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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丝缠上小粉蝶 第八章

  骆千蝶回到家,面对的是一整个房间的散乱衣物。藏绿色的线衫被裁了一边,花格子衬衫缺了两只袖子,淡紫色的羊毛裙被剪开,挖出了大大小小的洞。

  这里看起来活脱脱像个成衣加工厂。

  「黑络,你开工了?」骆千蝶踮着脚尖,不踩到散落一地的布料。

  「小粉蝶,你回来得正好,把这件衣服套上。」黑络将手上衣服塞给她,也不待她回应,就将她推到浴室去更换。

  「等……好啦。」看见黑络兴匆匆的笑,她就折服了。

  趁着她在换衣服,黑络也没闲着,拿着大剪子,咔喳咔喳,继续毁了一条A字裙。

  「你今天比较晚回来噢。」他没有查勤的意思,只是他太习惯注意她的生活习惯,对于她的一切,对他而言几乎已经变成了同步的呼吸。

  「唔,遇到朋友,所以一块去喝咖啡聊天……」骆千蝶没打算供出今天丹尼斯来找她的事,当然,连同两天后她要去赴研究所之约也没说。

  骆千蝶穿好黑络拿给她的衣服——应该只能算是半成品,衣服的袖子还没弄好,只是几块长破布挂在她臂上晃来晃去,而且整件衣服上还有好多条线丝。

  「我看看。」黑络将她转了好几圈,仔细检视。「这里要修一修。」她的腰好细,他错估了。双掌拢握住纤腰,他记住了这个感觉。

  「我看不懂你想做什么东西……你在衣服缝上这么多怪线做什么?是装饰吗?」她张开手臂,觉得自己像颗还没缠起来的虫茧。

  「这样呀。」黑络灵活的十指间绕迭着她说的怪线,像他每回织网时在演奏的指挥手势,优雅、美丽、专注……

  一个错综复杂但花样独特的编结成形——像中国古典纹饰,又像西洋典雅图形。黑络将编成的图案拉开,系绑在她衣服腰侧早就开好的小洞,尾端再弄成流苏,如此简单的妆点,她身上那袭单调的衣服竟变得设计感十足。

  「好好看噢!你怎么编的?」她好奇地在衣面上抚摸。

  「你问这话真伤一只蜘蛛的自尊心。」这跟问一只蚕宝宝它是怎么吐丝有什么不一样?这是本能呀!

  「这件衣服我本来打算要送去回收的,没想到它还能变成这样。」她好喜欢这种简单大方的造形。「这一两天能弄好吗?我想穿着它去赴一场约会耶。」

  如果身上能穿着黑络设计的衣服,她一定可以更有勇气杀上研究所和丹尼斯口中的「决策者」好好谈谈。其实她心底真的忐忑不安极了,完全不知道两天后,她面对的阵仗会有多可怕、多险恶。

  光一个丹尼斯就几乎教她痛失招架之力,能成为丹尼斯的「上司」,其恶劣的程度应该远远凌驾他——

  「约会?」这两个字,让本来在缝线的黑络分心扎到自己的指腹。他没痛呼,所以骆千蝶也没发现。

  「嗯,我跟人有约,我想穿这件衣服去……你赶得完吗?不然现在这样也可以,没缝好的地方我可以加小外套挡住,我想不会被看出什么破绽吧。」

  「跟谁?」黑络没注意自己现在的口气有多追根究柢。

  「呃……不方便说。」为了隐藏她与丹尼斯之约,她只好再次选择逃避。

  「为什么不方便说?」黑络淡淡地问。天知道他现在觉得喉头有多紧,要花多少功夫才能挤出这句话。

  「就是不方便说嘛,你不要再问了。」骆千蝶还是只能这样回答。

  要是黑络知道她的打算,一定会阻止她,再不然就是吵着要跟她去。虽然他有绝对的权利了解这件事,毕竟这与他切身相关,只是……

  她不要黑络陪她一块去面对那些可以算是他的梦魇的人,她要单独去,去替黑络争取权利……虽然这么想实在是太狂妄,也不知道成功机率有千分之零点几,她仍要去试试。

  「跟那个矮个子去?」

  「矮个子?」骆千蝶本来以为黑络如此神奇地猜对了,她的确是要跟「矮个子」丹尼斯出去,但定神一想,黑络口中的「矮个子」应该是指张耀中才对……

  「呃,是矮个子。」她没骗他,只是彼此认定的矮个子不同。

  「你不是说不喜欢他吗?为什么还要跟他出去?」黑络这回也平淡不起来了,口气有些急。

  「呃……有些事要当面讲比较清楚,所以我才想见个面好了。」她说得模棱两可,企图将黑络完全导向完全不一样的逻辑。

  「那我跟妳去——」

  「不要不要——」骆千蝶发现自己拒绝得太快,黑络嘴都还没闭上就跳起来反对,有欲盖弥彰之嫌,摆明了就是心虚,立刻进行补救,「呃,我是说,你去了,可能会过度刺激……」

  「刺激他吗?」干嘛对矮个子这么好?!

  不,我怕的是刺激你。骆千蝶没说出口,只搁在心里讲。

  见到她干笑两声而不答腔,黑络也没再多说,走近骆千蝶,方才缠结的十指又开始忙碌起来,不过这回是忙着拆她衣服上那个漂亮的图结。

  「你做什么?」她茫然看着他的动作。

  他没开口,在她面前半蹲着长躯,将图结恢复成一条条的散线。

  「黑络!你为什么又要弄掉它?我觉得这样很好看呀——」她小手想拨开他,但力道上似乎略嫌不足,阻止不了他的破坏。

  「这件衣服是我要送给你的,但不是让你去穿给他看的。」

  黑络拆解完所有线结之后,只说了这句话,再加上一记好忧怨的指控目光,然后收拾一地的狼藉,将她的房间大略整理干净,话也不多说一句,刚刚被针扎伤的食指弹出一条银丝,勾住书柜上方的蛛网,人形一消失,只剩半空中朝上爬行的黑蜘蛛踪影。

  「黑络……」

  他生气了!

  他的眼神简直是最沉重的控诉,用这种方式对她进行无言的抗议。

  知道黑络是在吃醋,她却没有太高兴的情绪。她不会认为看着他气急败坏,她的心情会好到哪里去。

  这只是个小误会,一句话就可以解释的,是她自己想逞英雄,想替黑络做些事情,所以不能对于他的指控沮丧。反正两天之后,她会很高兴告诉黑络这一切,如果顺利的话,说不定还能带给黑络更棒的好消息——例如他可以永远脱离研究所的阴影,留在他想留的地方。

  希望有她存在的地方,就是他想留的地方……

  骆千蝶先回到浴室脱下衣服,换回轻便的T恤,将手上那件缺了图结而变回单调的上衣小心翼翼折好,放在桌前。

  关掉房间的日光灯,为的是让书柜上的黑络不会被灯光刺得眼发疼,再扭开小台灯,她坐在椅上试图仿效黑络编织的手法……可是她怎么可能像他一样,织网像动动手指一样容易?这几条线全缠在一块,没办法顺遂她的心意,只是越缠越乱,一条一条像打了结的发丝,想解开,只换来越牢固的死结。

  她轻轻低叹。

  勇气呀……看来两天后是没办法穿着你上场了。干脆叫黑络在她手上缠几条闪亮亮的银色蛛丝来充数好了。

  骆千蝶有自知之明,就算她再和这些丝线缠斗一整晚,只会更毁掉它——看到死结的数目持续增加,她放弃了。

  搁下衣服,重拾起画笔,她还是做自己擅长的工作吧!

  唰唰移动画笔的声音在屋子里轻轻存在着。

  她画下了一只在大网正中央撅嘴的小蜘蛛。

  「唉……」希望黑络别气她太久……她是瞒着他,可是也是为了想为他做些事啊……

  书柜上终于在这声叹息之后有了动静。

  「不要叹气了,我明天会再弄一件给你去约会穿。」

  说完,又不说话了。

  骆千蝶抬头,瞧不见书柜上方的隐私,但是她笑了。

  绘本翻了一页,再画下一只撅着嘴,却又忍不住要撒娇的小蜘蛛。

  耍任性中,还是那么温柔——

  这就是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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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络,你好样的!

  骆千蝶气呼呼撞开浴室的门,像只被踩到尾巴而张牙舞爪发怒的小傲猫,杀向黑络而来——

  「你不要太过分了!」

  手上的新衣服迎面朝黑络脸上砸去,恶劣的行径完全模仿餐厅的「澳客」——发现菜色不好而翻桌丢盘子。

  黑络动动手指,缠住飞掷过来的软布料,接了下来。

  「怎么了?衣服不合身?哪里要改?你要穿出来给我看呀。」

  「不是合不合身的问题,而是图案!」骆千蝶抢回那件衣服,忿忿抖开它,「这种东西我哪敢穿出去?!」她要退货!

  那是一件驼色一字领的连身小洋装,微微露出小香肩的领口,黑络抽皱的处理非常贴身,表示出小女人的性感妩媚与小女孩的清纯灵秀。及膝的裙长,给足了匀称小腿曝光的机会。

  可是——

  错就错在布料上缝绣的花纹!

  她不敢相信,黑络竟然就在衣服正中央绣下「小粉蝶是我黑络的!」八个大字,还免费附赠惊叹号!再加上一块属于他的商标——蜘蛛加上蜘蛛网,完全将连身裙的美感破坏殆尽!虽然那几个字体漂亮到好似机器绣出来的,可是一件再高级的丝绸礼服,在正前方缝上一个代表囚犯的「犯」字,也不可能还有气质可言啊!同理可证,她对这件连身裙有多么唾弃!

  「我加了金色的线下去绣的,绣了我一天一夜。」那是整件衣服最费神的地方哩。

  就是因为加了金色的线,所以更醒目了!

  「你在上面绣花绣鸟绣龙凤我都不会多吭一句,可是绣这句话,我有种穿到街上去才有鬼!」

  「小粉蝶,你气到五官变形了。」黑络好心提醒。

  「我是气到无力……」骆千蝶随便在衣柜里捉了绑带上衣和牛仔裙,她情愿穿着「朴素」一些,也绝不接受黑络的好意!

  「你不穿这件吗?我绣到眼睛都红红、酸酸的,很辛苦耶……」声音好委屈,藉以指控她的狼心狗肺。

  「你绣到眼睛瞎掉我也不会穿!」他根本就是故意的!

  她要是穿这件衣服去赴约,首先要面对的,就是丹尼斯的耻笑!

  不!她不要屈服!她不要看见一个臭小孩笑到在地上打滚——

  「你不同意那句话吗?只有我自己这么认为吗?」在骆千蝶背后的声音几乎可以说是可怜兮兮了,弃夫的口吻大抵不过如此。「是我自作多情吗?原来你一直是这么想的……也对,你对我好,一方面是因为我无耻缠上你,不然你已经和矮个子双宿双飞去了,另一方面是因为你不擅长拒绝人,我竟然还以为你是出自于真心……现在我懂了,也明白了……没关系,你不穿就算了,我不强迫你。」黑络拿回那件连身裙。「我会一丝一线拆掉它们,省得你以后看到这件衣服就生气……你不用在乎我的感受的,反正我是个很会安抚自己的人,我会一直告诉自己,要自己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

  「我哪有这个意思!你不要胡说!如果我是这么想的,我今天就不用请假去和丹——」她即时闭嘴,差点露馅。「担、担心会大吵特吵的惨况赴约……」

  她硬转,连她自己都说得一头冷汗,看黑络似乎没有什么异常反应,她才缓松口气,再将话题导回正轨。

  「我对你好,是出自于真心,如果你看不到,那么对我而言,是一种侮辱。」

  呀!玩笑开得太过火了,气到小粉蝶嘟嘴瞪人了,赶快亡羊补牢一下——

  他方才的话只是想哄诱出她的同情心和疼惜心,进而乖乖穿上这件他精心特制的衣服出去宣告他的主权,并没有任何指控她的意思。

  他健臂一张,赶快抱住她安抚。

  「小粉蝶,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是在使坏抹黑,想藉这样激起你的注意,最好还能让你因为小小内疚而点头穿上这件衣服。」

  「那些指控很伤人,你还拿这种事来开玩笑?」如果他事后知道她的所有举动都是为了他,他一定会后悔自己说过那些话的。笨黑络!

  「对不起,我错了。」他认真反省。

  「我不穿那件衣服并不代表我不认同那句话,这是两回事。就像有些话,不说,不代表我否认它。绣在衣服上没有用,要搁在心里才算数。」她被他抱住,在他怀里说道。

  她本来就不是一个喜欢将话摊在阳光下的人,那会让她很害羞。要她大摇大摆将他的宣告穿在身上,还要出去游街,她做不到……

  她只想小心翼翼放在心里,坚定地认定他,不需要谁来附和或同意。

  「噢。」他很受教地点头,也同意她的说法。

  骆千蝶正想开口夸赞他时,他却又问:「那妳要不要穿嘛?」神情还是那样很希冀、很渴求。

  骆千蝶有昏倒的冲动。

  「我不要!都说了我搁在心上就好了!」讲不听噢?!

  「可是矮个子看不到呀。」他就是故意要绣给矮个子看。

  她就是不想让矮个子丹尼斯看到呀!

  「不要再跟我争这个,我绝不屈服。」她瞄了眼闹钟,「我该准备出门,不陪你闹了。」她拨开他的手,无视他的不满咕哝,径自到浴室去换上轻便的外出服,将自己打扮得清清爽爽。

  「小粉蝶,我跟妳去好不好?」十五分钟后,骆千蝶要踏出家门前一秒,黑络还在做垂死挣扎。

  「不好。你乖乖看家,我很快就回来。」如果一切顺利的话。

  黑络失望抿唇,却在骆千蝶转身套上皮鞋的瞬间,指尖一弹,一道银丝快速缠住了她的腰带。

  清亮的弹指声让她困惑地回过首看他,他只是笑着装出无事人模样,还热络地替她整整绑带上衣的蝴蝶结,欢送她出门。

  铁门关上之时,黑络举起右手,看着那缕轻轻震动的银丝,一抹俊笑在唇畔加深。

  「被蜘蛛缠上的小粉蝶,没这么容易就甩开我的。」

  这是生物的物竞天择。

  ※www.4yt.net※www.4yt.net※

  约定的地点,丹尼斯已经在等骆千蝶。

  当她气喘吁吁跑来时,丹尼斯正坐在一辆黑色宾士的引擎盖上甩动他的小短腿,童稚可爱的脸上凝了些冰霜,但是端不起太严肃的表情,看见骆千蝶的同时,还做出瞄手表的表情,让她知道自己迟到了!

  「对不起,我来晚了。因为被黑络缠上,所以费了一些——」

  「你迟到了一分钟。」丹尼斯从表面抬头,「折合我的薪水来算,一分钟,是十块钱美金。」他故意用金钱来暗讽她浪费了他宝贵的时间。

  「抱歉……」她还是纯粹道歉就好了,否则又要被丹尼斯以千奇百怪的理由来中伤她。

  虽说丹尼斯给人的感觉是那么高傲又冷漠,她却无法讨厌他。或许是因为他外型是那么可爱的五岁小男孩,让她无法太苛求他,有时还会当他在耍孩子脾气一样包容——明知道他是个比她还要年长的大男人,但是他那张脸,就是让人很难去排斥。

  她不该对研究所的人有好感,但偏偏就是矛盾的不讨厌。

  「算你还懂礼义廉耻。」丹尼斯轻哼。

  「丹尼斯先生,你不要坐在别人的车子引擎盖上,而且你还挑了最贵的一辆……」要是弄出刮痕,一定会很麻烦的。

  骆千蝶想将丹尼斯抱下来,他却自己先一步跳下车,然后驾驶座被打开,走出一个高大男人。

  完了,车主竟然在现场——

  那名高大男人走到另一边,打开后车门。「少爷请。小姐也请。」他恭敬躬身道。

  丹尼斯钻进座车,「笨女人,发什么楞?!上来呀!」

  骆千蝶吓了回神,以眼神向高大男人确认,那高大男人脸上虽没有太大表情,但也不算凶恶,摊掌邀请她上车。

  「谢、谢谢。」她钻进宽敞的车内时,高大男人替她关上车门,再回到驾驶座,平稳地驶出停车格。

  「做好心理准备了吗?」丹尼斯眯眼笑问,童颜变得好可爱。

  「什么心理准备?」

  「进得去、出不来的心理准备呀。」笑容变得可恶。

  「没有。」

  「我不是跟你说笑噢,我们研究所里全是偏执的禽兽畜生,看到你这么娇嫩的女孩子,就会忍不住想剖开来研究研究,看看你脑子里全装了什么巨大垃圾,会让你蠢到这么不怕死。」

  「你不用吓我,我是抱着进去和『决策者』理性对谈的乐观心态——」

  「噢喔,你在发抖耶。」丹尼斯像发现什么新游戏一样乐呼。

  「哪、哪有!是冷气太强!」她忙握住自己打颤的手。

  「喔——」丹尼斯拉长音调。「瑞克,冷气关小一点。」他对司机吩咐。

  「少爷,我没有开冷气。」高大男人——瑞克回答得很认真,口气完全不敢放肆。

  「听到没?」他等着看笑话般地瞅住她。

  骆千蝶只能红着尴尬的俏脸,转开头。

  沉默看着窗外良久,车子往偏远山区驶去,似乎绕了好几个山头。

  终于,骆千蝶还是忍不住问出她这两天一直胡思乱猜着的问题——

  「丹尼斯先生……你说的那位『决策者』,是个怎么样的人?」

  她很好奇,是怎么样的人,会不顾别人的意愿,做出在她眼中几乎只能用「疯狂」两字形容的实验?

  想到这点,她心里就很害怕,害怕自己即将见到的是个毫无人性或理性的人……虽然她话说得这么满,却掩饰不了恐惧。

  丹尼斯调回欣赏车窗外景色的眼神,移到她脸上。

  「变态妄为、草菅人命、丧尽天良、心狠手辣、没血没泪、丧心病狂、泯灭人性、心地歹毒——」

  丹尼斯每说出一个辞汇,骆千蝶就打个大哆嗦,脑中浮现的「决策者」越来越具体,而且朝向狰狞迈进……

  「这些就是你想听的吧。」丹尼斯撇唇。他不过是顺着骆千蝶心里所假想的性格回答。他知道她是如何看待他们的,所以他也不想让她失望。

  骆千蝶不否认自己的先入为主,「我的确是这么想的。可是我想听的是你眼中的他。」

  车内陷入沉默,甚至驾驶座的瑞克也从后照镜观看后座的两人。

  「我只能说,我敬佩他。」丹尼斯思索了足足五分钟之久,却只有一句评语,就算加上补充,也仅是「非常非常的敬佩」。

  她一直以为像丹尼斯这种傲气逼人的人,是不会轻易对别人说出「敬佩」的字眼的。而且从他的表情看得出来,他不仅是口头上敬佩,更是源自于心。

  能让丹尼斯说出这句话,「决策者」定有过人之处。

  「他有哪些部分让你这么敬佩?应该不单纯只是『变态妄为』、『丧心病狂』吧?」

  丹尼斯的眼神,仿佛在斥责她的多话及好问,凛冽得使骆千蝶以为他不打算给她答案。

  可是他却再度开了口。

  「我只剩一颗脑袋在苟延残喘时,是他救了我。你们看在眼中的恋态妄为,却赋予我新生命。在寻常医学观点里,我没有活下来的机会,可是他用了众人眼中违反道德的方法,让我重生。」丹尼斯看着车窗玻璃反射出来的自己,那张自己都还没看习惯的陌生稚颜。

  他并不想跟骆千蝶说太多——应该说,他不喜欢跟任何人陈述关于他的故事。但为什么,他愿意向她提及?

  或许,他心里深处是这样认为的——连黑络她都能完全接受,对于他,她应该不会有太惊恐或伤人的反应。

  「原来如此。」那是再造之恩,也是再生父母般的大恩大德。

  「他知道我不想死,他看穿我的心,听到了我的渴求……我真的不想死!我死时才二十五岁,在二十五岁之前,我为了我的人生做了多少准备和决定,却什么事都还来不及做,那些努力全化为乌有……我不甘心就这么死去!用什方式都好,我要活下来!即使只剩下这颗脑,我都要活着!」丹尼斯的口气由缓而急,诉说着他的执着及强烈求生,再由急而缓,将一切归于平淡,「所以他替我挑了具身体,将我的脑放进去。」

  骆千蝶本来还边听边颔首认真当个听众,但故事听到一半,她产生困惑。

  「先等等。把你的脑放进去……那原本那具身体的呢?」

  他斜睨她,「你没听过长颈鹿放进冰箱三大步骤这个故事?」

  「你是说:一、打开冰箱,二、把长颈鹿放进去,三、再把冰箱关起来,这三个步骤吗?」老掉牙的机智问答了。

  「聪明。那把大象放进冰箱的四大步骤呢?」

  还来呀?想考倒她噢?嘿嘿,可惜这题机智问答太简单了。「这个我也听过。打开冰箱,把长颈鹿拿出来,再把大象放进——」

  骆千蝶顿住声音,正在数步骤的纤指也呈现石化地停在第三指,愕视着丹尼斯。

  用「长颈鹿」来比拟原身体里存在的脑袋,「大象」则是丹尼斯那颗活脑……

  拿出来……放进去……

  拿出来……放进去……

  「那具……身体,就是你现在使用的……这具吧?」骆千蝶结巴问。

  「嗯哼。」

  「那……这个孩子那时已经死掉了……吧?」这句话问得非常不敢肯定。

  「我要一具死掉的身体做什么?我自己的身体就已经死了,再移到另一具毫无价值的躯壳有差别吗?」真蠢。「嘿,离我这么远做什么?」丹尼斯想揪住骆千蝶的手臂,但她退得好快,一眨眼就缩到车门旁,而他人小手短,没来得及捉到她。

  「那是谋杀呀!」骆千蝶控诉着。丹尼斯那种移脑的行径是非法的!

  「我倒觉得该说是器官移植比较合适。我有钱要买,他没钱要卖,我们各取所需。」

  「我、我不知道能说什么……」她不觉得丹尼斯可僧,但也无法同情他,甚至觉得自己无权去评断是非。「我可以理解你强烈求生的欲望,可是……背负着一条生命换来的存活,你不觉得肩上压力很沉重吗?」

  「你——为什么会知道?」丹尼斯惊讶地低喃。

  每次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就会想起自己的生命是怎么来的。

  后悔吗?不曾。若时光重来,他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因为他自私地不想死。

  只是心好沉重,像有颗重石卡压在那里……经她一说,他才知道原来那个就叫做压力。

  「我不知道。我不是你,没办法懂你的感受以及你求生的意志。」

  不,她说对了他的心,丝毫不差……

  「少爷,到了。」

  瑞克打断他们的谈话,同时,骆千蝶偏头望着车窗外,眼前的纯白色建筑耸立在浓密的林间,山里的薄雾混着白色砖石,让建筑物看来有些不真实。

  车子绕过了正门,沿着建筑物环行半圈——这半圈竟也花掉了将近十分钟的车程——来到建筑物的后方。对方似乎有意低调进行今天的秘密会谈。

  骆千蝶开始紧张起来了,尤其一路上听到丹尼斯说的一切,她揪紧自己的牛仔裙襬,在上头擦抹着满掌心的冷汗。

  车子停下,瑞克正准备下车替两人开车门,丹尼斯动手压住他的肩,不让他行动,再问向脸色惨白的骆千蝶。

  「还有机会掉头回去,你决定。」

  「没见到『决策者』,我不会回去的!」她低嚷,替自己打气。

  她是个很被动的女孩子,过去的生命里,她都是等着别人来追、等着别人付出。扪心自问,她不曾为之前二十一段恋情做过任何努力,只要一发现对方不适合她,她就像只自闭的蚌,往壳里一缩,逃避。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强烈想替某个人做一件事,一点也不觉得勉强。

  「你可以不要替黑络做这么为难自己的事。要知道,你很可能会在这里结束宝贵的生命。」他恫喝她。

  「我不骗你,我现在好怕……真的好怕。」她吞吞口水,要自己咽下恐惧。「可是一想到回去就可以高高兴兴跟黑络说这个好消息,我就想立刻飞进去见『决策者』。」

  黑络,我告诉你噢,我去见过研究所的决策者了,他答应要放过你噢!你可以一直留在你想留的地方了!

  是的,她要这样大声告诉黑络,然后看着他绽开笑容——可能他会欣喜若狂地放声尖叫、可能他会抱着她旋转、可能他会因过度的震惊而哭泣……无论是哪一种,她都乐见。

  丹尼斯苦笑,笑她脑容量不够大,只凭着傻劲往前冲,却又笑她的勇敢。

  「你真的是个蠢女人,够蠢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你又骂我了……」一点都不体谅她,真坏心。

  「谁叫你蠢,我不骂你骂谁?!有没有兴趣,有空我替你扩充脑容量,就像扩充电脑记忆体那样?」

  「才不要,听起来就是很容易失败的那种大工程。」

  「也对。像你这种脑壳,要放太多东西也不可能,会挤爆的。」丹尼斯哇哈哈大笑,拍拍前座的瑞克,他了解地下车开门。

  丹尼斯跳出车子,笑声源源不绝,还有更响亮的趋势。

  「好恶心的画面!你就不能说两句话安抚我的恐惧吗?」骆千蝶追了出来。

  「我看你不紧张呀。」他回头朝她眨眨眼,童稚的脸上化开了不该属于他的老成。

  「唔?」

  骆千蝶这才发现短短几句笑闹,她的情绪竟然被抚平——还是有忐忑及即将面对未知的惶恐,但那极端的颤抖却已消弥……

  原来……

  丹尼斯用他的方法在告诉她,不要紧张,没有你想象中的可怕。

  如果丹尼斯这么体贴人,有如此温柔细腻的心思,她不相信他所敬佩的「决策者」,会是个冷酷无情的恶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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