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翁归靡在王庭大帐内,与谋臣和国师商议国事、谋划未来;解忧仍如以往般在牧场之间奔走,到牧民家中帮忙。
夜晚是他们最向往的时刻,每天深夜,翁归靡总是来「飞雁宫」与解忧相聚。
他们有说不完的话题和永不衰竭的热情,也有闺房中的争吵、情侣间的呕气,可那只会增加他们对彼此的依恋和爱慕。
桓宁因为得不到翁归靡的宠爱,而嫉妒得发狂,在忍受了一段时间后,她使出以往对降服两任王夫,都很有效的办法:回娘家!
她以为翁归靡会像先王那样阻止她,用好言好礼讨她欢心,可没想到听她赌气说要回娘家住几天时,他却立刻为她准备车马,还派出精悍侍卫护送她。
挽留的话他一个字都没说,气得她有苦说不出,只好带着孩子,悻悻然离去。
她走后,解忧反而很不安心。「大王这般让她离去,只怕她会生出事来。」桓宁离开当夜,解忧便对翁归靡劝说。
他们刚刚欢爱过,两人都还有点喘。
「别操心,睡觉!」翁归靡拥紧她,抚摸她的腹部。「操心我的儿子吧。」
解忧轻拍他的手。「儿子迟早会有,你不用担心,可是如果你不小心防范,国家会有危难。」
他的手顿住,深邃的黑眸凝着她。「你是说,匈奴会闹事?」
「不是确切知道,只是有种预感。」她说:「桓宁从未失宠,如今却因为我而尝到这滋味,她不会善罢甘休的。」
翁归靡淡淡一笑。「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谁教她不是你?」
解忧又打了他一下,才嗔道:「正经点,我在跟你说重要事情。」
他依然神色不变。「那是你不懂,我们西域各国的习俗都差不多,女人出嫁后一切随夫,娘家人不能过问出嫁女儿在夫家的事,否则会被人耻笑。」
「可如果她以其他理由,唆使她娘家人起事向你报复呢?那应该可以吧?」
「其他理由?那倒是可能的,只是,有那个必要吗?」
「当然有。她是个嫉妒心极重的女人。当初军须靡只是称赞了我一句,她就用马鞭抽我,还想射杀我;如今同为你的夫人,你眼里只有我,她如何能忍?」
她的话让翁归靡想起桓宁在河边的疯狂行为,不由脸色一沉,冷酷地说:「她要是敢再对你不逊,我绝对不会宽恕她!」
解忧抚摸他的胸口。「她知道这点,因此不会针对我。我担心的是匈奴,也担心她会在回娘家时,认出芷芙。」
「她没有机会认出芷芙,因为她说的娘家,是她母亲的家。那地方在西塔,不在单于庭;至于边界,我明天会去北面看看。」翁归靡亲亲解忧紧皱的眉头。
「别担心,睡吧。」他搂着她闭上了眼睛,呼吸很快就变得深沉而平稳。
解忧在他的怀里动了动。
即便睡着了,他仍收紧着手臂,将她的身子牢牢地圈住;她微微一笑,注视着他在微光下显得年轻的面容。
他虽然年轻,可在他的怀里,她感到无比的安全和快乐。
带着这份满足,她沉入了梦乡。
等她睡着后,翁归靡睁开紧闭的双眼,注视着她熟睡的面庞。
片刻后,他轻轻地将手腕从她颈下抽出,再将她揽在他腰上的手抬起,放回床上,然后非常小心地坐起身,抓过自己的衣服离开。
他非常不愿意在这个时候放开她温暖的身躯,可是想到她提醒的事,想到对乌孙国一直抱有狼子野心的匈奴,和好斗狂妄的且鞮侯单于,还有那个好妒泼辣的桓宁,他便不敢迷恋温柔乡。
他有好多事情要做,离开飞雁宫,他立刻让守护在门外的侍卫去找符戈瀚。
第二天,翁归靡就带着左右将军和左右都尉等将领,前往北部乌匈边界视察军情、布置练兵,同时,也私下与汉使吴将军和长史,商谈了保护解忧的措施。
他的一切布置和调度都做得迅捷果断、有条不紊,因为他过去就是主持军政大事的相大禄,因此除了解忧,没有人知道他的所作所为,都是针对匈奴的。
直到某个大雪初霁的午后,翁归靡正与几个大臣议事时,几匹快马一路高喊着「急报」驰来。
「大王,匈奴人大军,借道车师压我东部边境,库热、延车告急!」执帅旗的驿使翻滚下马,朝翁归靡跪下并大声报告。
乍闻匈奴进犯,所有大臣长老都大惊失色,唯翁归靡鎭定自若;他暗中感谢解忧的提醒,让他没有被打个措手不及。「可有战书?」他问。
「有!」驿使回答。「匈奴大军统领为太子左贤王,他让属下转告吾王:水草之地,乃天赐游牧之乡,不得被农耕汉人分享。乌孙王与汉天子联盟,实属逆天而行。如今,匈奴十万大军代天行道,攻城破土,乌孙王当于一月内交出汉公主,断绝与汉朝的联盟,否则,匈奴大军将挥戈南下,踏平赤谷城!」
他话音方落,跟随他的两个证人,立刻证实他所言确凿。
由于匈奴无文字,他们所有军政大事,全靠语言约束,因此必须有证人相从。
听他说完,王帐内气氛凝重,在座诸人无不愀然变色,匈奴且鞮侯单于的嚣张气焰,烧灼着每个人的胸膛。
狂妄自大的混蛋!翁归靡面色铁青地暗自咒骂,吩咐驿者:「战书收到,你等且退下休息。」
随后,他又命令负责处理君臣事务的大吏,立刻传长老前来召开长老议会。
当天,匈奴大军进犯边境,攻城掠地,要乌孙王用大汉公主交换失地的消息就传遍了赤谷城;一时之间人心惶惶,许多人为公主担忧,也有人想出卖她。
次日,长老们陆续来到,面对亡国的威胁,王廷内部的亲匈奴派在暗中活动,煽风点火,企图说服国王交出公主,好获得匈奴单于的退兵。
但翁归靡不肯屈服,解忧是他真心爱慕的女人,岂能把她交出去?
与此同时,解忧也面临着各种压力。
一方面,她目睹翁归靡昼夜不休地为国事忧虑,而自己却帮不上忙;另一方面她也听到了议论,深知一旦匈奴单于的阴谋得逞,汉皇联乌抗匈的战略,将彻底失败,而她,绝不能让那样的事情发生。
此后的几天,她和翁归靡几乎没时间相聚。
终于,乌孙王召集的长老议会在王帐中举行。
翁归靡首先言简意赅地宣布:「时间紧迫,请各位长老尽快发表意见。」
「既然时间紧迫,那大王绝不能迟疑。」红牛族翕侯浑厄率先开口。「两地被占,数十座牧场被掠夺,情况确实很危急。依臣来看,十万匈奴兵有备而来,天寒地冻之时,我们兵马不足,难以抵抗,不如先满足他们的要求。」
「什么要求?把汉公主送给他们,然后等汉天子五十万大军横扫吾邦?」翁归靡目光炯然地怒视着他。要把解忧交出?除非我死!
「权宜之策嘛,匈奴单于不敢把汉公主怎么样。」亲匈奴的浑厄辩解。
翁归靡断然拒绝。「不可,公主不仅代表着乌汉结盟,更是本王发妻,断不可交予他人!」
山南侯忧心忡忡地说:「汉匈皆与我乌孙有盟,汉天子远在万里之外,匈奴近在举步之间。交出公主,必惹大汉天雷之怒,引后续之难;拒交公主,定招匈奴嗜骨之恨,有立时之灾,如此,实难抉择。」
其他人都面露难色,翁归靡坚持:「匈奴长期以来挟恩自重,为了自立自强,我邦与汉匈同时结盟,如今他逼迫我邦放弃与汉室盟约,无非是想弱我外援、呑我疆土,吾等不可自毁江山,本王将亲自率军,击败匈奴大军!」
「吾王英明,匈奴野心昭然若揭,但吾王可有退兵之策?」国师一开口,立刻引来众人的呼应,相似的问题接踵而至。
「有!」翁归靡果决地说「数日前,本王带左右将军、都尉等前往北方巡视边防,已令整肃军纪,秣马厉兵。只可恨匈奴人耍诡计,以东面车师国为跳板犯我疆土,否则他们讨不到好!但即便如此,本王仍可在三日内征集二十万大军。」
「那么粮草呢?隆冬之际,何处去找二十万大军的粮草?」资深长老咄咄逼人地问。「匈奴人此役早有准备,我方仓促应战,后果难料。当此亡国灭族的危急之时,吾王何不以天下苍生之福为福,舍一个公主,换万民平安?」
「休得放肆!」翁归靡「腾」地站起身,怒视着说话的人。「本王已经说过,公主与本王情同一人,以公主换失地的提议,本王绝不赞同!」
「吾王息怒,臣属无非是为吾王江山着想。」那人嗫嚅道。
「如果交出解忧,能解乌孙国永世之困,那我愿意束手就缚。」就在此刻,毡房门口传来解忧的声音。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她的身上,全都直了眼。
解忧端庄美丽,明艳大方,一身寻常胡服穿在她身上,却有着惊人的美感。
直立领的毛皮短袄包裹她挺拔健美的身躯,宽摆的襦裙衬托她修长的下肢;为了防寒,她在短袄外加穿皮坎肩,坎肩前襟缀满了金银珠玉,令人眼睛一亮。
她的出现仿佛一缕阳光,照亮了翁归靡阴沉的心,他无视众人惊骇的目光,走过去握住她的手,带她来到他的王位旁,扶她坐下。
乌孙国男子何曾细腻地对待女人?更何况,他们是第一次看到魁梧强悍的翁归靡,对一个女人展露温柔。
看到这一幕,主张以公主换停战的人,都心中发怵。
解忧清澈的目光扫过众人,继续道:「且鞮侯单于权力欲过强,继位不到两年便觊觎邻国,屡犯四境。适逢先王遽逝,我乌孙国遭遇巨变,在此关头,世代为盟的匈奴,不仅不恤友邦,反而假邻国之道,对我发兵开战,呑并我东部边陲大片土地、掠我民众畜产。如今,又胁迫吾王与汉廷决裂,凡此种种,皆可证明且鞮侯单于毫无诚信可言。与这样的人和谈,无异与虎谋皮!」
由于激动,她声音高亢。「想交出一个解忧不难,但各位真的以为交出我,匈奴就会老老实实地撤军北归,大汉天子也将沉默无言地一哂而过吗?」
说到这里,她英气逼人的视线压过各人,忽然站起身。「如今形势严峻,解忧贸然来此,除阐明拙见外,还请各位长老准允解忧上书汉朝,请汉庭出兵支援;并容我与大王一道领兵抗匈。匈奴兵一日不退,解忧便一日不归!」
众人被她的慷慨正气鎭住,就连国师也怔忡无言。
翁归靡反对。「不行,行军打仗乃男人之事,公主不可同行!」
解忧忽然跪下。「大王,当下情况紧急,以弱抗强,须全民皆兵,唯不分男女老幼同心协力,我们才可共抗强敌,请大王成就解忧报国之心!」
她没有将自己当作外人,对乌孙国的忠诚不仅让翁归靡感动,也打动了在座的长老们,他们纷纷表示赞同她的建议,向汉朝寻求支援,并同意她随国王出征,并肩抗敌。
「起来吧,本王准了!」翁归靡扶起她,充满自豪地宣布。
「打扰了,各位长老,解忧很抱歉,也谢谢吾王陛下。」她笑得像得到了最高奖赏,再次转向大家,深深地行了个礼。
半个月后,在乌孙国东北角卡拉草原舒适的大帐里,骄傲的匈奴太子狐鹿姑,正静待乌孙国新王翁归靡「缴械投降」,献上大汉公主。
可一张巨大的网,却向他和他的十万大军悄悄张开。
在陀陀山的北坡,刚从前方勘察敌情回来的翁归靡,面对一幅大地图,向其他将领介绍着匈奴军的阵势,及明天展开攻势的计画。
解忧坐在他身边,当听说匈奴军队并未驻扎在城里,而是集中在卡拉草原和月儿湖四周时,她忽然插嘴:「如果是那个地方,吾王不该让军队全力进攻。」
众将军瞪着她,不能领兵,更不懂战略战术的女人,怎可在大王论兵时插言?
可她是王后,将军们自然没人敢指责,却都暗自不满。
但翁归靡却不以她的「无礼冒犯」为忤,只问:「夫人可否解释?」
她起身指着前方的草原。「大王看,卡拉草原呈扇形,扇子底部是老狼峡。大王可在扇形边缘布兵,再派少部分军队出击,当双方交战后便佯装败北,露出兵败马衰的样子,往老狼峡退却。以逸待劳又急于求功的匈奴兵,必定全力追赶,吾王可设重兵在老狼峡,待其入谷后,再群起而攻之,定能乱他军心。」
翁归靡听着、看着,脸上渐渐露出大大的笑容,其他将领也明白了,个个的表情,都由最初的不满到惊讶,再到此刻的微笑。
「分析得好,夫人!」翁归靡高兴地称赞她,再对他的将领们说:「我们确实可以这样部署……」
他开始在地图上比划,在部署的同时,弥补了她的错误或缺失,其他将领也不断地补充己见。
解忧很高兴自己的意见得到他们的尊重,之后翁归靡收拾好地图,将领们也各自领命而去。
「走吧,我们也该趁夜赶到指定地点。」翁归靡拉起她,带她走向他们隐藏在山坡下的坐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