜的,自小在英国长大,因为她的容貌而受尽欺凌与歧视,现在又失去了父亲……”颖竹说到这里不免泛起同情的泪光。“不过,幸好她有郁先生的支持,又成了婚,有了美满的家庭,也算是苦尽甘来了。”这下颖竹又为梅感到幸福。
“可是郁孟霆在上海是首屈一指的大富豪,听说围绕他身边的美女不计其数呢!梅姊姊她──”颖松有些质疑地说。
“不会的,郁孟霆非常非常爱梅,他才不会受到诱惑呢!”颖竹自信的答道。
“这也未必,当一个人集权势与名利于一身,且又是年轻气盛的年纪,难保不会得意忘形,总是顾虑点好。”世尔冷静的分析道。
“但愿不会才好……”瑾裕喃喃而语,心中也打定主意要找个机会见见郁孟霆。
感觉气氛有点严肃,颖松想找个轻松的话题。“额娘,您觉不觉得梅姊姊和姊长得满相像的?”
“对呀!我也这么觉得,梅自己都这么说过呢!”颖竹高兴的补充。
不料理裕突然全身一震,脸上血色瞬地消褪,整个人像摇摇欲坠似的。
“瑾裕!”
“额娘?”
三人大受惊吓的同时出声叫道,颖松更是自责自己的多嘴,虽然他仍不明白到底说错了什么。
而世尔已快速的扶住瑾裕。“瑾裕,哪儿不舒服?要不要紧?我去叫大夫!”夫妻快二十年了,瑾裕从未如此过。
“不要!我……没什么,只是胸口有点郁闷,现在好些了”瑾裕只是情绪过度激动,毕竟她尚未准备好如何面对丈夫及子女,关于梅……关于过去……
“我看我还是扶你进房休息一下。”世尔仍不放心的说。
“嗯──好吧!”
* * *
已是夜深人静时分,瑾裕仍辗转难眠,整个心就像悬在半空中似的。
看向一旁的丈夫,世尔正安静的睡着,连那睡觉的神态都透着王者的尊严,瑾裕为他拉拉被褥,悄然下床。
今晚月色迷蒙,几颗寒星闪烁着,感觉霜露更重,直沁入心田,瑾裕下意识的缩缩身子,庭中那株梅树枝丫上,在微弱的月光倾泄下,隐隐亮着点点的雪白,她就这么凝视着,而往事也一幕一幕在眼前流泻……
经过一整天撕裂般的阵痛后,终于──
“银杏……”瑾裕勉强支起虚脱的身体。“孩子……孩子,好吗?”喘息的声音在空气中颤动着。
“格格,您放心,孩子很好,是个顶漂亮的女娃呢!”银杏用热毛巾一把一把地为瑾裕擦拭全身,神情愉快的答道。
“女娃?我苦命的女儿……让我抱抱……银杏……”瑾裕眼神充满期待。
银杏从产婆手中接过孩子,并请她在外头守着,然后将孩子轻轻地放进瑾裕怀里。
“我可怜的孩子,打出娘胎就要……”瑾裕抚着婴儿的脸,不禁悲从中来,眼泪扑簌簌的掉落。
“格格,您才刚生产完,这样哭会很伤身的。”银杏忙为她拭泪,想法子别让她难过。“对了,格格!您别只顾着伤心,该为孩子取个名吧?”
是的,该为她取个名的。瑾裕抬眼望向窗外,见梅影晃然……
“梅绽严冬吐芬芳,历经彻骨冰雪昂……银杏,你告诉他,我们的女儿就叫“梅”……一定要好好抚养她长大……”瑾裕说得忧然神伤……
“格格!不得了了!王爷和夫人正朝这里来!”产婆匆匆推门而入,急切的说着。
“啊!格格──现在怎么办?”银杏慌了手脚。
“银杏,快把孩子给我!”产婆终究是镇定些。
“这……”银杏看看格格眼中充满悲痛与不舍,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
“格格!不能再耽搁了,稍有延迟只怕孩子连命都保不住了!”产婆毕竟上了年纪,虽知道骨肉分离之苦,但此刻不得不当机立断。
一句话如当头棒喝,瑾裕咬紧牙根,冷静的说;“银杏……一切就照原先的安排做吧……”
“不!格格,我怎能丢下您不管,让我陪您……”银杏伤心的哀求着。
“银杏!快点,王爷已快到廊下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产婆一手抱着婴儿,还得一手死拉着银杏,简直急坏了。
“走!快走……快……”瑾裕使劲最后一丝力气催促着。
“格格……”
随着声音的消失,瑾裕恍若割肉般地肝肠寸断,全身乏力地瘫了下来。
“瑾儿!”一进门,王爷就见着爱女雪白如灰的脸色,大步趋前地叫喊着。而她却是两眼紧闭,动也不动地躺着。
“瑾儿,我的孩子,你怎么了?”身为母亲的看到女儿这样更是痛彻心房,不住地审视她全身是否哪里不适,突然惊呼一声。“瑾儿!你──生了?”夫人发现女儿已呈平坦的腹部,惊讶地叫道。
“什么?”王爷立即靠近一看,被褥是平的。“你──生啦!那好,孩子呢?还平安吧?”王爷激动的问。
然而,瑾裕只张着一双忧伤、空灵的眼晖,不发一语。
“我问你,孩子呢?银杏又跑哪去了?银杏!”王爷遂由得孙的喜悦中警觉到事情不对。“瑾儿,这怎么回事?”
“阿玛……求您放过他们吧……就让他们平平静静地过日子,好不好?我求您……”声音气若如丝。
“你──你竟把孩子送给了那畜生!”王爷满腔的气愤不知打哪发泄。“你这不是存心要气死我吗?”
“王爷,事情都到这田地了,你就别再责骂瑾儿了,你没瞧见她现在多么虚弱吗?怎么经得起你这样怪罪!”夫人爱女心切,虽向来都顺从丈夫,可这时却勇气十足地护卫着女儿,这就是母亲吧!
“我不是怪她,我是──唉!”王爷一甩手走出房门。
“额娘……求你……千万别让阿玛……派人去找他们……额娘……”她已经没有力气再说什么了……
多少个夜晚,在睡梦中被那一阵阵的婴儿哭声所惊醒。
多少个夜晚,对着案桌神明诚心膜拜着,保佑他们父女平安。
多少个夜晚,默默地祈求上苍的怜悯,让她在有生之年得见爱女一面。
多少个夜晚过去了……如今,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虽然哀痛雷的死讯,但她终于盼到那一出生就被迫离开母亲怀抱的爱女──梅。
瑾裕仰起脸对着夜空,任冰冷的寒风侵到她的双颊,任一波波热泪不断地涌流……完全沉浸在悲喜交感之中,直到肩头传来一股暖意──
“这里霜露那么重,你穿这样会着凉的。”他为她披上斗蓬,极尽柔情地为她拭去泪水。
“世尔,我……”
“这里太冷了,你身子一向弱,我们进屋再谈好吗?”
世尔扶着她进房,又倒了杯热茶送到她嘴边。
“我不想喝。”
“喝一口吧!要不也可暖暖手。”他执起她的小手。
“瞧!你的手都被冻僵了。”
世尔心疼地用两手掌环住她的。
“世尔──”瑾裕对世尔的温柔,有着深深的歉疚,才止住的泪水又……
“别──”世尔又是一阵心疼地将她搂进怀里,让她得以靠在他的胸膛上,尽情地发泄。
从那位叫梅的女子来家中做客后,瑾裕的精神就一直没集中过,她的眼神变得恍惚,时而充满着喜悦的光采,时而又黯然神伤,这一切全看在他眼里,却痛在心底,难道……这女孩……真的是……
二十年了,不管过去发生什么事,以及听过多少流言,他从不在意,因为他爱瑾裕,一直都爱着她,自订婚以后就满心期待婚礼的到来,其间因故延搁了。他不顾父母的质疑,仍坚持地等候一年,他相信他可以用爱来包容所有,只要瑾裕愿意。
“世尔!”瑾裕缓缓抬起头来说。“对不起──”
“傻瓜!我们是夫妻,有什么不能谅解的。”世尔深情地注视着她。以后别再说对不起了,嗯?”
“你不问我为什么?我过去又是……”
“嘘!”不待她说完,世尔即以食指止住她的话。“不论过去或以后,我都相信你。”
瑾裕看进他诚挚、体谅而柔情的深眸,眼中写满感激地说:“世尔,你不该对我这么好的,如果你知道……知道……”瑾裕一时又不知如何启齿。
“我当然知道。”世尔接着她的话说。“你是我妻子,我本来就该对你好,别想太多了,早点休息吧!”他温柔地安抚着。
“不!你听我说,”瑾裕鼓足勇气说。“我已不想再欺瞒你了,事实上在与你成婚之前,我已──”
“那些都过去了,不必再提!”世尔咬着牙,努力平抑着激动的情绪,阻止她再说下去。“我不会因任何事而稍减对你的爱,相信我好吗?”
他毕竟是男人呵!就算有再的包容力,也无法接受自己深爱二十几年的女人,突然亲口告诉他,她心中爱着的是另一个男人,他不能呀!
“世尔,你太善良了,虽然你肯原谅我,可我却无法谅解我自己,我不仅曾背叛了你,也失去了一个做母亲的责任啊……”瑾裕愈说愈激动。
她一直觉得愧对世尔,成婚之初,她待他冷若冰霜,而他待她却是全然的温柔与包容,如烛火般一点一滴地融化她的心,十几年来,她全心全意地做个好妻子来补偿他,但她心中仍牵挂着另一个影子,期盼着与离散的女儿重逢……
“瑾裕,听我说,”世尔扳着她的双臂,口气极其真诚、坚定。“你没有背叛过我,而且你永远是我最钟爱的妻子、孩子们最慈蔼的母亲,这种关系是折不散的,知道吗?”
含情脉脉的眼眸是如此专注地凝视着她,坚贞不移的承诺又带给她无比的温暖与安定。瑾裕感动得无言以对,只有任泪水不停地流泻……也只有在世尔面前,她才能毫无保留的呈现自己的脆弱。
“可是──”
“你今晚泪腺特别发达喔!再这么一路下去,明天怎么面对孩子们,而且──”世尔捧起她美丽典雅的脸孔,喃喃的说:“我会很心疼的……”
然后,世尔双唇轻轻落下,吮着瑾裕滚涌而出的泪珠,来到她的唇间,给予她深深……深深的长吻。
“有一件事,我不知道怎么办?”瑾裕倚偎在丈夫怀中的头轻轻抬起。“是关于梅--”
“难得梅与颖竹那么谈得来,与我们家也算有缘,不如──我们收她作干女儿,你说好不好?”世尔微笑地建议。
其实他早看出瑾裕心中难解的困扰,也能体恤她身为人母却又不敢承认的苦处,既然他爱她,又为何不能接纳她的女儿?
“啊!你真的这样想?其实梅是……”
“梅是一位很美、很乖巧、很特别的女子,就像你一样,我爱你,自然我也爱你所爱!”
他的瞳眸中是真心的、是了解的,是……
“不过,”世尔正色的说。“不准再提过去,知道吗?”
“是的,王爷──”瑾裕再次将自己深深埋入丈夫怀里。
能够得到丈夫的真爱与谅解,她真该感谢上天的宽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