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来,竟浪费了三天时间,到了第四天,她才借口要到铁槛寺烧香谢佛,得以自天香楼脱身而出。
一路坐轿赶到十竹斋,找到的老板却是个留长须的老者,她跟瑞珠、宝珠当场愣住了,老板笑容可掬地解释着: “这间店确曾暂时属于朱公子。”
她听到这里,心顿时凉了半截。
“因为这十竹斋本是我家三代经营,到了第三代,那便是老朽我。有一天朱公子来到我这十竹斋,开口便问我,我这书斋怎么卖?我一时傻眼了,睁大眼睛看了看这位朱公子,见他衣着华丽,显然是个富家子弟,只是我在金陵住了这么久,可从来也没有见过这号人物。
“但我也不想得罪人,于是便笑嘻嘻地回答,我这书斋乃先祖经营,是不能卖的。他听了也不感到失望,仍然和善地说,他不是想整个买下来,只是想试试当书斋老板的滋味;他说只要一个月,一个月后他就将书斋还给我,然后要我算算卖给他一个月要多少银子。我心里想说这个人是不是疯了?哪有人跟人买店只买一个月的?而且还只是为了想试试当书斋老板的滋味。
“但他接着又说,不仅一个月的经营权,而且这一个月的支出算他的川文人却归我。我听了心里又是惊喜又是怀疑,他大概也看出我的想法,便从怀里掏出几锭黄澄澄的金元宝,神态间仍是极为客气,问我这样够吗?
“我心想这些元宝买下整间书斋的书都可以了,这人家里定是有钱得不得了,在家里闷得发慌,所以想出这种奇怪的方法来解闷,我就答应他了。
不只我十竹斋,连富春堂、文林阁,这状元境大部分的书斋都卖给这朱公子一个月,所以他一当就当了二十几家书坊的老板。”
没有想到事实竟是如此,这富春堂。文林阁想来也不用去询问了,她只觉得一阵晕眩,整颗心都揪紧了,好不容易才用平静的声音问: “那这位朱公子呢?”
“喔,他六天前来找我,说是有重要的事,匆忙跟我解了约,后来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六天前?是她与朱怀文自眉香楼分开的那一天,这重要的事,应该就是提亲的事了。
可令她感到害怕的是,既然连三代居住在此的人都不知道朱怀文是谁,那么他肯定不是居住于金陵的人了:如果不是金陵人,那么……那么他是哪里人呢?
再赶到眉香楼,结果更令人意外了。
楼里比前些日子更为热闹,但里头的布置已全然换了。
“喔,眉香姑娘啊!”老鸨起先惊艳的眼神,在听说她乃是金陵首富贾府的闺女之后,一张灿烂的笑脸顿时冷了下来。
“这个姑娘跟我租了楼,说是只要一个月,她想要尝尝当妓女的滋味;有钱赚我当然是好啦,就是不知道这姑娘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明明是富家千金,什么游戏不好玩,却玩起当妓女的游戏来了……”
听到这里,秦可卿脑中已然是空白一片了。
这朱怀莹的作法跟朱怀文如出一辙,都是捧了大把银子乔装成他们想扮演的人物,连走都走得仓促。
推算起来,她离开眉香楼的那天,也就是朱怀文跟十竹斋解约,朱怀莹也跟眉香楼解约的那天;现在两人都不在原处,却也无人知道他们真正的身份到底是什么、来自何处。想到这里,她一脸愁惨,就连自己,朱怀文口口声声称为未过门的妻子,还曾共度一夜的她,不也完全不知道这对兄妹的底细吗?
出了眉香楼,茫茫然地望着两岸传统的明式建筑,她现在惟一的希望便是铁槛寺了。
但是当铁槛寺紧闭的朱漆大门映人眼帘时,霎时一种无法言喻的恐惧感随血液窜流身体四周,她怔怔地看着朱漆大门,心中全没了主意,对宝珠、瑞珠的敲门声恍若未闻。
胆小的宝珠哭了起来。
“小姐,怎么办?会不会是朱公子骗了您啊?”
“宝珠!”瑞珠厉声喝阻得脸笑着安慰:“小姐,宝珠就是容易胡思乱想,您别听她的。”
秦可卿脑中轰轰作响,心中茫然一片,喃喃复诵着宝珠的话:“会不会……会不会是朱怀文他骗了我?他……他骗了我?”想到这里,她脸上突然显出坚毅之色。
她缓缓地道:“我不相信他会骗我,到康王府来迎亲那天,如果他还没出现的话,我自然知道应该怎么做。”这几句话说得轻描淡写,但言词决绝,似乎已然下了很大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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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傍沱,秦可卿独自站在长板桥上,她华丽的衣服早已被大雨淋湿,但她不躲不闪,也没有撑伞。
她一双失焦的眼只是痴痴地向眉香楼的方向望去,一张如花似玉的脸神色黯然,如困愁城。
此时雨雾如织,不只她看出去的眼前迷茫一片,就是心里也是雾茫茫的,不知该何去何从。
心里想着瑞珠大概已经起床开始梳妆,准备代她嫁去康王府了,可她呢?究竟该怎么办?
缓缓闭上眼,留下两行热泪,真不愿相信自己被骗了,宁可相信朱怀文是在途中耽搁了,也不愿相信自己被骗了。
只是命运捉弄人,途中偏偏又冒出个康府的小王爷,急着想把她娶进门,这才逼得她不得不仓皇逃出;这么一来,不但连累了宝珠,还对不起贾老夫人的一番厚爱。
回想起过去一切,她只觉得迷迷惘惘,仿佛如梦,真希望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仍在飞机上,之前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只是一场梦……
这样想着时,天空突然响起了轰轰雷鸣,她睁开眼看着远方天空一道又一道闪电,心中突然明白——
是了,当日卡在这个身体里时,也是听到这样的雷声,接着轰隆一响,自己就突然能够活动了。
是的,就是这样!
只要自己持续站在雨中,说不定雷会打中自己,便可以让她脱离这个身体,回到现代了。
她当下忘了身体的寒冷,也不管两岸楼阁推窗出来观看的人指指点点,这几日来阅读的佛经—一在心中流过;只要意志坚定,她一定能脱离这个身体,回到现代的。
她再度闭上眼,想静心帮助自己集中意志,但一闭上眼,朱怀文的影像便充斥脑海,她懊恼地在心里低咒,还想着他干什么?
就在此时,她隐约看见离长板桥不远的另一座桥上,一个穿着红色蟒袍的男子匆促地奔跑过桥,过了桥之后,左右张望,似是拿不定主意该往哪一边;过了一会儿,转头又匆匆跑回桥上,到了桥的另一面,仍是左右张望,拿不定主意要往哪一边,于是又回到桥中央,还是左右张望,似乎正在苦苦思索到底要往哪一边?
眼见他如走马灯一般跑过来又跑过去,最终的结果竟是回到桥上重新思索,她不禁打从心底笑了出来,心想,这人也真呆,不会先过桥往左边走,找不到再往右边走,然后回桥的另一端,再如法炮制一遍吗?像他这样在桥上举棋不定,不是平白无故地耽误了许多时间?
其实雨下得很大,他若着一般的灰布青衣,站在长板桥上的她本是不易瞧见的,但那人偏偏穿了一身的红蟒袍,就算是在视线不佳的雨中,仍然极易引人注意。
那人背对着她,似乎正傻傻地瞪着远方,过了一会儿,重重地敲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又重重地捶了一下桥栏,看起来像是懊恼到了极点。
她见他好像叹了一口气肩膀无力地垂下,然后趴在桥上不知是沮丧还是在哭泣,一会儿,突然又猛然抬起头来,像是生出了无比勇气似的,又急急忙忙地准备过桥去。
看到这里,她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人的呆样,还真像极了朱怀文。
这么想着,她心中猛地一震,该不会……
那人刚好在此时转过身来,一眼瞥见桥上的她,呆了一呆,随即扑身撑着桥栏,身体俯向前,这样一来,纵使容貌不清楚,却认出彼此的身形来了。他指着她,大喊: “卿卿!”
这一声宛如雷鸣,轰隆隆传人她耳内,她顿时呆了。是梦吗?竞是朱怀文的声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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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久,那声音越来越近,朱怀文抹着脸上的雨水,又惊又喜,边喊着她的名字,边跑上桥来。
由于脚步急促,朱怀文上桥时足下一个踉跄,险些跌倒,虽然狼狈不堪,但总算是来到她的面前了。
“卿卿,卿卿……
朱怀文连喊她两次,但她充耳未闻,双眼虽然看着他,但却好像是越过他,看向更远的地方。
“卿——”他话未说完,啪地一声,脸上已然吃了她重重的一巴掌。
“你——”第二句未完,另一边脸又吃了她一巴掌,他捧着双颊,又惊又怒地大声斥问:“你为什么打我?”
“你这阵子跑去哪里了?”
她嘶哑着嗓子大声问着,眼里充满了泪水。
他负气地回道:“我……我还能去哪里?自然是回家去啊!”
他本来欢欢喜喜地自王府出来,跟着八人大轿往贾府迎亲,谁知宝珠一见到他,像是见到怪物一样,指着他连喊了三声之后,突然“哇”的一声大哭出来,接着便扯开新娘的红盖头,露出瑞珠猝不及防的一张脸,之后又笑着对瑞珠说,是他,居然是他!
然后便是瑞珠更为惊天动地的哭叫声。好不容易听她又哭又笑地把经过的事情说出来之后,他急得派人四处寻找,深恐她一时想不开,跳了秦淮河,这才在桥上像个疯子似的跑过来跑过去。
正在绝望沮丧之际,忽然听到另一端桥上传来清脆的笑声,一看之下,居然就是追寻不着的她,他 当下惊喜,只觉心情陡然由谷底升上了云端,但给她这么两耳光一打,不仅又从云端掉到谷底,也跟着动了气。
“回家去……回家去……”
她喃喃地重复着,心情也是如洗三温暖,正想问他你家到底在哪里时,忽然看见他身上的红蟒袍,当下只觉得一片天昏地暗,无法细想,气急败坏地扯着他的蟒袍问:“那你……你又为什么穿成这样?”
“我大喜之日不穿这样要穿怎样?”
他被逼急了,口气也跟着差了起来。
“大喜之日?”她看着他怔怔地重复着,“大喜之日……大喜之日……”只觉浑身酸软,略一摇晃,再也无法支撑。
“卿卿?”
朱怀文见状慌忙上前接住她的身子,满腔的怒气在见到她这个样子之后,立刻又转为担忧。
“你……你怎么样?”
“你不要抱我!”她不知哪里生出来的力气,居然推开了他,癫狂地扑到桥栏,对着天空沧凉地笑了起来。“你果然骗了我……你骗了我……你……”
她忽然转过身扬起手,又要朝朱怀文的脸颊打来,不过这次他紧紧扣住了她的手腕。
“又想打我,你讲理不讲理?”
见他语气严厉,她心中更加悲愤,此时雷声大作,就像要将天地都劈开一样,她望着天边的闪电,直觉今天的雷来得诡异,直如当时打中陶像的一般,心想也许自己就快要回去了,不由得深深望了他一眼,悲切地道: “算了,不管你是骗了我抑或我自作自受那都不重要了。”
她轻轻推开他的手,再次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要回去了……永远永远都不会再回到这儿了……”
今天的雷打得这样响,她得先找到一个空旷的地方……
朱怀文见她说到最后竟似生离死别一般,再见她举步往桥下走,背影无限凄凉,猛然想起她曾开玩笑地问他,如果她变成陶像的话,他要怎么办?
想起了这段对话,他突然有种将要失去她的感觉,吓得赶紧往前,自背后紧紧地抱住她。
“卿卿,你……你这是要去哪里?你……你在生我的气吗?”
她不语,径自看着大边的闪电,如此一来,朱怀文更是打从心底害怕起来,一双手臂收得更紧,言语已然带着哽咽了。
“卿卿,你生我的气,不想再理我了吗?好……
好嘛!我向你道歉,虽然我真的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骗了你,但是既然你生气,那就一定是我的错了,你的巴掌打得好。打得好,我、我跟你赔罪便是,你别离开我,不要离开我!我朱怀文自从降生在康王府以来,从来没有人打过我,只有你——”
“你说什么?你说你朱怀文什么?”
陡然升高的音量把朱怀文给吓了一跳,秦可卿转过身来,像是发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一样,颤抖地道: “你……你再说一次,你朱怀文什么?”
“我朱怀文自从降生在康王府以来,一直被人捧在掌心呵护着,莫说打,就连大声骂我一句我的父母亲也舍不得,就只有你……你怎么又打我?你怎么……卿卿?”
她又打了他一耳光,接着扑到他怀中,又捶又打地骂道: “你骗我,你这个该死的朱怀文,你一直在骗我!”
“我……我哪有啊?”
他哇哇大叫,含冤莫白地申辩: “我说要去你府上提亲,当天不就请我娘亲自到贾府去提亲了吗?我说一定会尽快娶你,这不就来娶你了吗?我到底哪里骗了你?”
她抬起头,又气又怨地道: “你还说没有?你明明就是康府的小王爷,为什么一直没有告诉我?为什么一直骗我?”
“他没有骗你,只是他实在太呆太蠢,忘记告诉你罢了,可卿嫂子。”
一道清脆的声音笑嘻嘻地插了进来,秦可卿回头一看,赫然是盛装的朱怀莹。
“朱怀莹!”朱怀文咬牙切齿地道,“我好歹是你的哥哥、今天的新郎官,你、你怎么可以一见面就说我呆呢?”朱怀莹慢条斯理地顶了回去:“你若不呆,怎么会忘记告诉大嫂你就是康府的小王爷呢?你若不果,又怎么会忘记告诉大嫂,得得大师是咱们的爹,也就是康王爷呢?你若不果,怎么会忘记让娘告诉贾老夫人,说你朱怀文是在秦淮河的眉香楼跟大嫂约好了要来娶她呢?你若不呆,怎么会让大嫂一个人在雨中站这么久,也不晓得赶快找个地方先避一避,光顾着跟她吵呢?你若不呆,大嫂又怎会动不动就甩你耳刮子呢?我说了这么多,你倒是自己仔细想想,你呆也不呆?”
秦可卿满腔怒火早已被她这么左一句大嫂、右一句大嫂的给叫得气消了,再看朱怀文一脸愤慨却又无从辩驳的模样,她抿着嘴,当场笑了出来。
这一笑,化开了僵硬的气氛,朱怀文不好意思地搔搔头,接过朱怀莹手中的油伞,揽了揽秦可卿的纤腰,低哄道: “卿卿,原来……原来我真是这样呆的一个人,惹你伤心生气了,我……我……”
他一句话说不上来,秦可卿用食指点住他的嘴唇,轻轻摇了摇头。她既然知道他的身份是小王爷,自然也就知道他不善于说些道歉的话,于是用手点住他的唇,示意他不用再多言。
他拉下她的食指,把她搂得更紧。“以后我若还是这样呆,你尽管打我好了,不过……可不要在人前,私底下无人的时候,再让你打好不好?”
“你……你怎么这样说呢!”她面上一红尴尬地看了看朱怀莹,娇羞地将脸埋进他胸膛。
“唉,那么以后要看哥哥你光鲜着一张脸可就不容易了!”朱怀莹摇头叹息,一脸同情地走远了。
不理会朱怀莹的讥刺,朱怀文只关心怀中微微发抖的她。“你冷坏了对不对?都是我不好!”
他手忙脚乱地看着自己,偏偏自己也是一身湿,只好更用力地搂住她,抬眼寻找可以避雨的地方。
此时,一道雷恶狠狠地劈过天际,将天空一分为二,秦可卿这才想起,自己不能在雨中再待下去了,这样说不定真的被劈中,那她就得回现代了。于是急急拉着朱怀文,往届香楼的方向奔,边跑边道: “快躲这闪电,我不想回去了!”
“卿卿,你说什么?什么不想回去?”
被拉着一路躲到眉香楼楼下,老鸨正好开了门出来,一见两人,认出其中一位正是前些日子自称是贾府十二金钗之一的秦可卿,她要嫁进康王府的事在金陵城轰动得很,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呢!当场堆起笑脸恭喜道: “唷,是贾府的秦小姐啊,真是恭喜啦!听说你今天出阁,要嫁进康王府当王妃娘娘了,真是好福气啊,可你怎么……”
她说到这里才猛然想起,既然是今天出阁,又是嫁进康王府,怎么这会儿又到她这眉香楼来了呢?
再看向朱怀文一身的红蟒袍,这……这是怎么回事?
饶是她在风月场所中打滚多年,大风大浪见过不少,也很难想出摆在眼前的阵仗是怎么一回事。
朱怀文见秦可卿拉着他竟来到了眉香楼下,不由得想起那一个美好的夜晚,心中一阵激动,当场横抱起她,大步便往里面走去,边走边道: “我便是康王府的小王爷,我看上了你这眉香楼,要跟你买下来作为我跟我妻子的新房,多少钱你尽管开口,想好了就上康王府拿钱去吧广 一边说着,他一边已经踩上楼梯,往当日来怀莹的房间而去。
“是吗?”居然有这么好运的事,“是要买断吗?”
“对,想有好价钱你就带着姑娘们快快离去吧,别来打扰我的洞房花烛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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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翻云覆雨后,朱怀文心满意足地拥着他的新婚娇妻。
“对了!”他突然想起,“你刚刚急急地拉着我躲到眉香楼,又说什么不想回去了,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意思是说……”秦可卿笑着啄吻他好看的唇道,“我要永远待在你身边,永远不离开你了!”
是的,她不想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