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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无情草自春 第八章

  阴雨霏霏,成串的两珠像丝一样,随着风歪打在玻璃窗上,然后哗一下地糊开,褪逝成一片平滑的水镜,遇上冷空气,一下子就结成了不透缝的氤氲。  

  秦可咪叠腿优雅地坐在沙发上,注视着卧室半开的房门。她脸上胭脂小巧的红菱嘴,抿成一种猜测不出的深沉;但当钟立文的身影出现在房门口时,那种深沉立刻转变为一朵解语的红花,而且开得极是温柔驯人。  

  “要出去?”她由沙发起身,迎向钟立文,体贴地为他结理领带。  

  “嗯。”钟立文点头,像是逃避一般,并不迎接秦可咪送来的目光,反而转看窗外点点飘落的春雨。  

  “妈妈打电话来说,要我们回家一趟,这几天你比较忙,所以我一直没提。我们今天晚上回去,你说好吗?……好了!”秦可咪边说边将钟立文的领带结好,抬起头等他的回答。  

  “今晚?唔……”钟立文似乎有点犹豫,但他很快就下定决心。“好!没问题。你跟妈说我们今晚就回去,我走了!”

  “等等!立文!”秦可咪叫住他,追到门口,垫起脚尖亲了一下他的脸颊。  

  钟立文也搂着她亲了一下,再说了一次:“我走了!”

  “嗯!外头下雨。要小心!”秦可咪甜甜地笑着。侍钟立文一转,她突然“啊”了一声。手扶持着太阳穴,软倒在地上。  

  “怎么了?阿咪?”

  钟立文及时回身,将秦可咪接在怀里。  

  “我没事……你还有事要办,赶快去吧!别让人家久等了……”

  嘴巴说是没事,身体却直向他靠去。钟立文扶着秦可咪,焦急地问:

  “你要不要紧!那里不舒服了?我扶你到房里休息……”

  “我不要紧……没事……你先走吧……”

  “别担心我的事!来,我扶你到房里休息。”

  钟立文将秦可咪扶到卧房躺着,细心地为她盖被问暖。  

  “怎么突然晕倒了?”他问:“你觉得那里不舒服?要不要我送你去看医生?”

  “不必了,立文,我躺一会就好。刚刚也不晓得为什么,突然眼睛一暗,全身无力起来。大概这几天天气凉,不小心着凉了吧!”

  “真是的!你也大不小心了,这么大的人了,还不会照顾自己。刚刚我真是担心死了!”

  “真的!你为我担心?”

  “当然!我说过要照顾你一辈子的。”

  “立文……”秦可咪握住钟立文的手,十分舍不得地说:“你知道吗?我真的好爱好爱你,不能没有你!”

  “傻瓜!现在还说这些……”钟立文温和地说。  

  “你爱我吗?”秦可咪突然问。  

  “我当然爱你!你是我的妻子啊!”

  秦可咪握紧钟立文的手,神态有点凄楚,很惹人可怜地说:

  “如果有一天,我做了什么不可原谅的事,让你生气厌恶,那时候你还会爱我吗?”

  “阿咪!你是我的妻子,我说过我会好好保护你的。不管你做了什么事,我都会原谅你,也一样会爱你的!”

  “真的!你没有骗我?”秦可咪的神情更教人爱怜了。  

  钟立文拍拍她的手。温和的笑脸就像立誓一样坚贞得教人放心。  

  “我怎么会骗你!别再说傻话了!好好休息,我在这里陪你。”

  “可是你还有事……”

  “没关系。你好好睡一觉。别想太多。”

  秦可咪柔顺地闭上眼睛。却仍紧握着钟立文的手不放。等她发出均匀的鼻息声后,钟立文才悄悄地抽回手,帮秦可咪盖好被,带上门离开卧房。  

  他走到客厅。点了一根菸,坐在窗边的沙发上望着窗外的雨。他只是望着雨,什么也没做。等到香菸燃去了一大段,他才弹去烟灰,拧熄菸头,起身走到窗户边。  

  阴雨天的空气总是有潮湿死沉,发了霉的那种味道。钟立文又燃起了一根菸,夹在手上。烟味驱走了一些霉味,却混成另一种更教肺壁难受的异味。  

  他不能丢下秦可咪不管。他看着手上的菸,复而对照窗外的雨,脑海中闪出了这个念头。  

  三年前,他背叛了“她”,选择了“责任”。选择了秦可咪;三年后,类似的情境重演,他重新面临一次抉择,想放下一切不管,只忠实于自己的情感,可是……

  他拿起电话……

  “喂!俪人行咖啡屋……好的,请稍等!”

  服务生举着告示牌,在各桌之间游走,让各桌客人看清牌上的告示。

  “张笑艳小姐,柜台电话。”

  张笑艳拦手叫住他,表示她就是他要找的人,服务生领她到柜台。她拿起电话。钟立文的声音清晰地传来:

  “阿咪生病了,我不能丢下她不管。”

  她沉默地挂上电话。  

  这是他第三次爽约了。上一次也是为了阿咪身体不舒服,再上一次则是阿咪父母突然带着小立文造访,他走不开。  

  “真傻!”

  张笑艳突然冒出这句话,也不知道是在说谁。她摇摇头,将脸埋入手臂中。  

  “真傻!”她又说了一句。然后低下头,桌面上湿了一块,细看她的眼眶,也有些湿渍残留在睫毛里。  

  她早就知道钟立文是属于秦可咪的了,她到底还在冀求什么?三年前她既然宁可让自己心痛,成全他们;三年后,她又为什么要重新吹皱这一池春水!  

  “真傻!”她说了第三次。然后买单结帐,离开咖啡屋。  

  雨潺依旧。她推开门走入雨中,并没有打伞,也无视人行道旁嘶声叫卖雨具的小贩的招呼。  

  “着凉就着凉吧!”她喃喃地说。  

  此刻她并不担心受寒,只希望着雨凉,清醒她为情受困的脑袋。  

  “啊--雨!”

  仰望着倾天而下的雨珠,她觉得滴滴都像同情她的眼泪;但那“哗哗”声,却更像嘲讽她的笑声。  

  不断有人跑过,奇怪地看她一眼。躲雨的人诅咒天气,淋雨却有淋雨的心情。浪漫吗?多滑稽的形容词!此刻她的心情,是用雨清洗了,却还是附着了一层灰尘般的无奈感伤。  

  她想谈一场美丽的恋爱啊!爱情重新走过一次,她却还是注定只有失恋的份。真傻啊!她到底想冀求什么?更何况,又有她最不想伤害的阿咪牵扯在其中……

  “天啊!”张笑艳大喊一声。盲目地沿着街道跑起来。  

  一直到她跑脱了力,觉得胸腔吸不进空气,她才拦了一辆计程车回家。  

  一个人的家是那样地空洞,她突然觉得有说不出的冷清和无依。她草草地冲了个热水澡,便开门关门。慌张地离开这个空洞的家,回到她父母的家。  

  “爸。妈!我是艳艳,我回来了!”

  张笑艳边开门边喊,她母亲从厨房走出来。看见她,脸上立刻充满惊喜的神色,一连迭声地说:

  “艳艳啊!怎么突然回来了,也不先通知一声?不过正好,邦慕也来了,我留他吃个便饭。本来邦慕说要去接你,你爸硬是把他拖着谈一些杂七杂八的什么男人的话题。你啊!真是调皮,瞒我们这么久,害我和你爸一直担心--”  

  “妈!你到底在说什么?谁来了?”张笑艳打断她母亲的话,脱下外衣。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邦慕啊!你还在调皮!”张笑艳母亲在她身边坐下,了解似地微笑。“你放心,我和你爸都不会反对你们的事,邦慕把一切的事都跟我们说了。只是你啊,还是那么任性,这么大的事都不跟我们说一声,把我们蒙在鼓里……”

  “妈!”张笑艳再次打断她母亲的话。“你到底在说什么?我怎么都听不懂?谁是邦慕?”

  “艳艳!”她母亲大惊失色。“你不要跟妈开这种玩笑好吗?你都已经把自己给他了,你还不肯对妈老实说--”她母亲想了想!突然压底声音说:“你是不是怕我们知道这件事后会生气?还是,你觉得难为情?别害羞!这种事是天经地义的,现在社会这么开化了,男女相互吸引后便情不自禁……你放心!我和你爸不是那么古板的人。只是,你不该瞒我们瞒得那么紧,连阿咪都不让她说--”

  “妈!”张笑艳又一次打断她母亲的话。  

  真是越说越离谱了。她母亲说了半天,她却没有一句听得懂,什么“邦慕”。什么“这种事”,她就知道,一回来准没好事--等等!邦慕……难不成……

  她抓住她母亲,紧张地问:

  “妈,你说那个人叫什么?”

  “什么那个人?”

  “就是你刚刚一直在说的那个什么‘邦慕’!”

  “你说他啊--”她母亲微笑地瞪她一眼,似乎在笑她现在才在着急“情事”外泄,正想取笑她时,抬头一看,赵邦慕和她父亲正从书房方向走来。“哪!那不就是他!”她母亲下巴一抬,示意赵邦慕的出现。  

  张笑艳回头一看,脱口惊呼出来。  

  “赵邦慕!”她嘴巴半张,神情有点傻。

  她这表情是因为太意外了,但看在她父母眼里,却正符合他们心里先入为主的观念!她是因为情人曝光,所以才会这么惊讶。  

  “宝艳。”

  赵邦慕亲热地叫她一声,当着她父母的面,拥抱亲吻着她。  

  张笑艳一脸糊涂。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让她有点措手不及。  

  “你……你怎么曾在我家的?”好半天,她才总算产生这个反应。  

  “那得问你自己喽!”赵邦慕狡笑满脸。“你迟迟不肯公开我们的事,也不肯带我来拜访伯父伯母,我只好自己厚着脸皮,不请自来。宝艳,别再调皮了!伯父伯母已经明白我们的关系,他们不会反对的,你别担心--”

  “什……什么跟什么!谁跟你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关系--爸,妈,你们别被他骗了,我根本就不认识他!”张笑艳急得连忙申辩,画清她和赵邦慕的关系。  

  赵邦慕微笑不语。张笑艳的反应早在他意料之中,他也早就为了今天预设好进路。所以他只是微笑地看着张笑艳的父母,神情自在地说:“看吧,我没说错吧!她就是这么调皮,一概否认我和她的关系。”

  张笑艳的父母也微笑地看着他们女儿,完全不相信女儿的说辞。她父亲向前一步,大声说:

  “艳艳!你这个不孝女!你明知道爸妈盼着你出嫁盼了好久了,你到现在却还不承认你和邦慕的事。你到底打算瞒我们到什么时候?你放心!爸妈绝对不会反对你们的事,而且--”

  “叮咚!”

  门铃突然响了。秦可咪和钟立文并肩站在门口。  

  “张伯伯!张妈妈!”秦可咪甜笑招呼,笑可艳人。  

  张笑艳乍见钟立文之初,心微微酸,但很快她就将心情隐藏起来。  

  “阿咪,你来得正好,快帮我跟爸妈解释,我跟赵邦慕根本一点关系也没有!”她拉着秦可咪说,避开钟立文。  

  钟立文见张笑艳避开他,沉默地走进厅房坐下。眼光对上赵邦慕敌意的视线,微微地蹦出些火花。  

  “真巧啊!立文。”赵邦慕挑衅地将眉目一挑,却聪明地消弭火药味。  

  “怎么?你们认识?”张笑艳母亲问。

  “唔……是……我们是同一机构的同事。”钟立文回答得有点勉强。  

  “那太好了!”张笑艳母亲将阿咪拉到身边说:“阿咪,立文,难得你们今天凑巧来,别急着回去,吃过饭再走,反正你们跟邦慕也认识,大家都不是外人。你们也真是的,帮着艳艳瞒我们,太不应该了!”

  “妈!”张笑艳无奈地喊一声,眼神催促着秦可咪帮忙,秦可咪却不晓得是不是不懂,还是弄拧了她的意思,只听见她说:

  “张妈妈,我怎么会瞒您!我也是今天才知道这事。艳艳,原来你一直不肯我帮你安排相亲,拒绝许仁平,就是因为这样啊!你真坏,连我都瞒着,你老实说,你和赵先生来往多久了?”

  “阿咪!”张笑艳真的被搞糊涂了。秦可咪明明很清楚她和赵邦慕的事,怎么会说出这种话?甚至连钟立文也惊讶地抬头看他妻子。  

  “张妈妈,”秦可咪又说:“艳艳就是这么爱开玩笑,我们别理她!你现在在煮些什么?我来帮您!”

  说着,秦可咪挽着张笑艳的母亲走进厨房。  

  “我也来帮忙!”张笑艳跟在后面进去。  

  “阿咪,”她走到阿咪身边低声说:“你别乱说,否则我会被你害惨的!你知道我爸妈的个性,他们恨不得我早点嫁人,早点生子,现在突然冒出个赵邦慕,他又不晓得用什么把戏哄得我爸妈相信他到这种地步,你如果不帮我澄清,只怕我逃不过这一关。”

  “艳艳,”秦可咪正视张笑艳,清澄的眼睛蕴含了一种纯洁的无辜。“你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我怎么会害你呢?你一直没跟我提过赵先生的事,我以为你们早就认识,而你怕张伯伯和张妈妈催你结婚,怕我泄露秘密,所以连我也瞒着。”

  “不是这样的!我跟赵邦慕真的一点关系也没有!在“红磨坊”餐厅那次,我和你一样,都是初次知道他这个人的。”张笑艳急忙解释。  

  “好了!”秦可咪将手上的菜肴料理好,端给张笑艳说:“帮我把这盘菜端到前厅。别担心!张伯伯和张妈妈是很明理的,我相信他们不会强迫你做你不想做的事。”

  明理?才怪!亏她还是同她穿一条开档裤长大的,竟会不了解她父母的脾气!如果他们真的明理,就不会从她十七岁起,就不时要她“带个男人回家”。  

  她想,她的父母跟别人家父母实在不大一样--甚至有点畸形。他们的想法实在脱线得太离谱,当他们的女儿,实在是挺辛苦又累人的。  

  她也觉得她父母就像活在中古世纪的上流社会,不知民间疾苦,五壳如何。栽种的食禄公卿;最大的成就无它,就是帮女儿找个好丈夫,早嫁早了,如此而已。  

  而赵邦慕条件这么好,论学识人品,论外形地位,都正是符合她父母理想的佳婿人选;他又不知安什么心,故意将他们的关系加红抹黑,这下她只怕跳到长江都难洗清。  

  她只有把希望寄托在秦可咪身上,冀望她为她澄清一切误会。  

  她走出厨房后,她母亲停下手中的动作,靠近秦可咪,压低嗓音,神秘兮兮的。  

  “阿咪,”张笑艳母亲隆重地说:“我跟你张伯伯一直拿你当自己的女儿看待,有什么事,我们二家也从来不分彼此的,你说是不是?”

  “张妈妈,您跟张伯伯一直对我很好,我当然知道!我也是一直拿您们当自己的父母看待的。”

  “这样……张妈妈问你话,你可要老实回答,不可以骗张妈妈哦!”

  “张妈妈。我怎么会骗您哪!”

  “那好!张妈妈问你……”张笑艳母亲更靠近秦可咪,声音也放得更低了。“你老实跟张妈妈说,艳艳是不是已经跟邦慕有了不寻常的关系?我是说,他们交往多久了?来往情形怎么样?艳艳有没有跟你提过?”

  天下父母心!张笑艳父母虽然急着出嫁女儿,但从她母亲这些问话,显示出了他们也并不是全然一味地看到人就要对方当女婿。他们只是选择一种比较秘密,台面下的方法来了解个中情形。而他们的媒介,很显然的,就是秦可咪了。  

  难怪张笑艳急着要秦可咪为她澄清。她也了解,在这种情况下。以两家的交情来说,秦可咪的话绝对有左右局势的力量。  

  秦可咪先是沉静了一会,才慢慢地。眉头微皱地像是在回想什么似地说:  

  “张妈妈,老实说,我也不太清楚他们的关系。艳艳连我都瞒得好紧!我只听说她在谈恋爱了,也没看过对方。我曾经问她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她也不承认。每次安排介绍她认识朋友,她都千推百托,就是不肯好好真交个男朋友。上一次在“红磨坊”餐厅,她也是饭吃到一半,就借口有事要先走--对了!那一次那位赵先生也在!他是突然出现的。那次立文介绍他和艳艳认识时,我就觉得他看艳艳的眼神很特别,很……很亲密的样子……”

  “真的!”

  “我也不晓得,只是这样觉得。有一次我去找艳艳,还看到,看到……”

  “你看到什么了?”

  “是这样的,张妈妈,那晚我去找艳艳,赵先生正好送她回家,我不好贸然出现,就先等在一旁。他们大概没有看见我,所以并没有刻意回避什么。那时我看到赵先生很……很亲热地亲吻艳艳,而艳艳也很热情地回应,后来艳艳还邀请他上去……”

  “……”张笑艳母亲若有所思的样子。  

  “张妈妈,”秦可咪急急地说:“您别误会,他们可能只是聊聊天而已,没做什么--真的!我等到十一点多,还看见灯光亮着……”

  “直到十一点多了,艳艳还留着邦慕?”

  “不!张妈妈……我……哎!我怎么搞的!”

  “你别解释了!我都明白了。”

  “张妈妈,”秦可咪像做错事的小孩,用有点后悔的表情哀求着张笑艳的母亲说:“你别跟艳艳说我跟您说了这些。我想,她会瞒着我们,一定有她的用意!她大概是怕您和张伯伯反对吧?”

  “为什么?她明知道我和你张伯伯一直希望她早点找到好归宿!”

  “是的!可是,可是……”秦可咪突然面有难色,像是在说人背后话般的难堪,就住口不言。  

  “可是什么?你别怕,告诉张妈妈!你要知道,你现在所说的一切都是为了艳艳好,不必有所顾忌!”张笑艳的母亲了解似地鼓励她说下去。  

  秦可咪放心一笑,略有艰难她说:

  “是这样的,我听说……听说……赵先生在外头的名声不太好……”

  “是这件事啊!”张笑艳母亲释怀地笑说:“这事我和你张伯伯早就知道了!邦慕这孩子很老实,他什么也没瞒我们。本来嘛!他的条件、人品这么好,女孩子喜欢他是难免的,只要他以后全心对艳艳好,我们也就不计较太多了。”  

  “这样最好了!”秦可咪拍手称好,神情有着和她年龄不相衬的天真,乍看之下有点做作。“我看艳艳这几天一直很烦恼,不知在愁什么,大概就是为了这事。现在问题都解决了--不过……”

  “不过什么?”张笑艳的母亲很纳闷。  

  秦可咪扭开水龙头,拿了个盘子洗净,将流理台上的冷盘装好,才说:

  “我是在想,以艳艳的个性,她是绝对不会主动要求或者说明什么的。张妈妈如果想早点抱孙子,可还有得费心了!”

  “是啊!邦慕想的也是跟你一样!”

  赵邦慕想的,考虑的也是跟她一样?秦可咪神秘地笑了。  

  她将冷盘端到小桌上,清洗好流理台,然后关水龙头,看着一脸烦恼,不知如何的张母。  

  “张妈妈,您别烦恼,我了解艳艳。对付艳艳,就要攻其不备,让她措手不及,她就没有拒绝的机会了。”

  “攻其不备……”张笑艳母亲低头思索,突然喜上眉梢,大声说:“我懂了!”

  “懂了?”秦可咪含笑问。  

  “嗯。”张笑艳母亲满意地点头。“阿咪,你真聪明,张妈妈没有白疼你。”

  “那里。我只是希望能帮艳艳减少一些烦恼。”秦可咪亲密地挽着张笑艳母亲走出厨房。光看她们的背影,再加上她们之间那种有了某种默契、了解似的笑声,当真比母女还要像母女。  

  厅里的气氛,敏感一点的立刻察觉出那种不协调。张笑艳和钟立文沉默地各据一角而坐,张父和赵邦慕则轻松地聊着各种话题。  

  偶尔,钟立文的视线会追落在张笑艳身上,像有什么话要说,但都教张笑艳避了开去。  

  “艳艳,怎么还愣在这里?吃饭了!”

  张笑艳一惊,看清是秦可咪,连忙拉住她,小声问:

  “怎么样?”

  秦可咪露出极为抱歉、懊恼的苦笑。她摇头纤悔,极是一副无可奈何。

  “对不起,艳艳,”她说:“我已经尽力了,可是张妈妈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

  秦可咪眼角湿湿的,像是难过得快哭出来了。  

  张笑艳心底一沉,又强颜欢笑,安慰秦可咪: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别放在心上!我爸妈就是那种个性,事情也许还有转机,你别想得太糟!”

  说得好像不是她自己的事,极是轻描淡写,为的就是不让秦可咪有歉疚感。  

  “艳艳!”秦可咪激动地握住她。  

  张笑艳又安慰她,柔声说:“别这样,又不是你的错!再说,这事可以以后慢慢再解释的。来!吃饭吧!我肚子饿死了!”

  六个人围成一桌而坐。张笑艳父母分坐两头,长方桌的两边则比对而坐。  

  赵邦慕殷勤地为张笑艳添饭挟菜,伺候得无微不至,看在张笑艳父母的眼里,对他满意得不得了。  

  张笑艳知道赵邦慕只是在做样子给她父母看,却又苦于无法发作。她只有趁着她父母和钟立文夫妇聊天时,狠狠地瞪着他说:

  “你少装模作样了!说!你到底是怎么欺骗我父母亲大人的?还有,你究竟想干什么?跑来我家胡搞这一些是非?你最好趁着事情还没发生前赶快识相走开,否则,我会让你很难堪的!”

  “是吗?”赵邦慕又挟了一筷子菜放入张笑艳的碗里,同时稍矮了身子在她耳边吹气说:“我亲爱的宝艳,你这是在为我担心吗?”

  张笑艳母亲刚好撇眼过来,赵邦慕这个动作,在她看来,恰好说明了他和张笑艳之间暧昧亲密的关系。  

  看着她母亲脸上越聚越浓的笑意,张笑艳立刻知道她母亲误会了。她正想将赵邦慕推开,赵邦慕突然命令她说:

  “把嘴巴张开。”

  她来不及意会,反射动作就将嘴张开,赵邦慕喂她吃了一口菜。  

  这虽然只是个简单的动作,可是看在第三者的眼里,却觉得别有一种特别亲密的滋味。  

  旁观的四个人,除了钟立文沉默得骇人外,其余的皆乐观其成似地笑了。秦可咪看她丈夫沉默不语,又毫无表情,叫了他一声说:  

  “立文?怎么了?你不高兴?”

  “怎么会!”钟立文勉强挤出了笑容。  

  张笑艳怒瞪赵邦慕一眼,但已经来不及了,赵邦慕这一招,收到了他预期的效果。  

  张笑艳母亲见桌间气氛正好,乘机对张笑艳宣布: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和邦慕要订婚了。”

  张笑艳还喝着汤,听她母亲这么说,一口汤喷到碗里,呛到了喉咙。  

  “什么?”她眼睛睁得大大的,希望她是听错了。  

  “别那么激动!我知道你心里很高兴……”

  “别开玩笑了!”张笑艳大声截断她母亲的话,态度几乎是粗鲁、没礼貌的,但是看来却又有那么一点慌张。  

  “我没有开玩笑!”张笑艳母亲笑咪咪的,女儿的慌张在她认为,正是泄露了秘密,一下子无所适从的最好证据。  

  “妈!你不明白--”  

  “我知道你什么也不对我们说,是因为心里有顾忌,你放心。那些我和你爸爸都了解,我们都不会反对的。”

  “不是的,我--”  

  “你怕难为情?傻孩子,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没什么好害羞的!”张母根本不让她有说话的机会。  

  “我跟他根本--”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张母主导全场,故意不让张笑艳辩白。“你又要说你还年轻,学业还未成,你这孩子,也不替人家邦慕想想,还是那么任性调皮!”

  “妈!你别听他胡--”  

  “好了,就这么决定,下个月初你就和邦慕订婚--”张母转头询问赵邦慕:“下个月初,你有什么意见吗?”

  “没有,全由伯父伯伯母作主。”赵邦慕回答。  

  “那好!就下个月初。订完婚,艳艳就搬过去和你一起住,等她毕业后,你们立刻结婚。”

  “妈!你疯了!”张笑艳不相信地看着她母亲,然后转看她父亲,看到的都是和她母亲一式坚决的意志。  

  “疯了!你们全疯了!”她摇头乱喊。  

  秦可咪也不知是否真分不清事态,居然笑容可鞠地举杯说:

  “恭喜了!艳艳,赵先生,你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张笑艳瞪了她一眼,不清楚秦可咪的天真是否夹有什么含义。神色遂微含有一丝怨怼。赵邦慕却举杯谢祝,大言不惭地说:

  “谢谢!宝艳和我也都觉得我们是最相适的一对。”

  “赵邦慕,谁--”

  张笑艳出声想抗议,赵邦慕却由桌子底下捏紧了她的手,让她无法尽言而住口。  

  赵邦慕又举杯敬钟立文,言词之间的挑衅,只有他们彼此才听得懂。  

  “立文,”他说:“我真要谢谢你这个大媒人,如果不是你,我和艳艳也不可能会有今天!来,我敬你一杯,真是多谢了!”

  钟立文沉默地看着酒杯,四双眼睛全都盯着他。他抬头扫了大家一眼,只见张笑艳涨红了脸看着桌面。  

  “恭喜了!”他举起酒杯,淡淡地说。  

  “你们到底有完没完?”张笑艳用力甩开赵邦慕的手,蓦然站起来,大声暴喝出来。  

  “宝艳,你别再任性了!你真的要让伯父伯母伤心吗?”赵邦慕沉下声音,硬是将张笑艳拉下座位:“再说,订婚对我们来说是最好的方法。你一直担心我太花心,缺乏安全感;那天你还哭着对我说,你担心你父母会反对我们的事,但现在,一切已不成问题。更何况,我们的关系已形同夫妻,我要对你负责,也要给你一个保证--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你为什么还要这样任性?”

  这话一出口,钟立文的脸色刹时死白起来。不过,除了秦可咪之外,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变化,大家完全被张笑艳的愤怒声攫去注意力。  

  “你不要乱讲!谁跟你有夫……有那种什么乱七八糟,不清不白的关系了!”张笑艳气得发抖,却反驳得那样没有说服力,连她父母也不相信自己女儿的清白。  

  赵邦慕气定神闲,不疾不徐地瞧着她说:  

  “你忘了吗?宝艳。难道你真的要我当着大家的面说出来?”

  “哼!”张笑艳重重地“哼”了一声。可恨!赵邦慕就是会摆姿态,故弄玄虚,她才不相信这种事他也能捏造得出什么不实出来。  

  “好!你真要我说,我就说!”赵邦慕脸上浮出一丝极难察觉的阴诡。他瞄了钟立文一眼说:“那一晚,就是庆功宴结束的那一晚,你还记得吧?我送你回家,到了门口时,你抓着我不放,要我留下来陪你。当时我们都有点醉了,所以彼此都有点意乱情迷,我们就--”

  “住口!”张笑艳捂着耳朵大喊。她上当了!她以为赵邦慕无法捏造出任何不实的虚构,可是她估算错了。赵邦慕既然能哄骗得她父母十分的信服,必定已全盘演练过,这等小事当然也在他计算之列。他这样故作姿态,不过是要引她开口,好造成她想否认真有其事的假象,使大家对这些无中生有的事,更加深信不疑。  

  “对不起,张伯伯、张妈妈,我还有事,先走了!”

  钟立文突然起身告辞。身形有点摇晃地大步跨门走出去。  

  “立--”张笑艳情急大喊,就要追出去,赵邦慕紧紧抓住她。  

  秦可咪脸色阴沈地盯着张笑艳,这神情只有赵邦慕看见。当张笑艳父母趋近她身边时,她已换了一种表情温柔又微带歉疚的神色说:

  “对不起!张伯伯,张妈妈,立文最近工作比较累,他的责任心又重,所以莽撞了一点。请您们不要介意。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其实心里为你高兴,脸上还是冷冰冰的。我说过他好几次了,可是他就是这个脾气,这您们也是知道的,希望您们不要放在心上。”

  “不会的,立文这孩子我们了解,我们不会怪他的!”

  “那我就放心了!我相信他心里一定也很为艳艳高兴的,艳艳就像他的妹妹一样,他大概舍不得她突然这样变成别人的妻子,才会有所失态!”

  秦可咪温柔委婉、轻声细语、如串珠般轻脆圆润的字句,从她红巧的嘴里吐出,很是得体地解释了钟立文失当的举止。可是张笑艳却苦在心里,无法倾吐出来。  

  妹妹!秦可咪为什么要说她就像是钟立文的妹妹一样?她什么也不知道,凭什么这样武断她和钟立文之间的关系--不!他们三个人之间的关系,秦可咪一清二楚……是的,就是因为太清楚了,她才要当着大家的面,这样划押清楚他们的身份关系吧!  

  “……那我就先告辞了!张伯伯,张妈妈,再见,艳艳,恭喜了!”秦可咪像天使一样可人的脸,洋溢着真心诚意的祝福。  

  她还是笑得那么感人!张笑艳默默看她一眼,一下子突然眼花,将秦可咪温柔可人如天使般纯真的笑脸,错看成是一张满是狞笑,充满邪恶的恶魔的脸。  

  “啊!”她用力闭上眼睛,甩甩头,揉了揉眼,再睁开眼时,秦可咪已经离去。  

  “怎么了,宝艳?”赵邦慕在她身旁紧紧守护着。  

  “你离我远一点!”张笑艳嫌恶地拨开他的手,对她父母说:“爸,妈,我是你们的女儿,你们要相信我!我郑重地宣布,我和这个人真的一点关系也没有!这家伙是个骗子,你们不要被他骗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迷惑你们,使你们对他深信不疑,可是你们一定要相信我,我真的不认识这个人,更不会跟他有什么暧昧的关系!”

  “艳艳。”张笑艳母亲说:“我们是你的父母,当然了解你的个性和脾气,也了解你对爱情的抵抗力。”

  “真的?那么你们相信我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喽?”

  “嗯!”

  “那……订婚的事……”

  张笑艳语声迟疑。却明显让人听出她希望此事化无的意图。赵邦慕原是悠闲的态度,此时不禁紧张起来。  

  “伯母--”他紧张地叫了一声。  

  “订婚的事……”张笑艳母亲卖弄关子,尾音拖得长长地,眼光扫过她女儿和赵邦慕各持相反期望,却一式充满紧张的脸庞。  

  “订婚的事……”她又一次卖弄悬疑。  

  “怎么样?”张笑艳和赵邦慕同时紧张地问。  

  “下个月初,如期举行。”

  张笑艳母亲轻松宣布,然后和丈夫交换会心的一笑。  

  赵邦慕喜上眉梢,对张笑艳欲如同晴天霹雳。她几乎是用吼的说:

  “我不答应!”  

  “你不答应也不行!邦慕,在订婚之前,你就帮我们好好看着她。”

  “是的!伯母。”赵邦慕得意地答应。  

  张父其实和她母亲持着相同的心意,只是在此事上,他一直扮演着较温和和沉默的角色。对于赵邦慕,他是越看越对眼,所以也就乐观其成,喜见爱女嫁此佳婿。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在这一桩喜事里,张笑艳是自始至终被硬拱上,打鸭子上架。最鳌脚的“新娘”。  

  不过,对他来说,这也没什么差别了。他看人绝对不会看走眼,赵邦慕是绝对值得他将女儿的终身托付给他的。更何况,生米都煮成熟饭了,难得未来的女婿是这么有责任感的人,人品、学识又好,他何不顺水推舟,了却多年来心头的一桩忧事。  

  女儿出嫁是一件大事。他心头已飞快在盘算,该订那家酒席,该准备多少聘礼,该寄发多少喜帖……

  “……爸!爸!你说话啊!”张笑艳摇着她父亲的手,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了。  

  “我?呵呵……”张笑艳父亲咧嘴一笑,笑纹由嘴角延伸连结到眼角的纹路。“艳艳啊,爸爸真高兴你找到了这么一个好夫婿,总算可以了结心头一桩大事。爸爸实在是太高兴了……”

  “爸!”张笑艳无力地跌坐在椅上。  

  她本来就知道她父母和常人的思考方式不太一样,可是她怎么也没想到,他们竟然如此荒唐!只为了希望早点抱孙子,早点把女儿嫁出去,连对方的底细也不清楚,就这么草率地决定女儿的终身大事,实在太荒唐了!  

  现在她该怎么办?她看了赵邦慕一眼,他也正盯着她。然而他看她的方式,就像是饿狼盯着它的腊物,深沉的眼神中有贪婪,有饥渴,有恋慕,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揶揄的味道。  

  这混淆着种种意图的眼光,让张笑艳的心脏不由得一沉。她没有看出赵邦慕目光中耐人寻味的迷蒙,直觉地认定他不怀好意。  

  本来也是。赵邦慕明明知道她对钟立文的心意,也知道他们过去那一段往事,他为什么还要开这种恶意的玩笑?  

  她知道他对钟立文有偏见,也许他们之间还有什么过节--八成赵邦慕嫉妒钟立文!他自己不也说过,他一直不服气他们研究机构的所长看上的是钟立文,而不是他。大概是嫉妒的心理作祟,所以他一直想找机会报复。可是这种报复的代价未免太大了吧?……  

  她又看了赵邦慕一眼。他还是盯着她看。这回他的眼神很柔,但却像是在爱抚一样,让张笑艳觉得混身不自在。赵邦慕擅用他蕴情的眼睛去催迫人,引得没有经验,不懂得如何招架的张笑艳,心里一阵止不住的抖颤,还有一些些微的慌乱。  

  她只觉得赵邦慕的眼光笼罩了她全身,像是要把她看透似地,无端地让她心烦意乱起来;加上她父母不断在一旁喜孜孜地商讨婚礼的种种。更教她莫名地心浮气躁起来。  

  “够了!你们!我绝对不会答应的!”

  她抓起外套,冲到门口,用力开门跑出去。大门因她用力的缘故,砰一声,大力地弹回来关上;而她跑出去的速度所引起的气流,在室内形成一股小旋风,盘桓室内一会后,便条然死去成为平静的空气。  

  张笑艳父母面面相觑,但赵邦慕却神色不变。  

  “我的宝艳……”

  他用一种低得只有他自己才听得到的思慕声。听起来只像是一声叹息,痴痴地目送那扇象征他和张笑艳之间的距离的门后,那看不见的张笑艳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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