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初夏的一个下午,李金秋吩咐人将各房各处的床单、被褥、蚊帐等一应事物统统换成夏季的轻薄物品,甘兰院上上下下忙进忙出,一派纷乱景象。
夏奕回来得早,看到院子里乱糟糟的,神色微凛,只是在看到李金秋居然也挽着袖子跟丫鬟、婆子们一起忙乱的时候,神色稍缓,抬脚准备去书房。
就在这时,外院小厮匆匆忙忙地跑进来传话,说门外来了个乞丐指名道姓要见少夫人,门房的人赶了几次都赶不走,那乞丐又口口声声念叨着少夫人的名讳,众人恐污了少夫人清誉,便将那乞丐安置在外院的苍松院,又派了人来传话,问少夫人是否要去见见那乞丐。
门房传唤处的小厮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说话、回事口齿伶俐,条理清晰,等小厮说完话,不只李金秋,就连走出一段距离的夏奕也听得清楚明白。
见李金秋朝自己看过来,明显是在征询自己的意见,于是折身回来,沉声说:「我陪你去看看。」他想知道,谁这么大胆子,居然敢跑南宁侯府来闹事。
苍松院是外院众多院子中距离门房最近的一个,平时多是给外客临时落脚用的,这不年不节的时候,往来的基本上都是住在京都的人家,没什么远客,所以苍松院一直空着。
夏奕和李金秋来到苍松院,刚进院门,远远地就看到一个胡子拉碴、全身衣服破破烂烂跟乞丐一样的男子正歪着身子坐在正厅里,还翘着二郎腿,一副悠哉散漫的姿态。
夏奕面色一沉,默不作声地走过去,他倒要看看这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居然敢在南宁侯府这般举止放肆。
李金秋也看到了那乞丐,只是第一眼她还有些不敢置信,神色纠结地跟着夏奕走进大厅。等待那乞丐注意到他们,扭头朝他们看过来的时候,李金秋终于确认了乞丐的身分,一声惊呼脱口而出道:「卓大哥?」
「哟,我这个样子,你也能一眼认出来?」那乞丐自我打量了一眼之后,冲着李金秋咧开嘴笑起来,语气很是欣慰的样子,道:「也不枉我疼你这么多年。」
「你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跟个乞丐似的。」李金秋故意用手在鼻子处掮了掮,笑得有些幸灾乐祸,「要是卓伯伯看到你这个样子,不剥掉你一层皮才怪。」
「得,打住。我会变成这个样子,还不是那老头子害的!你是不知道,他……」卓月明一提他老子就烦,自动闭了嘴,又扯了扯自己身上又脏又破的乞丐服,撇了撇嘴,自我嫌弃地说:「金秋,能不能让人给我准备身衣服?还有洗澡水,我要好好地洗个澡。」
「好,我这就让人去准备,等你梳洗好了,我们再好好说话。」李金秋笑着让一直跟在她身后的玉边带卓月明下去梳洗,等卓月明跟着玉边走出大厅,李金秋又追在他身后问:「卓大哥,要不要顺便给你准备点吃点?看你的样子,好像很久……」李金秋没有把话说完便掩着嘴偷笑起来,那样子说不出的狡黠。
等到目送卓月明离开,李金秋还是一脸笑意盈盈的模样,回过身却发现夏奕一脸铁青地杵在大厅中央。
此时的夏奕早已经怒发冲冠、怒不^遏,他们居然无视他的存在,还是第一次有人敢忽略他到这种程度,可他生气却并不是因为这个。
他气的是李金秋,原来她也可以笑得这么真实,笑得这么灿烂,还带着点古灵精怪的狡黠,看起来充满生机与活力。
夏奕一直觉得她淡淡的笑容让人感觉很温暖、很舒服,可是和现在的笑容一对比,他才发现,她亘古不变的微笑有多假,有多矫揉造作,有多令人心寒,她居然一直用那样一成不变的假笑敷衍他。
敷衍……她一直敷衍他,却对一个乞丐展颜欢笑?不,那个人不是乞丐,是她的卓大哥,即便形容狼狈、满脸胡纠根本看不出本来相貌,她也能一眼认出来的卓大哥!
这就是一直深藏在她心底的那个人吧?这就是她不在乎他所作所为的原因吧?夏奕满心的懊恼与愤懑。
「世子爷……」李金秋脸色有些苍白,似乎意识到自己的错误,看向夏奕的目光都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味道,「这个人是卓月明,余杭总兵余大人的儿子。我们两家以前批邻而居,彼此交好,后来父亲和余伯伯又一同入京为官,直到余伯伯外放总兵一职,我们才……」
「够了,你不用解释。」夏奕冷冷地打断她。
人就是这么奇怪,他明明不爱她,也是他让她不要爱上他,可一旦知道她真的不爱他,甚至可能爱着别人时,他心里忽然别扭起来。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她心里怎么可以装着别人呢?夏奕忍不住自嘲,他可以在心里装着别的女人,凭什么她就不能在心里藏着别的男人呢?
不到半个时辰,梳洗一新的卓月明便回来了。剌干净胡子后,露出一张俊逸不凡的脸庞,月牙白的长衫衬出他挺拔的身姿,手里拿着一把也不知从哪寻来的摺扇,一摇一晃之间居然显出几分风流潇洒之姿。
果然是一个风流倜傥的翩翩佳公子,夏奕心里冷笑,突然觉得面前这人有点眼熟。
看到夏奕神色间的疑惑,卓月明几步走上前,将脸凑到他面前,收了摺扇指着自己说:「我,卓月明,你想不起来了吗?」
夏奕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好像是见过,可到底什么时候见过一时又说不上来。
「哎!」卓月明长叹一口气,扭头有些委屈地对李金秋说:「金秋,你看,明明几个月前才刚见过面,他居然不记得我了。」
李金秋也很好奇,严谨沉稳的夏奕和不着调的卓月明居然认识,笑着遏止卓月明,「好啦,卓大哥,别在这耍宝了。快说说,你是怎么认识世子爷的。」
夏奕用余光瞥了一眼李金秋,果然发现,她和卓月明说话时的语气笑容都是轻松愉悦的,可是和自己说话时,不论言语还是笑容,都带着几分小心谨慎的味道,这样一对比,亲疏之分当下立判。
卓月明拉了把椅子坐下,这才娓娓道来,「年前,顺亲王微服走访临安城,是我负责款待的,当时世子爷跟着王爷来临安城游玩,我们还见过几面,只是后来世子爷家中有事,所以先王爷回了京都。」
「居然是你!」夏奕想起来了,年前确实有这么回事。他当时才到临安城没几天,跟着顺亲王见过卓月明两次,当时还有一个叫陆天霖的商人作陪。
其实,当时他是很瞧不上卓月明的,身为总兵之子,却没有一点傲骨,世故圆滑,对着他和顺亲王卑躬屈膝,反倒是那个叫陆天霖的商人,敢当面得罪他们,倒让他有些刮目相看,后来会突然回京,就是因为收到家中来信,说父亲和幕僚商议,决定要为他迎娶左佥都御史李蕴的独女为妻。
「哎,该说世子爷贵人多忘事呢,还是我长相太普通?」卓月明做出一副追本溯源、探究真相的嘴脸,委屈地去看李金秋,「金秋,你说说,哥哥我长得很像大街上的路人吗?」不等李金秋回答,他又自说自话地道:「肯定不可能,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姑娘哭着、喊着给我作妻作妾呢?」
「好啦,卓大哥,世子爷还在这呢,别老是没个正行。」李金秋见夏奕脸色难看,忍不住提醒卓月明,可是,此话一出,夏奕的脸色却变得更加难看。
是不是对她而言,卓月明是亲近的人,可以训斥、喝骂,而他是个外人,说什么、做什么都要顾及他的身分地位,需要她小心翼翼地伺候?夏奕心里很不是滋味,冷声反驳李金秋道:「都是熟人,大家叙旧就好,没什么世子不世子的。」
「看吧,我就知道世子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卓月明越发得意起来,「说起来,你们成亲我就准备来的,可是中途被别的事绊住了脚。世子,我跟你说,我和金秋从小一起长大,知道很多她小时候的趣事,得空我一一说与你听。」
卓月明本就性格开朗,又是个话多嘴快的,好像跟谁都能聊得来,因为跟夏奕认识,又有了李金秋这一层关系,他跟夏奕说话自然也多了几分亲近之意。在他看来,李金秋是他妹妹,娶了李金秋的夏奕,自然就是他的妹夫,可别人不这么想。
李金秋一听,暗自叫苦,嗔怪道:「卓大哥,好好的,你提以前的事做什么啊?世子爷事务缠身,哪有工夫听你说那些?」
见李金秋这副遮遮掩掩的模样,夏奕突然很想知道,卓月明会说些什么,于是沉声对李金秋吩咐:「这里是外院,你待久了不合适,让玉边陪你回去,你卓大哥就由我来替你款待吧。」
「世子爷……」李金秋不敢置信地看着夏奕,只见他面无表情,神色平静,似乎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可是李金秋总觉得夏奕有些反常。
卓月明也在一旁劝说:「金秋,世子说得对,你回去吧。我这次来京都,准备住上一段时日,叙旧的事也不急在一时。」
见卓月明也这样说,李金秋只得满腹不安的带着玉边回了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