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地辽阔,门禁森严,这是玉泉庄给人的一贯印象。
屹立近五十载,庄内有弟子百名,威名远播,就算不是江湖中人,也大多耳闻过这响亮的称号。
容湛语沿著大门旁的梁柱抬高头看,只觉得脖子像要断掉似;自己站在门前,渺小得像只蚂蚁,她怀疑,怎麽有人能推开这麽重的门板?
这玉泉庄,是被窃贼光顾很多次吗?不然围墙怎盖得这麽高?要是轻功差些,又想偷入庄,大概爬也爬死了。
尉迟昭微弯身,对她温和地低语:「咱们要进去了。」
她先是一愣,不明白他为何要特地说这句话,而後才想到,他是顾及她到了陌生看起来略显沉寂的庞大庄园心里会有所恐惧。
紧瞅著他上前敲门的身影,一股暖流不觉在心口扩散。
「若不是把我当孩子,才不会管我吧?」她小声地喃语。她是很感激他如此细心啦,但总有种他不是对著的真正她关怀的。
等真相大白那天,他还会费神理会满口谎话的她吗?
她……为什麽要在意这些?反正等她玩完了回家,就得跟他分道扬镳了,就算他对她多生气,或者态度会变化又如何?他们两人终究碰不著面了啊。
垂低眼,这个突然涌上的想法让她感觉不太舒服。
如果……如果到时她说,想和他重新作好朋友,不知道还会不会有机会呢……
「小十,来吧。」
尉迟昭轻软的嗓音将她的魂魄唤了回来。她抬起头,才发现那关得好紧的大门已经打开了!而他正站在守卫身旁向她招手。
瞠著眸,她忘了眨。
不会吧?这玉泉庄,连守门的都会武功吗?她错愕自己怎会没听到开门的声音,更惊讶那没有表情又很像僵尸的门口守卫一看就知道底子扎实。
要无声无息地推开那巨沉的门,功夫底子绝不会马虎。这种人,被派来守门?
这就是名满天下的玉族宗派,能和她容家「四方镖局」相抗衡的厉害武庄?
可……可是,她家镖局的门僮和仆役只会扎马步啊。
一点都不公平,根本犯规!难怪江湖上每个人都景仰他们、敬畏他们,而把她容家排在後面!
「小十?」尉迟昭回头,看见她还呆站在原地。
「来、来了!」她应一声,连忙跟上他的脚步。
两人才踏进门槛,身後的大门就被关上。容湛语望著眼前遥望无际、一层过一层的庭园,再抬首看深锁的漆红门板,涌起某种陷入被人无形掌控的窒息压迫中。
气流混沌得几乎教她难以呼吸,总觉得,看不到的暗处好像有几十双眼睛在盯著他们。诡异的感受,彷佛跨进了险恶的森然陷阱。
抬起手,她抓住了尉迟昭的衣袍。
正往前走的他微微一怔,低垂下首,见她咬著粉唇,神色有异。
「怎麽了?」他低低轻问,语气中透出柔和关切。
容湛语摇了摇头,睇到站在前面带路的人正转过来看著她,好像在打量些什麽,让她很讨厌,而且不能忍受。身子一缩,她就问到尉迟昭身後,小手还是抓著他深蓝色的袍子,心中才比较踏实些。
尉迟昭当然也察觉到这庄中不寻常的气氛,看她偎著自己,似乎不愿放手,他略略思索,从包袱里拿出路上备的一顶小布帽。
他轻柔地帮她戴上,然後拉低了些,稍微遮住她的大眼,也盖住了其他人直射向她的视线。
她一楞,摸著自己头上的布帽,仰高了脸凝视著他。
斗笠之下,她看不真切,但是……她就是可以感觉到──
他……好像在对著她笑……
是这麽的……温柔呢。
移开放在她脸上的目光,尉迟昭没有拨掉她的手,只是朝那带路的男子拱拳。
「失礼了。」他用著少见的沉稳语调说道。
男子没有表情的点头,而後才又移动脚步。
容湛语就这样抓著尉迟昭的衣袍跟著走,觉得他传递过来的温度,虽然那麽淡、那麽难以察觉,但却好暖。
心头上烧烧热热的,她紧紧地握住手心中的衣摆,拉下帽沿,她红嫩的唇无法克制地漾出一道美丽的弧度。
玉泉庄虽没有雕梁画楝,但是面积深广,厢房与厢房之间,弯著长长的回廊,又有大小庭园相隔,跨过拱门後的景色也是大同小异,若无人带路,铁定难以分辨东南西北。
两人被带到像是偏厅的房间里,尉迟昭微感疑惑,正待询问,却发现那带路的男子已转过身离去。
「他带咱们到这里来做什麽?」容湛语看到那人走了,便出声问道。
没有招呼,也没有人接应,更遑论对客人最起码的奉茶。把他们丢在这里,这就是名庄的待客之道?
他侧过首,低声道:「可能大庄主有事,分不开身,所以让我们在这里候著。」
那还是可以给一杯茶啊!她皱起眉,只觉对方的态度非常不尊重。
是因为自恃甚高吗?所以不理他们?还是有其它理由?
「累吗?」尉迟昭缓语,似是一点也不在意这种小事。
「不会。」容湛语回他个笑,仍旧依赖地抓著他衣服。「咱们什麽时候能走?」那个无缘的夫婿她没兴趣看了,这庄里这麽奇怪,她不想待。
他敛眸,「如果能问到三师兄的下落,咱们就走;如果不能,那麽……」
「要留下来?」好像会作恶梦。
「如果庄主答允。」他面对讲她,「你不喜欢,是不是?」他垂低眼,瞅着她紧抓不放的小手。
「我--」她鼓著颊,想讲一大堆对这里不好的观感,但一思及他希望自己能听话,又将满腹批评吞了下去。「你留,我也留。」她定定地望著他的白面纱,晶眸澄净。
尉迟昭没料到她会这样回答,轻怔了下,只觉她全心全意的相信自己,让他甚感讶异。
他们两人一路同行,朝夕相处,大概是因为这样,所以孤苦无依的她,很容易将他影射成家人……或者她的个性本就如此乖巧吧。他忖度。
两人就在厅里候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才终於有人出现。
「尉迟公子,别来无恙?」一名身著白色衣袍的男子,从门外而进。
他面容俊逸、玉树临风,加以儒雅的气息,俨然是一位翩翩公子。
「玉公子。」尉迟昭从椅上站起身,朝他拱手回应。
玉公子?容湛语张大了眼,从帽子下偷看那尔雅微笑的白衣男人。
「自上次杭州一别,有三年没见了吧?」那白衣男子,也就是玉龙,道:「家父不巧有事,所以不方便见客,不过他吩咐了,要我好好款待尉迟公子。」他笑,只粗略解释他的姗姗来迟,挥起袍摆落坐在主位。
款待?这种话也说得出口!是谁把他们丢在这偏厅不闻不问的?有事不会早点派人通知?这麽大个庄,人都死光啦?一旁的容湛语在心里咕哝。
尉迟昭并未多加联想,他温言:「庄主的盛情,尉迟昭心领。其实在下这次前来,是有要事想请问。」
「哦?」玉龙挑高朗眉,「有什麽事尽管说,本人必当知无不言。」他抚著乾净下巴。
「不知道玉公子是否知晓我三师兄的下落?」
「三师兄?」玉龙侧首思考了下,恍然击了个掌笑道:「你是说常常拿柄扇摇来摇去的那一位?」
他轻愣,点头逍:「正是 。」
「怎麽,发生了什麽事吗?」他状似不经意地问。
「家师月前曾嘱咐三师兄上玉泉庄办事,但在中途却突然失去了联系,所以在下前来,是希望能寻到他。」尉迟昭低柔的话语里多了丝忧虑。
「这样……」玉龙垂低一双狭长的眼眸,「原来如此。你们师兄弟情谊更深,连一向极少下山见人的你都为了此事奔波。」他呵呵笑。
容湛语闻言,一股莫名的怒气陡升。虽然他是笑著说这话,但不知为何,听进耳里却有种讽刺的意味。
是多心?
尉迟昭的态度依旧温雅,没有半分起伏。「请问玉公子,是否曾见过我三师兄上庄拜见?」
玉龙勾起唇,「这个嘛……若要从大门进玉泉庄,必得先经门仆通报,就我的记忆里,并无你三师兄的大名。」他的笑眼猛然尖锐,「不过,若是他没走大门,那我就不得而知了。」
什麽!他说这话什麽意思?在影射尉迟昭的师兄会干些偷鸡摸狗的事吗?简直是在污辱人!容湛语死命地瞪著他,差点就要破口大骂。
爹不是说,玉泉庄是有头有脸的大门大派吗?还说里面的人都是些仁人君子,可她怎麽认为不是那麽一回事?
是武林中人都瞎了眼,怕事不敢说实话,还是传闻有误?抑或者,这玉泉庄压根就表里不一?
爹那老糊涂、浆糊脑,肯定也只是听人说说,就这麽随便把她嫁出门,还说是为她好!要她相信他的眼光!?
她忧心地往身旁望去,只见尉迟昭静默地站立著,她无法知悉他隐藏在覆面白纱之下的任何思绪。
心里著急,她伸手扯著他的衣袖轻轻地摇晃。
他顿住,缓慢地垂首,看见她抿著嘴皱眉,那褶痕,添了好多愁。
她……是什担心他?一个小姑娘,能体会到他没有刚露的心里感受?
他心中一动!不过很快地便把那不对劲感压下。
她只是敏感了点……别再想了。
容湛语见他不语,又朝他眨了眨眼。
他一愣,淡扬唇,柔和的笑意抹平了心底刚起的小小疙瘩。
对方予他不友善的难堪,就这样被掩盖消失。然後,他轻轻地拍了拍她头上的小布帽。
这是头一回,他对她表现出的亲昵举措,虽然像是在抚慰孩子,可是……呆呆地,她的眼眸就这样紧锁著他,忘了移开。
玉龙彷佛这时才发现尉迟昭旁边还站了个人。他审视著一身男装的少年,还有那一双之前被帽沿盖住的晶亮明瞳……是镶嵌在一张精致的美丽脸蛋上……他眯起眼。
「三师兄表面上虽是散漫了些,但他却是非常能够分辨何事该为、何事不该;玉公子的疑虑,我想应当是多心了。」尉迟昭不卑不亢,背脊挺地直直地,虽然是轻声细语,但话里的坚定却让人不能忽视。
这反应出乎玉龙预料,他脸上的表情僵了一下,随即又愉悦地笑道:「甚是甚是!在下只是说笑罢了,尉迟公子可千万别介意!」
说笑?她怎麽一点都笑不出来?觑到玉龙好像有意无意地用眼角在瞄她,容湛语难掩厌恶地又躲到了尉迟昭身後。
玉龙眸底闪过一丝异芒,「敢问尉迟公子,你身後那名少年是?」
尉迟昭侧首望了下依在他身後的小脑袋。「她是我在路上认识的孩子,我带著她,是要帮她寻找亲人。」他诚实相告。
他一向磊落正直,让她女扮男装已是逼不得已,其馀的事,他觉得没必要隐瞒。
「孩子?」玉龙的唇角勾出议诮的弧度,不过也仅是一刹那。他没再追问,只接著笑道:「路程遥远,两位必定是累了。阿杜!」他扬声招来仆役。
「大少爷。一名同样也足没有表情的奴仆从外而走进,必恭必敬地低头。
「准备客房,让尉迟公子和小客人能好好休息。」玉龙说完,转而向两人站立的方向拱手,「尉迟公子,令师兄的下落在下无法帮上忙,不过,你若想探听消息,可将玉泉庄当作落脚之处,王某欢迎之至。」他微笑,好不客气。
「多谢。」尉迟昭温和道谢,然後轻弯身,低道:「走吧,小十。」他用著柔柔的声调,让她走在自己前面。
容湛语回头望他,看到他好像朝她微微笑著,才放心地跨开步伐。
两人随著仆佣走出偏厅。
身後,则一双眼冷冷地看著他们。
☆★☆
下雨了。
滴滴答答地,从天空上、屋檐边掉落下来,看起来像是在哭。
收回放在窗外的视线,容湛语转而瞅向那始终静静坐在椅上的颀长身影。
好像一尊石像,好远。
这房间这麽大,他为什麽一定要坐那麽远呢?这样讲话不是很难听得到吗?
人家给了一间很够他们两个睡的房,她知道他不好说明,又寄人篱下,所以只能接受,但是,她真的一点都不在乎要避什麽嫌,他可不可以不要坐那麽远?
「刚刚那个人……我是说那个玉公子,是这庄里的大少爷吗?」她坐在床沿,两只小脚挂在边边晃呀晃,拉长了脖子对著另一边「喊话」。
尉迟昭本在闭目养神,听见她的问话,便答:「嗯,他名叫玉龙。」
他声调虽轻,却仍是清晰地传进了容湛语的耳朵。
玉龙?那他如果有弟弟,一定叫玉虎,然後以此类推,玉狼、王马、玉猫、玉狗……嘻!她连忙抬手盖住嘴,免得自己笑太大声。
啊哈!原来那人就是爹帮她选的夫婿。皮相是不错,但讲话的样子和态度都让人讨厌。这个玉泉庄也诡谲得紧。要她嫁到这里?此番见识过之後,更是万万不可能。
又是一阵沉默。她在心里叹口气,无聊地玩起自己手指,玩着玩玩着,一下就腻了,她偷眼瞧向尉迟昭,只见他仍是动也不动地坐在那儿,正正定定,规规矩矩。
她的性情本就不定,而他总是那麽地安静,不觉勾起了她好多好多的好奇。
该不会就这样一直无语到就寝吧?那不会很闷吗?
「喂,你能不能坐过--」
轰隆!窗外突地一阵响雷打断了她的话,也让她著实吓了一大跳!
「啊!」她反射性地捣住耳朵,紧闭著眼惊呼出声。
她并不很怕打雷,但刚才那雷声震耳欲聋,又来得突然,所以她才直觉地有了这样的动作。
雷声一过,她睁眼轻拍了拍出口己胸口,看著外面灰沉沉的阴暗天空。
怎麽这麽大声?吓死人了……
「还好吗?」
温雅柔和的男音在耳边响起,她回神一望,发现尉迟昭已经在她身边伫立。
咦?他自己走过来了耶!
她难掩讶异地看著他斗笠下缓缓飘动的白纱,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你会怕?」尉迟昭见她没反应,以为是吓傻了,更放柔了声轻语。
「呃……我……」暖暖的声音透入她的意识,让她好依恋。
啊,这人,原来要这样啊!
她转了转脑袋,在心中偷笑了下,马上摆出一副极为惊恐的仓皇神色。
「呜……好大声,好恐怖喔……」她双眼很快地充满水气,止都止不住。「打雷好可怕……呜……」红著鼻头,她哽咽泣诉。这个,叫苦肉计吧?
她一哭,尉迟昭顿感无措起来。
这……如何是好?
不知该怎麽让她停止,他只得道:「别怕,我在这里,不会恐怖的。」他轻缓地弯下腰,用那醉人的嗓音贴近安抚,温柔细细地流泄而出。
包围了她的身、包覆了她的人,缠绕了她每一丝思绪,环绕了她每一分心悸。也不知为何,她热了脸。
他的声音、他的柔雅,总带给她不同的感受。
她觉得这种感觉好奇怪……
「小十?」尉迟昭出声低唤。看她垂著头,紧握著手,他默思了下,然後直起身。
「你要去哪儿?」容湛语看他好像要走,连忙拉住他的衣袖。
好不容易才靠近一点点,她不想他这麽快就离开。
「我没有要去哪。」他微微一笑,桌上的烛光摇曳,更显他隐蔽在面纱下的飘逸。他长手伸向椅子旁的包袱,取出一件宽大的披风,扬臂轻挥,那深色的大披风就像纸鸢一般柔缓地降落,盖上了她的身躯。
小小的手迟疑地抚上那明明有些粗糙、却让她觉得绵绵软软的质料,她整个人愣住,只能怔怔地看著他拉过披风上的系绳,修长白皙的手指每一个动作都这麽漾柔。
「穿著,才不会冷,打雷的话,可以盖住头,就听不到了。」他低首,帮她把披风的下摆理好,哄孩子般,温温的话语慢慢地沁入她的心口。
发著热,跟脸颊一样,弥漫到全身上下;随著他给予的温度,随著他好听的声音,随著他释放的柔意……
她下意识地抓著披风的一角,紧紧地握在手里,心脏噗通噗通地跳个不停。
好烫喔……
「等查完事情,就带你去找亲人,好吗?」他淡淡笑语。见她情绪较稳定了,才准备走向椅子。
「别走。」她娇软的语气有点儿颤抖,扯著他要远去的袍子,她脸不敢抬起。「在……坐在这里陪我,好不好?」像是被热铁烙到似,她的耳根红得不像话。
她是不是太大胆了?反正……反正他把她当小孩,所以……她就……
尉迟昭楞了下,看著自己已经有些皱掉的衣袍,突然察觉,她今天好像老是这样抓著他……他半旋过身,虽看不见她的表情,却发现她一手紧抓著披风的襟口,而且有点在发抖……
容湛语见他没回应,刚好外面又打了个大响雷,就赶紧抓住机会用力哭道:「呜呜,我好怕打雷喔!你不要走嘛!」糟糕,真的变小孩了,好像有点赖皮……不管了!
他仍是没开口也没反应,她只好继续抽抽噎噎地啜泣,半晌,才听到他隐约低低叹了口气。
真是……和她同在一间房,已是大大地违反礼教,这实在很不妥,但是……瞅著她红红的眼眶,和在抽搐的单薄肩膀,尉迟昭的坚持顿时软化下来。
将已经半湿的袍摆抽回来,他拉过一张红木椅,背对著她坐下。
「不要哭。我不走,就坐在这里。」他轻启唇瓣安抚。
「嘻……」得逞了!
「小十?」他偏过脸,觉得那声音好奇怪。
「呜呜……你不可以走喔,要坐在这里陪我……」好险!
他保证般柔声道:「嗯,我不走。」
容湛语看著他的背影,再抚著身上的大披风,闻到了两者同样的味道--属於他的味道。
乾乾净净,好闻极了。
凝视著眼前的宽肩,无形中有某种异样的吸引力,让她忍不住轻轻地将额头靠上去。
身後突地传来温热的感觉,尉迟昭微讶,面颊染上红潮,差点就要站起,却又听到她开始哭泣。
「呜……我好怕,好恐怖喔……」她只是反覆著恐惧的字眼,还附带几次吸鼻声。
尉迟昭闻言,只得坐定。
「不要哭……」他有些慌了,不知该如何应对。
刚刚明明不是已经停止了,怎麽又流泪了呢……
容湛语发觉自己整个身体都烫熟了-般,她的头靠着他宽宽的背,只觉得好安心。
可以听到他呼吸的声音耶……她稀奇地张大了眼睛,透过两人间那小小的接触,贪恋著他的每一丝气息。
他的发丝弄得她有些痒,红著脸,她偷偷地把他那乌黑的长发卷绕在自己手上,然後再放开,滑腻的触感残留在掌心,让她好舍不得松手……
「小十……」她……在玩他的头发吗?不曾与人如此接近过,发上传递而来的抚触让尉迟昭有些不习惯和坐立不安,但他也不好出言制止她,只好任其所为。
幸好她穿著男装,也没人会看到,不然可真……
「我没有逛过市集,小时候光是要填饱肚子都好困难,别说是玩乐了……呜呜,你可不可带我去?」她切切哀泣道。
「咦?」怎麽……突然扯到逛市集?他这一犹豫,马上又被她的哭声给填进。
「拜托嘛!我真的好想去玩喔……」
「这……」听她哭得快断气,他忙道:「好,我带你去。」
「还有戏曲……我也没瞧过呢。好、好像很好看……呕……」她这次哭得像是被口水呛到要呕吐。
他没办法,「别哭……找到你亲人前,要去哪,我都带你去。」
「真的?」她亮了眼,随即又很快地装可怜,「呜……这可是你说的……」给她听到就不能反悔了哦。
「嗯,不要哭了。」他说得极柔,无半分虚假。
背後的人总算稍稍平静,他颊上有著热热的薄晕,所幸没人看得到,只有他自己知晓。坐正盯著对面的窗口,只盼她早早休息,他才能起身。
容湛语雀跃得几乎要叫出声,她好高兴、好开心!
他们还可以一起去看秀明山水、去吃好吃的酒楼,她还想做好多好多事……他要当她旅途上的伴侣,这样她才不会孤单……她要做他的好朋友,她还想多认识他睇给他脸上从未拿下过的白纱,她微微失神。
不知道……可不可以要求让她看看他的样子……
她的心跳重叠了他的,她深吸了口气,拉紧了身上的大披风包住自己,把他的味道小心翼翼地收藏在心底。
不要紧的,她可以慢慢来,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朝他接近……
他们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
☆★☆
终於睡著了。
尉迟昭微微侧首,看见她靠著他的背均匀地吐息,就这样……睡著了。
浓密的长睫掩住了灵活的大眼,脸蛋红润润的好像苹果,柔软的细发从歪掉的帽子里跑了出来,黏附在他的衣服上,她还抓著披风一角,像是什麽宝物似地揣在怀中。
他有些怔然。她对他的信任及依赖,已经超出了萍水相逢的程度,很明显的,让他想忽略都不能。
还是要保持点距离好;毕竟,等她找到亲人要离开的那一天,会伤心吧?她又是个孩子……可是……
想起她对自己的撒娇,尉迟昭唇边有著淡淡的笑意。轻轻地移动,让她在床铺上躺好,拉过棉被,想将披风拿起帮她盖好,却见她皱著眉嘤咛了一声。
「……尉迟……昭……」娇娇嫩嫩的嗓音泄露了她的秘密,她在梦境之馀,仍是紧抱著那拥有他气味的披风,不愿放手。
听清楚了她的梦呓,他脸又红,只觉心口没来由地发起热。也不跟她抢了,她爱抱著睡就由她。将暖被覆在她身上後,正待转身,就又发现他长袍下摆被她压住了。
怎麽一直牵牵扯扯的呢?他略微失笑。
轻缓地将自己的衣服拉出来,确定没吵到她,他慢步踱到窗边。
外面已完全暗沉下来,虽停了雨,但还是有些许滴答的水声,除此之外,整座庄园几乎可以说没个点人迹的声响。
这种安静没办法让人心灵沉淀,反而有种危机在伺机而动的错觉。是他多虑了吗?
玉泉庄在几年前曾跟他师门有过往来,虽不深,但也称得上是点头之交;这次前来,却彷佛处处设限,不仅在言语上刁难,就连这厢房,也是位处庄中十分偏僻之处。
他并不在意要吃好住好,但是,对方没有诚心这一点,连小十都察觉到了,他又怎会不知?
究竟将何?是担心有人来抢夺他们玉泉庄的宝藏吗?抑或是其它理由?
他对这些江湖上的争斗没有兴趣,只盼能找到三师兄……
幽幽地叹了口气。其实如果可以,他真不愿在此留宿,这庄里最近如此不平静,实在危险,他又带著小十……往床上秀美的睡颜看一眼,他淡淡皱眉。
就一天,若在玉泉庄内打听不到任何消息,那他们就告辞,在附近找个客栈也好,总之就是要远离这是非之地。
若能顺利寻到三师兄,那麽就可以帮小十找到亲人安身,但在这之前……想到她央求他带她去逛市集、看唱戏,他轻轻地笑了起来。
或许,他可以带她四处去看看……他也同她一样,对外面都陌生得很,这是头一回,他有这种想到处走走的悠闲心态,大概是有了她作伴吧……
忽地,他想起她每次开口总会让他感觉不搭合的说话方式,心头上宛若梗著一根尖刺,他怔住,接著很快地任那怪异感觉一闪即逝。
细微的人声划破了他的思绪,也扰乱了表面的宁静气流,在黑夜之中增添了令人心惊的诡异。
他运足内力,专注地侧耳倾听……像是打斗的声音。他抬眸。
很快地往床上蜷睡的人儿睇去,心里微微挣扎了下,还是敏捷地跃出了窗口。
施展轻功飞上屋顶,循著声响的来源接近,由上而下鸟瞰,他更清楚地发现整个玉泉庄竟没半个人因察觉到异样而出来探查。
感觉就像是刻意回避似的,隐隐粗着内情。
他更加快速度,听见兵器相交的刺耳声就在附近,双足一点,俐落地跃进有数条人影交缠的後花园。
「他奶奶的!你们这几个小贼子,躲在窗外偷听咱们说话,你们喜欢听,老子多说几句便是,干嘛动手打人!?」一脸落腮胡的汉子拿把大刀,左挥右舞,阻隔了几名覆面的黑衣人上前。
「咱们真的被追杀了,我就说是容老头故意陷害咱们的吧!」另一个壮硕的汉子拿了两把铁戈,左挡右刺,满脸大汗。
「等有命回去,你再去跟容老头抱怨!」不要在这种时候呱呱叫!他险险躲过一剑。
「我就怕没命了啊!」所以才先讲个够嘛!他差点被削去一块手臂肉。
两人被团团包围,落腮胡汉子眼尖,瞧见其中一个黑衣人从怀中掏出一把亮晃晃的银针--
他惊叫:「贼子要放暗器!」
格老子的!把他们射成蜂窝也不会有蜂蜜摘呀!
话才落,一点都不给他们喘息的时间,破空声霎时四起,两人只得拼命挥动手上武器,挡多少是多少了--
一阵强劲的暖风忽地扫过,硬是将那些疾发的银针兜了个方向射进花丛。
一瞬间,众人诧异地抬起头,只见一抹深蓝色的身影缓缓而降。
蒙蒙月色之下,就伫立在他们之间,那样地清逸。
「啊!我看过你!」壮硕汉子指著那高挺的纤瘦蓝影大叫。
落腮胡汉子拿刀柄敲了他一下。「看过?人家戴著斗笠遮著脸呢!你发了什麽春秋大梦看到的?」虽然他们现在的情况很危急,也不能这样乱拉关系。
「不不!我真的看过他!」他抱著脑袋拼命回想,倏地,铜钤眼一睁,咧开嘴大笑道:「哇哈!你跟咱们在同一家客栈里吃过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