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西北部,介于内、外长城之间,有「金城汤池」之誉的军事重镇——大同,不但自古即为重要的交通要冲,更是历代兵家必争之地。
前朝末,清摄政王多尔衮曾率清兵围困大同,却久攻不下,直到城内兵断粮绝,才打开城门投降。入城后,多尔衮下令屠城,将大同城内军民全数处死,并拆掉城墙。将近五年时间,大同俨然成为一座杂草丛生的空城。
康熙皇继位之后,有感大同军事地位的重要,除积极从外地移民来此之外,更钦点手下爱将赫翌率旗兵治垦管理;一方面为南方「三藩之乱」预留后防,另一方面也可藉此开荒辟地,增加满人在此的势力。
可对敏格而言,这些硬邦邦的军事考量,并不是她所关心的重点,她只在乎一家人能否团聚一起,共同生活……
如今,她虽得偿所愿,却因水土不服,身体不争气地病了好些日子;为此,赫翌曾动过将她送回北京城的念头,但好险都在她的抗争之下,不了了之。
她不想离开赫翌——在她冒着随时会为他再怀孕的危险之后!
她知道自己执意的跟随,或许会造成他的负担,但她实在无法再次忍受独自等待他归来的滋味。
和北京城相比,这里不过是满人少了点、荒地多了点,外加食物粗糙了点……只要有他在,她其实无所谓!
甚至,她还觉得这里的人、事、物,皆多了一份京城所没有的质朴粗犷——
「你真的确定这块地可以种出东西来?」
顶着烈日,敏格托腮专注盯着眼前一层层被翻沉而出的黄土。
「能不能种出东西全凭个人本事,当然有时还得看老天愿不愿意帮忙了。」月礼举锄翻土,脸上覆着一层薄汗。
「可是看起来好累哦!」敏格倒了杯水,走上前递给月礼,仍不死心道。「你真的打算选择这样的日子?」
「一直到我离开家乡之前,我每天都是与田相伴,我感觉很自在。」月礼微笑道,她不怕日子苦,只想将孩子顺利扶养长大。「倒是你,身体好点了吗?要不要进屋去休息一下?」
敏格点头又摇头。「说来真是呕,来到这里之后,为什幺只有我『适应不良』,你却一点事儿都没有?」
月礼将水杯递还给敏格,弯身继续锄土的工作。「我是个乡下人,从小做粗活长大的,脏东西也吃得多,当然比较不容易生病。」
「脏东西吃得多,所以不容易生病?」
这种说法听来怪怪的,但是……
敏格擦了擦额上冒出的汗水,突然灵光乍现道:「不如这样吧!我也下田陪你工作,也许可以锻炼一下身体——」
「不行呀!」月礼脱口而出,忙阻止道。「你贵为福晋,怎能做这种粗活儿呢?绝对不行!」
「没关系,你告诉我该怎幺做?」她煞有介事地卷起袖子。
月礼紧张万分,决定使出最后杀手钢加以阻拦。「如果你真的下田帮我,恐怕以后贝勒爷都不会再让你来找我了,你可得好好考虑哦!」
敏格果然迟疑了下,才道:「他呀——一回到山西这里,就有处理不完的事情,我每天只能在太阳下山之后才见得到他,挺闷的——」
「不过至少每天都能见到面,不也很好?」
「那倒是。」敏格点点头,随即又忆起先前被转移的话题。「来吧!我能做些什幺呢?」她开始东张西望寻找多余的工具。
「你还是不放弃?」
「放心,我没有你想象中柔弱。」敏格露齿一笑,一副准备大展身手的模样。
此时,小土屋里隐隐传来婴孩的哭声。
「孩子们好象醒了——」月礼迫不及待提醒道,庆幸敏格的注意力被转移。
「这样啊,那我先进去瞧瞧好了,等会儿再来帮你。」
「快去快去。」仿佛天降甘霖一般,月礼如释重负。
看着敏格的身影消失屋内,她正打算继续先前的工作时,一阵马蹄声吸引了她的注意——
「请问是王夫人吗?!」
来者约莫十余人,全为旗军装扮,除了为首的男子骑马之外,其余都是步行的方式。
「我是。有什幺事吗?」
「我们是奉贝勒爷之命,过来看看王夫人是否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月礼环顾了下四周,礼貌地答道:「这块地已经都整得差不多了,我想可能不需要麻烦到各位——」
骑马男子亦在评估田地状况。「王夫人果然能力过人,竟然可以单凭己力,在短时间内整好这幺一大块地……」
「月礼——」
一声夹着笑意的长唤打断屋外人的谈话,须臾,即见敏格一手抱着一个小孩,笑咪咪地从土屋里走了出来。
「你瞧你瞧,这两个小家伙竟然一起醒了——」
「少福晋吉祥!」
突来的叩请问安,让敏格吓了一大跳。喝!她才进屋一下子,怎幺外头就多排出这样的阵仗?
「你们——」她来回扫视在场每名壮汉,最后目光停在为首男子的身上。「是赫翌的人?」
「是的,少福晋。」男子颔首,约略介绍道。「他们都是从旗中挑选出来,擅于农事之人,是爷特地命令来帮忙王夫人的。」
「原来如此。」敏格满意地直点头,为赫翌的设想周到感到窝心。「唷,你们都看到这块地的范围了,请尽管动手,别客气。」
「敏格……」月礼拉住她,摇头道。「不用麻烦他们,我一个人就可以了。」
「没关系,多些人多些力气嘛!」
「还有其它地方更需要开垦建设,实在不用浪费人力在我这儿……」
「是吗?」敏格拧眉思索了下,随即转向为首男子说道:「这样吧!留下两个人就好,其它人回去复命。」
「喳!」
众人齐答,经协议指派两个人后,其它人即随令离开。
待马蹄声远,敏格才收回视线,对着被留下的两名男子,有模有样地交代道:「瞧,这块地看起来好象整理得差不多,实际上还有很多小石子,现在,你们一个人负责清理这些石子,一个人把其它杂草铲干净——」
回过身,敏格笑着询问月礼:「如何?我这样分配可以吗?」
蓦地触及月礼异常发白的脸色,敏格跟着收起笑容,警觉地问道:「月礼?你怎幺了?」
月礼没有回答她的探询,只是迳自颤抖地抓着敏格,问:「你……你看……那个人……」
顺着月礼僵直的视线,敏格望向其中拿起竹篓、准备整地检石的男子。「看到了,他显然正准备接手你刚才做的工作……或者,你有别的事要派给他?」
月礼紧抓着她,深怕自己一个松手就会倒下似地喃喃自语。「我……我是不是……眼花了?」
「月礼?你到底怎幺了?」敏格开始紧张起来,因为月礼的样子像见鬼了。「你是不是热过头?要昏倒了?」
不会吧!她现在一手抱一个孩子,若月礼真挑这个节骨眼昏倒,她实在没手救她。情急之下,敏格只好唤来距她们最近的男子前来帮忙。
岂料,那名男子才一走进,月礼随即拉住他,指向田里另一个已埋首工作的身影,急问道:「那个人是不是……是不是叫王耘?」
这个问题来得战战兢兢、突兀傻气,尽管只为满足心中那微乎其微的一丝丝想望,她也必须确定。
「王耘?他不叫王耘。」男子搔搔头,有些困惑。「他姓夜,名重生。」
「夜……重生?」月礼失望道,已然无血色的脸上更显惨白。
「月礼,你在冒冷汗!」敏格眼见情况越显怪异,遂连忙道。「快!咱们快进屋休息去——」
「少福晋!少福晋!」
绿吟急切的叫喊阻停了进屋的脚步,敏格旋过身,像见到救兵似地急喊:「绿吟,你来得正好,快过来!」
「怎幺回事?少福晋,你怎幺一个人抱两个孩子?」绿吟上前接过因不习惯被敏格搂抱而隐隐抽噎的小男孩。「王夫人,你不舒服吗?怎幺脸色这幺难看?」
「她快昏倒了,我正想扶她进屋去……阿东,你也过来帮忙!」敏格唤来怔楞在旁的阿东,并随口询问绿吟。「你不是过了正午才会来接我?怎幺这幺早?」
「刚刚收到崔嬷嬷差人送来的信,就立刻拿来给你,好象满重要的样子。」
「崔嬷嬷?」接过绿吟手上的信套,敏格以信就口拆阅。
而一旁的月礼举目瞅了田里那抹既熟悉又陌生的背影一眼,不死心地再问一遍「你确定那个人……真的不姓王?」
「这个嘛……」男子为难地搔搔头。「实在很难回答……我想就算找他本人来,也无法回答你的这个问题……」
「无法回答……为什幺?」月礼抓住一丝破绽,着急逼问。「你刚刚不是说他姓夜?为什幺又变成无法回答了呢?」
「这是因为……哎哟!不如我叫他自己过来同你解释算了!!」
语毕,男子就要转身呼叫同伴,而就在此时,月礼的身边突然发生一阵小骚动——
「少福晋!」
随着绿吟的惊呼,众人眼见敏格先是不稳地晃了两下,随即双腿一软,还好阿东还算机警,及时箭步上前接住敏格瘫倾的身子,并伸手护住小格格。
「敏格?敏格?」
月礼被这莫名的状况拉回已然受惊的情绪,她轻拍敏格血色尽褪的双颊,才发现敏格已经昏了过去。
「怎幺了?怎幺突然这样?」
「我不知道……刚刚明明还好好的……」绿吟惊慌失措,显然也被吓坏了。
方才不是说是王夫人要昏倒了吗?怎幺才转眼间,就变成少福晋呢?
她真的不知道为什幺会这样呵?
* * *
「敏格!」
偌大的将军府响彻赫翌气急败坏的吼声,如风的身影扫过中庭直卷入房。
「现在人呢?怎幺样了?」他抓住绿吟的手臂,掩不住语气的焦急。
「在房里……大夫正在诊断……」
面对主人隐隐散发的怒气,绿吟只能不住打颤。
「好端端的,为什幺会昏倒?她是不是下田做了什幺粗活儿了?」赫翌粗声粗气地质问,吓得原本已抖如风中残叶的绿吟,更是结巴得紧。
「有没有下田……奴婢并不清楚……只知道少福晋……是看了信后……才突然……」
「信?什幺信?」
「是崔嬷嬷差人送来的。」她大字根本认不得几个,压根儿不懂信的内容。
「信呢?」
「在奴婢这儿。」绿吟从怀中取出信,战战兢兢地交给赫翌。
赫翌快速览阅过后,低低咒了一句。「该死!」
闻言,绿吟立即屈膝一跪。「奴……奴婢确实该死,不应该让少福晋……」
「这事不能怪你,你起来吧!」赫翌挥挥手,将信收进怀中,此时,大夫恰巧从内室走了出来。「大夫,如何?不要紧吧!」
「不必担心,少福晋没啥大碍,只是——」大夫摸摸长须,意外展眉而笑。「另外有件事要恭喜贝勒爷。」
「恭喜我?」赫翌挑高双眉。「什幺事?」
「少福晋有喜了。」
「有喜?」发出尖叫的是绿吟。「少福晋有喜了?」
「此话当真?」赫翌抓住大夫追问。
「老夫就算有一百个脑袋,也不敢欺骗贝勒爷。」
闲言,赫翌紧绷的五官顿时柔和下来,尽管已不是第一次听到敏格怀孕的消息,他的心情仍是兴奋欣喜的。
「绿吟,你送大夫出去。」赫翌交代道。「将门带上,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都不准靠近打扰。」
「是,贝勒爷。」绿吟福身退下,脸上亦是藏不住的笑意。
一个旋身,赫翌迫不及待地走入内室。当他看见躺在床上的敏格时,他反射性放轻了脚步。
「敏格?」走近床边坐下,他伸手轻抚过她柔嫩的脸颊,见她紧闭的双睫似乎闪动了下,遂又唤道:「敏格?」
半晌,敏格幽幽转醒。
她缓缓眨了眨眼,才将目光慢慢凝聚在他脸上。
「你昏倒了,被送了回来。」见敏格神情有些困惑,赫翌先行解释道。「你现在感觉如何?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敏格摇摇头,在赫翌的扶持下勉强坐起身。她轻倚床柱,昏倒前的记忆开始一点一滴在她脑中重新聚集。
「我想问你一件事……」她哑哑地开口。
对她想探问的事,他已有心理准备。「是有关萨康前往南方平乱的事?」
「你知道?」
「知道」
「什幺时候知道的?」
「还在北京城的时候。」
「北京城?」她不可置信地瞪视着他。「这幺说来,这是早就决定好的事?你们为什幺从没告诉过我?」
就连崔嬷嬷早该在萨康动身前往南方时,即刻捎信来告知她,却因为得知她初到山西时身体不适,所以迟至数月后的今日才决定告诉她真相。
「因为你会像现在一样不能接受。」他冷静点出不可否认的事实。
「所以你们就串通好来支开我?」敏格忍不住扬高音量。难怪赫翌当初会答应带她来山西,原来是早有预谋的……
赫翌翻翻白眼,耐着性子说道:「没有人要支开你,你想太多了!」
「你骗我!」敏格用力摇头,激动地嘶吼。「天底下不可能有这幺巧的事,我前脚才跟你离开北京城,萨康后脚就跟着去南方平乱,你还说你们没有串通?」
说着,豆大的泪水禁不住情绪的催逼,一颗颗滚落面颊。
想到自己被最爱的弟弟和丈夫联手欺骗,她就觉得好心痛。
「现在南方战事胶着,皇上增兵支持本来就是很正常的。」
「但怎能派萨康去呢?他才十八岁!」敏格伤心道。萨康是康王府唯一的血脉,而她知道战争的危险。
「不,正确的说法是——他『已经』十八了!」
赫翌捧住敏格的脸,强迫她和他四目相对——他必须让她学会接受萨康已经成年的事实。
「而我在他这个年纪时,早已跟在皇上身边对付鳖拜了。」
「那……那不一样……」她抽噎道。
「哪里不一样?同样都是为皇上卖命!」
「可……可是……」
「你当了萨康十八年的姐姐,难道你看不出来萨康一直想证明他继承有优良的征战血统?」
「我是知道他一直想要有所作为,想替爹娘重振康王府的威名,可是我……可是我……」敏格捣住脸,忍不住又哭得伤心。
「你该对萨康有信心的,我看得出来他确实是带兵作战方面的将才。」赫翌柔声说道。他拉下她的手,以袖口替她抹去颊上的泪痕。
「可是,无缘无故的皇上怎幺会突然选上他?」敏格吸吸鼻子,突然想起什幺似的直瞪着他。「除非……」
「除非——是我在皇上面前推举萨康?」
「你有吗?」
赫翌沉下脸,正色道:「如果我说没有,你信吗?」
「不信!」
「瞧,既然你已认定了心里所想的答案,又何必问我?」他转开身去,表情严肃了起来。
「萨康虽然能骑擅射,可并没有实际作战经验,如果没有你的建言,皇上根本不可能贸贸然派他率绿旗兵南下平乱,光是众臣那关就过不了——」
敏格迳自以自己的思路去判断一切,而且越想越觉得占日己的推测大有可能。
「还有——我记得你去康王府把我扛回家那天,萨康也曾说过『他欠你一次』。你说,我有冤枉你吗?」
「你现在是想找我吵架吗?」赫翌挑高了眉。
「我只想证实,你和萨康有没有联合起来欺骗我?!」
赫翌叹口气,不想在这种情况下和她争论,遂道:「这个问题我们改天再谈,你现在怀有身孕,小心动到胎气——」
「我才不在乎什幺胎气,我现在就要知道答案。」敏格心直口快道,任性的态度终究还是惹恼了赫翌。
他娣凝着她,一字一句道:「不、在、乎、胎、气?」
「我……」敏格亦被自己不假思索的气话给吓怔住。
「难道这就是你对肚子里孩子的态度?」他冷声道,隐忍的怒气倾泻而出。「你已经是做额娘的人了,怎能说出这种不负责任的话?」
「你别和萨康说一样的话。」
她丢下一句,拉起棉被包住自己。
在看到赫习一反常态的微愠神情,她其实是又气又心虚的,可明明是他和萨康欺骗她在先,怎幺现在反倒是她被指责成了不负责任的额娘?
她到底是招谁惹谁了!
「你今天太累了,好好休息,我改天再和你谈——」
隔着被子,敏格听见赫翌妥协的话语;情急之下,她一把掀开头上的被子,想开口说些什幺,触目所及的却是赫翌离去的背影。
什幺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