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风舒服微凉,具清醒脑筋的作用。席贝雅提着背袋,一走出大楼,方才疲倦的细胞立刻被仲夏的凉风吹跑了,原本想马上回家的心绪竟渐缓和了下来。
深吸口气,平缓走往公车站牌的脚步,席贝雅和行色匆匆的路人擦身而过,此时的她倒显得佣懒。
大厦高楼林立的城市中,竟也能看到那轮高悬在天上的明月,她有些诧异和惊喜,只是她还来不及细细欣赏,尖锐的煞车声就猛然自身后传来——吓了一大跳,席贝雅反应极快地回头。就在这极短的一秒钟内,事件就在她眼前发生了。
一辆车子在紧急煞车下显然还控制不住方向,于是便高速往人行道这边斜冲。看到这幕惊险镜头,路人纷纷走避。
席贝雅看着那台庞然大物往她眼前冲来,然后以惊人的阵势打横在她脚前一公分处——瞪着面前平空出现的银白车体,席贝雅脑袋突然呈现一片空白。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当她回过神来,这辆车仍一动也不动地横在她身前。
偶尔路过的行人的脚步更加快了,除了好奇地投来一瞥,却没有任何人过来探问关切。
这就是都市丛林的生存原则——要是她,她大概也会当作没看见。
总算回复了意识,席贝雅退后一步,此时才感到有些不对劲——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不见车里的人下来?
虽然她并没有受伤,却也饱受了一场惊吓。一股莫名的怒气猛地翻涌,想也未想,她立刻大步走向前方的驾驶座。
“喂!你……”探下头,席贝雅一见到坐在驾驶座上的人,原本想不客气地教训他一顿,却在开口时就傻了——在明亮的路灯照射下,可以清楚地看出车里坐着一个男人,而那男人此刻正趴在方向盘上。看不清他的面孔,可他急促的呼吸和强忍着痛苦的颤动肩膀,让人立刻瞧出不对劲。
出事了!
这是席贝雅脑中立刻浮现的念头。
少沾惹麻烦一向是她的理念,可她还没冷酷到见死不救的地步。
瞥了四周一眼,确定这车子就算停到明天也不会有人理它后,席贝雅无可奈何地决定管闲事了。
“喂,你没事吧?喂……”席贝雅又探下头,尝试着要与车主沟通。
男人彷佛对外界的一切不具知觉,席贝雅的声音并没有引起他的反应。
他急促的呼吸间微伴着闷哼声……席贝雅皱紧眉,拍拍车门。“喂!先生,你没事吧?要不要我去替你叫救护车?”
突然,男人逸出一声低吼。
席贝雅冷不防被吓退了一步。
她握紧拳头,瞪向那男人,而他也正以一双如豹般的灿金眸子对望。
莫名而诡异地,某种令人窒息的气流在剎那间袭向她。
那男人正偏着头看她,深刻的面孔宛如大理石雕像——英俊得令人屏息,却也神秘冷然得令人打心底发颤——而引起席贝雅注意的,是他那双金色眼睛……金眸陡地微敛,男人的神情再度出现止不住的痛苦,席贝雅这才又猛然回过神来。而就在这时,她诧异地见到他似乎用最后一丝力气,将自己从驾驶座移到旁边的座位上。
“把车开到xx饭店。”男人低嘎的声音是自齿缝里迸出来的。
他说的是英语,席贝雅听得不甚明白。转头看了看四周,立刻又望向他。
“你在跟我说话?”
蒙上一层迷离金色光影的眼睛锁住她,男人拢聚着眉峰。
“上车。”他用不容人置疑的口气喝令。在下一秒,他体内彷佛遭受某种极剧的冲击,身体猛地往前弹,并且“碰”地一声,头部重重地撞上了前座的玻璃。他再倒回椅子时,便紧闭着眼,浓重的喘着,情况似乎有加重的趋势。
席贝雅被他的举动一时弄傻了眼。抿紧唇,她突地伸手打开车门,迅速钻进驾驶座。
“我立刻送你到医院。”看了身旁的男人一眼,她随即熟练地板下排挡,掌握方向盘,踩下油门。法拉利跑车在她的掌控下,快速地向前冲出。
“回……饭店……”男人极力维持意识的清醒,即使他的声音低弱,却仍透露出非比寻常的尊严。
席贝雅向他一瞥。“任何人都看得出来,你该去的地方是医院的急诊室而不是见鬼的饭店……”
“……全天下的医生都该死!”
男人的怒吼在席贝雅耳侧响起,差点令她为之闪神地撞上前方的车。
她惊出一身冷汗,灵敏地闪过前方车辆,她的怒火瞬间被挑起。
“你这男人才该死!我这多管闲事的女人也该死!”
“送我回……饭店……”男人的意识逐渐被体内那股烧焚的地狱之火攫获,他只不停地低喃着,外界的声音再度被隔绝。
车内,只剩男人沉重、剧烈的呼息。
一咬牙,手中方向盘往右转,然后猛地油门一踩——十分钟后,引人侧目的银白法拉利跑车“滋”地一声,帅气地停在豪华的五星级饭店门口。
它一停,饭店门口的服务生立刻跑上前替车里的人开门。
“我想这位先生是你们的客人,我只负责送他回来,其余的事就交给你们了。”席贝雅松了口气,很高兴可以丢下这个麻烦了。
服务生打开车门,见到车里正躺着个不动的人时呆了一下。
“小姐,这位先生需要帮忙吗?”服务生的应变能力极快,马上回过神。
该死,到现在她连他的名字都还不知道,他只一直要回这饭店,到底他是不是真住在这里都还有待商确。
席贝雅凝眉,盯着车里已呈半昏迷的男人三秒,终于向一旁耐心等待的服务生点头道:“请你帮我将他扶进去,还有……你们有没有人可以认出他的身分来?”
服务生使尽吃奶的力气,总算将车里高大壮硕的男人拉出来,然后搭在肩上。此时另一个服务生也跑过来帮忙了。
“小姐,你说这一位先生是我们的客人,不知他的大名是——”服务生一边一个地扶着男人问道。
“我就是不……”席贝雅自认这个忙已经帮到底了,现在就想脱身离开。
“少爷!”突然,一个惊喜的呼喊朝大门传来。
席贝雅看见一个棕发的年轻外国男子,丝毫不知自己已引起侧目地直跑到那被他送来的古怪男人面前。他喘着大气。表情满是安心与喜悦,口中还低呼着:“找……找到了……少爷……”
此时,男人原本陷入沉静的意识彷佛又被点醒,他突地挣动了一下,那双诡秘幽深的金眸倏然睁开。
“糟了!”年轻人突然想到什么,惊呼一声,立刻将那男人由两个服务生手中揽过来,然后以令人讶异的速度,迅捷地撑着他往前奔走。
所有人都看傻了眼。
席贝雅则疾步跟了上去。
“喂,你不知道他生病了吗?”她看见了那男人已经清醒,全身重量全放在年轻人身上,英俊的脸庞净是扭曲的痛楚。
年轻人似乎想不到会有人跟过来,并且一开口就是这种问题。
“对不起,我们现在没时间……”他脚步未停,礼貌地回绝她的探问。此刻他只想用最快的时间将主子送回房里。
“你以为我就有时间管闲事啊。”席贝雅没好气地冷哼一声,将手中的车钥匙丢给年轻人。“好好照顾你的少爷吧,下次再落难街头可不一定有人肯救他。”说完,她转身就走。
年轻人接住钥匙,也听出她话中的含意。一楞,正想追上去问,但主子出手想推开他的强大力量令他心神一震,他这才忆起此刻当急的任务。他赶紧搀扶着主子,飞快地往电梯奔去。
※ ※ ※
一进家门,正在打电视游乐器的席珊瑚马上从沙发上跳起来。
“姊,你可终于回来了。我打电话到你公司都没人接,call世杰表哥,他也说没和你在一起……老实招来,你是跟哪个男人出去玩了?”席珊瑚标准的有疑问绝不藏在心里,幻想力、好奇心一流的席家么女。
席贝雅现在累得只期望能立刻躺进床,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做。
“玩?差点连命都没了还玩?……楚炎呢?”席贝雅问道,弯身脱掉束缚了她一整天的高跟鞋。
“他说晚上住同学家,顺便帮同学修计算机。”瞧出席贝雅神情的疲惫,席珊瑚立刻睁大眼,迫不及待地追问道:“姊,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没……”席贝雅舒了口气,摇头一语带过。就在这时,她突然注意到在电视机前,随着游乐器的激烈打斗而摇晃的金色脑袋。
“珊瑚——”某种怪异的联想令她眉头渐渐收拢,她紧盯着那个正玩得不亦乐乎的细瘦背影。“你的朋友吗?”
席珊瑚才不相信她说的话,没事才怪。正想打破砂锅问到底,席贝雅的问题立刻成功地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席珊瑚笑指着那正因为打死怪物而欢呼的人影。“他不是姊姊认识的小朋友吗?”
两姊妹相视一眼。
席贝雅挑挑眉,唇角逸出浅笑。
席珊瑚心思灵巧,其实早在那小子说他认识她家另一个女主人,要进屋来时,她就觉奇怪了。她没有拒绝他的要求,一方面是他实在很可爱,另一方面她也想看他到底要玩什么把戏。
席贝雅现在倒不急着上床休息了。
越过玄关,她走到电视机前,面向正不悦地对她瞪眼的小男孩——一个金发蓝眼、漂亮得宛如天使般的外国小男孩。
没错,就是他。数天前的一个晚上偷进她家,毫不愧疚地搜括冰箱里的食物,又无礼得欠人揍的跷家小鬼。
他这回可是光明正大地进屋来嘛。
“大驾光临,不知又有何贵事,先生?”席贝雅没想到会再见到他。当然更料不到他出现的目的是什么。
“你为什么要站在那里,你害我死了!”男孩表情愤怒地指控她,双手还不甘心地抓着遥控器。想来他担心的根本不是他该怎么解释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席贝雅定定地看着他,这小鬼简直搞不清楚状况。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才是我要问的,我不介意再把你丢出去第二次,小鬼。”
男孩一下跳了起来,插腰、瞪眼道:“我说过不准再叫我小鬼,我的名字是亚伦!”
“喂,亚伦,我也想知道你究竟来我家干嘛?总不会只是来玩我的电动玩具吧?”席珊瑚在一旁观察,从两人的对话中不难发现他们上次的见面似乎并不怎么愉快。至于两人是怎么认识的,及这位小天使来找她姊的目的——她都很好奇。
叹了口气,即使意犹未尽,亚伦还是忍痛放弃手中的有趣玩意儿。
眨眨眼,变魔法似的,他换上了一个灿烂无比的笑脸迎向两姊妹。
“让我住在这里。”他一点也不拐弯抹角。躲在这里,除了让他们找不着外,好玩的电视游乐器也是另一个他想留下来的原因。
席贝雅惊诧地蹙了蹙眉,而席珊瑚则做了个好玩的鬼脸。
席贝雅在沙发上坐下,面对他。“为什么?”
“你是我到这个国家后认识的唯一一个朋友……嗯,她是第二个。”他没忘在她身后的席珊瑚。
席贝雅觉得好笑。“我从来不希望用那种方式认识人。”
他倒是说得理直气壮。“反正我们已经认识了,干嘛计较那么多。而且我说了,我向你‘借用’的东西一定会加倍还你。喏,这个够抵它们了吧?”他突然从领口里解下一条链子,递向她。
席珊瑚俐落地将它勾到手中来。
吹了声口哨,她被躺在手心里的美丽蓝宝石震慑住。“老天!你随身戴着这东西,不怕被绑架啊?”
席贝雅也看见了那条蓝宝石项练了。
“既然身上有钱,为什么还要到我家偷吃东西?上回那个来找你的人呢?不是你的家人吗?”
这个少年浑身充满了贵气,一看就知道是个养尊处优、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公子。席贝雅早忘了上回的事,她只是没料到他还会再出现,而且还要求住下来。
除了知道他的名字外,他根本算是个陌生人。
亚伦开始有些不耐烦了。
“他们那些人啰哩叭嗦,在家里还好,只要我一出门就紧张兮兮,所以我才自己跑出来。我忘记向他们拿钱,身上只有那个。用它把你们这栋屋子买下来都不成问题,难道你们以为它是假货?”
席珊瑚忙不迭地把蓝宝石项练丢给席贝雅。
席贝雅看了一眼,便将它送还原主。
“不管它是真是假,收好它。还有,我这里不收留跷家的小孩。”她站起身准备上楼去。
这小子当她家是社会局还是收容所?不管什么理由,总之,跷家就是不对。而她更不能成为纵容翘家小孩的帮凶。这小家伙,肯定是个麻烦。
“珊瑚,既然是你让他进来的,那你就自己想办法送他出去。”她将麻烦交给惹来麻烦的人,打了个呵欠就往楼上走。
大厅里,独留下面面相觑的两人。
※ ※ ※
第二天,席贝雅几乎已经忘了昨夜那外国小男孩的事。
一早,她正下楼准备做早餐时,却意外发现餐桌上已摆好了香喷喷的豆浆、烧饼、油条,而餐桌旁,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影则正襟危坐地看着她走进来。
暗中叹了口气,席贝雅拉开椅子坐下来,视线落在一脸愧疚的珊瑚和一脸得意的亚伦身上。
“谁能告诉我,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沉默了一会儿,她终于开口——用的是那金发小子听得懂的英语。
“姊……就让他住几天,应该没关系吧?”席珊瑚察言观色。看大姊的模样似笑非笑,应该尚有转圜的余地,她这才小心翼翼地问。
“你认为呢?”席贝雅睨了她一眼,将问题丢给她。
席珊瑚做事一向顾前不顾后,全凭一时兴起。其实她很聪明,可她的聪明绝大部分都用在武术上。席贝雅早该清楚将那个来历不明的小鬼丢给她就是一个错误。
席珊瑚吐吐舌,青春活泼的表情展露无遗。
“我想,直接丢他出去是没什么问题啦,可是这样未免太胜之不武,所以我就想了一个让他会心服口服、自己乖乖离开的办法。”
“哦?”席贝雅倒好奇了。珊瑚想的“好办法”?
席珊瑚不好意思地搔搔脸颊。“我找他比赛游戏,要是他输了,就要自己离开,但是如果他赢了,我就不赶他走。”
说到这里,她的表情出现了佩服之色。
“昨晚你没回来前,我拿电视游乐器给他玩,他竟说从没看过那种东西,昨天还是第一次玩……所以我以为跟他比赛这个,他必输无疑,可是没想到……”
“没想到他居然会赢了。”席贝雅瞥了亚伦一眼。难怪那家伙刚才一脸得意相。
两人一直用中文交谈,不懂中文的亚伦根本听不懂她们在说些什么,不过可想而知谈的大概是他。
“喂,用人家不懂的语言交谈是很不礼貌的行为。”
亚伦板起脸,一点也没有“人在屋檐下”该有的谦卑。
姊妹两人同时看向他。
“依照你们的君子协议,似乎我非答应让你留下不可了。”席贝雅慢条斯理地说,明媚的眸底若有所思。
虽然这里不像家里那样美丽豪华,可气氛却令亚伦有一种温暖感觉,那是他不曾有过的;即使眼前这个固执的大姊令人讨厌,但他就是赖定了。
“君子协议。”他昂起下巴。
这小子当真不怕自己被卖了——席贝雅不知道该为他的大胆摇头还是佩服。至于收留一个来路不明的外国男孩……她又不是吃饱撑着。
“是‘你们’的君子协议。”席贝雅轻松悠哉地吃着热腾腾的早餐。嗯,感觉真好,不必如以往般赶时间做早点。
被泼冷水的亚伦忍不住瞪大眼。“哼,我看你根本就是个霸道、不通情理的人!反正……反正我就是不出去,我就是非侍在这里不可,你能拿我怎么样?”
打从出娘胎以来,人见人爱的他何时受过这种屈辱了?每个人都将他捧在手心宝贝得不得了,他想要什么东西开口就有,甚至不用他说出口,就会有人自动把东西带到面前来。没想到飘洋过海来到这个小岛国就被人欺侮着玩。简直……简直是可恶!
“你真的不怕家人担心吗?”席珊瑚忽然认真了起来。
也许是从小家中的大人一年难得见上几次面,所以他们姊弟妹三人比别人更团结亲爱。别说离家出走了,就算在外住宿一天也会记得打电话回家,因此她很难想像年纪小小的亚伦,究竟是生长在怎样的环境、遇到了怎样的处境,才让他非跷家不可。之前她没有想到这些,也真的是太大意了,竟然用比赛作赌注,答应让他留下来。
“我在桌上留了字条,说我要去朋友家待几天。”他可不觉得有何不妥。
那些人,只要他走到哪儿就跟到哪儿,还说这样对他才是最安全的。哼,烦都烦死了。前几天有一次偷溜的纪录,这次要再甩开他们可困难多了。还好他够聪明,只用一通电话就把他们骗开了。
“你就这么笃定我会收留你吗?”席贝雅觉得这小子愈来愈有意思了。
迟疑了一下,亚伦难得老实地摇头。“其实……我早就想到你一定会再把我赶出去的。”
凝视他良久,席贝雅终于作了一个不是很理智的决定。
“如果你想待在这里——可以。但是我要你打电话回去告诉家人,你现在的情形。”
亚伦一听,突然跳起来欢呼一声,立刻跑至客厅打电话,天真雀跃的可爱模样令人忍不住跟着微笑起来。
一会儿,亚伦从大厅回来了。“我都跟他们说了。”他笑嘻嘻的,蓝色眼珠里有一丝异样的光芒快速闪过。不只是席珊瑚,连一向感觉敏锐的席贝雅也没注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