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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掩容 第七章

  「小小姐这两天怎麽失魂落魄的?」杨伯趁著倒茶之际,贴近主子咬耳朵。

  分舵主微微一笑,抬起明眸。「你问我,不如直接问她。你不就是因为这样,才弄了这些茶水点心,准备『开导』她吗?」

  清风吹进凉亭内,石桌上小盘小盘的精致茶点看来更显诱人,分舵主动箸夹了一块糖枣糕,入口即化,齿颊留香。

  她满足赞道:「真不错,不论你有啥子目的,我都可算是受惠人。」

  杨伯皱著脸,「小小姐不开心呢,您可别只顾著吃。」

  「咦?」她扬起嘴角,一双英眉挑得半天高。「到底她是你主子,还是我是?就不见你担心我何时心情不好了。」

  「您昨晚下棋输了我,想在口头上讨赢,那不要紧,今儿个我可以陪您再战十回合,现在请多多关心您的侄女。」他有礼地垂首,恭敬地回话。

  「你真是越老越狐狸了。」她笑得眯起眼。

  「不然怎能服侍您?」他的胡子也在笑。

  「十回合,可别忘了。」她低声叮咛,准备今晚把他奸诈的老骨头拆个彻底。

  「悉听尊便。」他驼著背放下茶壶,退至她身後站著。

  「十儿。」她唤著侄女的小名。「过来这里坐。」她柔声轻道。

  本来坐在亭旁栏杆瞧树的容湛语,迟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头,见姑姑向她招手,才缓缓地拉起裙摆走近石桌。

  换上女装,虽脸蛋上还留有淡淡的伤疤未愈,但并未减损她的秀雅丽美。眉间上的愁,更增添了她迷人的娇柔。

  「饿不饿?我看你晌午没什麽吃,不舒服吗?」分舵主夹了几块她爱吃的点心到她面前的小碟,还真的有些怜惜她略微瘦削的憔悴双颊。「你跟我讲的事情,我都已经传达给你爹了。玉泉庄这门婚事,还有他们庄里的古怪,有别人会处理得妥妥当当,你甭再操心。」不过,可惜她没法看到大哥接到消息时,震惊骇怕想飞奔过来、心疼他宝贝女儿的模样,真令人扼腕。

  「谢谢姑姑。」她垂著头,碧绿的热烫茶水冒出白雾,好像他的面纱。「我很好,只是吃不太下。」她歉疚地低语。

  「嗯……你少有愁眉不展的时候……」她放下筷子,支著下巴,望向她小小的发顶。「……是因为那位公子吗?」她准确地看穿。

  容湛语果然霎时抬起脸,瞪著大眼,看到了她凤眸里的了然,便知自己的心事瞒不了一向精明睿智的姑姑。

  一向如此!她没有娘亲,也没有姊姊,身旁都是直来直往的男人,只有姑姑,从小看著她长大,她懂是当然的。

  「姑姑……做错了事,不是只要道歉就好了吗?」为什麽……为什麽没有用?四月天会员制作

  「道歉,是一种让自己心安的藉口,造成的裂痕,只用一句歉语,要怎麽补起?」她悠哉地啜著甘甜的热茶,全然不理会身後要她别这麽严厉的暗示提醒。

  短短几句话却一针见血,刺激了容湛语浑沌不明的思考。

  她无言,仔细一想,的确是这样。「可是除了道歉……我能……」做些什麽呢?他会接受吗?他都不认她了呀。

  思及此,她鼻头又酸,赶紧忍住。

  「十儿。」分舵主伸臂越过桌面,覆著她细致的手背,微笑道:「重点不是该怎麽做、要如何做;只要有心,那就让他明白,他若是不懂,就多用点力气,到他清楚地看见你要表达的为止,当是赔罪也好。虽是累了些,但裂缝本就是由你造成,所以合该你负责填平的,是不是?」她瞅著她大大亮亮的美瞳。

  容湛语楞著,怔怔地日望她,好久好久都没有眨眼。

  她的混乱思赭、她的缠结思索、她浑然无章的每一寸情缕、每一分迷惘,都好像找到了一条宽广的路,不再往死胡同里钻挤,也不再勒得她无法呼吸。

  她放在他身上的喜欢好多好多,收不回了。

  她想让他知道,很想!就算他没办法喜欢她也不要紧,至少,先听她说。

  好吗?

  「小小姐怎傻了?」杯里的茶虽还有一半,但杨伯还是走上前做出倒茶的动作。

  「你才傻,老眼昏花了,再倒下去,茶都流满桌了。」分舵主眼明手快,用筷子压住壶嘴,勾著笑。「她正在学怎麽长大、怎麽变成熟呢。别吵她,让她自个儿好好想想就是。」她吃了块梅花饼,悠闲自在。

  是吗?杨伯白眉拢起,实在不怎麽相信这骨子里老有怪异的主子。正想再说话,眼角就瞥到容湛语突然站起了身,他连忙道:

  「小小姐要喝茶吗?」他望一眼她满满的茶杯。

  她恍若未闻,大眼直视著亭子外的一点。

  分舵主和杨伯顺著她的视线看去,只见远处有一名身著深色衣袍、戴著覆纱斗笠的男子缓缓朝这边而来。

  「那碍眼的玩意儿是你给他的?」分舵主指著他头上的东西对老管事低语。

  「因为他很客气地要求,所以……」杨伯不敢承认其实是因为尉迟昭的声音实在太好听,弄得他一时迷糊,就答应了。

  分舵主瞪他一眼,跟著摇头叹道:「他虽走出了房,却走不出自己的心门。要怎麽样,十儿才能让他接纳她?」睇著容湛语像没听见他们对话似地跑出了凉亭,她泛出无奈的笑。「咱们容家的女人……就是要比一般人坚韧啊……」

  「您是个中翘楚。」杨伯若有所思地回了一句。

  她没说话,只是一口又一口地品尝著点心,然後像平常一样地扬起唇瓣。

  容湛语奔出了亭,一路不停地朝著尉迟昭那里的庭园接近,他似是察觉到了脚步声,微侧首,便面向著她,待她跑近身边。

  她有些喘,在听见他叫了她後,先是喜他真的没有不睬她,而後又怨他还是更改了对她的称呼。

  「叫我小十!」她重重地纠正,不过很快地担忧起他的伤势。「你可以下床了?不会流血了吗?身上都不痛了吗?」这两天她都不敢去吵他,有时很想看他,也只敢懦弱地在他房外踱圈子,不过刚才听了姑姑的话,她希望自己不要再这麽窝囊,能多一点勇气。

  是她的错,她就要勇敢面对,如果只是哭哭啼啼、唉声叹气,什麽事都做不成。她不要没试过就放弃,也……根本不想放弃。

  她的语气这麽深切关注,尉迟昭心一荡!原以为那日过後,她便会避不见面,没想到,她还是又出现在他面前了。

  该怎生是好?

  几夜来,他总辗转反侧,不再像以前那样可以静心。是因为坠崖的三师兄,还是……

  因为她。

  她的眼泪严重地影响到他,他怎麽也忘不了她委屈哭泣的声音和极富深意的喃语。怎会呢?

  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在意起她了吗?以一个男人的身分--

  突然间,一个念头占据他思绪,让他震惊不已。

  他是不是弄错了什麽?

  一开始,他以为她是个孩子,便任她撒娇,可是,他曾经不止一次怀疑过她说话的态度,根本不像个街头乞讨的孤儿,他每每在心里说服自己,替她找解释开脱……莫非,他其实早就……难道说,连他自己也骗了自己?

  不要想,不能想!

  他沉重地封锁慢慢扩大的骇异,不泄漏一丝、不允许一毫。凝睇著她因适合的装扮而更显沉鱼落雁的娇颜,那样动人心弦,即使他无法从斗笠面纱窥见全部的美,也仍是不减她的清丽,甚至让他自惭形秽。

  他告诉自己:别想了。

  「谢谢容姑娘的关心,在下的伤已好得差不多了,正要亲自向分舵主道谢,请问容姑娘……」

  「我是小十!」容姑娘容姑娘,她听不下去了!那一句句端整平板到像是陌生人的对话,让她忿怒地放大声音打断他。「叫我小十!」她重复。

  「这只是一种称谓。」他用温柔包覆她的怒气。

  可是她却非要他清楚知道不可。「你不是说你只认识小十吗?所以我不是容姑娘,不是容湛语,不是『四方镖局』的小姐,就只是小十!」她好坚定,没有半分的妥协馀地。

  尉迟昭理不开她缠绕在自己身上的情线,他做了斩断的动作,但却只是被越缠越紧,是他根本忍不下心断,还是她不肯让他断?

  「在下不敢僭越。」他的声音仍是让人摸不著任何情绪。

  「你……」她好生气、好想抓著他摇晃!要他别再这样,但她所做的,就只是举起手,轻拉著他的衣袖,放低声倾诉她那好小好小的要求:「你可以别接近我,但不要拒绝让我接近,也不要把我推远……好不好?」她抬脸深瞅著他覆在阴影後的轮廓,非常地认真。

  他的心猛跳,他应该要划分把持住彼此的界线,不是吗?

  那他为何会有种想轻轻拥她在怀中的冲动?

  脱序的海潮彷佛就要将他淹灭,他怎麽呼吸都是她的气息,他要怎麽做?

  怎麽做?

  「你--」他略显失神地启唇,却被突来的斥喝声给硬生生打住。

  「你这小子是什麽来头!敢欺负我家十妹!?」

  一道黄影迅如闪雷,身形和声音几乎同时逼近,耳边的语尾尚未拖完,尉迟昭便感到一阵劲风袭面,他反射性地移步,躲过攻击。

  「想跑!」黄衫男子扭身,像条滑溜溜的鳗鱼似地再次贴近。

  尉迟昭担心波及到容湛语,脚步微晃,便引著他往後一大段距离。

  容湛语听到那熟悉得不得了的话声,先是呆住,而後见黄衫男子没头没脑地动起手来,她赶紧大叫:「停啊!别打、别打了!」

  尉迟昭身上还有伤啊!

  尉迟昭并不知此人身分,但见他并无杀意,只温婉道:「这位兄台,你是不是有什麽误会……」他几个跃步,闪过黄衫男子欺上来的身体。

  「咦?你的嗓子是怎麽回事?吃了棉糖还是吞了丝绸?」让他险些手软啊!是新招数吧?「你反应倒是敏捷,招式却乱七八糟,这斗笠碍事得很,摘了它吧!」他疾伸出手擒抓。

  尉迟昭脖子先一步往後躲过,黄衫男子招招攻他上盘,肩上的伤口逐渐因他避开的动作而泛出疼痛。他微喘气,动作开始迟缓。

  「别打了!他没有欺负我!」一旁的容湛语恼得差点跺碎地板。「七哥!你快停手!」

  「原来是我误会了啊?」那被唤七哥的黄衫男子边喃语边出手,却连连被尉迟昭侧身化解,掀斗笠掀上了瘾,他俊逸脸庞的表情越发兴奋,「左边、右边;左边、右边中间有空隙!」他高兴地大喊一声。

  「七哥!住手!他身上有伤啊!」

  「什麽?」黄衫男子诧愕,已出了掌收势不住,只好瞬时改握成拳减低伤害。

  电光火石之间,尉迟昭欲回避他的招式,却因迟了刹那而没有完全脱离范围,那一拳就这样结实地打在他胸前。

  他被击得连退数步,由於本就有内伤,护体真气不仅减了一半作用,受到外力冲撞後还骤乱起来。

  黄衫男子虽抢先收回内力,却仍是见他吐了口血,自己则也被反弹的冲击力震荡得胸痛不已。

  「尉迟昭!」容湛语连忙跑上前扶住他不稳的身体,她红著眼眶,焦急地连声问:「你还好吗!?有没有怎麽样!?很痛吗!?又流血了……可恶!七哥,都是你!」她怒目瞪著黄衫男子。

  「老妹……咳咳!」他很苦命地皱起脸,弯腰抚著胸口,「我好歹也受了伤……你不关心我就算了……」还骂人,痛……他好可怜!

  「你活该!」谁教他要不分青红皂白地乱打人!

  「呵呵……骂得可真好。」

  另一道男声加入,她明显地感受到尉迟昭的身体颤了下。抬起头,只见他面对著前方,带有血丝的下颚僵硬,显然十分惊讶。

  一个手执纸扇摇啊摇的男子,从庭园的拱门缓步跨入,他极其俊美妖魅的面容上挂著悠然微笑。

  「早叫你别这麽莽撞,一碰上功夫好的人就想过招,听话老是去头去尾,还搞不清楚状况,这次可闯祸了吧--」他一双美眸在搜寻到其中某个身影时倏然睁大。「小师弟?」他讶道。

  尉迟昭看著他,确定那真的不是幻象,也不是头发昏,才缓缓漫起柔笑--

  「原来你没死,三师兄。」

☆★☆

  「说来话长。」

  真的很长,长到他懒得说,所以……可不可以用这四个字带过?

  日落月替,飘著清淡菜味和柔和薰香的房内,烛火摇曳,三师兄坐在椅上,帮自己倒了杯茶,往床上靠坐的身影看一眼,他终究无法抵挡亲爱小师弟的关爱眼神,只好搁下杯子,叹了口气。

  「我说就是了,你别那样看著我。」他担心现在夜黑风高,自己会很想把他扑倒。摇起摺扇挥去冷汗,他慢慢开口:「总之我是被那姓玉的打到山崖下没错,但是我可也没捡到什麽秘笈、练著什麽盖世神功,而是很悲惨地重伤躺在山涧中等死,刚好容湛……就是大海,刚才穿黄色衫子、打伤你的那家伙,反正他恰巧路过,救了半死不活的我,待我伤好一些,便捎信回师门,但那时你已下山,所以错开了。」被人揍下崖这麽丢脸的事情还要他重复说明,真是伤害他的自尊心……他已经尽量缩减了,还是这麽长,好渴!

  「三师兄……」

  「你停你停!」三师兄正想喝茶,被他这样一唤,手臂绵软地撒了身上都是荼水,差点没烫死他。他频频做出制止的手势,然後拿起桌上的乾布边擦边叨念:

  「真可怕!受了伤,说话更轻更柔,我可是有骨头的人,都被他融了一半变无骨……」抬眼见尉迟昭疑惑地看著他这边,他有些无奈地勾出魅笑:「我知你想问什麽,我很好,虽曾一脚跨进棺材里,但现在休养得极好,把棺材也给踢到天边去了,比起你这副虚弱的模样,我健康得不能再健康。」傻师弟,就只顾著担心别人。

  尉迟昭对上他美丽的笑,心中的大石放下一半。微沉吟,他问道:「三师兄,师父究竟要你去玉泉庄做什麽?」这几天他也耳闻了容湛语和玉泉庄的婚事,虽然确定不会有结果,但他还是不免关心怕她遭人欺。

  三师兄合起扇子,这次可是坐得稳稳地。「师父只是要我带两句话,若是见到大庄主,就要我告诉他:『因果因果,种错了因,就得承受果。』若是只能见到玉龙,则就要说:『因果因果,虽是错因,亦可开出好果』。」他没见著大庄主,便和玉龙讲了师父要他带的话,孰料,却被他打到断崖下趴著。

  什麽因果果因,念经似,师父真是老奸,一定知道这不是件好差事,所以才推给运气一向极佳的他,他的八字命盘是好没错,但也用不著总是指名他下油锅吧?

  成天在鬼门关前晃来晃去,鬼差很可能会因为太烦而把他踹进去啊!一不小心归了西,谁要负责?

  尉迟昭不明白那两句话的意思,只道:「我也是没见到大庄主,不过,那夜小十……容姑娘曾对我说过,是玉公子的关系。」

  「欸,其实那个玉龙好像不是原本那个……」还有分原来後来,简直乱七八糟!他皱眉道:「我知道的时候也很惊讶,什麽藏宝图和宝藏,什麽杀人被人杀,直一真假假,虚虚实实,弄得满城风雨,唯一清楚的,就是那小子强硬得不容许别人阻止他正在进行的事。总之他们那种几代传下来的大派,外表堂皇,关起门来,有太多不为人知、也不为外人道的恩恩怨怨,太复杂了。」

  要不是师门有来往,关他啥子事?他叹息起自己的悲哀,馀光瞄到尉迟昭沉思的脸孔,俊眸微微眯起:「小师弟……可以换你跟我解释一下那位『容姑娘』了吧?」

  尉迟昭一怔,只简单地说明:「她是我在路上认识的,跟著我进庄,遇险後连夜被人救回这里。」

  三师兄美美的眉毛皱成两条怪虫,觉得自己被骗了。「小师弟,我这麽钜细靡遗地将我的行踪、事情发生的始未来由,乖乖地讲给你听,而你,却只用三句话就想打发我?」他最最可爱的师弟,何时变得如此狡燴?

  尉迟昭垂首,神态略显疲惫,「事情……就是这麽简单。」是简单吗?那为何一思及此,他会感到累?

  「是吗?」三师兄长睫微掀,睇著那放在床沿的笠帽和温热药碗。

  他可是看的清清楚楚,刚才大夫来看病时,那姑娘就站在房外等,脸上担忧的神情绝对装不来。师门里,他一向最疼爱这个性子极为温和的小师弟,也知他……没有亲人,将每一个师兄都当成亲兄长看待,更因为如此,他要是瞧不出小师弟心里的结,就枉费这十几年来的相处,要磕头谢罪了。

  「世上人百百种,心百百颗,想当然尔,想法自然是得数不清。同样的事情,并不代表每个人都有相同感受--你说是不是,小师弟?」

  尉迟昭顿了下,移动视线看著他悠闲地啜茶摇扇,知三师兄外表散漫慵懒,但心思却比一般人来得细腻,尤其是师门里的师兄弟,彼此可谓没有秘密。

  他听得出三师兄话里的意思,但是……

  「可我……怎能去赌那一百颗心中的唯一一颗?」他淡淡笑,眉间有著愁。

  「你不下往,怎知押不到宝?」不理会敲门的人,又要如何把门打开?

  尉迟昭只是柔声:「要是赌输了,谁来赔给那姑娘?」

  他盼,在她心中,他就是那个没有脸的尉迟昭,这样,她就不会失望了。

  对他俩都好,都好。

  三师兄优美的唇瓣轻抿,实在怨脑骨头酥的感觉。「你老是往坏处想,难怪没得赔。」

  「我只是……不愿害了她。」他缓缓地道。

  「若她直一对你有意,你所做的,就是为她好?」他提醒另一面的看法。

  「这……是暂时的。」尉迟昭淡语:「她会很快找到别的人。」然後忘了他,恢复到原本的生活。

  三师兄简直听不下去,连扇子也丢到一旁不摇了。「你的理论好怪呀!我实在很想站在你这边护著自家人,但是你这种不想害了她、却又不小心害到她的做法,让我头昏眼花。你不觉得矛盾,我都想得矛盾;更何况,你又不是她,怎麽能笃定她一定会去找别人、一定忘了你呢?若是她的心碎成了两半拼不回去,谁又要来赔她?你吗?」

  尉迟昭被他一阵抢白,面颊微红。他知道自己处理得很糟,那是因为他根本从未遇过、根本不擅应对这种事,那日她欲言又止,简单的话语却隐含浓重情意,当他察觉到後,只觉脑中乱烘烘,唯一的念头是:不能拖累她。

  他和她,不配。

  不论外貌或家世。所以不该有妄想。

  会这麽在意她的理由,他忽略。即使答案昭然若揭,他也仍旧无视。

  人都有私心,他并非例外,但他的出发点绝对不是为了让她难过。

  纵使……她的芙蓉面总有抹淡郁……

  垂下眼,他泛出的笑带著苦涩。三师兄说的一点都没错,他的确矛盾,而且笨拙。

  真是糟糕……

  沉默再沉默,安静到三师兄差点睡去了,尉迟昭才慢慢启唇道:

  「三师兄……你是要回山了吗?」

  「是啊,我要回去告诉那奸老……师父,我的遭遇有多麽凄惨。」然後自此之後绝不再听他的话下山办事。

  「好……咦?」三师兄邪美的面容上有著不搭调的错愕。「明天?」太快了吧?他还没把那个蠢大海调教好等、等等!

  咱们?

☆★☆

  天微曦,他们师兄弟两人整理好了本就贫乏的行囊准备上路。

  因为尉迟昭身上带伤未愈,分舵主便命人给了辆马车,方便行走。

  他还是戴著斗笠,高瘦的身子走起路来有些慢,是因为昨天七哥那一拳的关系吗?她本以为他就算要走,至少也会等到伤势静养得差不多了才考虑,却没想到才过了一晚,他就粉碎了她的期盼。

  他这麽快要离开,是因为找著了他的三师兄,还是为了躲她?

  容湛语站在大门旁,眼眶有点儿红红的,周围也稍微浮肿了些,若不是没睡好,就是前不久才哭过了。

  「十妹……你眼睛被虫咬了吗?」一边已不是穿黄衫的俊逸青年,也是容家七少正经严肃地低声问,因为昨天做错了事,所以现在态度非常卑微。

  哪方恶虫敢欺他小妹,他等会儿肯定去她睡的那间房,将作怪的虫子杀杀杀,杀无赦!

  「噗!」杨伯站在後面,险些没笑出一排牙。「七少,我实在很怀疑你能否在有生之年讨到媳妇儿。」这麽不懂姑娘家心思,怕要一辈子作老光棍。

  「有生之年?」七少皱眉转头,「你在咒我死啊?」

  杨伯叹一大口气,「是是!你觉得我是在咒你就是……反正你听话一向听不到重点……」好丢人,这麽笨的孩子究竟是怎麽长大的?没再多搭理,他走上前,从怀中掏出个有些旧、却绣工极佳的锦囊。「公子,这是咱们分舵主的一点心意,请笑纳。」他递上前。

  「不不,这怎麽行。」三师兄勾起笑,合起扇子拱拳。「咱们师兄弟白吃白喝白住又白坐马车,怎好意思再白拿银两呢?」

  「这是分舵主为了答谢尉迟公子一路上照顾小小姐的薄礼,而且也顾及到两位公子身上的盘缠有限。」杨伯驼著背客气地说著,「还望不要推辞,这锦囊可是分舵主贴身不离的重要之物……时候到了,自会请人上门去要回来的。」他皱皱的脸在微笑。

  三师兄顺著老管事的目光往後瞥去,瞧到了坐在马车里的尉迟昭,顿了下,便也扬起诡魅的笑意。

  「我懂了。既然如此,替我谢谢分舵主的『好意』。」扇柄一挑,那锦囊就落了他的袖中。「告辞了,有缘,自会相见。」他颇有深意地笑语。

  「一定有缘。」杨伯摸著胡子呵呵笑应。

  垂下的眼角看见旁边的粉嫩身影总算有了反应,他回过头,拉著七少就先进了大门内。三师兄也很识相地先坐上马车前座。

  「你拉我做什麽?」七少哇啦哇啦对杨伯叫著,「我还没跟那人道再见……咦?你也被虫咬了吗,做什麽猛眨眼……什麽?什麽有机会……等等、等等啦!」闲杂人等离去,太平安详。

  容湛语缓缓地走到马车旁边,将昨晚备好的东西递给尉迟昭。

  「这……这是镖局的伤药,内服和外敷的都有。」她拿著细心用布包好的小木盒,好艰难地说著,希望自己的微笑看起来不要太勉强。「你伤未好,一路颠簸,要好好顾著自己的身体。」她瞅著他斗笠後的轮廓,深深地。

  尉迟昭心内在鼓噪,他决定要走,最好能走得一乾二净,这样两人间的联系就会消失,但--

  他望著她仰高的细致脸蛋,再睇向她手里的东西,接是不接?接是不接?

  他的手因为紧握而出了汗意,但就是没伸出去。

  容湛语心中难受,但还是假装愉悦地扬高嘴角,自动地将盒子塞到他怀里,不许他拒绝。「给你了,拿好,可别弄丢了。」

  她的唇在抖?为什麽?尉迟昭好想帮她抚平,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

  只要将手伸出,他所做的坚持、他离开的决心,都将毁於一旦。

  见他始终不语,她眼中又涌上湿意。拼命地忍,才好不容易缩了回去。

  不能哭,她昨天才对自己讲过的对不?她要勇敢才行……

  「要走了!」前座的三师兄从帘幔後朗声。

  她一惊,霎时忘了昨天夜里她在被窝里对自己覆诵好几遍的把持,小手一抬,就抓住了尉迟昭的衣袖。

  马儿在喷气,驾绳就要落下,可是……可是……她不想他走啊!

  她一双惶然的大眼凝视著他,写满千言万语,彷佛在叫他留下。

  尉迟昭心中激荡,正欲开口说些什麽,就要滚动的车轮硬是将他打回现实。

  抿住差点出声的唇,他转开脸,一个字都没泄漏。

  手中的衣袍一寸寸地溜走,她什麽也抓不住,什麽也抓不住呀……

  马车走动的声音越来越远,她先是看著自己空空的手心,然後用力地瞪著黄色的沙土地。

  连声再见也没有……没有……统统都没有了……

  她瞠著眼,发现自己的视线模糊了,脚边,开始有著深颜色的水渍,小小的,一点点的……伤心寂寞的。

  是下雨吧。

  她低著头站在原地,没有眨眼,地上的小水痕却只是越来越多。

  如果……真是下雨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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