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重重拱门和宫阙回廊,一路上繁华似锦,雕梁画栋,沿路经过的宫娥衣带飘香,各宫院隐隐传来妃子清脆的笑语和丝竹声。
小安子始终低首快步走着,踏过青石板,踩过九重曲桥。
逐渐地,那笑声远去,两旁花园也变成铁灰色冷硬的墙,丝竹声和笑声被墙隔离在外,斑驳的墙面诉说着岁月打磨的痕迹,两旁的树木长年欠修整,枝干歪曲丑陋。
就在这个时候,天上飘下雪花。
小安子抬头,望着今年冬天的初雪,雪花片片,更显得四周寂寥冷清。
这时候的他,不,应该说是她——她是梅初雪,江湖奇女子千面观音的徒弟,易容成太监小安子,骗过那些公公和宫女,潜伏在大昱皇朝的深宫内苑里,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地。
她伸出手,接过轻薄雪花,师父说,她名叫初雪,因为她是在入冬的第一场雪中出生的,就像这场雪一样。
她的唇瓣勾起一抹顽皮的笑,稍作逗留,便又迈开步伐前进,地上枯萎的枝叶诉说着冷清,如同世间凉薄的人情,少了温暖,少了关怀,无人问津。
这是通往冷宫的道路,越接近冷宫,越感到被放逐的寒意。
冷宫关着被皇帝遗弃的妃子,有前朝的,也有当朝的,每到夜晚,总会听到呜咽凄凉的哭声,而白日,同样凄凉阴森。
当回到萧条的冷宫,关上破旧斑驳的门,踩着地上枯叶,梅初雪那张脸蛋也收起了卑躬屈膝,哪里还有逢人便讨好的谦卑,神情散发着光采坚毅,一双眼也熠熠动人。
“我回来了。”
小太监的声音变了,成了清脆如银铃的女子嗓音,脚步也成了蹦蹦跳跳的轻盈,无人知晓,这个易容成小安子的梅初雪,其实是个水灵灵的秀美女子。
她一跨过门槛,真正的小安子和宫娥阿静便不约而同的出现,阿静拿着便桶正要清理,小安子则是拿着扫帚,忙着打扫。
两人一见到她,小安子大皱眉头,阿静则是开心大笑。
正牌的小安子一见到初雪姑娘又易容成他的模样,在深宫里招摇撞骗,不由得哇哇大叫。
“我的老祖宗,您今儿个易容成我的模样,又是去了哪儿呀?”小安子哭笑不得地问。
宫娥阿静噗哧一笑,拍手道:“真像真像,每次看每次像,连我都分不出谁是谁呢!”
梅初雪嘻嘻笑道:“易容成你,当然是去帮你打通人脉呀,那些逢高踩低的臭家伙才不会因为你们是冷宫中人而刁难你们。”
阿静笑道:“是呀,小安子,上回初雪姑娘易容成我的样子四处转转后,那些姑姑们就没再刁难我了。”
那些资深宫女被称为姑姑,长年在宫中伺候,没一个好惹,年轻的宫女被这些倚老卖老的姑姑欺压,是常有的事。
“当然是真的,小安子,你今天去膳房时,请干公公多帮忙,说你们主子需要加菜,还有蜡烛也多要一点,若他们不给,你就找查公公,柴火要些上好的白柴,如果他们只肯给黑柴,就找敬公公帮忙。”
小安子不可思议的问:“我去说真的有用?他们会帮我?”
梅初雪拍拍他的肩膀,笑嘻嘻地说:“你现在呀,可是很招人疼的,安心去做吧,我都帮你打点好了,对了,洛妃娘娘呢?”
“娘娘在西庭里呢。”阿静说道。
梅初雪点点头。“打一盆水来,我要洗漱一下。”
阿静领命后,忙去井里打了一盆水,梅初雪将易容卸下清洗干净,也把太监服脱掉,换上轻便的劲装后,摇身一变,成了一名秀丽水灵的少女。
她往后花园走去,这花园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加上长年疏于整理,没有生气,唯一的优点是安静。
梅初雪四处看看,远远就瞧见洛妃的身影,站在曲桥那一头,她嘴角弯起一抹笑,没有走曲桥,而是提步一点,借着水面上的几许浮萍,蜻蜓点水轻轻踏过,跃到桥的另一头。
她轻功了得,落地无声,轻盈的身子如燕子般轻巧迅捷。
望着正蹲在草丛里,不知道看什么看得如此出神的洛妃,梅初雪来到她身后,也蹲下身,好奇地一块儿盯着。
“你在看什么?”梅初雪问。
闻声回头的女子朝她瞅来,那是一张极为美丽的脸蛋,三分秀丽端庄,七分清纯天真,不施脂粉的脸蛋看不到憔悴,白瓷般的肤色还透着淡淡的晕红。
这容貌,在美女如云的后宫中并不是最顶尖的,可是看在梅初雪眼中,却是世上最美的。
她梅初雪在三岁时,全家遭受盗匪袭击而亡,她之所以没死,是因为昏了过去,等醒来时,她呆呆坐在亲人死尸中,过分安静的她,只能依偎在母亲早已冰冷的怀抱中,直到被当时路过的洛家老爷发现,并将她带回洛府。
三岁的她,结识了四岁的洛华儿——也就是她的义姊洛妃,善良的洛华儿对她百般照顾,无私的与她分享一切。
无亲无故的梅初雪在洛家待了四年,这四年,洛家人对她照顾得无微不至,还收她为义女,洛华儿更是把她当成亲生妹妹疼爱。
这份恩情,她铭感五内,发誓终其一生,只要有机会,必然要报答洛家人、保护洛家人!
小小年纪的她,对洛家的情义深植心中,但她不知道能为洛家人做什么,直到她七岁那年,机会来了——
她的师父找上门,原来她的师父乃江湖奇女子千面观音,还是娘的手帕交、爹的结拜义妹。
师父拿着她爹娘的书信和信物前往洛家,原来当年她爹娘本有意将她托付与师父,学习武功。
当下,她明白自己可以做什么了,她想习武,练得一身好武功,将来也好保护洛家人和洛华儿。
她跟着师父走了,但每一年都会回来探望洛华儿,两人情同姊妹,在分开之后仍不时书信往来,分享彼此的生活点滴,诉说近况。
一年复一年,两名少女长大了,梅初雪十七岁了,打从七岁跟着师父习武,这十年来,她日夜勤练武功,跟着师父走南闯北。
两年前,她接到洛华儿的信,华儿在信中告诉她,自己被选上秀女,不得不进宫了,在宫中不比在家,恐怕无法再书信往来。
之后,梅初雪得到师父应允,终于可以回来探望已晋妃位的洛华儿,谁知一回到洛家,才得知洛妃被打入冷宫的消息,当下气得她七窍生烟,恨不得宰了那个臭皇帝。
她凭着十年的历练加上天资聪颖,胆大包天擅闯皇宫,来到洛妃身边。
洛妃正值青春年华,就这样被打入冷宫,等于宣布了往后岁月,都要在这冷清寂寥的地方度过,任由美貌凋零,无人闻问,孤苦直到老死。
这样的日子,对一个年华似水的女子何其残忍,可对眼前这位洛妃来说,却是一种恩赐——
“嘘……”洛华儿将食指放在嘴上,示意她小声点,一脸认真地轻声道:“我在看新邻居呢。”
新邻居?
顺着洛华儿的手势,梅初雪朝上头望去,果然在树洞中,发现一个鸟窝,鸟窝里隐见一只会动的物体,似乎正在整理它的窝呢。
像这样的风景,梅初雪见多了,不管是鹰巢、狼窝、蛇穴或是熊洞,她都见识过,不过洛华儿就不一样了,她是官家千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自幼就谨守礼仪,做个大家闺秀,进了宫里,更是与外面的世界隔绝了。
望着洛华儿,明明打入冷宫,可是在她脸上却看不见冷宫妃子该有的失意和落寞,她不怨天尤人,不伤春悲秋,望着那新发现的鸟窝,眼中只有兴奋。
“它们准备过冬呢,今日一早,我就发现它们忙进忙出的,说不定到了明年春天就可以看见一窝小小鸟了!”洛华儿开心地说着,美眸中的亮光扑闪着,白嫩的肌肤也因兴奋而红艳艳的。
望着她纯真的表情,光是发现鸟窝这件小事,就可以让她如此幸福。
“华儿,今天我扮成小安子,赢了那些公公好多钱呢。”
洛华儿睁着眼睛稀奇的盯着她。“咦?你又扮小安子去整那些公公啦?”
梅初雪嘻嘻笑道:“那些人逢高踩低,欺你是冷宫妃子,我不但要好好教训他们,还要他们反过来帮我们一把。”于是她把今天发生的事,细细说给洛华儿听,洛华儿听得格格直笑。
洛华儿疼爱地轻掐她的脸蛋。“你真顽皮哪。”那语气中溢满了疼爱。
梅初雪得意的任她轻捏自己的脸蛋,就像小时候那样,这是洛华儿疼爱自己的表现,在这世上,除了师父,洛华儿就是她最亲的人了。
“你放心,之前我不在,让你受委屈了,现在我来了,就绝不允许别人欺负你,包括那个臭皇帝!”
她不但要保护洛华儿,还要想办法助她脱离冷宫,待时机一到,便带着洛华儿离开这狡诈黑暗的后宫。
洛华儿轻轻一笑,爱怜地抚着这个自幼视为妹子的少女,轻声道:“其实,我觉得很幸运呢,我的个性不适合待在皇上身边,也不擅长和那些妃子打交道,待在冷宫,虽然吃穿不好,冷清寂寥,却能保有一方天地,不必晨昏定省,不必害怕得罪人或是说错话。”
洛华儿轻仰起头,望着晴朗无云的天空,脸上漾着清纯如水的笑容。
“外人看来,我是被打入冷宫,可是我却觉得,这是老天的恩赐,老天垂怜我,让我待在这里保有一份宁静,而且……”她转头看向梅初雪,欣慰的说道:“我最好的姊妹陪在我身边呢。”
她是真的感激老天,所以她的语气和笑容无比真诚。
望着这样的洛华儿,梅初雪知道,正是因为如此,自己才会这么喜欢她,出淤泥而不染,即使遭人陷害而被打入冷宫,也从不怨天尤人,或是心存报复,依然心怀感恩。
梅初雪忍不住伸手抱住她,以保护之姿将她纳入怀中。
“不怕,有我在,以后坏人我来当,坏事我来做,你只要轻松过日子就好。”梅初雪俏皮地说,一副有事可玩的乐呵样。
洛华儿听了禁不住担心。“你可别乱来呀,这里是皇宫内苑,大内高手多得是,个个杀人不见血,绝非泛泛之辈,别小看他们呀!”
她自幼就知道这个妹子有多皮,鬼点子也特别多,潜入皇宫中,易容成宫中人到处行走,要是被发现,可是会被杀头的!想到这里,她面带愁容,反手抱紧初雪。
“你放心,我自有分寸,而且潜入宫中陪在你身边,还是我师父应允的呢,她说让我到宫里来历练历练也好。”
“真的?”
“当然是真的。”
洛华儿转忧为笑。“既然你师父也同意,我就放心了,其实我真开心你来陪我哩。”
瞧,多逗人的姑娘,这么容易就打发了,如此单纯,如此信任她梅初雪,事实上,师父并不知道这件事,相反的,师父知道了肯定会大力反对。
但她无法放任洛华儿不管,洛华儿是她在这世上最在乎的人,她早在心中发誓,总有一天,她一定会把洛华儿带离这黑暗的大牢笼!